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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溪集
作者:宋濂 元


卷一

國朝名臣序頌

帝王之興,必有不世出之人豪,以自赴雲龍風虎之會。《易》所謂「聖人作而萬物睹」者是已。我皇元受天明命,撫安方夏,天戈所指,萬方畢從。是故一鼓而諸部服,再鼓而夏人納款,三鼓而完顏氏請降,四鼓而南宋平。東西止日之出入,罔不洽被聲教,共惟帝臣。雖睿謀雄斷,動無不勝,亦賴熊羆之士,不二心之臣,有以誕宣天威,故功成治定,若是之神速也。自今觀之,陷陣攻城,無戰弗克,則有若魯國忠武王之倫;面折廷諍,丕讚皇猷,則有若耶律文正王之屬;斟酌百王,恢宏文教,則有若許文鄭公之流。其他智士謀臣,袂接肩摩,殆未可以一二數。稽之於《書》,在虞則有四嶽九官十二牧,以亮天功;在商則有六臣保摐有殷,禮陟配天;在周則有五臣為輔,以克修和我有夏。以皇朝媲之,未足多讓。夫以明良相逢如此之盛,治功告成又如此之懿,意謂有以宣著鴻猷,勒之琬琰,昭示無極。逮茲百年,而頌聲不作,非甚闕典與!漢唐之臣,本無足議,陸機、呂溫尚濃墨大書,為之頌讚。況逢今日昌熙之運,安可默默?濂竊不自揆,輒取行事著明、熟於耳目者,自魯國忠武王而下,凡二十二人,人各為頌。雖立言不文,亦頗謂能美盛德之形容。使讀之者知列聖之勤勞,諸臣之忠藎,王業之成匪一朝夕,其於治道似不為無所助也。第以金匱石室之藏,遠在天上,有非遐方陋儒所得窺,故其所頌止此而已,非敢有所略也。

魯國忠武王木華黎

阿難之河,白氣如虹,王生其中。虎首虯鬚,為天下雄。光輔帝極,憲天惟聰。如鷹之揚,如飆之發,如云之從。右執大斧,左櫜彤弓。鐵壘層層,一劈而崩。遹駿有聲,諸部用平。相彼完顏,逞於淫凶。我伐用張,旗鼓有容。僵屍百餘里,澮河為紅。太行以南,斂手就降(葉,音紅)。帝錄其功,錫茅土之封。丹書鐵券,與國始終,傳世於無窮。

淮忠武王伯顏

淮王桓桓,凝峻寡言。一言之間,如雷破山。及履上台,四國爾瞻。誓師南征,大亂汝戡。三軍飛渡,目無江南。前扼其吭,宋膽自寒。老梟既夜遁,直搗臨安。俘厥君臣,大敷帝仁。皞皞熙熙,市肆不移。宋鼎已易,而民弗知。崇德報功,王謙讓弗居:此天子德威,臣何能為?古有曹彬,於王見之。

楚國武定公阿裏海涯

於維楚公,既勇且武。手挺白矛,能舂猛虎。建謀於廷,謂宋疆可平。王師出征,公實在行。陷陣攻城,風馳霆轟。一駕而襄鄂下,再駕而吳楚寧。山獠洞貓,被毳荷氈,亦歸王明。士出其門,咸為國楨,能黼黻皇靈。嗚呼楚公,蓋世之雄。

廣平貞憲王玉普

倬彼武忠,驅猋駕雲,來奔真龍。無謨不宜,無戰不從。有孫烈烈,勁氣直節。雷霆之下,孰不殞滅?王不震不懾。宗藩構難,變生肘腋。帝命出師,三戰三捷。鶴馭上賓,眾言沸騰。王靜以鎮之,神器弗傾。玉帶寶衣,用旌爾能。社稷之臣,繄王之倫。

河南武定王阿術

河南之先,世有大勳。列陣蟾河,強部褫魂。火炬夜爇,回鶻乃奔。乃蹴汴京,以洗妖氣。西南夷不庭,即勒銳兵,以討以征。金鼓震天,躍入其城。縛段智興,及生河南。沈幾有智,挺英毅之氣。瞋目一叱,萬人皆廢。顧彼江南,一彈丸之地。恭行天誅,羽書日馳,卒獻馘京師。九土茫茫,來享來王,開元祚於無疆。

淇陽忠武王月赤察兒

將門出將,一氣之傳。有如淇陽,不負其先。威容言言,望之如神。親屬櫜,宿衛帝宸。白斥大奸,拔去禍根。金山之陰,蟻附蜂屯。王鞠其軍,以綏遠人。以鎮北門,以靖大藩。寵賚加厚,鑄印如鬥。休有烈光,千載弗亡。

句容武毅王土土哈

西北絕域,有山峨峨,襟帶二河。其人鷙猛,如虎負戈。況我勾容,人中之傑。來輔真元,孰得而遏?從六軍北伐,應變如神。有堅必拔,成杭海之烈。譬如太阿,百煉不折,無愧臣節。

耶律文正王楚材

惟楚有材,晉實用之。達人先知,曰千里駒。堂堂中書,執政之樞。相我太宗,拓開鴻基。拱立龍庭,上陳帝謨。三靈協和,萬象昭蘇。舒吾陽和,脫彼剪屠。人文褰開,民獻爭趨。於變時雍,上登黃虞。厥功何如,請視鼎彝。

楊忠肅公惟中

西域小邦,以險自嬰。帝命楊公,往宣威靈。雷霆震驚,風雲流行,孰敢不來庭?秉越而南,椎結卉裳,懼不能兵。恒山蘖牙,盤據大明。公仗節而呼,巢穴用傾。鼎湖遺弓,乾綱解紐。公以兩手,上扶日月。不欹不昃,小大畢達。海外有截,卒成帝業。

汪義武王世顯

金運之熄,亳社已屋。誰柵石門,巡陣慟哭。時維汪王,義不負國。國亡三秋,將焉寘力?神元龍興,六合有恭。遂乘剛風,來朝帝側。出其所蘊,以效勞績。乃截嘉陵,乃踐大安。乃擒勁帥,撤蜀之藩。王之出矣,提戟而前,氣吞三軍。王之旋矣,雅歌投壺,右琴左尊。既武且文,懿哉元勳。

張獻武王弘範

真人開天,時乘六龍。麾斥八極,群雄雲從。劍氣上衝,日星晦蒙。宋人不恭,假息海邦。帝命張王:汝師汝將,汝拔樊襄,汝渡大江,汝揭義旗,以受其降。王既受命,橫槊上馬,鷙擊隼翔。有夫甚武,直奮大刀,眾莫敢當。王迎刺之,應手斷肮。軍氣益揚,大聲震天。敵有手若亡,遂籍其土疆。遺爝未息,厥勢猶強。帝壯王之威,復命往征(葉,音張)。寶劍名甲,錫自尚方。一麾而殞,海波鏡平(葉良)。崖山蒼蒼,武功洸洸。

劉文正公秉忠

賢者在世,視時詘信。掛瓢武安,絕世離群。幡然而起,風躍雲。乃壘乃城,乃闕乃庭,乃建灤京。灤京之封,龍岡鬱衝,王氣所鍾。伊劉公是庸,作皇邑土中。敷文教萬邦(葉,必容反),車書來同。車書來同,維公之功。

史忠武王天澤

諄諄忠武,有力如虎。斬將搴旗,疾行如飛。統諸侯大兵,前無堅城。馬不留影,士不留行。梟李擒葛,氛祲肅清。凶鷙既鋤,殘惸亦寧。春生秋殺,以奠邦經,以嚴邦刑。維忠武有勇,大敵不恐。惟忠武有慈,服即弗誅。維忠武有節,始終弗涅。紀功旗常,為邦之光。

廉文正王希憲

天啟景運,挺生人豪。豹略龍韜,呼吸風濤。英英廉公,才雄氣騫。力捧潛龍,上升九天。誕彰皇威,關隴晏然。廣廈細氈,嘉猷日宣。出鎮遼霫,強宗震疊。移節荊湖,民氣遂蘇。連征大猾,正氣烈烈。式揚式發,則莫我敢遏。大星煌煌,西流於堂,天下之傷。

竇文正公默

有卓竇公,而馴。雍雍而惇,炳炳而文。大衣垂紳,似不能言。及摧權奸,執將排山。綱常之陳,若白日。照耀天下,至今有赫。大道既明,旁藝亦精。九箴所及,以死為生。其學之醇,其志之忠。宜耄矣之嗟,發自帝衷。

姚文獻公樞

奕奕龍泉,神彩內明,視之如空。其鋒所指,無物不斷,捷疾如風。媲之文獻,雄姿英發,靡有不同。在前無古,在後無今。有志卓卓,倡道蘇門。上溯泗、沂,下探關、洛。施於有政,蔚為王佐,務盡忠諤。立經陳紀,禮賢黜邪。風動四方,大開文明。輦致雅樂,實自魯邦。不殺之諫,晝夜諄諄,舌不得藏。治定功成,渾然無跡,莫窺所存。左許右竇,三人同心。扶乾植坤,如帶如礪。信誓弗渝,永世有聞。

許文正公衡

濂、洛之學,傳自武夷。重徽疊照,日星昭垂。逮我許公,尊聞行知,若親摳衣。寒泉之麋,張皇幽眇,厘析毫絲。如皋陶淑問,畢其情辭。如後羿注矢,不失其馳。既入閫域,遂升堂基。橫經胄監,衿佩鏘如。祛其人私,牖其天彝。釋其偏歧,捝其九衢。德成材達,昭用於時。黼黻帝治,甄陶泰熙。明體適用,公實庶幾。無德弗報,四海祝屍。嗚乎許公,百世之師。

吳文正公澄

紫氣蟬聯,神物蜿蜒,有開必先。山川降神,自元而貞,篤生哲人。慎斯勤斯,絕乎等夷,於道早知。厲如秋霜,煦如春陽,何德之昌。抱膝而居,氣蓋八區,閼而弗舒。玩心神明,操觚弗停。興衛聖經,學徒是依。毛之有麒,甲之有龜。璟其淵衝,以消吝封,心熙氣融。大明當軒,屢聘益尊。施教成均,北許南吳。先後合符,人文之敷。

董忠獻公文炳

伊龍虎君,實生群英。一吹一噓,霜露變更。長江天塹,其險莫前。公挾二季,破浪爭先。橫行而旋,喜動帝顏,戟手指天。焦山萬艘,櫛比雲浮。公大呼突陣,蛟泣龍愁。橫屍蔽江,水為不流。淮城雖築,敵氣未龍。矢石四集,貫公臂及脅。公拔去之,督戰益力。韓、彭之勇,良、平之謀。方之於公,吾不知其孰優。

郝文忠公經

瞻彼郝公,上師孔、顏。挺然一氣,立天地間。銜命出使,仗節弗屈。十有六齡,有如一日。楗門塹垣,不翅獄庭。臣節甚重,萬死實輕。吐其崛奇,見於直筆。奸雄雖亡,誅之則力。漢有蘇武,齧氈海上。郝公繼之,雙璧相望。

程文獻公钜夫

巍巍世祖,度越百王。義聲神威,撫壹宇疆。公起從之,仗義激昂。咸韶皇度,袞冕憲章。乘傳來南,繡衣焜煌。玉劄牛溲,藥籠並藏。出而醫國,小大畢張。吐握見賢,如渴得漿。雖居鑾坡,不異廟堂。以順為期,以柔居剛。式憲且文,於燁其光。

劉文靜公因

先生之心,嶽鎮川澄。先生之操,玉溫石貞。先生之學,寤寐六經。岐陽之鳳,魯郊之麟。和氣襲人,盎然陽春。發周孔性情,挹其深醇。或出或潛,與道周旋。九京可作,吾為執鞭。

皇太子受玉冊頌

至正十五年春三月丁亥朔,越八日甲午,皇帝命太尉汪家奴,持節授皇太子玉冊及冕服九旒。在廷臣鄰,莫不駿奔東朝,恭行大禮。越翼日乙未,復詣大明殿,俯伏拜舞,舉觴上千萬歲壽。百僚具欣,無間小大,僉曰:我太祖聖武皇帝,茂昭寶訓,預建塚嫡,嗣服繼統,累葉上承靈貺,罔敢或違。今我皇帝春秋方殷,即定元良,以紹隆丕。構其神謨睿斷,與雷霆同其英烈,山嶽同其雄高,河海同其幽深。求之前古,敻無與比。於乎盛哉!然以萬國至眾,王器至重。豫定則治,否則亂。治亂所關,不翅一反掌之易。布在方策,蓋可見已。奈何為人上者不爾之思,禍亂相尋,有不忍言。惟我皇帝,聖神文武,與天同運,而不以四海自私。惟皇太子,剛果溫文,與聖合德,而足膺主鬯之寄。明兩作離,照耀無窮。對越天地之耿光,丕承祖宗之休烈,是可以無愧者矣。《易》曰「主器莫若長子」,記曰「一人元良,萬國以正」,其是之謂乎?臣濂遐方賤士,躬聞大慶,不敢喑無聲歌,謹遵詩人美盛德之義而作頌曰:

皇明御宇,圖治靡寧。邦本既建,萬國以正。仰瞻紫微,中居帝座。前星煌煌,厥象斯著。聖人法天,夙夜弗違。爰升上嗣,以弼大基。春日載陽,洊雷出震。龜協筮從,降茲大訓。

乃敕近臣,持節而馳。錫以玉冊,冕服九旒。帝曰休哉,神器甚重。繼體之思,朕敢不悚。汝宜敬事,勿懈益恭。服茲寵嘉,祗謁太宮。勿謂天高,徵應甚速。勿謂宮深,千里在目。

若軍若國,汝撫汝監。流祚無窮,朕心乃安。皇儲翼翼,拜手稽首。臣敢不勖,以主鬯卣。百僚萃止,冠弁之峨。舞蹈不足,繼以詠歌。四海之命,懸於元塚。少陽位隆,不震不動。

何威弗宣,何氣弗清。太白斂芒,天高日明。微臣作頌,流播盛德。勒之貞瑉,垂示千億。

皇太子入學頌

至正九年某月日,皇帝開端本堂,命皇太子肄業其中,致聖功也。前期一日,司經設帝座於堂中,南面。朱幾在其南,薌俎又在朱幾南。俎前有筵,復設皇太子位於坐西,東面。太子、太傅位於坐東,西面。諭德、讚善二人,文學一人,位在太傅之東階,西面北上。厥明,司經以裕皇所御聖典置朱幾上。公卿子從學者,分東西序立堂南,北面,以中為上。正字一人,司經一人,對立兩序端,以劾不如儀者。讚者導皇太子就位立,諭德以下亦如之。皇帝遣使者來致命,在位者皆北面立受,以次出堂門外,望北闕再拜者二,復初位。讚者又導皇太子至薌俎南,北面立。升筵再拜,就筵北跪,焫薌於爐者三,少退又再拜,復位立如初。凡拜若跪,公卿子咸從。司經以聖典還閣,幾與俎皆徹。皇太子即位坐,諭德以下皆坐。公卿子別設幾席於諭德位西,皆再拜。讚者引齒最長者一人,執贄自門左入,即席跪,奠贄於幾。復位如初,又再拜。拜已,執斝以升,執尊及脯醢者從,詣諭德西,東面立,注酒於斝,即席跪行一獻禮。從者薦脯醢,讚善、文學亦如之。少退,執事者勺酒授諭德,以酢獻者。復位如初,皆再拜。讚者退,司經設授讀位。正字一人,執策啟皇太子受經。一人詣諭德,請授經。至位,東西相向坐。授受已,復位如初。惟皇帝丕式先王成憲,敷佑四方,帝求俊彥,用迪皇太子以學。惟敬惟慎,如此其至,實萬世無疆之休。敢拜手稽首而獻頌曰:

於赫皇帝,日照月臨。飆馳霆轟,克威克明。國本既定(葉,音庭),萬方靡弗承。乃命官師,乃辟宮學。侯谘侯度,侯究侯宅,於彼有庶。宮學峨峨,龍樓之阿。奕奕其楹,侐侐其庭,既穆且貞。皇帝曰噫,莽莽九圍,此實其基。其基何居?有書有詩。羽籥干戈,亦以其時。爾尚勖哉,毋越我彝。我心我縻,毋隳我維。我善我師,上窺黃虞,百度惟熙。皇儲曰都,敢不敬恭,以養其蒙,以徼其功,以達於家邦(葉,而光切)。旭日煌煌,出自東方。鑾車彭彭,青旗陽陽。佩玉鏘鏘,躋彼新堂。載誦載弦,或舞以揚,帝命罔敢荒。維幅員既長,維天命靡常,匪德曷臧。兢兢皇皇,寤寐弗忘。於赫皇帝,詒謀寧止。皇儲則之,學又烝止。百祿盈止,庶績凝止。庶績凝止,萬世期無已。

