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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文穆公既致政,居於洛,今南州坊張觀文宅是也。真宗祀汾陰,過洛,文穆尚能迎謁。至回鑾,已病,帝為幸其宅,坐堂中(宅後歸張氏,御坐尚在,人不敢居正寢),問曰:『卿諸子孰可用?』公對曰:『臣諸子皆豚犬不足用,有侄夷簡,任穎川推官,宰相才也。』帝記其語,遂至大用,文靖公也。先是富韓公之父貧甚,客文穆公門下,一日白公曰:『某兒子十許歲,欲令入書院事廷評、太祝。』公許之。其子韓公也,文穆見之驚曰:『此兒他日名位與吾相似。』亟令諸子同學,供給甚厚。文穆兩入相,以司徒致仕,後韓公亦兩入相,以司徒致仕,文穆知人之術如此。文靖公亦受其術。文潞公自兗州通判代歸,文靖一見奇之,問潞公曰:『有兗州墨攜以來。』明日,潞公進墨,文靖熟視久之,蓋欲相潞公手也。薦潞公為殿中侍御史,為從官,平貝州,出入將相五十年,以太師致仕,年逾九十。天下謂之文、富二公者,皆出呂氏之門。嗚呼盛哉!
呂文靖公為相,章獻太后垂簾同聽政。李宸妃薨,章獻秘之,欲以宮人常禮治喪於外。文靖早朝,留身奏曰:『聞禁中貴人暴薨,喪禮宜從厚。』章獻遂挽仁宗入內。少頃,獨坐簾下,召文靖問曰:『一宮人死,相公云云何與?』公曰:『臣待罪宰相事,內外無不當預。』章獻怒曰:『相公欲離間我母子耶?』公從容對曰:『陛下不以劉氏為念,臣不敢言;尚念劉氏也,喪禮宜從厚。』章獻悟,遽曰:『宮人李宸妃也,且奈何?』文靖乃請治喪皇儀殿,太后與帝舉哀後苑,百官奉靈{輿車}由西華門以出,用一品禮殯洪福寺。公又謂入內都知羅崇勛曰:『宸妃當以後服殮,用水銀實棺,異時莫道夷簡不曾說來。』章獻皆從之。後章獻上仙,燕王謂仁宗言:『陛下李宸妃所生,妃死以非命。』仁宗號慟毀頓,不視朝者累日,下哀痛之詔自責,尊宸妃為皇太后,謚章懿。甫畢,章獻殿殯,幸洪福寺祭告。易梓宮,帝親哭視之,後玉色如生,冠服如皇太后者,以有水銀沃之,故不壞也。帝嘆息曰:『人言其可信哉!』待劉氏加厚。使仁宗孝德、章獻母道兩全,文靖公先見之明也。嗚呼智哉!
呂文靖公致政,居鄭州。范文正公自參知政事出為河東陜西宣撫使,過鄭,見文靖公。文靖問曰:『參政出使何也?』文正曰:『某在朝無補,自謂此行欲圖報於外。』文靖笑曰:『參政誤矣。既跬步去朝廷,豈能了事?』文正聞其言,始有悔意。未幾,除資政殿學士、知州、兼陜西四路安撫使。時富韓公亦自樞密副使為河北宣撫使,將還朝,除資政殿學士、知鄆州、兼四路安撫使。嗚呼,文靖公既老,其料天下事尚如此,智數絕人遠矣!
