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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丞先生名顥字伯淳,弟侍講先生名頤字正叔,康節先公以兄事其父太中公,二先生皆從康節遊。其師曰周敦頤茂叔。宗丞為人清和,侍講為人嚴峻,每康節議論,宗丞心相契,若無所問,侍講則時有往復。故康節嘗謂宗丞曰:『子非助我者。』然相知之盡,二先生則同也。橫渠張先生名載字子厚,弟戩字天祺,為二程先生之表叔。子厚少豪其才,欲結客取熙河皇阝鄯之地。范文正公帥延安,聞之,館於府第,俾修制科,與天祺皆登進士第。方同二程先生修《中庸》、《大學》之道,尤深於《禮》。熙寧初,子厚為崇文院校書,天祺與伯淳同為監察御史。時介甫行新法,伯淳自條例司官為御史,與臺諫官論其不便,俱罷。上猶主伯淳,介甫亦不深怒之。除京西北路提點,伯淳力辭,乞與同列俱貶,改澶州簽判。天祺尤不屈,一日至政事堂言新法不便,介甫不答,以扇障面而笑。天祺怒曰:『參政笑某,不知天下人笑參政也。』趙清獻公同參大政,從旁解之,天祺曰:『公亦不可謂無罪。』清獻有愧色。謫監鳳翔府司竹監,舉家不食筍,其清如此。未幾,卒於官。子厚亦求去。熙寧十年,吳充丞相當國,復召還館。

康節已病,子厚知醫,亦喜談命,診康節脈曰:『先生之疾無慮。』又曰:『頗信命否?』康節曰:『天命某自知之,世俗所謂命,某不知也。』子厚曰:『先生知天命矣,尚何言。』子厚入館數月,以病歸,過洛,康節已捐館,折簡慰撫伯溫勤甚。見二程先生曰:『某之病必不起,尚可及長安也。』行至臨潼縣,沐浴更衣而寢,及旦視之,亡矣。門生衰挽車,葬鳳翔之橫渠,是謂橫渠先生。

伯淳自澶州請監洛河木竹務以便親。除判武學,未赴,以中丞李定言罷。知開封府扶溝縣,失囚,謫汝州監酒。元初,以宗正丞召,將大用。未赴,卒,葬伊川。文潞公表其墓曰:『明道先生正叔,元初用司馬溫公、呂申公薦,召對,初除職官,再除館職,除崇政殿說書。歲余出判西京國子監,兩除直秘閣,不拜。

紹聖中,坐元黨謫涪州,遇上皇即位,赦得歸。久之復官,以卒。是謂伊川先生。』三先生俱從康節遊,康節尤喜明道,其譽之與富韓公、司馬溫公、呂申公相等。故康節《四賢詩》雲:『彥國之言鋪陳,晦叔之言簡當,君實之言優遊,伯淳之言調暢。四賢洛之觀望,是以在人之上。有宋熙寧之間,大為一時之狀。』

則康節之所以處明道者盛矣。一日,二程先生侍太中公訪康節於天津之廬,康節攜酒飲月陂上,歡甚,語其平生學術出處之大。明日,悵然謂門生周純明曰:『昨從堯夫先生遊,聽其論議,振古之豪傑也。惜其老矣,無所用於世。』純明日:『所言何如?』明道曰:『內聖外王之道也。』是日,康節有詩雲:『草軟波平風細溜,雲輕日淡柳低摧。狂言不記道何事,劇飲未嘗如此杯。好景只知閑信步,朋歡那覺大開懷。必期快作賞心事,卻恐賞心難便來。』明道和雲:『先生相與賞西街,小子親攜幾杖來。行處每容參劇論,坐隅還許瀝余杯。檻前流水心同樂,林外青山眼重開。時泰心閑兩難得,直須乘興數迫陪。』明道敬禮康節如此。故康節之葬,伯溫獨請誌其墓焉。悲夫,先生長者已盡,其遺言尚存。伯溫自念暮景可傷,不可使後生無聞也,因具載之。

元符末,呂惠卿罷延安帥,陸師閔代之。有訴惠卿多以人冒功賞者,師閔以其事付有司,未竟,罷去。曾布為樞密使,素與惠卿有隙,特自太原移德孺延安,蓋德孺於惠卿亦有隙也。德孺至,取其事自治,有自皇城使追奪至小使臣者,德孺由是大失邊將之心。議者謂其詞於前政,事已在有司,德孺乃取以自治,失矣。