擬晉武帝平吳頌

惟咸寧五年冬十有一月,皇帝將舉兵伐吳。乃集多士於庭而訓之曰:惟皇天孚佑有晉,俾克君臨萬方。爾萬方有眾,罔敢有肆厥志。朕猶夙夜祗懼,若將墜於深淵,唯恐一夫不獲,以越前王彝憲。《商書》曰:「民非後,罔克胥匡以生。後非民,罔以辟四方。」朕曷敢荒寧!今吳王皓,舍我民弗靖。唯酒暨色,淫酗無厭。大開苑囿,起土山樓觀,殫極工藝。肆厥威如虎狼,群臣有正視者,輒殺無赦。神怨人怒,皓有耳若罔聞知,則亦弗畏天降威命。上帝震怒,集厥命於朕躬,不敢不正。敢用吉玉宣璧,昭告於上天神後,帥爾有眾,底天之罰。爾亻由,爾為王子,國之休戚,與爾同之。爾督徐州諸軍,以出塗中。爾渾,戮力王室,簡在朕心。爾督揚州諸軍,以出大江之西。爾預,夙以嘉謨告朕,朕極不忘。爾尚克踐前言,以成厥勳。荊州諸軍,爾其督之,以出江陵。爾浚,爾作大艦,欲有事於皓,多歷年所,今維其時,非爾弗克終厥圖。益梁諸軍,爾其監之,以下巴蜀。爾彬,帥其部曲以從。爾奮、爾戎,世號忠貞,各將爾師,以出夏口,以出武昌。爾充,為使持節,假黃鉞,大都督以冠軍。爾濟,副之。嗚呼,爾有眾尚修乃干戈,峙乃糗糧,齊乃士伍,勿喪厥紀律,惟爾賢。往敷朕威靈,越厥君臣,宜執俘之,獻於大廟,勿大肆殺戮,惟爾賢。嗚呼,朕豈有愛於吳土疆,閔我民罹辜,誕以爾多方,殄殲乃仇。爾尚兢兢懷保,若撫1111雛。兵戎所指,弗使致厥傷,俾朕膏澤布於下民,時乃功。爾不聽朕言,朕則孥戮女。爾其念哉!太康九年春,安東將軍渾出橫江,所向皆克。二月,龍驤將軍濬克西陵。鎮南大將軍預,遣將渡江,自進克江陵。沅、湘以南諸郡,皆望風送印綬。預分兵益濬。建威將軍戎遣將與濬合攻武昌,降之。三月,濬以舟師入石頭,皓面縛輿櫬,詣軍門降。克州四,郡四十三,戶五十二萬三千,兵二十三萬。夏四月,賜皓爵歸命侯。遣使行荊、揚,除吳苛政。詔增充渾邑八千戶,進渾爵為公。濬輔國大將軍。預、戎皆封縣侯。諸將賞賜有差。以伐吳之役,實始於巨平侯祜,祜既卒,策告其廟,封其夫人為萬歲鄉君,食邑五千戶。復詔博士臣某,刻石紀功,昭示萬世子孫,以紹有晉無窮之基,弗敢壞。頌曰:

煌煌有晉,寵綏下民。欲俾萬方,均囿至仁。吳人不恭,據彼海瀕。殘虐是逞,若火四焚。帝怒斯赫,命將徂征。龍盾虎,照耀日星。士氣如虹,吞厥南土。長江天塹,一朝飛渡。吳人震驚,流汗浹背。豈伊神武,自天而墜。帝命將臣:汝戒汝師,汝敵則劉,降宜舍之。皓既面縛,餘敢不釋。萬里雖遠,天威咫尺。青蓋委蛇,入於洛中。夙發其祥,昭此武功。皇華載遣,六轡耳耳。誕布陽和,以消陰曀。旋乾轉坤,六合一家。文恬武嬉,渾渾無涯。有功者賞,載頌載錫。赤芾桓圭,帝不之惜。惟帝神武,能屈群策。拓開蠻荒,揭此日月。帝德流衍,頌聲斯播。授之樂師,以薦郊廟。

天台教宗圓具圖頌

三千性相,百界千如,此天台教觀第一義也。有能於此悟入,融萬法而歸一心,即一心而達三諦,其近於佛之知見乎。比邱法咸,示濂圓具圖像,於是合掌作禮而說頌曰:

我觀妙境不思議,三千性相恒宛然。心佛眾生本無二,不為迷悟有增減。大充法界小塵沙,一一具此無量法。須知一念即三千,三千一念亦如是。

譬如懸空十寶鏡,鏡前爇一光明燈。一燈偏入一切處,一切攝歸一燈內。光光涉入了不礙,互偏互融無盡藏。此境即空即假中,而亦不落空假中。

非先非後非異時,舉一即三三即一。事理俱攝無差殊,修性齊照亦不別。五佛開顯大車譬,只此一乘圓具旨。若祗觀心不觀具,乃以一觀分二家。

或約三諦作二造,有昧圓融秘密義。妄嗔染淨無異觀,是非能析亦雙泯。偏虛空界盡法身,一法外求即邪道。唯此如來正法門,有非語言能擬議。

大海可飲風可捕,歷劫讚歎莫能盡。

西域軍中獲角端頌

我太祖皇帝之龍興也,靈承帝命,寵綏四方。克烈既臣,乃蠻攸服。遠近諸國,往往向風內附。而東印度遠在西域之陲,負固不庭。帝乃震怒,移六師以征之。師次鐵門關之下,厥有神物,麕身而馬尾,獨角而綠文,曶人語曰:王師宜早還。帝因訪問近臣耶律楚材。楚材對曰:是獸名角端,能日行萬八千里,其見則惡殺之象,殆天使之告陛下耶。帝即日下詔班師。臣濂謹稽諸傳記,角端有二焉:其一狀類貊,角在鼻上,中作弓,今鮮卑及胡休多國尚或有之;其一能曉四夷語,聖人在上,明達方外幽遠之事,始奉書而至。此則自周秦以來,歷千餘年之久,絕未之聞,而獨於神元見焉。豈非聖德有以動天,靈異之物莫不自至也歟!漢元狩初,武帝行幸雍祠五畤,獲獸一角,而足有武蹄。協律都尉李延年及司馬相如之流,尚竭其心思,播諸樂歌。千載之下,令人讀之有若親生其時而觀其事者。矧今之所獲,古所未有,使延年、相如輩得際今日休明之治,則其詠歌聖德於無疆者,又未知其何如也。臣濂雖不敏,其可已於辭乎?謹拜手稽首而獻頌曰:

於赫太祖,肇基龍荒。手持黃鉞,日靖四方。飆飛雲流,無敵弗剪。孰敢不恭,以貽誅獮。維彼印度,疏勒之西。敢抗六師,大命卒迷。帝乃震怒,爰飭其旅。爾祃爾牙,爾桴爾鼓。

龍旗載揚,列星光光。指於西疆,白日為黃。乃有神獸,麕身驥尾。獨角桓桓,人立而語。帝詢近臣,厥獸何靈?近臣有言,角端其名。天子好仁,奉書而至。曷釋戈矛,綏以文治。

帝曰俞哉,我師亟還。爾弓則櫜,爾矢則。有聲鸑鸑,震撼四國。垂衣龍庭,化行絕域。九有之臣,載忭載呼。天地動色,神人俱愉。惟我太祖,祗承上帝。帝度其心,純一不二。

惟我太祖,乃武乃神。戢暴遏劉,綏我下民。惟我太祖,恪慎天戒。曾不移時,戎車返旆。神獸之來,自天降祥。匪天降祥,帝德之昌。孰其媲之,古聖有作。龍馬出河,神龜浮洛。

黃文之犀,九真之麟。何世不有,匪德之因。皇靈赫奕,覆冒下土。魚鱉咸若,鳥獸率舞。曷其基之,自茲始之。茫茫八區,莫敢不來。惟德動天,薦茲嘉瑞。小臣勒詞,來貽世世。

豫章鐵柱頌

豫章郡鐵柱二,旌陽令南昌許遜敬之鑄以鎮蛟者也。郡地濱於江,水蟲騁妖,故民多江禍。旌陽與西安吳猛世雲,用正一斬邪、三五飛步之術,追殲其神於長沙。復懼遺孽洊興,使物治鐵厭其窟宅。一在西山雙嶺南,湮沒已久。一在牙城南井,迄今猶存。柱出井外僅尺,下施八索,謂能鉤鎖地脈云。唐咸通六年,節度使嚴譔來為郡將,發視之。未及咫,烈風雷雨,江水暴溢。譔恐而止。其見於道家書者如此。濂竊聞之,周有壺涿氏,掌取水蟲。若欲殺其神,則以牡絜牛貫象齒而沉之,則其神死,淵為陵。神,謂龍罔象之屬也。古蓋有其術矣。矧單陽則飛,制以重陰,乃伏而不動。鐵陰而蛟陽者也,斯柱之建,其亦沉絜象之遺意與?於戲,豫章之民與蛟不兩立,微旌陽、西安,民其魚矣。濂雖不敏,謹徇郡守某之請,勒文柱下,以頌神功於億萬載。頌曰:

吳楚合域,翼軫分經。南昌巨都,蛟孽所庭。
咮攓波譎,脽運濤縈。夫諸獸驗,勝遇禽徵。
沈灶蛙產,蝕阜泓成。靈伯應曆,鬼憲宣刑。
嶽籙三辰,斗劍七星。揮斥電戰,刉割霆升。
河眚黑廓,川液紅星。軌天設鎮,冶金建楹。
祝融主焰,閼伯司型。八神錫羨,五官儲精。
上旋圓樞,下鋌方扃。溟妃捧鑒,淵後持衡。
飆笙鶴瀨,月吹鳧汀。仙旍周紫,童節流青。
元勳潛沕,素牒晶熒。龜山鐵跂,龍鼎文銘。
翊扶鴻宰,斡運清寧。泰山可礪,靈柱弗傾。

大還龍虎丹讚(有序)

龍虎丹讚,為予友鄭源氏作。源因讀《金碧古文龍虎上經》有悟《大還》之旨,用之修煉,節節有奇驗。復以其玄秘也,請予白之。作是讚,讚凡四章。

苞乾靈一

人身苞精氣,妙與玄化並。一神管攝之,鉛汞各流行。神所棲止處,實為天地中。闔辟類兩扉,循環不竭窮。廓然含衝虛,獨立不以形。是即真息根,強名帝乙庭。靜極必自顯,內境垂白芒。或想為連環,無乃喪其常。

斡化紐二

凝神入紫虛,衝然抱一居。青龍鬱上升,白虎為熬樞。牝牡既相從,蒸潤如流酥。鄞鄂一以固,溫養成子珠。銷籞離中陰,坎陽復來隨。純剛號為乾,潛躍契道符。鬱羅蕭台中,服霞漱雲腴。閱歷無窮年,永共溟涬俱。

考火記三

鼎爐乾坤樞,匡郭水火魂。戊己居土官,一氣中夜存。火候十二時,暮蒙復朝屯。專氣而致柔,綿綿日相因。刑德務並進,文武須錯陳。薰蒸洽太和,天機盎神津。三元與五氣,一一返其根。後天不能雕,長為萬象尊。

稽曲徵四

三千六百門,盡隨魑鬽場。雌雄鑄為劍,日月吸光晶。尾閭閉元液,九鼎運女英。三遜及五假,八石巧煎烹。如此之舉措,難可一二名。陰魔奪人命,遺屍莽縱橫。寒飆動羅酆,時有鬼嘯聲。方知涉有為,不可學長生。

滕奉使贊

齊人王蠋有言曰: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女之從人,一與之醮,當終身不改。譬之白璧,小有玷辱,人將斥去而不之顧。臣之事君也,其理亦同,故蠋特並言之。事兩夫者,雖辨如虞姬,智處鄧曼,吾知其決非良婦。事二君者,雖功如汾陽、才如屈平,吾知其決非良臣。嗚呼,使此義昭如白日,人臣安肯懷二心,而國安有喪亡之禍哉?東陽滕茂實,當宋靖康初,以太學正與僉書路允迪奉使於金,議割三鎮太原。尋奉密詔,據城不下。金人怒,囚之雲中。欽宗北遷,茂實謁見,涕泣請從行。主者不之許。其後允迪南歸,茂實獨留雁門,終身不再仕。臨沒,令以黃幡裹屍而葬,仍刻石識云「宋使者東陽滕茂實墓」。此殆不事二君者歟。當是時,有宇文虛中者,亦以黃門侍郎使金見留,遂改節易行,反面事虜。其後雖欲奪兵仗南奔而自贖,卒亦不逃君子之譏,其視吾茂實,果何如也?茂實已矣,人至今想其遺節,如神龍不可得見。至視虛中輩,不啻若鬼蜮犬豕,有識妾婦亦羞聞之。此無他,人心天理終不可誣也。乃作滕奉使讚,用規事君而有二心者。贊曰:

漢有蘇武,奉使不屈。滕公配之,有聲烈烈。黃幡裹屍,以全臣節。如璧之白,弗緇弗缺。其人雖亡,精神不滅。上遊帝所,淩厲日月。降臣見之,肝碎膽裂。敢述讚辭,勒在貞碣。

溟涬生贊(有序)

溟涬生者,於江廖應淮海學也。抱負奇氣,好研摩運世推移及方技諸家學。年三十,遊杭,上疏言丁大全誤國狀。大全怒,中以法,配漢陽軍。生荷校行歌出都門,道傍觀者,嘖嘖壯之。抵漢江濱,遇蜀道士杜可大。揖曰:「子非廖應淮耶?」生愕然曰:「道士何自知之?」可大曰:「宇宙,太虛一塵爾。人生其間,為塵幾何?是茫茫者尚了然心目間,矧吾子耶?然自邵堯夫以先天學授王豫天悅,天悅死,無所授,同葬玉枕中。未百年而吳曦叛,盜發其塚,得《皇極經世體要》一篇,內、外《觀象》數十篇,余賄盜得之。今餘五十年,數當授子,吾俟子亦久矣。」乃言於上官,脫其籍,盡教以塚中書。其算繇、聲音、起生、神鑒、穎利,可大指畫未到者,生已先意逆悟,可大自以為不及。

學既成,去隱宣、歙間。遇余安裕戈陽,將教之。安裕勸生業《中庸》,生瞠目厲聲曰:「俗儒!幾辱吾康節於地下矣。」復去之杭,客賀外史家。晝市大衍數,夜沽酒痛飲。飲即吐,吐復飲,不醉如泥弗休。醉中嘗大叫曰:「天非宋天,地非宋地,奈何奈何!」語聞賈似道,遣客叩之。生曰:「毋多言,浙水西北發白時,是其祥也。」似道未解,復召至,屏人與語。生曰:「明公宜自愛,不久宋鼎移矣。」似道惡其言,掩耳走。生亦徑出。過曾淵子家,索酒轟飲。酒酣,作嬰兒啼曰:「大廈將焚,燕猶呢喃未已耶!」復賦歌以見意。都人士聞之,競指以為怪民,不與接。獨太學生熊晞望猶時造其廬。生私執熊手謂曰:「吾端居曾樓,聞空中戎馬百萬來,人鬼作哭泣聲。壬申襄樊陷,甲戌宮車宴駕,乙亥長江飛渡,似道亦殛死臨漳,丙子三宮播遷,諸王大臣皆南北亂走。噓吸事耳,子不去欲何為?」

居亡何,宋事日非,沿江州郡,望風奔潰。生大慟曰:「殺氣又入閩、廣中,吾不知死所矣!」遂遁去。其言無一不驗。後四年,病死處州學中,年五十二。無子,唯一義女從之。生宗堯夫先天之學,頗自謂知《易》。每見諸《易》師傳疏,不問淺深,輒訕駁以為樂。及論後天,則尊羲畫為經,彖爻繫辭為傳,黜《文言》《彖象》二傳為九師之言。且謂《說卦》非聖筆不能作,上下《繫》乃門人所述,《序卦》直漢儒記爾。蓋生聰明絕人,未聞道而驟語數,故其論經多失中。然性使酒難近,又好訐人陰私,人面頸發赤不顧,罕有從其學者,唯國子簿吳浚、進士彭復樂師之。浚不卒業,復屢受唾斥不怨。生將遁時,召復至,口發例,手布籌,雖平昔所靳若終身不示人者,一舉授復。復後又授鄱陽傅立云。

或曰:生瀕死,語女曰:「吾死後一月,中朝命山姓鳥名使者,來徵吾及傅立。立當過予門,汝可出藏書示之,立當以此致大官。」後皆如其言,所謂「山姓鳥名」,崔鵬飛也。生所著書,有《玄玄集》《曆髓》《星野指南》《象喻統會》《聲譜》《畫前妙用》數十萬言,今猶間傳於世。贊曰:

龍圖成章,有文從衡。以濬以明,以泄其藏,以奠乎玄黃。昔我素王,韋編三絕。墜緒微茫,誰其我綴?我參我腴,九師襄之。我苞我晶,百氏攘之。如河之渾,如曀而昏,如治絲以棼。天未降割,一發攸存。維洛有士,居於百原。超神衝漠,凝於畫先。數往知來,小大斯甄。莫峻匪厓,我陟其顛。莫深匪淵,我瀹其泉。簡材以畀,非隱弗傳。有冥者塚,卒昭以宣。或得其角,載神於言。炎炎宋籙,維其訖矣。長星蝕柳,色之赤矣。眚祥見徵,土發[A085]矣。朋昏以世,莫之戚矣。魚在在鬵,尚其息矣。維生之知,中如沸羹。彼惛弗知,覆謂我狂。我狂如何,我憂孔多。我山我河,我用弗磨,俾淪胥以訛。我酒既嘉,我瑟又和,我寧不嘯歌?北風其涼,旗央央,我車龐龐。蕩蕩江流,杭之如陸。有腥其穢,流血沃沃。海氛方殷,其何能目?人有恒言,風雨漂搖,夏宇障之。涉於大川,烝徒楫之。楫副宇撓,孑孑焉依?國武斯墜,不知攸戒。日隕弗升,雖晝作夜。鴞舞於林,鬼瞰於舍。孰投是艱,曾莫之艾。乃濬乃驚,乃瞻乃行,乃遁死於冥。卷生之為胡?乃神以著。徵之古聖,匪程伊度。何以言之,卒淪於數。一曲之淹,不通其故。《易》道既泯,數亦不類。激讚於生,發我長喟:月出皎兮,在天之心。在天之心,何古何今!