至和間,仁宗不豫,一日少間,思見宰執。執政聞召亟往。呂文靖為相,使者相望於路,促其行,公按轡益緩。至禁中,諸執政已見上,上體末平,待公久,稍倦,不樂曰:『病中思見卿,何緩也?』文靖徐曰:『陛下不豫,久不視朝,外議頗異。臣待罪宰相,正晝自通衢馳馬入內未便。』帝聞其言,咨嘆久之,諸公始有愧色。又文靖夫人因內朝,皇后曰:『上好食糟淮白魚。祖宗舊制,不得取食味於四方,無從可致。相公家壽州,當有之。』夫人歸,欲以十奩為獻。公見問之,夫人告以故,公曰:『兩奩可耳。』夫人曰:『以備玉食,何惜也?』
公悵然曰:『玉食所無之物,人臣之家安得有十奩也?』嗚呼,文靖公者,其智絕人類此。
孫文懿公,眉州魚蛇人。少時家貧,欲典田赴試京師,自經縣判狀,尉李昭言戲之曰:『似君人物求試京師者有幾?』文懿以第三登第,後判審官院。李昭言者赴調,見公恐甚,意公不忘前日之言也。公特差昭言知眉州。又公嘗聚徒榮州,貧甚,得束修之物持歸,為一村鎮鎮將悉稅之。至公任監左藏庫,鎮將者部州絹綱至,見公愧懼。公慰謝之,以黃金一兩贈其歸。其盛德如此。
韓參政億、李參政若谷、王丞相隨未第時,同於嵩山法王寺讀書。有一男子自言善相,曰:『王君,宰相才也。韓、李二君,皆當為執政。:王君官雖高,子孫不及韓、李二君之盛。』後韓參政之子絳、縝皆為宰相,維為參知政事;李參政之子淑領三院學士,有文名。兩家子孫官學,至今不衰;王丞相之後微矣。
異哉!韓參政之孫宗師侍郎云。
韓參政億、李參政若谷未第時,皆貧,同途赴試京師,共有一席一氈,乃割分之。每出謁,更為仆。李先登第,授許州長社縣主簿。赴官,自控妻驢,韓為負一箱。將至長社三十里,李謂韓曰:『恐縣吏來。』箱中止有錢六百,以其半遺韓,相持大哭別去。次舉韓亦登第。後皆至參知政事,世為婚姻不絕。韓參政之孫宗師侍郎云。
慶曆三年,范文正公作參知政事,富文忠公作樞密副使,時盜起京西,掠商、鄧、均、房,光化知軍棄城走。奏至,二公同對上前,富公乞取知軍者行軍法,范公曰:『光化無城郭,無甲兵,知軍所以棄城。乞薄其罪。』仁宗可之。罷朝至政事堂,富公怒甚,謂范公曰:『六丈要作佛耶?』范公笑曰:『人何用作佛,某之所言有理,少定為君言之。』富公益不樂。范公從容曰:『上春秋鼎盛,豈可教之殺人?至手滑,吾輩首領皆不保矣!』富公聞之汗下,起立以謝曰:『非某所及也。』富公素以父事范公云。
薛簡肅公知成都,范蜀公方為舉子,一見愛之,館於府第,俾與子弟講學。
每曰:『范君,廊廟人也。』公益自謙退。乘小駟至銅壺閣下,即步行趨府門。
逾年,人不知為師客也。簡肅還朝,載蜀公以去。或問簡肅曰:『自成都歸,得何奇物?』曰:『蜀珍產不足道。吾歸得一偉人耳。』時二宋公有大名,一見,與公為布衣交。及同賦《長嘯卻胡騎》,公賦成,人爭傳誦之。公後為賢從官,其所立,溫公自以為不可及也。嗚呼,簡肅公者,可謂知人矣。
胡先生瑗判國子監,其教育諸生皆有法。安厚卿樞密在席下。厚卿苦癇疾,凡聚立廡下、升堂聽講說,人眾,疾輒作。先生使人掖之以歸,調護甚至。厚卿登科,疾良愈。或以與王文康公苦淋疾,及為樞密使,疾自嚴正同。蓋人之疾病隨血氣之通塞,氣血既快,疾亦自愈也。先生每語諸生:食飽未可據案,或久坐,皆於氣血有傷,當習射投壺遊息焉。是亦食不語、寢不言之遺意也。程伊川曰:『凡從安定先生學者,其醇厚和易之氣,望之可知也。』國子監舊有先生祠,紹聖初,林自為博士聞於朝,徹去。
尹師魯謫崇信軍節度副使,移筠州監酒,得疾。時范文正公知鄧州,聞於朝,乞師魯就醫於鄧,仁宗許之。師魯至,文正日挾醫以往,調護甚備,師魯無甚苦也。一日,文正偶以事未往,師魯遣人招之。文正亟往,師魯隱几端坐,已瞑目矣。文正伏而呼之,師魯復開目,文正問曰:『何所見也?』師魯從容曰:『亦無鬼神,亦無恐怖。』復閉目而絕。呂獻可病,手書以墓銘委司馬溫公,公亟省之,獻可已瞑目矣。公伏而呼之曰:『更有以見囑乎?』獻可復開目曰:『天下尚可為,君實其自愛。』遂閉目以絕。嗚呼!大君子於死生去來不變蓋如此,至於平生以道義相推重者,獨不能忘也。