德孺聰明過人,而為曾布所使,惜哉!未幾,德孺亦以論役法罷。如忠宣丞相則不然。公帥慶陽時,為總管種詁無故訟於朝。上遣御史按治,詁停任,公亦罷帥。

至公再兼樞密副使,詁尚停任,復薦為永興軍路鈐轄,又薦知隰州。公每自咎曰:『先人與種氏上世有契義,某不肖,為其子孫所訟,寧論事之曲直哉!』嗚呼,可謂以德報怨者也。以德孺之賢,於是乎有愧於忠宣矣。

田書者字承君,陽翟人,故樞密宣簡公侄也。其人物雄偉,議論慷慨,俱有前輩之風。鄒浩誌完者,教授潁昌,與承君遊相樂也。浩性懦,因得承君,故遇事輒自激勵。元符間,承君監京城門。一日,報上召誌完,承君為之喜。又一日,報誌完賜對,承君益喜。監門法不許出,誌完亦不來。久之,誌完除言官,承君始望誌完矣。誌完遣客見承君,以測其意。客問承君:『近讀何書?』承君曰:『吾觀《墨子》,詩有「知君既得雲梯後,應悔當年泣染絲」之句。』為鄒誌完發也。客言於誌完,誌完折簡謝承君,辭甚苦,因約相見。承君曰:『斯人尚有所畏,未可絕也。』趣往見之,問誌完曰:『平生與君相許者何如?今君為何官?』

誌完愧謝曰:『上遇群臣,未嘗假以聲色,獨於某若相喜者。今天下事,故不勝言。意欲使上益相信而後言,貴其有益也。』承君許之。既而朋黨之禍大起,時事日變更,承君謝病歸陽翟田舍。一日,報廢皇後孟氏,立劉氏為皇後。承君告諸子曰:『誌完不言,可以絕交矣。』又一日,誌完以書約承君會潁昌中途,自雲得罪。承君喜甚,亟往,誌完具言:『諫廢立皇後時,某之言戇矣。上初不怒也,某因奏曰:「臣即死,不復望清光矣。」下殿拜辭以去,至殿門,望上猶未興,凝然若有所思也。明日某得罪。』誌完、承君相留三日。臨別,誌完出涕,承君正色責曰:『使誌完隱默,官京師,遇寒疾不汗,五日死矣,豈獨嶺海之外能死人哉!願君無以此舉自滿,士所當為者,未止此也。』誌完茫然自失,嘆息曰:『君之贈我厚矣!』乃別去。建中靖國初,承君入為大宗丞。宰相曾布欲收置門下,不能屈;除提舉常平,亦辭;請知淮陽軍以去。吏民畏愛之,歲大疫,承君日自挾醫,戶問病者藥之良勤。一日小疾不出,正書一軍之人盡見承君擁騎從騰空而去。就問之,死矣。或曰為淮陽土神雲。

儒釋之道雖不同,而非特立之士不足以名其家,近時伯溫聞見者二人。大儒伊川先生程正叔,元初用司馬溫公薦,侍講禁中。時哲宗幼沖,先生以師道自居。後出判西京國子監,兩加直秘閣,皆辭之。黨禍起,謫涪州。先生註《周易》,與門弟子講學,不以為憂;遇赦得歸,不以為喜。長老道楷者,崇寧中以朝廷命住京師法雲寺。上一日賜紫方袍及禪師號,楷曰:『非吾法也。』卻不受。中使譖於上,以為道楷擲敕於地。上怒,下大理寺杖之。理官知楷為有道者,欲出之,問曰:『師年七十乎?』曰:『六十九矣。』『有疾乎?』楷正色曰:『某平生無病。上賜杖,官不可輒輕之。』遂受杖,無一言。自此隱沂州芙蓉溪,從之者益盛。朝廷數有旨,復命為僧,不從。嗚呼,二人者雖學不同,皆特立之士也。

為僧為釋而不以道者,聞其風可以少愧矣!

程伯淳先生嘗曰:『熙寧初,正介甫行新法,並用君子小人。君子正直不合,介甫以為俗學不通世務,斥去;小人茍容諂佞,介甫以為有材能知變通,用之。

君子如司馬君實,不拜同知樞密院以去,範堯夫辭同修《起居註》得罪,張天祺自監察御史面折介甫被謫。介甫性狠愎,眾人以為不可,則執之愈堅。君子既去,所用皆小人,爭為刻薄,故害天下益深。使眾君子未用與之敵,俟其勢久自緩,委曲平章,尚有聽從之理,但小人無隙以乘,其為害不至此之甚也。』天下以先生為知言。

陳瓘字瑩中,閩人。有學問,年十八登進士甲科。紹聖初用章薦為太學博士。先是之妻嘗勸無修怨,作相,專務報復,首起朋黨之禍。妻死,悼念不堪。瑩中見容甚哀,謂曰:『公與其無益悲傷,曷若念夫人平生之言?』