余自幼即見長老談溟涬生事,近見李淦性學及戚光子實所造文,又知生為詳。以生之精藝如此,而修《宋史》者不列之方技傳中,殊可憾也。故予湣之,特序之。又傷《易》道之微,激而讚之。惜乎予文蕪陋,不能永生也,然予情亦至矣。濂志。

觀音大士觀瀑像贊

南瞻部洲東新羅國,有一芻,號曰靈囦。以三昧力,於一毫端現大士相。其相云何?寶冠華軿,素衣繽繙,翹足而坐於崖石間。其崖東邊有一石狹,中有水,下注無際。其水微妙,如娑羅林,自根而莖,自莖而條,前後相續,無間斷者。大士旁睨,容顏端嚴,舉手指水,不喜不慍。沙門似杞具大辨才,睹是相已,五體投地,而作是言:水之怒者,無如流瀑。飛空直下,其長或至一千餘仞,或至三萬及無算數。鬥岩射壑,晝夜六時,無有暫舍。雖神鬼眾,聞其音聲,亦生怖畏。譬諸眾生,曠大劫來,以迄今茲,無明所覆,造諸惡業。火性所激,觸山抵石,以至殞命,肝腦塗地。方其怒時,盡十方界日月星宿,霞電雲露;盡十方界山林墳衍,草木鳥獸;盡十方界州邑樓閣,民人聚落,了無所見。以何因緣?怒所激故。怒火所爇,有明皆喪。大士所指,因水以喻,明覺真性,慈憫方便,最為第一。爾時千越,有一長者鄢波索迦,聞沙門言,瞻仰讚歎:善哉善哉,沙門當知,不識水性因石而怒,為復石怒緣水乃見?或水石中,各有怒性。謂水之性其怒因石,怒在水外,水性無怒。長江鼓濤,懷山蕩陸,其勢可怖,非關於石。謂石之性其怒因水,怒在石外,石性無怒。懸崖下崩,飛電係丸,聲聞百里,非關於水。謂水與石各有怒性,一鱗不生,倒涵太虛,內外若鏡,不見有怒。屹立弗磨,苔蝕蘚封,萬古如一,怒從何起?沙門當知,法界無邊,空為本性。性中本空,中實非空。萬物蕩摩,展轉成妄,如水流躍,非水之性。舍彼二者,欲求水性,了不可得。如石裂籞,非石之性。舍彼二者,欲求石性,亦不可得。如是思惟,微塵國土,山河大地,或淨或垢,皆吾法身。諸佛菩薩,天龍八部,夜叉羅刹,有情無情,皆吾法性。性中所具,不遺一物,一物不留。法界眾生,無明煩惱,即是如來。正偏知覺,善思念之。此乃大士因水以喻,明覺真性。沙門聞我所說妙法,歡喜踴躍,異口同音,共說無上伽陀章句:

稽首毗盧華藏海,無量光明遍一切。本來清淨無染著,凡夫逐妄以迷真。有如空裏本無華,空裏華生由眼翳。華生華滅刹那間,空相如如元不動。願憑大士般若力,脫此八萬塵勞門。縱如瀑流千萬變,轉物不為物所轉。矧茲幻象出毫端,境相了知非實有。因非實有悟真空,即證如來大圓智。

采苓子贊

榮陽鄭仲德有隠操,嘗采苓九藍山間,因自號采苓子,斯贊之所由作也。贊曰:

彼采苓者,肥遯之士。皦皦霞外,不容纎滓。
白月入懷,涼颸泝櫺。髙視一世,何慮何營。

匡山居士真贊

紫眼有稜足以洞視千古長髯如㦸足以畏讋百壬或建大將旗鼓而殄殱於妖沴或被處士冠服而容與於雲林可顯可晦載浮載沉一委順於外物初無累於貞襟縣千尋之丹厓莫踰其峻瀦萬仞之重淵㒺測其深抱忠義之志而耿耿自信所謂不變不改若百鍊之精金者邪

華嚴經贊

上人幻滅嚴持梵行欲求無上真如之道嘗自念言華嚴大經實中天調御第一時所談一乘頓教化為尊勝欲爇松為煤入以香藥搗和成劑以書此經而彼松煤者假物所就具黑暗相有染白法欲煆汞為丹承以空露研潤如法以書此經而彼汞丹者炫燿可觀能育人自非助道者欲推赤金素銀亷薄如紙復粉為涯以書此經而彼金若銀雖曰重寳外塵為體初不自内以是思惟身外諸物若勝若劣若非勝非劣若一若多若非一非多皆不足以稱此殊利維我一身内而心膂肺肝外而毛髮膚爪資血以生資血以成資血以長資血以至壯老暨死是則諸血衆生甚愛如梵摩尼一滴之微莫肯捨者我今誓發𢎞願於世尊前以所難捨而作佛事從十指端刺出鮮丹盛於清淨器中養以温火澄去白液取其真純蘸以霜毫志心繕冩滿八十巻尊閣益壽禪居昔者樂法比丘當無物時欲聞佛語了不能得乃信婆羅門言以皮為紙以骨為華以血為墨願書一偈況今千百妙頌十萬正文不止于一縱捐軀命以報佛思無足為異於血何吝唯願法界有情或見或聞證入雜華藏海證入雜華藏海已即得六根清淨得六根清淨已即得自性清淨得自性清淨已即得四天下微塵刹土中一切衆生皆悉清淨無相居士未出母胎母夢異僧手冩是經來謂母曰吾乃求明延壽宜假一室以終此巻母夢覺已居士即生今逢勝因頓憶前事於是親𤋲五分妙香香雲輪囷結為寳網編覆經上乃復合爪向佛散華作禮而稱賛曰

雜華淨智海九㑹之所說一音所演唱十處放光眀信解行證門總攝無復餘如是具五周如是辨六相如是分十𤣥妙義皆充足以至四法界二十重華藏無邊香水海教條有差别性相子無礙圓融與行布非異亦非同一可為無量無量亦為一重重無有盡是為功徳聚如來最上乘龍宫所秘藏上人出身血嚴飭書此經於一滴中中普含十方界於一一界中普現光眀臺於一一臺中普成獅子座於一一座中普見分身佛如上無數佛皆具大威德睂間白毫光徧滿一切處共宣大乘法聞者應解脫譬如日月生照三千大千悉見種種色法能破暗故譬如大洋海波平乃如掌無邱陵堆阜法能平等故譬如陽春至大地盡發生諸根各萌芽法能霑漑故譬如梵志夢一夢千刼事不過刹那間法能融攝故譬如子憶母未見心已至形神皆兩㤀法能無離故譬如黄金色金色不相分金亡即色空法能不二故譬如石性堅初不從外得石性自圓滿法無修證故能如斯見解見經不見血若加精進力見佛不見經及至成道已見性不見佛我性如虛空了無能見者無見中有見全體即呈露茍執於所見亦非我本性見見二俱泯此為真見見真見復何有性本無物收一心歸命禮袛夜以為贊諸妙樓閣門彈指一時啓

十八應真贊

(闕)


卷二

太白丈人傳

文中子學既成,慨然有濟蒼生之心。欲尊王道,推霸略,稽今驗古,建太平十二策,與河東薛收西遊長安,見隋君。道經太白山,息於灌木之陰。

有丈人自東來,縕袍無表,顏色腫噲,肩負束芻,去文中子靳十步,弛擔箕踞而坐。兩手搔爬,眼視雲漢,若四傍無一人者。搔已,曶指文中子謂收曰:「彼鳳頸龜背,鬚垂至腰者為誰?」收對曰:「河汾王夫子也。」曰:「其王通耶?」曰:「然。」曰:「將何之?」曰:「夫子憂世未治,以策西見隋君耳。」丈人大笑不止。文中子異之,乃摳衣趨前,揖而問曰:「丈人何哂通也,豈通未聞先王之道,不足以咸和萬民乎?」丈人曰:「不然也。」「豈八埏之大,利害如牛毛,有非一士之舌可盡乎?」丈人曰:「不然也。」「豈上天未欲平治天下,而下民不當見大道之行乎?」丈人曰:「不然也。」曰:「三者既非,敢問丈人所哂者何事耶?」丈人曰:「嘻,何子愚之甚也!夫具人之體,服人之服,食人之粟,脫使稍有知,孰不欲堯舜君民哉?是有道焉,不可苟而就也。」文中子曰:「其道何如?」

丈人曰:「道有三:其上焉者,燮和乾坤,經緯星辰,樞機四時,官轄五行。執天之德,以牖帝明,以達帝聰。然其自任以斯道之重,非人君北面而事之,不復輕出。出則必為帝者師,若堯之君疇,舜之務成昭,禹之西王國是已。其次焉者,以六合為一家,以四海為翰蕃,以五嶽為封鎮,以元後為父母,以臣鄰為伯仲,以蒸庶為赤子。煦以深仁,財以正義,防以峻禮,陶以至樂,威以嚴刑,式以庶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然亦不輕於自試,必待王者致敬盡誠,而後起而佐之。否則樂耕漁以終其身,若湯之伊尹,周之太公望是已。其下焉者,仿佯局束,哫訾栗斯,不遠千里,衒己求媚。君門如天,無路可陟,俯伏闕下,魄遁神疲,閽隸見訶,不敢出氣。此不自重惜,而徇時射利者之所為,若齊王之門操瑟而售者是已。今子之西來也,欲為君疇、務成昭、西王國乎?欲學伊尹、太公望乎?抑欲同售瑟於齊王之門者乎?子須麋具在,寧不知所自處也?且子獨不聞之:三家之市,有處子焉,必待行媒,始相知名。又必待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而後始成昏。不然,是奔也,雖國人皆知賤之矣。子今負策而干進,恐與不待聘而奔者無大相遠也。況隋君天性沈猜,不悅詩書,廢棄學校,殺戮元勳,溺寵廢嫡,惟婦言是用,惟刻薄毒痡之法是崇是嗜。蕭牆之禍,起在旦夕,子尚欲行王道乎?言暴虐於湯武之世,必見誅;談仁義於桀紂之朝,必見黜。何也?時不同也。子如解吾言,即請東轅,毋西向。不然,子其行哉。」

文中子曰:「丈人之論至矣,通何敢不敬承明訓。然竊有疑焉,願丈人卒教之也:昔孔子大聖也,車轍環於諸國,棲棲遑遑,如喪家之狗。至再逐於魯,削跡於衛,窮於齊,圍於陳蔡,而卒不悔者,誠畏天命而悲人窮也。今丈人教通以不仕,然則孔子不足法歟?」

丈人曰:「是何言與!是何言與!在孔子,則無可無不可。下孔子一等,則可其所可,不可其所不可。子自視其孔子耶?抑下孔子一等者耶?昔魯男子善學柳下惠者,蓋以其不可而學其可也。予聞子嘗受《書》於李育,學《詩》於夏典,問《禮》於關子明,正《樂》於A1汲,考《易》於王仲華,而其知顧出魯男子下,予竊為子不取也。夫不察時而冒進,謂之瞽。施之不當其可,謂之愚。不度德量力而強行,謂之固。枉己從人,謂之賊。淪溺儃回而弗止,謂之淹。瞽則不達,愚則不周,固則不變,賊則不正,淹則不振。是五垢者,子皆躬蹈之,宜乎有疑於予。予去子矣,予去子矣!」丈人言畢,負芻而行。

文中子面如死灰,遠望丈人南行,不見其背,目猶不暫舍。薛收進曰:「夫子何慕之深耶?收聞不合先王,不順禮義,謂之奸。言雖辯,君子不聽。彼丈人不過奸言而辯者爾,初未聞先王之道。夫子衝冒風露,跋涉而至此,終不因其說而中返乎?」文中子遂行。至隋,隋君御太極殿,文中子以太平十二策上之。隋君下公卿議,公卿多不悅。文中子退而歎曰:「丈人其至人哉!」於是賦東征之歌而歸,著《續經》數萬言。

君子曰:甚哉,出處之難也!以河汾之賢,操經綸之具,施之天下,何不可者!而丈人方詆其自售,齗齗不恕,況其下者乎?甚哉,出處之難也。

白牛生傳

白牛生者,金華潛溪人,宋姓,濂名。嘗騎白牛往來溪上,故人以白牛生目之。生軀幹短小,細目而疏髯,性多勤。他無所嗜,惟攻學不怠。存諸心、著諸書《六經》,與人言亦《六經》。或厭其繁。生曰:「吾舍此不學也。《六經》其曜靈乎,一日無之,則冥冥夜行矣。」生學在治心,道在五倫,自以為至易至簡。或笑其迂。生曰:「我其迂哉?我若迂,孟子則迂之首矣。」生好著文,或以文人稱之,則又艴然怒曰:「吾文人乎哉?天地之理,欲窮之而未盡也。聖賢之道,欲凝之而未成也。吾文人乎哉?」或求學文,生曰:「其孝弟乎?文則吾不知也。」生不肯干祿,或欲挽之使出。生曰:「祿可干耶?仕當為道謀,不為身謀。干之私也。」生安於義命,未嘗妄有所為,或疑其拙。生曰:「我契以天,不合以人,是乃巧之大者,拙乎哉?」生慕孔、顏之樂,如聆鈞天之樂,如獲蹄之金,言及之,手足舞蹈不已。或以為狂。生曰:「吾能知之,恨未能允蹈之,奚其狂?」生幼多疾,常行服氣法。或誚其欲久生。生曰:「盜蹠甚夭,顏子甚壽,子知之乎?」或人不答。生曰:「竊陰陽之和,以私一己,服氣矣。運量元化,節宣四時,服氣乎?」生雖貧,喜色常溢眉宇間。或詰之。生曰:「吾內足樂也。內既足樂,無人非,無鬼責,得亦樂,失亦樂,我何憂哉?」生御惡衣粗饌安之。或慮其詐。生曰:「錦衣與卉服雖異,暖則一。糟核與淳熬固殊,飽則均。何詐為?」生不貴貴人,不貧貧人。或尤其無別。生曰:「貴自貴爾,於我何加焉?賤自賤爾,於我何損焉?」生遇物以誠,三尺之童,莫之敢欺。或譏其同。生曰:「我道蓋如是,同不同弗知也。」生不享外神,唯事其先甚謹。或謂其報本耶。生曰:「非惟報本也,以氣感氣,吾先以之,外人何預哉?」生多讀台衡、賢首、慈恩諸家書。或謗其偏。生曰:「我雖口之,未嘗心之也,何其偏?」生當情意調適,輒懸特磬於虡,親擊以鐵籈,瞑目側耳而聽,自以為達製樂之原。或笑之,生曰:「此蕢桴土鼓之遺聲也,五音繁會則末矣。」生好著屐登山,遇境勝處,注目視弗釋。或惡其癖。生曰:「吾於巒容川色,見三代之精華,不忍舍也。」

生年四十有六,髮無白者,日坐一室中,或澄思終日,或執筆立言,動以賢聖自期。其中之所存者,人固莫能識也。適有畫史,貌生之騎白牛者。生大笑,以為得其真。故自疏其事如左,曰《白牛生傳》云。讚曰:

生,妄人也哉。言其文,弗能成章。言其道,則又邈乎未之見也。猶自語諸心曰:我學古人,我學古人,不亦悖且戾乎!