王懿恪公拱辰與歐陽文忠公同年進士。文忠自監元、省元赴廷試,銳意魁天下。明日當唱名,夜備新衣一襲,懿恪輒先衣以入,文忠怪焉。懿恪笑曰:『為狀元者當衣此。』至唱名,果第一。後懿恪、文忠同為薛簡肅公子婿,文忠先娶懿恪夫人之姊,再娶其妹,故文忠有『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之戲。
懿恪早貴,文忠自選入館職,謫夷陵時,懿恪已為知制誥,後入翰林為學士,盡轉八座尚書。熙寧初,拜宣徽使,遍歷藩府。元豐初召還,赴院供職,出判北京,特賜笏頭球露金帶,佩魚,如兩府之所服者。懿恪以表謝曰:『橫金三紀,未佩隨身之魚;剔帶萬釘,改觀在廷之目也。』蓋祖宗舊制:見任兩府許笏頭球露金帶,佩魚,前任者非得旨不許。尚書翰林學士於禦仙花金帶上佩魚者,元豐近制也,惟方團胯帶乃可佩魚,球露帶,方團胯也。故曰近制也。文忠與懿恪雖友婿,文忠心少之。文忠為參政時,吏擬進懿恪僕射,文忠曰:『僕射,宰相官也。王拱辰非曾任宰相者,不可。改東宮官,以至拜宣徽使,終身不至執政。蓋懿恪主呂文靖,文忠主范文正,其黨不同云。
天聖、明道中,錢文僖公自樞密留守西都,謝希深為通判,歐陽永叔為推官,尹師魯為掌書記,梅聖俞為主簿,皆天下之士,錢相遇之甚厚。一日,會於普明院,白樂天故宅也,有《唐九老畫像》錢相與希深而下,亦畫其旁。因府第起雙桂樓,西城建臨圜驛,命永叔、師魯作記。永叔文先成,凡千餘言。師魯曰:『某止用五百字可記。』及成,永叔服其簡古。永叔自此始為古文。錢相謂希深曰:『君輩臺閣禁從之選也,當用意史學,以所聞見擬之。』故有一書,謂之《都廳閑話》者,諸公之所著也。一時幕府之盛,天下稱之。又有知名進士十人,遊希深、永叔之門生,王復、王尚恭為稱首。時科舉法寬,秋試府園醮廳,希深監試,永叔、聖俞為試官。王復欲往請懷州解,永叔曰:『王尚恭作解元矣。』
王復不行,則又曰:『解元非王復不可。』蓋諸生文賦,平日已次第之矣,其公如此。當朝廷無事,郡府多暇,錢相與諸公行樂無虛日。一日出長夏門,屏騎從,同步至午橋訪郭君隱君,郭君不知為錢相也,草具置酒。錢甚喜,不忍去。至晚,衙騎從來,郭君亦不為動,亦不加禮。抵暮別去,送及門曰:『野人未嘗至府廷,無從謁謝。』錢相悵然謂諸公曰:『斯人視富貴為如何?可愧也!』郭君名延卿,時年逾八十,少從張文定公、呂文穆公遊,以文行稱。張、呂二公相繼入相,薦於朝,命以職官,不出。洛人至今呼為郭五秀才莊云。
謝希深、歐陽永叔官洛陽時,同遊嵩山。自潁陽歸,暮抵龍門香山。雪作,登石樓望都城,各有所懷。忽於煙靄中有策馬渡伊水來者,既至,乃錢相遣廚傳歌妓至。吏傳公言曰:『山行良勞,當少留龍門賞雪,府事簡,無遽歸也。』錢相遇諸公之厚類此。後錢相謫漢東,諸公送別至彭婆鎮,錢相置酒作長短句,俾妓歌之,甚悲。錢相泣下,諸公皆泣下。王沂公代為留守,禦吏如束濕,諸公俱不堪其憂。日訝其多出遊,責曰:『公等自比寇萊公何如?寇萊公尚坐奢縱,取禍貶死,況其下者!』希深而下不敢對,永叔取手板起立曰:『以修論之,萊公之禍不在杯酒,在老不知退爾。』時沂公年已高,若為之動。諸公偉之。永叔後用沂公薦入館,然猶不忘錢相。或謂錢相薨,易名者三,卒得美謚,永叔之力云。
賈內翰黯以狀元及第歸鄧州,范文正公為守,內翰謝文正曰:『某晚生,偶得科第,願受教。』文正曰:『君不憂不顯,惟「不欺」二字,可終身行之。』
內翰拜其言不忘,每語人曰:『吾得於范文正公者,平生用之不盡也。』嗚呼!