蓋譏之報怨也。以為忤,不復用。曾布為相,薦瑩中為諫官,為都司。蔡卞據王安石《日錄》改修《神宗實錄》,曾布亦主熙寧、元豐之政。瑩中上布書,渭卞尊私史以壓宗廟,及論時政之不當。時布又以為忤,出之。瑩中為諫官時,為上皇極言蔡京、蔡卞不可用,用之決亂天下。蔡京深恨之,屢竄責。例用赦放歸,猶隸通州。一日,瑩中之子走京師,言蔡京事。詔獄下,明州捕瑩中甚急,士民哭送之,瑩中不為動。既入獄,見其子被系,笑曰:『不肖子煩吾一行。』

蔡京用酷吏李孝壽治其事,孝壽坐廳事簾中,列五木於庭,引瑩中問之。瑩中從容曰:『蔡京之罪,某實知之,不肖子不知也。』多求紙自書。孝壽懼,以瑩中為不知情,即日放歸,再隸通州。其子配海上。瑩中撰《尊堯集》,以辯王安石妄作《日錄》以詆祖宗、詆神宗者,今行於世。靖康初,不及大用以死,特贈諫議大夫。瑩中晚喜康節先生之學,嘗從伯溫求遺書曰:『:吾於康節之學,若有得也。』

伯溫紹聖初監永興軍錢監,呂晉伯龍圖居裏第,數見之,深蒙器愛。伯溫罷官,貧不能歸,用茶司薦為屬官。一日,見呂公,公曰:『君亦為止官何耶?選人作諸司屬官,使臣為走馬承受,則一生為此官何耶?官矣。』伯溫對以故,公口:『為親為貧則可以。』公丞相汲公之兄,性剛直,謹禮法。為從官,歸鄉見縣令必致桑梓之恭,待部吏如子弟,多面折其短,而樂於成人。雖丞相亦未嘗少假顏色也。一日至府第坐堂上,丞相夫人拜庭下,命二婢子掖之。公怒曰:『人以為丞相夫人,吾但知呂二郎新婦耳。不疾病,輒用人扶何也?』丞相為之愧謝乃已。每勸丞相辭位以避滿盈之禍。紹聖中,丞相南遷,公帥平涼,議邊事不合;移帥秦,又與鐘傳議不合,亦忤章,降待制,知同州。致仕,復龍圖閣直學士。

嗚呼呂公,今之古人也。伯溫尚及見之,記其平生之言如此。

本朝古文,柳開仲途、穆修伯長首為之唱,尹洙師魯兄弟繼其後。歐陽文忠公早工偶儷之文,故試於國學、南省,皆為天下第一;既擢甲科,官河南,始得師魯,乃出韓退之文學之,公之自敘雲爾。蓋公與師魯於文雖不同,公為古文則居師魯後也。如《五代史》,公嘗與師魯約分撰,故公謫夷陵日,貽師魯書曰:開正以來始似無事,始舊更前歲所作《十國誌》,蓋是進本,務要卷多,今若便為正史,盡合刪削,存其大者。細小之事雖有可紀,非幹大體,自可存之小說,不足以累正史。數日,檢舊本,因盡刪去矣,十亦去其三四。師魯所撰,在京師時不曾細看,路中細讀乃大好。師魯素以史筆自負,果然,《河東》一傳大妙。修本所取法於此傳,亦有繁簡未中者,願師魯刪之,則盡善也。正史更不分五史,通為紀傳。今欲將梁紀並漢、周,修且試撰,以唐、晉師魯為之,如前歲之議。其他列傳,約略且將逐代功臣隨紀各自撰傳。待續次盡,將五代列傳姓名寫出,分為二,分手作傳,不知如此於師魯如何?吾輩棄於時,聊欲因此粗伸其誌,少希後世之名。如修者幸與師魯相依,若成此書,亦是榮事。今特告朱公,遣此介奉咨,希一報如何,便各下手,只候任進歸,便令賚國誌草本去次雲雲。

其後師魯死,無子。今歐陽公《五代史》頒之學官,盛行於世,內果有師魯之文乎?抑歐陽公盡為之也?歐陽公誌師魯墓,論其文曰『簡而有法』,公曰:『在孔子《六經》中,唯《春秋》可當。』則歐陽於師魯不薄矣。崇寧間,改修《神宗正史》,《歐陽公偉》乃雲:『同時有尹洙者,亦為古文。然洙之才不足以望修』雲。蓋史官皆晚學小生,不知前輩文字淵源自有次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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