朱環傳(子元女壽)

朱環,字君玉,婺之義烏人。漢槐里令雲四十代孫也。赤子時,無兒啼聲,仲父桂奇之,養為子。桂後生璧及宗周,因外環。環益孝謹,凡勞事皆服行,不知有寒暑。時境內多盜,白晝出道上劫人財。桂有金數百兩,與璧謀瘞窖中。璧夜發去,反誣環所為。桂怒,褫環襦棨,立之大雪中,一日夜不使去。環恂恂謝過,無一言辨其冤。桂猶日虐環,五六年間,瀕死者數四。恒順受之,不怨。桂死,遇璧益厚。璧子慶多暴,或遂嫁以殺人罪。環憂不能食,竭私財救之,慶獲免。環善讀書,寶祐間嘗舉進士,年八十六終於家,子元,女壽。

元,字子初,性警敏絕人。至元末,有盜數千起縉雲,過永康,置寨峽源山。山抵元家甚邇,盜將劫元父環,及環兄遇魁為謀帥。元聞,遽歸告二翁速避寇。不聽。復涕泣諫。翁罵曰:「豎子不解事,江南內附久,誰敢叛耶?設有寇,不過鼠竊狗偷,何足病?」元自度賊若縛翁去,則是翁從賊反,官坐以法,雖有百喙莫能白。為今之計者,孰若殺賊自明。乃與役夫傅參謀,執刃伏垣下。或止之曰:「賊勢張甚,汝不畏作菹醢耶?」元曰:「吾知有親爾,若得白親以無罪,雖萬死不恨。」會賊偵騎至,竟斫殺二人,梟首市中。以血手入示翁,負之北逃。賊平,翁竟無罪。

壽,生有淑姿。年既長,歸金華戚象祖。台寇楊鎮龍反,西攻婺州。宗王甕吉及浙東宣慰使史弼捕獲之,械至州城,將鞫其反狀。壽父環,有亡奴在械中。奴嘗怨環撾傷,欲連環出貲助鎮龍。時史怒寇甚,凡獄辭所引,必盡殺乃止。環子元疾病不能起,乃視壽泣。壽曰:昔緹縈能救父命,我獨非人耶?乃走告法曹掾馮耿賢曰:「妾父無罪,亡奴欲誣以不道。倘事不得直,一家枉作泉下鬼。聞君素長者,獨不能相活乎?」言訖,淚如雨。馮怒曰:「此事豈汝女子所知?」壽哀祈益切,馮為惻然良久,揮壽去曰:「爾但歸,吾知所處矣。」明日,使吏椎碎奴口,不果誣。讚曰:

昔尹吉甫子伯奇無罪,為後母譖而見逐。履霜中野,作《履霜操》,其辭多怨傷。濂竊謂伯奇不必爾也。父母惡之,勞而不怨,何假於辭哉?今環之無罪與伯奇同,環裸身立大雪中,則又非若履霜比也。乃能順受之而無怨,不賢而能之乎?古之所謂純孝者,環蓋近之矣。元為親故,拔劍斫賊,而不知有身。壽雖女子,亦能脫父命於虎口,皆環身教之然也。人之行莫大於孝,孝有如環之父子,可使無聞哉?因具列之於篇。

張義婦傳

義婦張氏,濟南鄒平人。年十八,歸戍卒李午。午同從子零出戍七閩。未幾,午死。張獨事舅姑、父母,生養死葬無遺禮。復痛夫死數千里外,枯骨未知所歸,乃往臥冰上,呼天祝曰:「天乎,妾夫何罪?妾夫何罪!生既不見父母,死又不能歸葬父母之傍。使無妾即已,妾在,敢愛死乎?天若許妾取夫骨,雖寒甚,當得不死。」逾月竟不死。鄉人異之,為聞於縣,給過所遣之。至閩,零猶在。問夫葬地,則榛莽四塞,不可識。張哀慟幾絕。夫忽降於童,與張語生前事甚悉,且示骨在處。張如其言,發得之,持骨祝曰:「爾信妾夫耶?入口當融如冰雪,粘如膠。」已而果然。官義之,為上於大府,請復其家,使零護喪歸濟南。

金華宋濂曰:濂聞長老言,廬陵有趙應祥者,父行賈死利津亂,葬叢塚間。應祥求之,慟哭七日夜不得。乃解髮繫馬鞍上,祝曰:天若有知,行至父墓,鞍即墮。未幾鞍墮,發而視之,果父也,葬時所題名氏猶存。此與義婦之事頗類。傳曰「孝悌之至,通於神明」,此之謂夫。

謝烈婦傳

謝烈婦芾,婺之金華人。年十三,適蘭溪吳履。奉尊長,處先後以禮。性勤而剛,事非義,毅然執弗行。鞠撫眾雛,紉箴補綴,常至夜分,雖血貫指不自寧。履貧而宦遊,家政雖蕭條,芾能弗墜。

戊戌春三月,西師破睦州,遊騎日壓境上。芾懼,急謂履曰:「妾聞西師鐵騎逾十萬數,出則塵埃蔽天,白日為黃。既得睦,必東窺婺,謂其不至者妄也。卿讀書號男子,宜察知之。妾衰瘦如鬼,旦暮禍及,決不能挈弱幼遠遁。曷若先買舟東下,為上計。否則,歸妾母家。母家南有池,即有急,以身喂魚鱉爾,誓不受汙以病君也。」履重於行,紿曰:「勿恐,有履在也。」冬十月二日丁卯,履出城南,芾復申前言,且促履曰:「宜急旋,稍緩噬臍無及矣。」履復答如初。越四日辛未,芾見潰軍被血衣東奔不絕,謂媵人曰:「事急矣!」候雞再號,裹糧挾季女以東,媵人負小兒從。明日壬申,力憊甚,芾猶手牽女且行且泣曰:「汝父不得復見矣,吾與汝死即死耳,身不可失也。」遂避入金華山中。媵人後,視芾不相及,棄小兒道上,亦泣去。已而遊兵四出,赤幟遍山澤,東西作呼嘯聲,擄女婦無算。芾度不可免,力疾捫蘿而上,抱女投崖下死。履歸,求之浹日,始得屍。母與女相向,其貌如生時。

嗚呼,人極之所由建者,三綱也。使臣子之於君父,皆如芾之弗畔其夫,國家安有喪亂之禍哉!嗚呼,世之號士君子者,平居暇日,高自稱譽,無不曰我學周公、仲尼之道,苟指為婦人女子,則勃然怒去。一旦君父有難,輒或竄或伏,不翅狐兔,以婦人女子之弗如,抑又何說也?然自兵興以來,女婦以節著者亦頗見之,未有若芾之烈者也。烈固烈矣。夫豈樂死惡生者哉?誠以義塞於內,與其生而抱愧,寧若死而就安。推其所志,神明可通,金石可貫,衡嶽之層雲可開,非細故也。彝倫風教,於是所繫為甚重。濂故為文道其事。使濂言行,人心或不亡者,當自省矣。嗚呼,彼有家而奉箕帚者,孰非人婦,孰非人婦哉?讚曰:

戊戌之變,濂女弟祼,亦以秉節沈淵死,後烈婦特三十有六日爾。濂悲之,淚落弗止。聞有如祼者,必謹叩之,或歷其地以訪焉。間嘗過金華山中,問烈婦投崖處,悲風四集,林木怒立,猶凜凜有生氣。豈其貞魂烈魄,猶足以感人耶?烈婦雖死,其弗死矣夫!

鄭氏孝友傳

鄭綺,字宗文。白麟二十□世孫也。其先居滎陽,凝道遷歙,自牖遷睦,淮遷浦陽,今為浦陽感德鄉人。淮,綺之祖也。綺通《春秋穀梁》學,撰《合經論》數萬言,事父母孝。父照,以非罪繫獄,當入死。綺上疏郡守錢端禮,請以身代。端禮察之,白其誣。母張,病風攣。綺保持若嬰兒,袒適廁,必抱就之,三十年不懈。綺生聞,聞生運,運生政,政生德珪、德璋。至元中,仇家傾德璋以死罪,將械送揚州,德珪毅然代其行。德珪生文嗣。自綺至文嗣,凡同居六世,歷二百年,咸如綺在時。至大二年秋九月,鄉老黃汝霖等言於縣。縣上其事,廉訪使加審按焉,文達中書禮部,四年春二月,準式旌表門閭。文嗣生鑒,鑒生渭,渭生挺,皆善守,合數千指無異心者。重紀至元元年冬十二月,太常博士柳貫與鄉校群士,又上狀請如故事復其家。從之。

初,文嗣既沒,德璋子大和司家事,嚴而有恩,雖家庭中,凜如公府。子弟稍有過,頒白者猶鞭之。每遇歲時,大和坐堂上,群從子皆盛衣冠,雁行立左序下,以次進拜跪。奉觴上壽畢,皆肅容拱手,自右趨出,足武相銜,無敢參差者。見者唶唶嗟慕,謂有三代遺風,雖石奮之家亦所不及。名聞天下,自大丞相及台院諸公卿,多賦詩美其行。部使者武威餘闕行縣,以其孝友,七郡或莫之先,書「東浙第一家」以褒嘉之。皇太子在青坊,聞其事而歎曰:「此國家之祥瑞也。」復親御翰墨,畀以「鳳麟」二大字。翰林學士承旨歐陽元為之讚,勒石以傳。

大和性正方,不奉浮屠、老子經像,冠昏喪祭,必稽朱熹《家禮》而行。子孫從化,孜孜孝謹,不識廛市嬉戲事。執親喪,哀戚甚,三年不御酒肉。食貨田賦之屬,各有所司,無敢私。凡出納,雖絲毛事,咸有文可覆。浹日則會,不公則監視發之。諸子晝趨功,入夜輒聚坐棣華軒中,溫溫語笑,至更餘始休。雖多列顯仕,或入侍經筵,出持使節,不敢挾此有一毫自驕意。諸婦唯事女紅,不使豫家政。宗族里閭,以恩懷之,各有差。內外極嚴,輿台通傳,不敢越堂限。家畜兩馬,一出則一為之不食,人以為行義所感。有《家範》三卷傳於世。讚曰:

史氏之言,多有不足取信者。濂少時,嘗讀《唐書·宰相世系表》,謂白麟之後不傳,私竊信之。及觀司空圖《滎陽記》,則曰白麟生師慎,師慎生懷芬,懷芬生膋,膋生斌卿,斌卿生唐青州刺史庶,庶生侍中徽,徽生大理卿鄘,鄘生幰,幰生給事中謨,謨生宣州觀察使回。又觀鄭燮生《遂安譜》,則曰回生弘,弘生垣,垣生倕,倕生子襲,子襲生扈,扈生宋歙縣令凝道,凝道生殿中侍御史自牖,自牖生秘閣校理安仁,安仁生淮,淮生照,照生衝素處士綺,綺即傳之所書者也。其承傳次第,灼灼可信如此,惡睹其所謂「不傳」者哉!考徵不廣,而欲以一人之見聞,定百載之是非,難矣。

此傳作於至正初,已刻《浦陽人物記·孝友篇》中。近板毀於火,因重鈔於此,以勵民俗云。濂志。

吾衍傳

吾衍,字子行,杭人也。意氣簡傲,不為公侯屈色,常自比郭忠恕。居生花坊一小樓,客至,僮輒止之,通姓名使其登,乃登。廉訪使徐琰一日來見,衍從樓上呼曰:「此樓何敢當貴人登耶?願明日謁謝使節。」琰素重衍,笑而去。生徒從衍遊者,常數十百人。衍坐童子地上,使冠者分番下授之。時出小青涼傘,教之低昂作舞勢。或對賓遊談大噱,解發濡酒中為戲,群童皆肅容莫敢動。衍左目眇,又跛右足,一俯一仰,嫵媚可觀,宛有晉、宋間風致。畜兩錢如意,日持弄之。或倚樓吹洞簫數曲,超然如忘世者。性好譏侮文學士,獨推服仇遠,及胡之純、長孺兄弟,謂百年間所無有。

初,衍年四十未娶,買酒家女為妾。至大三年秋,或訟女嘗為己妻。官為逮女母,母死,復逮母後夫。夫主衍家,會其偽券事覺,連及衍,衍固弗知也。邏卒辱衍,南出數百步,錄事張景亮識之,叱曰:「是不知情,何攝也?」即遣歸。或有訴衍丞相府,事下杭府治。臘月未盡二月甲子,衍持詩別仇遠竟去,不知所之。明年三月辛酉,衛天隱以六壬筭之,得疾子丑順流相,曰是骨朽淵泥久矣。多寶院僧故從衍學為詩,聞其死,哭甚哀,招衍魂葬之西湖上。

衍通聲音律呂之學,善效李賀詩。工隸書,尤精於小篆,其志不止秦、唐二李間。宛邱趙期頤以書名世,得之衍者為多。其所著書,有《尚書要略》《聽玄造化集》《九歌譜》《十二月樂辭譜》《重正卦氣》《楚史檮杌》《晉文春秋》《道書授神契》《說文續解》《石鼓咀楚文音釋》、《閑中編》《竹素山房詩》,世多傳。

為說者曰:衍之才高矣,使其能自貶以入繩墨,則其所進孰敢抗之哉?今所學僅若是,固可尚也,亦可悲也。雖然,衍亦奇士也夫!

余左丞傳

余闕,字廷心,一字天心,唐兀氏,世居武威。父沙刺藏卜官合肥,遂為合肥人。母尹氏,夢異人生闕。闕生而髮盡白。家貧,年十三始能就學。嗜欲甚淺,不知有肉味,惟甘六藝學若飴,嗜之不厭,歲環攻之。與河南張恒遊,恒臨川吳澄弟子,善談名理,闕之學因絕出四方。

擢元統癸酉進士第,授同知泗州事。泗瀕淮,民豪弗馴。令蝕人土田官籍之,多以誣去。闕繩尤暴者數十,不敢嘩。廖甲與舒乙競田,廖焚舒廬舍,舒婦偶母子同死,遂置灰燼中誣之。闕為白其事。泗無麥,民以乏,故事弗聞。闕上之中書,定為令,凡無麥者減賦代還。長老爭進金為壽,闕謝去。後闕往桐城,道逢故民,皆羅拜馬首,相隨信宿而別。俄召入應奉翰林文字,轉中書刑部主事。三月之間,疏滌冤滯獄五百。上官忌其才,議浸不合。闕上宰相書言狀,又不報,投袂而歸。居亡何,復召修遼、宋、金三史。拜監察御史。上疏言,守令最近民,欲萬國治,責守令;反是政龐,宜用殿最法,力行之便。上從之。藩王府諸校白晝奪金道上,勢如狼。闕鞭遣六十人。上思治切,議遣奉使巡察郡國。闕言奉使恒無狀,所至處食飲供張,如事至尊,曾不能宣上憂恤元元之意,宜亟罷之。闕後補外,會奉使者亦至,執闕臂曰:「誠如君言。」知闕忠亮,不怨。

闕在位知無不言,言峭直無忌。人勸闕少辟禍,闕曰:「吾縱惛,豈不知批逆鱗為危?委身事君,身雖殺,弗悔也。」改中書禮部員外郎,闕議復古禮樂,其言精鑿有徵,聞者斥為迂闊,弗用。安西郭氏女,受聘未行,會夫卒,郭自縊死。有司請旌其門。闕以過於中庸,不可以訓,格不下。出為湖廣行省左右司郎中。廣西多峻山,負粟輸官者厄於道險,費常倍,闕命以為帛代輸。右丞沙班怙權自用,多錄其私人,闕每抗辭沮之。會莫徭蠻反,當帥師,又止不行,無敢讓之者。闕揚言於庭曰:「右丞當往。受天子命為方嶽重臣,不思執弓劍討賊,乃欲自逸耶?右丞當往!」沙班曰:「郎中語固是,如芻餉不足何?」闕曰:「右丞第往,此不難致也。」闕下令趣之,三日皆集。右丞行。章宣慰伯顏以婆律香贄闕,闕覺重,辟之,香中果胎黃金。章歎曰:「余贄達官多矣,潔如冰壺,唯余公一人。」

復以集賢經歷召入,預修本朝后妃功臣傳。遷翰林待制,出僉浙東道廉訪使事。發奸撝伏,聰察若神。州縣聞闕至,貪墨吏多解印綬去。婺定賦無藝,役小大各違度。闕遴官履畝實之,徭賦平。衢士無養,以沒入田分隸學官。郡長燕隻吉台肆毒殘衢民,民重足立。闕鞫治之,獄上行御史臺,台臣與其有連,反以事劾闕。闕歸青陽山,已而丁尹氏憂。闕日夜悲號,有甘露降於墓,君子以為孝感。