得文正公二字者,足以為一代之名臣矣。
狄武襄公青初以散直為延州指揮使,時西夏用兵,武襄以智勇收奇功。嘗被髮帶銅鑄人面,突圍陷陣,往來如神,震畏懾服,無敢當者。而識達光遠,賢士大夫翕然稱之,尤為范文正、范忠獻、韓正獻諸公所知。文正公授以《春秋》、《漢書》曰:『為將而不知古今,匹夫之勇耳。』武襄感服,自勉勵無怠,後位樞密。或告以當推狄梁公為遠祖,武襄愧謝曰:『某出田家,少為兵,安敢祖唐之忠臣梁公者。』又或勸去鬢間字,則曰:『某雖貴,不忘本也。』每至韓忠獻家,必拜於廟廷之下,入拜夫人甚恭,以郎君之禮待其子弟,其異於人如此。郭宣徽逵少時,人物已魁偉,日懷二餅,讀《漢書》於京師州西酒樓上。饑即食其餅,沽酒一升飲,再讀書。抵暮歸,率以為常。酒家異之,後亦以散直為延州指使。范文正公為帥,令主私藏,端坐終日不出門,文正益任之。韓魏公代文正公,宣徽又事之,魏公尤器重。屢立大功,進至副都總管。治平中,召為簽書樞密院。
楊太尉遂,微時為文潞公虞候吏,每燕會,太尉獨不食余饌,他人與之,亦不顧。
潞公以此奇之。公定貝州,太尉穴地道入城先登,受上賞。後官至節度使。苗太尉授為小官,時客京師逆旅中,未嘗出行,同輩以為笑。後為名將帥,官節度使,兩除殿帥。四人者,其功業、智勇、貧賤、遇合略相似,故並書之。
杜祁公少時客濟源,有縣令者能相人,厚遇之。與縣之大姓相裏氏議婚不成,祁公亦別娶。久之,祁公妻死,令曰:『相裏女子當作國夫人矣。』相裏兄弟二人,前卻祁公之議者兄也,令召其弟曰:『秀才杜君,人材足依也,當以女弟妻之。』議定。其兄尤之,弟曰:『杜君,令之重客。令之意其可違?』兄悵然曰:『姑從之,俾教諸兒讀書耳。』祁公未成婚,赴試京師,登科。相裏之兄厚資往見,公曰:『婚已定議,其敢違?某既出仕,頗憂門下無教兒讀書者爾。兄遺卻之。』相裏之兄大慚以歸。祁公既娶相裏夫人,至從官,以兩郊禮奏異姓恩任,相裏之弟後官至員外郎。任道司門為先公云。
余為潞州長子縣尉,西寺中有王文康公祠,其老僧為余言:文康公之父,邑人也,以教授村童為業。有兒年七八歲,不能養,欲施寺之祖師。祖師善相,謂曰:『兒相貴,可令讀書。』因以錢幣資之。是謂文康公。後公貴,祖師已死,命寺僧因祠之。文康公最受寇萊公之知,因妻以女,居洛陽陶化坊,洛人至今謂之西州王相公宅云。有子益恭、益柔。益柔官龍圖閣直學士,有時名。孫慎言、慎行、慎術,俱列大夫,皆賢,從康節先生交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