至正壬辰,天下兵動,平章政事晃忽兒不花,方統戎淮南,承制起闕權淮西宣慰副使,分治安慶。安慶距城皆盜柵,人爭謂不可往。闕毅然請行。從間道入,推赤心待人,罷其苛賦,轉粟以哺餓夫,八社民翕然歸。闕知民可用,乃帥之破雙港寨。寨甚固,小路若發。闕被甲荷戟直前,賊空寨出鬥,殺傷相當。至日昃,賊殊死戰,闕不勝,退。復收散卒誓曰:「死則死此爾,何生為?」一鼓而進,大破之。諸寨畏威,次第降。闕益繕城浚濠,礪矛戈,分屯耕郊外田。民懼不能者,遣軍士護之耕,賊來輒與戰。一日,賊四合,旌旗蔽野,鼓噪之聲震天地。闕縱梟騎數十,大喊而出,賊勢披靡。遣兵擊之,斬首數千級。當是時,淮東西皆陷,獨安慶巋然存。賊來戰,又數敗。賊銜之,偽作尺牘,通城中諸大姓,約期日反,冀闕捕戮之。闕曰:「我民安有是?」命悉焚去。賊計窮,復令闕故人衡鼎許大明,以甘言說降。闕命牽出,以鐵椎擊碎齒頰,懸其皮東門。灊山有虎傷人,闕造文檄山神,使驅虎。虎出境不害。功上,朝廷俾為真,升同知淮西宣慰副都元帥,賜以上尊及黃金束帶。江西諸官軍,動號數萬,掠玉帛,殺嬰兒置戟上以戲,沿江州郡患苦之,獨不敢近城下。即近,出師搗退之。或服其義,至有來歸充將校者。溪河兵屯潯陽,命使者帥壯士百輩,腰刀直入,脅主供億。闕叱左右收縛付獄,且上疏言:「貓獠素不被王化,其人與禽獸等,不宜使入中國,他日為禍將不細。」後竟如闕言。

轉淮南行省參知政事,尋改右丞,賜二品服。闕益自奮,誓以死報國。立旌忠祠以厲將佐,時集祠下,大聲謂曰:「男兒生則為韋孝寬,死則為張巡、許遠,不可為不義屈。」意氣慷慨甚。丁酉冬,賊大集諸部圍城,戰艦蔽江而下。樵餉路絕,兵出數失利。戊戌正月七日城陷,闕猶帥眾血戰,身中三矢。賊呼曰:「余將軍何在?吾將官之,有生致者予百金。」闕戟手罵曰:「余恨不得嚼碎汝肉,吐喂烏鳶,寧復受汝官耶?」賊怒,舉長槍欲刺闕。闕遂自剄沈水死,年五十六。其妻耶卜氏聞之,亦率其子得臣、女福章赴水死。諸將卒慟曰:「余將軍不負國,我等可負余將軍耶?」從而死者千餘人。朝廷知其忠,贈闕榮祿大夫、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諡曰忠湣,追封夏國公。闕為人剛簡有智,無職不宜為,為即有赫赫名。所至薦賢旌孝義如恐後。每解政,開門授徒,蕭然如寒士。《五經》悉為之傳注,多新意。詩文篆隸,皆精致可傳。讚曰:

於戲,闕其人豪也哉!獨守孤城逾六年,小大二百餘戰,戰必勝。其所用者,不過民間兵數千,初非有熊虎十萬之師,直激之以忠義,故甘心效死而不可奪也。雖不幸糧絕城陷以死,而其忠精之氣,炯炯上貫霄漢,必燦為列星,流為風霆,散為卿雲,凝為瑞露。闕雖死,而其不死者固自若也。然而闕死於君,而能使妻死於夫,子死於父,忠孝貞節,萃於一門,較之晉卞壺家,又似過之矣。於戲,闕果人豪也哉!余來江左,見其門生故吏言闕事,多至泣下。因想見戰守處,江流有聲,而斷雲落日,淒迷於莽蒼間,猶足以動人悲思。因掇其行事成傳,以示為人臣者。

濂既作余廷心傳,又見其門人汪河。言當廷心死時,其妾滿堂,生一子甫晬,棄水濱。有偽萬戶杜某呼曰:「此必余參政子,是種也良,不可殺。」竟捐所鈔諸物,懷子以去,今三歲矣。人或戲子曰:「汝父何在?」子橫指拂喉曰:「如此矣。」此一事也。池州判官李宗可,蘄人也。李嘗文身,又號為「花李」,善槊,視賊欲吞。廷心兄,嘗以女歸之。及來舒,命權義兵萬戶,統新軍守水寨,前後多戰功。賊來破城,李橫槊入賊中,殺死甚眾。聞廷心死,馳馬還家,聚妻孥謂曰:「余相公死國,吾亦義不屈。汝等毋不死,為人所魚肉。」拔劍無大小盡殺之。出,解甲據胡床中坐,取酒飲至醉,復衣甲自刎死。此一事也。嗚呼,仁者宜有後,而義烈之士,聲光可流於無窮。濂雖不文,唯恐其失墜也,故復附著於篇。

哀志士辭

奇俊之士,無世不生。特時人弗識之,或識之而弗能用,或用之而弗能盡其才。所以聲光不流於當時,事業不白於後世,予竊悲之。庚寅之夏,因覽元好問所錄入之諸儒,自辛願而下凡五人,見其氣節剛方,言論磊落,實所謂奇俊之士者也。雖其行事或未能無過,終非齷齪陳腐、懨懨不振者所可冀其萬一。然恨其有志而不能遂也,因掇其大略,隸於各人之下,又從而哀之以辭。

辛願

辛願敬之,福昌人。年二十五,始知讀書。音義有不通者,搜訪百至,必通而後已。由是博極群書,且善於文辭,尤以是非黑白自任。每讀人詩,必為探源委,發凡例,解絡脈,審音節,辨清濁,權輕重。片善不掩,微嵒必指,如老吏斷獄,文峻網密,絲毛不相貸。雖貽人怒罵,不恤也。性疏宕,不修威儀。貴人延客,願麻衣草屨,足脛赤露,坦然於其間,劇談豪飲,旁若無人。家甚貧,眾雛嗷嗷,張口待哺。素負高氣,又不能從俗俯仰,其枯槁憔悴,流離頓踣,一假詩以鳴。雖百沮之餘,其耿耿自信者不少變。元光初,李獻能、元好問在孟津,願往見之。獻能為設美饌,願放策歎曰:「平生飽食有數,每見吾二弟,必得嘉食,明日道路中,又當與老饑相抗去矣。會有一日,辛老子僵仆柳泉、韓城之間,以天地為棺槨,日月為含襚,狐狸亦可,螻蟻亦可耳。」聞者悲之。辭曰:

天生爾才,胡不汝騁。麻衣如墨,下不掩脛。
下不掩脛,不過寒我。我食無所,我生其可。
水豈無藻,山豈無薇。苟非吾有,我敢采之。
市魁屠伯,彼豈無食。我腹雖虛,我腰肯折。
抱節而終,我則奚憾。烏鳶螻蟻,上下何辨。
爾貧固甚,爾守則多。不義而富,其如爾何?

李汾

李汾,字長源,平晉人。曠達不羈,好以奇節自許。避亂入關,關中無一人敢與相軒輊者。元光末,用薦書得從事史館。從事職名謂之書寫,特抄書小史耳。汾素高亢,不肯屈世。乃今以鬥食故,人以府史畜之,殊不自聊。館中諸人,又多新進小生,史家凡例,或未能盡知,就其所長,有不滿汾一笑。故刊修之際,汾在傍則蓄縮慘沮,握筆不能下。汾正襟危坐,誦左丘明、司馬遷文或數百言,音吐甚洪暢。誦畢,顧四坐曰:「看秉筆!」諸人積不平,乃以嫚罵官長訟於有司,證左相半,逾年不能決。右丞師中遣東曹掾置酒,和解之。尋入關,驅馬來京師,日以馬價佐歡。道逢怨家,則畫地大數而去。會恒山公武仙在鄧,汾往說之,署行尚書省講議官。既而參知政事思烈與仙相異同,懼汾言論,遂害之。汾孝友廉介,過人者甚多,寧寒餓而死,終不作寒乞聲向人。又善為詩,清壯磊落,有幽、并豪俠慷慨之氣,人以是稱焉。辭曰:

奎星光光,今何其昏。大河東流,遑恤無人。
金匱石室,藏我冊書。豈伊群兒,所堪穢之。
我言弗信,弗信從汝。丘明雖鬼,其文不死。
既不我嘉,覆謂我僭。我視我觚,有淚如霰。
黃霧四塞,黑白誰分。彩鳳無華,山狸有文。
悠悠蒼天,曷其有常。自古莫不然,爾又何傷。

劉昂霄

劉昂霄,字景玄,一字季房,陵川人。聰敏絕人,或戲取市家日曆鱗雜米鹽者,令讀之,一過目無脫遺者。故其學無所不窺,《六經》百氏外,世譜、官制,與兵家成敗為最詳。為人細瘦,似不能勝衣。好橫策兀坐,掉頭吟諷。幅巾奮袖,談辭如雲,四筵聳聽,噤不得語。遇其飲酒,眼花耳熱後,其鋒愈不可當。不知去古談士為遠近,餘子不論也。嘗用門資,敘調慶陽軍器庫使,不就。諸公方薦試宏辭,未幾卒。辭曰:

陋儒拘拘,以簡為常。目視環堵,不知有四方。
狂瀾既倒,誰復回之。氣蓋一世,獨爾能之。
上自黃虞,下迨五季。一隙必燭,何有幽邃。
或觸其機,談辭如雲。誰非男子,有舌無聲。
我豈誇多,我豈鬥靡。一物不知,吾儒所恥。
獨立千古,上溯寥絕。爾身雖窮,爾名豈滅。

雷淵

雷淵,字希顏,別字季默,渾源人。崇慶二年進士,授涇州錄事,不赴。改東平府錄事,以勞績遙領東阿縣令。東平,河朔重兵處也,驕將悍卒不可制。淵出入軍中,偃然不為屈。不數月,家有淵畫像,雖大將亦不敢以書生遇之。調徐州觀察判官,召為荊王府文學兼記室參軍。轉應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誥,兼史院編修官。拜監察御史,巡行河南,榜掠贓吏,風采凜凜。蔡下一兵與權貴人有連,時以藥毒民家牛馬,以小直脅取之。淵捕得,數以前後罪,杖殺之。老幼聚觀,交口稱快,然亦坐是失官。尋用宰相侯莘卿薦,除太學博士,再遷應奉,終於翰林修撰,累官大中大夫。先是正大間,北兵突入倒回谷,勢甚張。平章芮公逆擊之,突騎退走,填壓谷溪中不可勝算。諸將議不定,釋之勿追。淵請急殲之,主兵者不能用。後聞北兵狼狽而西,馬多不暇入御,始悔不從淵言。淵學甚博,文甚奇。為人軀幹雄偉,髯張口哆,顏渥丹,眼如望洋。遇不平,則疾惡之氣見於顏間,或嚼齒大罵不休。雖痛自摧折,卒亦不能變也。食兼三四人,飲至數斗不亂。生平慕孔融、田疇、陳元龍之為人,雖其文章號一代不數人,在淵仍為餘事耳。淵之友高廷玉、李純甫,亦以奇節自負,人號之為「三傑」云。辭曰:

爾心之勁,爾氣之剛。嫉惡如仇,不問暴強。
將指出巡,面冷如鐵。霜簡所加,邪蒿即折。
才豈止斯,兵算又長。眼見千里,孰曰不明。
志不獲伸,多士短氣。其書徒存,九原能起。
埃風四來,式脂式韋。有髯如戟,妾婦之為。
我俗之昏,誰復繼君。茫茫九州,敢謂無人。

雷琯

雷琯,字伯威,坊州人。志英邁,博學能文。以薦書從事史館,調入作司使。初,并州李汾與琯同在館中,以高蹇得罪。琯往送之信陵,攜酒酹魏公子墳,握手痛飲。後去客陽夏,以鞭擊酒壺,作楚聲歌。自言去國十年,甲兵滿天地,短衣匹馬,來自西北,將起楚、漢間奇才劍客與遊,而不可得。當是時,金已遷汴,大河以北,東盡山東,西抵關輔,大軍長驅,徙少壯數百人,殺之居庸關外。自黃河、洛陽、三門、析津,至丕之源雀鎮,凡二千餘里。潼關一帶,西南邊山,大小關隘亦一千餘里。各分地界,統以總帥,夜則傳令坐守,冬則燃草敲冰。兼以關輔大饑,秦民死者相枕藉。琯皆悲之,作《商歌》十章寫其情,曰:「秦,予父母國也,而一至此乎!」竟淚下不能食。乃出奇策白宰相,宰相不能聽。琯去,不知所之。辭曰:

北風泱泱,海水為竭。俯窺神京,不隔一發。
舉鞭擊壺,歌聲愈苦。來自西北,短衣匹馬。
我淚既盡,以血繼之。天門九重,曾莫聞知。
孰秉國鈞,我將自薦。反謂我狂,斥去如箭。
商顏有芝,燁燁蕤蕤。可以葆神,可以樂饑。
長往不返,誰甘幽深。赤日在天,廉我明心。

孤憤辭

中州人士,有無罪而被廢斥者。識與不識咸冤之。濂因本其志,為著《孤憤》之辭,使世之用法不慎者讀焉,其或知所懼也。辭曰:

哀予生之匪淑兮,耿鬱紆其誰語?恐此心之難白兮,假微詞以自吐。曩有志乎學古兮,指前修以作則。非秋蘭奚敢紉兮,非申椒吾焉食。仗所履之正直兮,謂無施而不可。悲世塗之嶮巇兮,曶獨中茲危禍。胡萋斐之小文兮,竟成之於貝錦。剛指方以為圓兮,揆人情為已甚。伊翩翩之公子兮,余素得而友之。握手以示肺肝兮,若斷金而弗疑。何中心之多變兮,一旋踵而弗予識。既擠予於坑阱兮,復彎弓而下石。汝面目之無怍兮,曾何謀之弗深。縱禍予其曷傷兮,吾懼戕汝之良心。睹日月之光昭兮,聞雷霆之隱耽。予固不足畏兮,汝寧不畏於天?天道微而難索兮,斯焉足以責汝。彼黃鳥之嚶嚶兮,猶求友而弗止。將七尺之美軀兮,乃一禽之不如。予固約結而罔措兮,又為汝而歔欷。嗟受命之蹇亻產兮,豈獨汝之為尤。蛟龍鬥於深淵兮,寧無損於鰍鰷。汝雖不我陷兮,予安往而逃囚?唯飲泣而無所訴兮,傷予罪之不當。蒼天之至明兮,獨不鑒我之幽枉(葉,於良切)!皎皎之白璧兮,僉訾其為燕石也。纖纖之素縞兮,反謂其如玄漆也。欲力詆以深文兮,其奚患於無辭。咎繇之不吾出兮,眼有淚而誰知。誓剖心以自明兮,念父母之所遺。苟雉經於溝瀆兮,慮君子之見嗤。夜漫漫而不旦兮,悲風颯其四來。秋蟲響於空階兮,似助予之悲哀。六合之至廣兮,寘一身而無所。魂恍恍若有忘兮,雖生存而如死。昔公冶之所遭兮,夫何有於不仁。在縲絏而非罪兮,亦魯叟之所稱。果自反而弗疚兮,縱遇辱其如榮。浮雲過而日潔兮,春冰釋而水清。外累不足以為懼兮,懼吾德之未明。意欣欣以超絕兮,振冠纓而起行。取瑤琴以彈之兮,有和衎之新聲。樂天命以自度兮,究年歲而不再更。

陳子章哀辭

嗚呼,吾子章竟止於斯耶!始予遊學諸暨之白湖,而子章實來,予因獲與子章交。當是時,四方來者類多紈綺之子,喜眩文繡以自媚,不爭悅趨之。獨予之貧,短衣才能至骭,冷處前廡下,四壁蕭然,誰復見顧者。惟子章與予燈影相望,而讀書之聲相接也。予時學未聞道,心頗不能平。子章嘗慷慨厲予曰:「子量隘矣,是焉足以汙子哉?」子章好使氣,人稍加昵,白眼視之,至其去乃已。予因用子章厲予者厲之,子章矍然謝曰:「是善教我。」子章自是與予居,至歡也。予既還金華,子章亦去。越二年,予再見子章於烏傷。更相勞苦,子章握手顧予曰:「子之貧尚爾耶?子但力學,天殆不能貧子也。」予觀子章貌加壯,其厲予一如諸暨時。未幾,予復西還金華。又二年,予束書寓浦陽。子章聞之喜,以書來曰:「予昔在諸暨,與子居僅四月而別。在烏傷,未十日而別。今子來浦陽,浦陽予父母邦也。予家距子之所寓不百里,庶幾與子少相羊乎。」予亦喜,當與子章時相見也。又三年,子章未嘗一來。予竊怪之,因詢子章所嘗往來者,具道子章病咯血,氣厭厭不振。予謂是疾勢雖迫人,得良醫可已,未始為吾子章憂。又四年,子章竟死。嗚呼,吾子章竟止於斯耶!

予之交友固多矣,如子章者寧幾人哉!積十二年之久,僅能再見之。蓋以子章春秋始壯,予雖少長,亦不過二三年,其與子章遊未晚也,豈知子章遽先予而棄去乎!予蚤知子章若是,又敢憂百里之遠,不與子章周旋乎!子章已矣,孰能相予之善,孰能指予之疵哉?予雖欲不哀子章,不可得已。因從而著其辭。子章諱璋,姓陳氏,子章字也,浦陽人。辭曰:

已乎子章!天賦爾材而鍾爾精,宜乎輝赫其聲光,振拔其華英,不秩登於百石,亦名薦於九卿。奈之何單襦短褐,不知圭組之貴。藜羹糗飯,莫沾鼎沴之榮。雖足鋋乎敝屣,神憊乎篝燈,竟不少用,而遂潛輝韜跡於泉扃。則吾子章,何如勿生!已乎子章,白楊萋萋,宿草莽莽。悲泉咽而不流,寒雲鬱而欲聚。以吾子章之才之淑,而遽下制於一抔之土,寧不使予撫遺文而增嘅,想音容而惻楚也耶!嗚呼唏矣!

王季楚哀辭

王仲淮季楚,越人也。其父艮,嘗檢校江浙行中書,政成,謁選京師。時季楚年方二十餘,請從行。既至,有多季楚才者,薦其名遼陽行中書,授季楚大寧路儒學正。未幾以病卒。檢校君哭之甚哀,既請國子監丞陳公旅撰銘揭墓上,復謂其甥方泗曰:「予深哀仲淮,既不能壽,而又客死。其二子,基始八歲,塾始一歲,傫然也。仲淮有知,其能瞑目乎?聞汝交友多能文,盍求辭以哀仲淮且慰我?」泗來為濂言,濂竊悲之。初,濂見季楚於泗家,眉目秀整,每言輒牽引史傳,幾若貫通者,濂方意其必進用於時。今若是,世之人欲以智力相雄長而不知止者,果何如耶?辭曰:

冥冥玄化,孰屍其權?胡予其才,而不予其年?嗚呼!

思美人辭

吾鄉呂成公,實接中原文獻之傳。公歿始餘百年,而其學殆絕,濂竊病之。然公之所學,弗畔於孔子之道者也,欲學孔子,當必自公始。此生乎公之鄉者,所宜深省也。嗟夫,公骨雖朽,公所著之書猶存。古之君子有曠百世而相感者,況與公相去又如此之甚近乎?聞而知之,蓋必有其人矣。托物引類,作《思美人辭》。辭曰:

惟美人之愔嫕兮,賦誇質於自然。修蛾規而凝黛兮,曼目轉以成諲。妥鬢髮而如雲兮,靨輔巧以承權。纖腰秀頸若鮮卑兮,容都曼而體便娟。寶璐縈而右繞兮,桂徽媠以半偏。懸明月以綴佩兮,錯木難而傅冠。向瑤台而微步兮,意憺靜以貞閑。宓妃之倫折芳馨以相遺兮,復容與乎江干。勢翩翩其鷫舉兮,若遊龍之在淵。胡人間不可以久留兮,遂淩厲乎高寒。馮道紀以為御兮,煉天和而為飧。徑驅馭於陽陰兮,時上下乎星辰。欸予生之何晚兮,不一覿於芳儀。念誇嫭之鮮雙兮,溯回飆而曾思。欿愁悴而委惰兮,氣涫沸以如炊。道苟可以遌之兮,視萬里猶門墀。登嶇嶔而騁望兮,正晨旭之蒼涼。氣曀豁而闓朗兮,莽山川之縱橫。樹輪盤糾而柴鸘兮,飀草藿靡以相望。豐狐思群而永嗥兮,文沄慕類以徐翔。企精爽之不徠兮,空雲龍之將將。蹇侘傺而望兮,耀靈曶其西藏。降崇丘而臨曠野兮,循故轍以東歸。向闌楯而徙倚兮,境外嬰而愁內滋。新蟾皎以出天兮,想纖美之曲眉。繁星爛而成文兮,懷繡帔之陸離。蒼灝廓落而無滓兮,思玉體之弗緇。拂蘭袖而起步兮,復經緯乎空庭。苦鴻雁之廱廱兮,厭羽蟲之薨薨。撼戶以悲惻兮,惕瞀容而弗自勝。轉曲牖而入堂壇兮,牉獨坐對乎華鐙。鐙影搖曳如鳥旃兮,象中心之靡寧。寒厖狺狺而競吠兮,耳恍聞於跫音。疾倒屣以啟關兮,飆鬥葉於枯岑。縹綿綿而莫抒兮,托幽寄於瑤琴。琴聲咽而思深兮,類孤鶴之鳴陰。更寂寞以將闌兮,鬥杓旋而向東。舒枕衾而就榻兮,期夢寐以潛通。精氣注以弗釋兮,橋有物而衡中。息纚纚以方微兮,魂翕翕而上徵。造旬始而謁太儀兮,群靈繽其若叢。氛旄溶以隨猋兮,鳳旍沛而嬰空。馭象車而秉虯節兮,鞭列缺以斥豐隆。豹纛熊幡聿皇以奮兮,樛流紆譎鬱以相蒙。左右衛動以繃睘兮,倏胂倩浰雲滃而雷舂。回穴幡纚汩以卉歙兮,吸嚊潚率藹以蒙鴻。穆眇眇以前邁兮,翩衯衯而弗止。莽冥冥以無垠兮,勢皇皇而迤靡。超氛埃而淑郵兮,竟按轡乎朱陵。長麗舉噣以向日兮,有赫戲之華文。揚芒熛以上猋兮,粲重離之丹門。炫赤玉之寶章兮,列八龍之威神。東趨於蒼極兮,青雕紛其並迎。群神丹尉以方饗兮,奏靈和之鳳笙。四酎芬而凍飲兮,暈玉色而帶紵。揖素威以升皓宮兮,盼四極之浮浮。蓐收顧餘而破顏兮,錫鏤瓊之華鉤。謂貞白以眉守兮,合左契於伊、周。折寒門而燭玄冥兮,朔紘颯以吹裘。有夫元巾而擐甲兮,握靈蛇以為驅。重陰沍而未啟兮,肅元氛之幽幽。四方非不可居兮,悵所思之莫餘睹。馳兩轂如飛丸兮,又滔滔而遐逝。靈氛告餘以吉故兮,子何為兮獨愁。若彼中天之有居兮,隔人世之風雨。吾將導子之一至兮,庶弗愆於恒素。怊忽荒以從之兮,駕剛飆以徑度。曶光炎之炘炘兮,纚鬱決而不可正視。雕甍彤楹屹以上起兮,瀏濫宏惝雲譎而波詭。連卷欐佹杳以軋芴兮,崴魁幼眇矗以高峙。中洞房之沕穆兮,乃美人之攸居。使曼姬為予通訊兮,儼再拜乎堂垂。曶朱扉之洞開兮,移玉趾之委蛇。珠明玉潔不足以為喻兮,光照耀乎東西。吐芳辭以若蘭兮,意勤勤而告余。曰皇降靈兮昭質弗沫,毋染爾穢兮昧厥施。紉藥襦兮曳茝旆,結蕙簹兮張椒幃。勺桂漿兮咽蓀麋,索胡繩兮畦揭車。集眾芳以遠蒸兮,羌鬱鬱而斐斐。余俯首而敬聽兮,書鞶紳以自規。海色動而報曙兮,陶去幽而開寤。雖嘉辭之盈耳兮,邈若人其何處。遂捫膺以沈思兮,獨處而繚戾也。誠因言以會心兮,將神交於千載也。亙天地而無初終兮,惟我民之秉彝。道宏敷於上下兮,必有人而繫之。往者固不可作兮,幸方冊之昭如。日參驗於厥躬兮,若面命而耳提。跛鱉之蹣跚兮,固難齊於六驥。能孳孳而弗怠兮,亦千里之可至。余雖質灊而力單兮,敢不沾沾而奮厲。帶鉤矩而佩衡兮,撤蔀蒙而袪罻。期有形以必踐兮,始俯仰而無愧。縱不得美人以與之遊兮,又何異同功而並世。

予既為此辭,嘗錄一通寄王賢良,賢良蓋有志同予學呂者。書以識之,庸俟異日各考其學之成也。

東湖先生方君招魂辭

至正元年春,東湖先生年過九十,貌加臒而神益腴。一旦,合賢士大夫於庭,先生被古冠衣出,肅賓升堂已,復揖賓咸東向坐,顧外孫楊恒執豆籩,乃從容舉觶而揚言曰:「老夫耄矣,其去人間世不遠矣。私自念,陰陽之運,相摩相蕩,而人實藉是以成形。有生者必有死,暫聚者必終散。嘗昧昧思之,上自頭顱齒髮,下自肩髀腰膂,不知何者為可藉,何者為可恒,乃欲長生閱世而不死乎?予每讀古書,見所謂豪傑之士不可勝數,或提三尺劍,擁百萬兵,喑噁叱吒,而江水為之起湧。或掉三寸舌,高軒結駟,遊騁於諸侯之間,亦足以懾強而下敵。若而人,其材略雄矣,其精魄勁矣,吾將求而與之遊,則已蕩為飄氛而無所詰矣。嗚呼,世之人凡以有涯之身與無涯敵者,皆可悲也。是以榮啟期、林纇之徒有見乎此,或被索鼓琴,或行畦拾穗,雖至老死,不以戚戚少嬰其心。予竊慕之。嘗聞古有《虞嬪》之章,蓋群歌以挽櫬於塗。與其施諸死後之鬼,孰若予親見之?賢士大夫若不予棄,宜賦詩以挽予。予當乘安車而出,使善音者道予而歌,予且擊輪為節以應之,是未必遽減於秦淮海也。賢士大夫若從予言,願舉此觶,為賢士大夫壽。」眾皆曰:「然。」

先生既行觶已,又舉觶言曰:「賢士大夫固挽我矣,予又聞古之人有遭讒放逐者,或閔其魂魄離散而不復還,作辭以招之,其人初未嘗死也。予雖無放逐之憂,而其精神皆已斁竭,筋骸皆已罷憊,顧未死耳。幸未死,有能辭以招我,庶幾翩然自適,與夫既死而有靈,亦御雲龍而一下聽之,又未必不然而笑也。此非屬吾景濂而誰為?願舉此觶,為吾景濂壽。」濂又曰:「然。」

於是賢士大夫執觶以酢先生,且各撰歌詩一章以進。濂因制為招魂辭云。先生名寀,字德載,姓方氏,越之暨陽人。其行事大略,見於延陵吳公所著碑銘。辭曰:

魂兮歸徠,毋遠徵些。上下八極,皆蒙冥些。華山如雲,倚空青些。下有芝房,炳明靈些。白間綺疏,紫檀扃些。銅龍承樞,吐赤瑛些。繡帷高褰,耀輜軿些。綠蛇衛轂,若流星些。淳熬熊胹,溢鼎郤些。狼臅凝膏,如玉晶些。九霞玄冠,五彩綎些。麟衫麑裘,光熒熒些。珩璜合節,鏘瓏玲些。離灑巢和,一齊鳴些。折嘂飄,發繁聲些。趙舞激風,肖霓旍些。秦歌嫚回,折懸瓔些。室中百具,無一不精些。中天化居,能及此清寧些。魂兮歸徠,不越故庭些。

鄭仲昭字辭

《詩》云:「倬彼雲漢,昭回於天。」說者謂雲漢天河也,夜晴則天河明,其光隨天而轉也。雲漢然矣,揆於心之靈明,其有弗同者乎?予友浦汭鄭君,以漢為名,內翰柳先生字之曰仲昭。間來徵予言。予聞制字必有祝,於是稽諸《詩》義,而補之以辭。辭曰:

五禮攸建,冠為之先。備物祗事,無一或愆。筮期宿賓,列器布筵。弁間皮爵,裳錯黃元。組纓屬缺,韎韐用延。尊有禁,柶觶斯甄。離肺充鼎,幹胏實籩。嘉爵既祭,工祝乃前。

造字命辭,厥義則宣。維天有漢,灝氣成川。衝角奠軫,貫乎宿纏。夜翳既斂,若練在縣。隨時運行,素色連娟。徵諸人心,同此鮮。森列萬象,遍燭八埏。出王遊衍,與天周還。

有美鄭君,世胄蟬聯。十世同煬,義聞四傳。君實纘之,僉曰象賢。圖之回之,家政爾肩。泰之昭之,先緒愈綿。惟廉則礪,惟溫則瑄。處乎正中,有赫其平。漢名昭字,佩服允堅。

一理是循,顧諟匪偏。相彼先民,日夕乾乾。一事或悖,六鑿相挻。君宜自勖,弗懈益虔。器服有銘,在古則然。敢補祝辭,以代韋弦。

趙廣字辭

浦汭趙志道氏,衣冠之望族也。有子曰廣,來求予為之字。予謂「廣」之文,從廣從黃,廣則因廠為屋,象對刺高屋之形,而黃則諧聲也。許慎以「屋之大者」為廣,實有「容受」之義焉。請以子容字之,何如?志道曰:「善矣。」乃為之辭曰:

人之隘也,爾則廣之。人之拒也,爾則容之。惟廣惟容,吾將見爾德之豐。

諸暨孝婦楊方石表辭

嗚呼,是惟孝婦方氏之墓。夫孝未易稱,余獨歸之孝婦而不靳者,將以愧為人婦之不孝者也。孝婦姓方氏,諱迎,越之暨陽人。生二十七歲,歸同里楊君敬。敬有母何氏,孝婦左右就養,唯恐違其志。何病腑道澀,不能親御偃溷。孝婦浸之湯盆中,以指探出之。積歲之久,手文皆龜裂,而孝婦未嘗有倦色。昔人有為親浣廁窬者,史臣尚以為難,載之於策。矧孝婦之事,尤人所難者耶。人之所難者且若是,則孝婦其他之行,弗問而可知也。嗚呼,是尚不得為孝婦矣乎?使如此而不得為孝,則夫勃谿而不恭者乃足為孝乎?

予自成童時,讀劉向所傳古孝婦事,以為斯世何為無此人。心雖未敢必其無,然歷三十餘年,卒不能一逢。嗚呼,余豈意今於暨陽乃見之也。暨陽距予金華僅二百里,予昔嘗兩至其處,而不知有孝婦,至今始得知之。嗚呼,予又意世之如孝婦者,夫豈少哉?特以不遇於君子,故湮滅草萊而人弗聞之耳。其弗聞者,予固無如之何,其幸而得聞者,可不大書,揭之崇阡,以愧人婦之不孝者耶!非為愧人婦也,抑將愧人子也。

孝婦性儉慈,頗知讀書,嘗鬻田教子。父德載,母張,皆宦族。年六十一,生二子:恒、慧。其卒以至正二年九月五日,其葬於馬鞍山,以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云。

蔣季高哀辭

至正丁酉秋七月壬午,濂畏暑,被髮行青松間。忽有客自東陽來,曰:「蔣季高氏歿矣!」濂聞已,哭之哀。哭已,進客問狀,客曰:「前月戊辰,季高以事如縣中,己巳即有滯下之疾,晝夜之行餘百。久之,熱發體中如火。其兄伯康懼,亟呼醫視之。醫至,脈已絕矣。自己巳至今月甲戌,僅六日而遽至於亡。」濂聞已,復哭之哀。乃尤天曰:嗚呼悲乎,不知何繇而夭吾季高乎?使季高其行負天地、愧神明,夭之可也。季高恂恂儒者,非其道弗言也,非其道弗為也。言其事親則孝而恭,處伯仲則穆而和,交朋友則信而貞,遇族姻則惇而莊,接閭黨則惠而慈,求其致夭之繇,無有也。今季高何為乃遘爾乎?豈高高在上,果不可必乎?抑其視夢夢,不能別善惡乎?所謂天道常與善人,其尚足徵乎?嗚呼悲乎?

初,濂年二十餘,頗嗜學,聞文懿許公弟子三衢方先生,以性理學講授東陽之南溪,徒步往,從之遊。先生所主,蓋蔣君子晦家。子晦,季高父也,濂因獲交季高父子間。時季高尚未冠,即能執經問難,進退雍容,肌肉若玉雪可愛。歲幾何,既哭其父,今又哭季高焉,則夫人世如傳舍者,可不信乎!嗚呼悲乎!

季高篤意於學,方先生既歿,復負笈師事侍講黃公。會濂亦執灑掃之役於公門,與季高交益密。季高日出所為文,皆雅馴可傳誦,濂甚敬之。每一會繡湖上,輒握手吐肺肝。間酒酣氣豪,競出慷慨背俗語。季高喜,益與濂親。季高善辨說,袞袞數千言不休,濂不能屈,每務力勝之,於是各大笑而止。且曰:「良會不可數,一嘻笑,一怒罵,皆別後之相思。」當時出此言,亦以為常,豈知別後之相思者,乃為死後之相哀乎?心雖如鐵石,其不為季高一酸辛乎!嗚呼悲乎!

去年之春,季高有書來曰:「東西二峴山,無君足跡十年矣,縱不為吾行,其可貽山靈之所笑乎?」濂方閉戶著書,跬步弗妄出,不及如季高言。濂所居實浦汭青蘿山,山中林樾蒼潤,孤猿野鶴,見人了無驚猜意,而梅花泉又極可飲。濂自念,雖不能為季高往,季高清俊士,折簡招之,或可一來,當共飲水哦詩,或投壺白雲間,亦一樂也。豈知季高遽棄濂而長逝乎?峴山之蒼翠固在眼,寧不對之墮淚如襄陽乎!雖欲重登,顧後瞻前而季高不見,又寧不為之感慨乎?嗚呼悲乎!

季高之太夫人年逾八十,母夫人發亦種種,而三子方累累在疚,長者僅七齡,幼者尚居乳哺中,惸然可念。季高之死,兩目能遽瞑乎?嗚呼悲乎!季高已矣,濂將摭季高群行,為書以信後世。適有故未及為,姑撰哀辭一通,焚之於墓,以寫中心之悲。季高其能有知乎?抑無知乎?岱嶽可移,瀛海可填,濂之哀吾季高者,尚何時而已乎?嗚呼悲乎!嗚呼悲乎!

季高諱允叔,季高其字也,卒時年二十九云。辭曰:

有木蕤蕤兮,嗚呼!將鬯其施兮,嗚呼!霜雪何為兮,嗚呼!竟從而折之兮,嗚呼!天者不可知兮,嗚呼!千載之悲兮,嗚呼!

贈醫師賈生序

(闕)

卷三

燕書四十首

玄黃之間,事變無垠,辯士設喻,以風以陳。質往舊,開今新,作《燕書》四十首。

晉侯將伐楚,楚子甚懼。召六卿訊之曰:「楚國雖小,自若敖、蚡冒至於武、文,威棱氣焰,懾彼諸姬。今晉君不道,乃謀兵入我,是蔑寡人而死二三子也。寡人耄矣,不復親帥三軍以逆。堅乃城郭,以遲晉人,不亦可乎?」王孫由於對曰:「然。《易》有之:『王公設險,以守其國。』非險,國孰與守?盍圖諸?雖然,城郭有時而墮也。楚國之南有方城焉,其東有漢水焉,晉人雖眾,將焉用之?雖然,山川之阻亦可逾也。若使舅犯守郢,先軫保鄖,叔肹御雲中,荀偃扼直轅,誰敢侮予?雖然,此猶以力言也。齊民毒吾賦久,若綏之以仁,馭之以寬,繩之以禮,則封內之民德君,以死守矣。雖然,是保民也,非保國也。」楚子曰:「何謂保國?」王孫由於曰:「君務上尊天王,下睦四鄰。分昭於上,勢定於下。上下有序,疇敢構兵?是保國也。」楚子曰:「善。」於是遣公子結如京師,左司馬戍聘於齊、魯諸大國。晉侯聞之,謂諸大夫曰:「楚國方尊王睦鄰,而以兵入其境,不祥。」遂退師。君子曰:甚哉,分之大也。分為天則,定乃靡亂,何有兵禍哉?《易》不云乎:「六二之吉,順以則也。」失則凶矣。

燕與齊方睦,齊人以燕不虞其入也,將侵之。武安君聞之,走告燕文公曰:「齊將不利於我,公宜謀之。」文公曰:「寡人所謂,晉、楚大國爾,齊何能為哉?」武安君曰:「不然也。臣嘗至豚澤,豚澤之人養蜀雞,有文而赤。翁有群,周周鳴。忽晨風過其上,雞遽翼諸,晨風不得捕去。已而,有烏來與同啄。雞視之,兄弟也,與之下上甚馴。烏忽銜其飛去,雞仰視悵然,似悔為其所賣也。夫巫峽之險,不能覆舟,而覆於平流;羊腸之曲,不能仆車,而仆於劇驂。此無他,福生於所畏,禍起於所忽也。」文公曰:「子誠過慮哉。」不聽。未幾齊果攻燕,取十城。君子曰:蜂蠆且有毒,況上國乎?燕人為不知矣!

齊路寢壞,桓公欲新之,召工師翰具材。工師翰伐巨木於營丘山中,若藲,若閃,若魄旄,若豫章,無疵,取而泛之河,蔽流而下。工師翰麾眾徒,操剞劂斫之,運繩尺剫之,閣閣然,橐橐然,聲達乎臨淄之郊。越五月,路寢成。桓公環視之,東阿之楹有用樗者。恒公讓工師翰曰:「樗,散木也。膚理不密,沈液弗固,嗅之腥,爪之不知所窮。為秩為棖且不可,況為負任器耶!」工師翰對曰:「臣之作斯寢也,嘉木以為脩,文以薦址,畫藻以奠井,堅堊以厚墉,陶甓以飾黝。臣竊以為盡善矣,惟東阿之楹缺,以一樗足之,不虞君之見讓也。」桓公曰:「寢之鞏者在杗廇,承杗廇者在桴,藉桴惟楹耳。一楹蠹,則傾隳,奈何不讓?」工師翰曰:「臣聞國猶寢也,一楹蠹,則無寢。若眾壬進,尚可有國乎?」桓公曰:「不可也。」工師翰曰:「君既知不可,何為察其小而遺其大也?」桓公曰:「不知也。」工師翰曰:「臣請為君言之:擅執國柄者,有雍巫焉;成內食之奸者,有彝鼓初焉;長君之欲者,有寺人貂焉;外惡諸侯而凶德弗革者,有開方焉。是眾楹皆蠹矣,路寢能獨存耶?」桓公悟曰:「敬諾。」於是解四子政,而召管敬仲任之。齊國大治。君子曰:工執藝事以諫,忠矣。斷而行之者,非勇歟?宜其上下相親,霸業底定。《書》曰「從諫勿咈」,桓公有焉。《易》曰「納約自牖」,工師翰近之矣。

楚莊蹻過商丘之墟,聞司鴻氏之妻嬰美而豔,殺司鴻氏攘之。未幾,又將室衛人之白閭。白閭宜衛人,不從,引錐自刺,左右奪錐免。蹻怒,欲梟衛人。白閭曰:「衛人厚我若此,勿以妾故傷衛人也。泣而往。」白閭得幸久,竟忘衛人恩己,請曰:「衛人女弟,容顏誇嫭,肌膚若琢玉,善為《陽阿》《七盤》之舞,翩翻如龍旋,見者欲死。君強委禽焉,可妻也。」蹻從之。至,蹻絕憐愛,終不自懌。嬰則日媚蹻,作狐狗態,蹻或一破顏,輒出驕人曰:「主君贈我以笑矣!」「主君面目有光,唇如繳丹,齒如齊貝,音中黃鍾,其美丈夫哉!悔相從不夙也,雖然,今幸得侍巾櫛者,殆天畀我寵乎!」言已,手足皆亂無主。白閭尤善媚,其驕人比嬰有過無不及焉。已而蹻專,白閭甚恚,往詬曰:「而溷彘耳,遽忘德吾乎?不然,吾專我主君也。」嬰繼詈尤力。起避之,白閭與嬰逐噪不已。問嬰曰:「而昔有良人乎無也?」曰:「有。」曰:「今何在?」曰:「人殺之矣。」曰:「孰殺之?」曰:「主君也。」曰:「然則主君而仇也,而弗能報,反爭一旦之寵,不亦傎乎?」嬰不能答,白閭遽曰:「妾夫子固在也。」曰:「而夫子固在,而心儻未死,曾記泣別時言乎?」白閭抱大慟,與嬰亦泣下,不能仰視。君子曰:大俠出南海中,殺人肝為脯,妻其女婦,事與莊蹻正同。南海之人無縛之者,反北面事之,爭權而矜寵。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頓國之大夫權,聞黃帝與蚩尤戰,製角以象龍鳴樂之,刳桐而髹錮焉,畫為龍文日習焉。其音鬱紆而回旋,優優焉,廱廱焉,可聽,若能通乎元潛者。大夫吹向南山之湫,以感龍,湫中三足能聞角鳴,意人將醢己,呀然號,林木皆動。大夫大驚,謂真龍吟也,走謂公之奇曰:「真龍之鳴,業業如靈鼓,前後相續,宛潬不能休,吾向學者殆非也,請改而習諸,何如?」公之奇曰:「子所聞者能也,非龍也。龍之鳴,人鮮能聞。子之角固偽也,今子又以能為龍,益偽矣。舍偽而學偽,奚擇焉?」君子曰:世之法孔子,斷斷兮自謂得其宗者,若真龍出鳴,則駭矣。

鄭伯卒,庶孽奪正公子五爭。及厲公自櫟入國,將盡劉諸公族,懸劍於國門,且下令曰:「敢爭者斬!」子俞彌方病,聞之歎曰:「是何亡國之政也!」乃令左右扶見公。未至,公遙呼曰:「大夫力疾而見寡君,非欲嘗國門劍乎?」聲色俱厲。子俞彌陽驚曰:「何謂也?」公語之故。子俞彌曰:「君能如此,過文王遠矣。臣頓首賀且不暇,況敢爭乎?」公解顏曰:「寡君焉能過文王也?」曰:「臣言不悖,君實過之。」公曰:「大夫言何易也?雖然,幸卒言之。」子俞彌曰:「君之過文王者無他,威勝也。」公悅,前子俞彌問曰:「文王初伐犬戎,次伐密須,次伐耆邗,次伐崇侯虎,而作豐邑,自岐徙都之,其威盛矣。大夫乃謂寡君勝之,其故何耶?」子俞彌曰:「文王之威,能行天下,而獨不行於周宗,故其孫子之蕃,兄弟之國者十有五人,姬姓之國者四十人。此無他,親親也。今君欲兵之,非威勝文王乎?」公艴然見乎色,曰:「大夫言固善,如儀之黨何?」子俞彌曰:「鄭之公族盡二人黨耶?君奈何殲之?臣所居之南有山曰陽都,之山甚深,群熊萃焉。熊性惡血,偶度絕壑,棘刺脅血,見若濡縷。熊亟爪之,血愈滋。爪之不已,膚成坎,原原如泉湧。熊不能禁,剜去其膚,而血弗息,竟擢腎腸以死。鄭之公族,猶一體也,今因公子五爭,不問小大盡劉,無乃與前事類耶?」公矍然失聲曰:「吾過矣,吾過矣!」遂下城門之劍,置諸公族不論。君子曰:鄭厲公之愎諫,誰能犯焉?子俞彌反覆言之,而公弗格者,以順入以正出也。《內經》曰:「寒因寒用,熱因熱用,其始則同,其終則異。」於戲,豈特醫師之為然哉!

蔡人有列宗子泓,性好潔。惡人口過,人與語,遙答之,且答且唾,人進寸則退尺以避。沐浴必十更湯,收濕不以巾,溯風乾之。掘坎為匽,而軒其上,下疏河水,隨隨流。欲行人道,汲井泉前後濯,大雪不廢,妻因病寒死。然好嗅女婦足紈,足紈若行幐,纏三周而覆湧泉,善垢。或解之,其臭逆鼻,人不噦即吐,子泓獨樂之,驕人曰:「是何鬱金之腴也,婆律之潤也,椒蘭之鬱也。」置諸袖中,飯不甘,嗅之;神度弗爽,嗅之;怒不舒、懣不釋也,又從而嗅之。瀕死召其子曰:「吾死矣,粢盛薌合不爾求也,嘉薦普淖弗汝覬也,能時致足紈於柩前,孝莫大焉。」蔡大夫聞而笑之。君子曰:古語有之,大潔者必有大汙。其子泓之謂乎?

魯之老父,相與謀造狐白之裘。紉之以密箴,緣之以畫純,佩之以長褑,熨之以榆火。擇彤笥承之,趨魯君之庭而致辭曰:「吾儕小人,得有闔廬以蔽風雨者,非君賜與?出作入息,而鼓腹酣歌者,非君賜與?男播於疇,婦饁於郊,以遂其生者,非君賜與?吾聞上德不報,於人為無禮,於德為愆義,不祥莫大焉。請以是為玉體之共。」謹再拜以獻。魯君曰:「寡人聞之,君猶本也,民猶支也。君所以庇民,如本之養支也。爾二三老父之無衣,宜於寡人乎是給。今倒行而逆施之,無乃不可乎?敢辭。」二三老父又相與謀曰:「是服之不華,無以彰君之德也,盍更諸?」於是以錦為衣,繡以五色龍章,鞶以朱絲,襮以華黼,有文爛如也。又復趨魯君之庭而致辭曰:「臣等不佞,長於蒿萊之野,未嘗受教於君子,不知以禮事君。夫因物以合矩,矩謂之章;緣文以顯義,義謂之範。君有至德,而惟皮革之物是供,非合顯之意,謹更之,惟君圖焉。」公曰:「魯國雖小,尚敢私一裘乎?禮若可受,絁布惟盈。如其不然,五采奚益?敢固辭。」二三老父又相與謀曰:「吾君誠賢君,其不受者,非有他也,不欲重煩吾民,我等當愛之以德可也。」又進而致辭曰:「君之中心,臣等幸已知之。有君無臣,世謂亂國。臣不敢以褻服汙於執事,願以仁義為衣,道德為領,忠信為紳,廉知為緣。使君服之,長有茲魯國,先公社稷,永有攸賴,不亦可乎?」公曰:「寡人敢不承教!」君子曰:「魯之老父,何其善愛君哉!其氣和,其辭婉以周,其情懇願而有依。魯君應之,若黃鍾大呂,弦歌幹揚,洋洋乎相宣,泠泠乎相應也。君臣如此,魯欲不治得乎?《禮》曰「無體之禮」,「上下和同」,此之謂也。

腹擊至趙,趙苫成常與之出遊,指河山曰:畛畛乎有截也。指民物曰:棼棼乎眾多也。指兵府曰:矛戟犀利也。指內藏曰:玉帛充刃也。「大夫上國也,寧有匹於是乎?」腹擊曰:「敝邑索甚,安能及此?然有一說焉,為君陳之可乎?」曰:「可。」曰:「南海之濱有昭支昷者,居蛟汭之丘。汭不產牛,有繩童來者,大如獒,其角繭爾栗爾。昭支昷怖曰:『是何物也?』其友伯昏氏告曰:『此謂童牛,《易》稱「童牛之牿」是也。』昭支昷曰:『吾見貌牛者,形咫尺耳,其大有若斯乎?』懇其人購以歸,驕其比鄰,矜其輿皂,自以為無敵也。他日,寧宣子過焉,謂之曰:『是未足為大也,高涼之山,有牛曰畟,其有黃,其尾玄,其色類乎卷,其肉重三百餘斤,子盍致之?』昭支昷復往購以歸,又自以為無敵也。他日,爰子旃過焉,謂之曰:『是未足為大也,空賓之林,有牛曰旄,赤鬛垂髀,紺氂蔽膝,體長而多力,其肉重六百斤,子盍致之?』昭支昷復往購以歸,又自以為無敵也。他日,倨無膝過焉,謂之曰:『是未足為大也,巴峽之中,有牛曰犘,其毛拳然,其睛煜然,其角觺然,其肉重一千斤,子盍致之?』昭支昷復往購以歸,又自以為無敵也。他日,梁都之舟過焉,謂之曰:『是未足為大也,合浦之間,有牛曰犎,項肉上葵,龍胡下綏,迅行如飛,其肉重三千斤,子盍致之?』昭支昷復往購以歸,且詫人曰:『如此尚有可敵者耶?』岸舞焉悅,囂囂然自溢也。他日,公孫伯光過之,昭支昷出牛讎之。公孫伯光曰:『是猶未足為大也,岷峨之穀,有牛曰犩,钅敻蕩以為頂,鵠象以為跟,雕璧以為背,填脂以為尻,其肉重七千斤,子盍致之?』昭支昷惑曰:『有是哉?』雖然,且將驗之。迨至,果如伯光言。因歎曰:『使人不我告,我終矜童牛大於天下牛也。』趙之河山、民物、府藏,較之胡、海,固為大國也;比之齊、晉,則不及矣。齊、晉比趙,固為大國也;較之秦、楚,則雄強不如之矣。君勿自足,自足則驕,驕則輕,輕則殘民以逞,國欲治,得乎?」苫成常舌本強不能對。君子曰:人自狹者,其不可哉!

齊景公懲奢而好儉,諸大夫復日浸乎淫靡,然懼景公之知,矯情事焉。每入朝,駕羸馬樸車以從,衣惡甚,冠纓殆欲絕也。齊景公謂其誠也,憐焉,召群臣曰:「寡人使子囊帶,賜爾等錦衣一襲,及鞞奉、容刀各一,以為身章,而等毋過儉也。」皆對曰:「臣等藉君威靈,得從大夫之後。食雖弗鑿,不我餒也;衣雖弗華,未嘗冽也。願君久有此土,俾萬子孫食君之儉。《傳》曰:『儉,德之共也。』共則一和,儉則從康,從康則豫,一和則輯,唯君圖之。」景公悅。一日出遊,會諸大夫饗於鹿門。入而觀焉,其車則澤而煥也,其馬則矯而騰也,其服食器用則豐明精腴也。景公以其紿己,大怒曰:「叱嗟!而吾臣也,敢爾乎!」盡收而戮之。君子曰:《書》云「作偽,心勞日拙」,其齊大夫之謂乎?

秦昭王即位之三年,中外士多去。昭王患之,謂陽山君曰:「寡人遇士不為不至矣,先饑而之,未凍而裘之,寡人何負於士,士之相視如弁髦?將縶維之耶,益離其心。欲任其所之耶,則去者日多矣。弗禁國將空,奈何?」陽山君曰:「君何患焉。夫王孫非重甗不棲,非山實不食,非族林不懸,聞人聲則逸。弋人餌而粟之,詔而馴之。命之舂,人立而下上其手;命之水,負壺出汲;命作《兜離》、《桑林》之舞,則冠帶踉蹌而起。夫王孫,類夫人者,猶可也。至於甝虪,則噬人之物,仰首則百獸懾,掉尾則林木震,嘯咆則陰猋四發。非惟不可近,矧敢狎?獵人羉而縛之,習而安之,相與作角抵之戲,跨項編項,或翻出蹯下,無所不至。甝虪亦靈獸,猶可也。至於伯趙,禽中微者爾,技人引而羅之,擾而柔之,摶土為人、獸、神、鬼面,而空其中,衣與皮如之。令其為鬼,則冒鬼面、服鬼衣以出,跳踉偃仆如畫。至於人、獸、神皆然。伯趙雖微,猶禽屬也。至於蚍蜉,則蟲之至微者也。形大於粟,其目、鼻入微不可見。眩人以彘肢誘而致之,集於乾壺,玄與黃異貯,序而教之。布髹幾於庭,置二壺其上,振鼓三。初則玄、黃皆出,再則各成列,奮首搖鬛相向,三則紛紜交不可辨。聞鉦聲,各退入壺不亂。夫王孫、甝虪獸也,伯趙禽也,蚍蜉蟲也,皆口不能言,冥頑不靈,其可服而制之者,奠心志、寧嗜欲故也,況士靈於萬物者乎?且士者,國必資以成治者也。昔我先君繆公,西取由餘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求丕豹公孫支於晉,遂成霸業。臣竊聞之,先君嘗語群臣曰:『林繁則眾禽來棲,海寬則大魚來遊。寡人之待士亦以寬,故劍舄乃麕至耳。』今王之馭下如束澀,晝不得寧,夜不得息,來者如入囊,有入無得出者。臣亦將去之,況他人乎?王若以誠待士,縱其去來不問,士若不至,當磔臣以示,不悔也。」昭王曰:「善。」鄰國聞之,士之來歸者千餘人。君子曰:君子懷材抱藝,孰不欲自見哉?特患遇之非其道,故避去爾。《禮》云,舉賢而容眾,毀方而瓦合。言寬裕也,君子亦何心哉。

齊頃公欲賦民,一丘出車一乘,不從者死。袁婁宰泣曰:「敝邑之賦急矣,四丘一乘尚弗支也,況倍三乎!吾寧死爾,不忍死民也。」弗奉令。公使使者讓宰,且召與使者俱。宰至,見公頓首請曰:「臣無罪。」盧蒲就魁在側,斥曰:「汝惡得無罪?立國養民古也,瘠民肥國今也。胡不朘民膏血以媚公?爾罪一也。公既棄民,汝反欲愛民,使諸侯不敢侵伐,爾罪二也。通國之宰,皆徇公欲,爾獨以正自匡,而欲死之,爾罪三也。汝惡得無罪?」公笑而釋之。君子曰:古者諫有五,有正諫,有降諫,有忠諫,有戇諫,有諷諫。若盧蒲就魁之言,其殆諷諫也歟!

韓帥師伐魏,入舞陽,魏人避之。韓將公仲曰:「夫魏,易搖之國也,今弗鬥,蓋弱我矣。再帥師進,必下一二城。」公叔曰:「不然,魏國雖小,許鄢在其南,西河絡其北,長城界其西,淮潁出其東,是所謂險阻國也。今無故我弱,蓋有伏甲焉。譬猶越人阱鼠,鼠好夜竊粟。越人置粟於盎,恣鼠齧不顧,鼠呼群類入焉,必飫而後反。越人乃易粟以水,浮糠覆水上,而鼠不知也。逮夜,復呼群次第入,咸溺死。魏以舞陽餌我,是置粟於盎也,無乃不可乎?」弗聽。未幾,伏甲四起,韓師殲焉,公仲僅以身免。君子曰:公叔可謂智士哉。所謂智者,察見隱微,無所遁其情爾。魏人無故而棄舞陽,豈力弱哉。蓋誘我也。公仲遽信之,何耶?老子曰:「將欲奪之,必固與之。」其魏人之謂矣。

晉欒氏世為晉卿,以財名。至欒雩,益務侈靡,狗馬聲色無不好。藉之舉火者百家,無規之者,媚惑惟恐不亟。求獒西旅,訪神馬渥窪,徵樂姬燕趙。出則行馬擁犬,還則吹竹彈絲。為長夜飲,酒酣,連臂踏歌曰:「北邙之陰,白楊悲止。今我不樂,日月馳止。卷發衰止,飲酒沱止,我心和止。」無日不然,蓋藏皆空,而為樂不厭。雩覺,召所嬖謂曰:「吾樂已,太康家力,不向單乎?」輒紿之曰:「魚雁滿藪澤,羊牛溢郊,金帛珠玉,充積庫藏,何謂單乎?」雩復悅。雩妻蓼媛罵曰:「蟯蛔所藉以生者,在人腸胃中也。噆其血,日夜不止,人因病厲死。人死,即蟯蛔亦槁矣。爾曹藉吾家舉火,旦旦蠱而伐之。我家亡,汝家得獨存乎?」眾畏蓼言,以計去之,嬖亂益甚。雩以貧死,百餘家皆散為丐。君子曰:山之陽有桑,群蟲穴之,晝夜齧弗止。桑沈液乾而悴,蟲亦無生者。蟲其欒氏之客歟?使戒蓼言,亦何至於丐?哀哉!

楚有斫子般者,貌肅而言莊,言則必稱先王,國人皆以為修潔人也。一日,飲薳啟彊家,而沈尹壽、師祁犁與焉。師祁犁與沈尹壽語,語近褻。斫子般怒曰:「若等陷女蠱,若渠略出入穢壞,雖鬼見亦唾也,尚敢揚言俎豆間乎?」眾皆色沮。言未既,有豔姬過門,斫子般起更衣。忽見夫握刀趨甚疾,眾隨之觀,則所追者正斫子般也。初,斫子般通於姬,姬知飲薳啟彊家,過而目招之。斫子般將尾而私焉,不虞良人見也。沈尹壽拊膺歎曰:「天下寧復有是耶!天下寧復有是耶!」薳啟彊尤之曰:「子何見之晚也!昔紀侯好狙,使狙師教焉。狙師脫土肖人貌飾之,冠九山之冠,衣結霞之衣,躡文鸞之履。升降周旋,人也;拜立坐跪,人也。狙師度可用,進紀侯。紀侯觀之樂,舉觴觴焉。狙飲已,竟跳擲裂冠裳遁去。蓋狙假人貌飾形也,其心狙也,因物則遷爾,子何怪斫子般哉?今之世,假稱先王以文奸言者,衣袂相屬也,子何怪斫子般哉!」君子曰:天之高也,日月之昭也,星辰之遠也,涉天之家咸得測焉。獨人心之變,堯舜有難知者。觀斫子般之事,可為寒心矣。

齊西王須,善賈海,出入扶南、林邑、頓遜群蠻中,貿遷諸寶,若毒冒、頗黎、火齊、馬腦之類,白光燁燁然。遇東風覆舟,附斷桅浮沈久之,幸薄岸。被濕行彝陰山中,山幽不見日,常若雨將壓地。西王須自分必死,尋嵌竇絕氣,庶遺胔不為烏鳶飯。未入,猩猩自竇中出,反覆視,意若憐之者。取戎叔、雹葖、委萎諸物,指之食。西王須方餒,甘之。竇右有小洞棲,新毳厚尺餘,甚溫,讓西王須。猩猩獨臥於外,大寒不自恤。語言雖殊,朝夕咿作聲,似慰解狀。如是者一年不懈。忽有餘艎度山下,猩猩猶急挾西王須出,送之登。及登,則其友也。猩猩猶遙望不忍去。西王須因謂其友曰:「吾聞猩血可染罽,經百年不蔫。是獸也腯,刺之可得鬥許,盍升岸捕之?」其友大罵曰:「彼獸而人,汝則人而獸也,不殺何為?」囊石加頸,沉之江。君子曰:負恩背義,人弗戮,鬼斯戮之矣。西王須之見殺也,宜哉!雖然,西王須固可殺,猶施於異類也。類同者亦有之,豈惟類同,而同氣者亦或有之,奈之何哉?天王之法尚在,吾當執刑書以往。

玉戭生與三烏叢臣朋,玉戭生曰:「吾儕宜自厲,異時立朝,勢人之門,足毋陟也。」三烏叢臣曰:「此余切齒腐心者,盍誓諸?」玉戭生喜,乃歃血誓曰:「二人同心,毋循利,毋訹有位,毋附厥憸壬而移其行。有違此盟,明神殛之。」居亡何,共仕於晉。玉戭生復申前誓,三烏叢臣曰:「言猶在耳,何敢忘也!」時趙宣子得君,諸大夫日奔走其庭。三烏叢臣既悔,復恐玉戭生知之,又不得不往也,雞初鳴,即去候宣子。入門,有危坐東榮者,舉火照之,則玉戭生也。各慚而退。君子曰:二子貧賤時其盟誠良,及登祿仕,遽變其初志,何耶?利害戰於中,位勢怵於外故也。士君子養於山林,而壞於朝廷,昔人之歎,其有感哉!

武安君說六國從親以孤秦。秦惠王患之,使犀首期齊、魏,與共伐趙,以敗從約。趙肅侯使使臣說齊、魏之君曰:「臣之東鄰有長瀦君,其妻終葵夫人,妒虐其侍姬,長瀦君苦之。長瀦君之友六人,家有如夫人者三,和而不爭,長瀦君泣而訴焉。六人者各遣其妻,載饔餼以食夫人,且解之曰:『人所貴於婦者,能樂其夫子爾。長瀦君年將耄矣,宜安之。今因帷薄之故以傷其心,可不可乎?』夫人答曰:『妾不佞,不知明訓,不能奉夫子,致辱玉趾賁於茲敝廬,有命敢不敬從?然竊有辭焉:長瀦君實耄,子且幼,未能勝灑掃。所恃以無恐者,長瀦君存耳。苟一旦溘先朝露,吾屬將操觚丐於道路。長瀦君精神幾何?寶之愛之,惟妾爾。侍姬惟欲是從,長瀦君若死,其目豈有淚耶?肉未及寒,已思移他家矣。妾雖愚,寧復計帷薄事乎?』六人之妻各歸,逐其如夫人者。今六國合從,將以擯秦。秦遣衡人一訹,從約頓解,而惟秦之令是從,不亦難哉?且說士之口,是非紛亂,唯其所命皆傅理善惑,大王不可不察也。」齊、魏之君皆曰善,於是遣使至諸國,從約復成。君子曰:七國之君,甚矣無識也,隨辨士之舌以為東西。辨士升,國勢降矣,故當時謂無士為無國。傳曰:「眩白為黑,倒上為下。」其士之謂歟?

鬷夷子謂魏力叔牟曰:「越山之中,多蒙頌、玃父,而牛尾狸亦產焉。狸與肉間錯,味旨甚。當林實秋肥,狸日飫之,其毛澤澤。狸自料為人所忌,穴山為宮,樹石為柵,聚籜為墉,晝伏夜動,無隙可尋。老獵師嗾犬蹤跡之,毀柵壞墉,而煙其宮。狸不能煙也,閉目冒火出,犬隨斃之。」力叔牟曰:「狸何罪哉?」鬷夷子曰:「狸何罪哉,利其肉之脆也。高國氏以富見禍,人以為無辜,殊不知從己召也。高國氏亦牛尾狸哉?」君子曰: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信矣!

楚放宜咎者,善為鸇,學未三月皆馴,縱之揚則揚,呼之降則降,指鹙鶬鳧鵠,使之擊則擊,無不如志。西鄰有終利之伊,爭能宜咎,欲學之。求鸇於太陰山,使調鷹奴囚之七月。有鶬過焉,命鸇搏之。鶬驚墜,鸇亦墜,對立閃枝上。招之,矯矯然逝矣。餘者瘦死過半。終利之伊甚慚,往宜咎曰:「子何術而使鸇馴也?」宜咎曰:「吾亦何術哉。予初得之也,冠之以籠胄,束之以絛旋,嚴之以鼓鼙,承之以鞲帣,振之以鑾和。使其目無邪視,神無外馳。時其饑也,和水肉以炙之;廉其饜也,咽羽毛以泄之。於是其天者全,不知有人,人亦鸇比。故命擊則擊,命止則止。今子畜之以人,不以禽,乖戾其性情,動搖其筋骸,逆亂其血,紊傷其羽翮,不適其饑飽。神既不完,天者皆喪矣,又烏能如人志哉!唯恐其不縱也,縱則揚去爾。吾亦何術哉,所用與子異爾。」終利之伊再拜曰:「吾因問調鸇,而得馭將之術也。」君子曰:豈惟馭將哉,治民亦猶是爾。

楚將伐魯取其地,召諸大夫問焉。辟閭巫臣曰可,神子魚曰不可。楚子病之,請言其故。辟閭巫臣曰:「魯公失政,季氏得民。公伐之,弗勝,次於陽州。齊侯唁公於野井,而不能討。魯之臣子,枕戈待旦莫敢發者,畏季氏威也。君將求逞諸侯,而徼福周公之廟,奈何不伐?臣故曰可。」神子魚曰:「周室東遷,列國失序。若聲罪加之以兵,何君不可攻?何國不可伐?楚之視魯,猶齊、晉之視楚也。魯可伐也,楚能免焉?臣故曰不可。」辟閭巫臣曰:「魯棄周禮,惟強弱是視。當齊肇伯,衣裳之會九,兵車之會四,魯鮮不與聞。晉文率諸侯會於溫,以臣召君,不可以訓,亦僕僕而往,不遑寧處。其蔑我楚國則曰:『是蓽路籃縷之邦,可與行典禮乎?』楚國之民,含怒日久,非特君也。康王即世,魯公雖與二三丈夫辱臨楚郊,實怵於勢,非中誠也,不伐何以示遠?臣故曰可。」神子魚曰:「周公相王室,尹天下,於周為睦。分魯公以大輅、大旗,夏後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使帥其宗。輯其分族,將其醜類,以法則周公。用即命於周,其德至今未泯也。夫修惠以懷人,人誰弗親?逞威以上人,人孰能輯?今以魯不我與,而兵之以示遠,其無乃非德惠也乎?臣故曰不可。」辟閭巫臣曰:「受姓定封,孰非懿親?諸姬存者,其可數也。或明德之弗崇,則弗足以存。且臣聞之,立德敷政,立義和民。德,天之明也。義,地之制也。君人者,則天之明,法地之制,以洽和民人,古之道也。今魯之公室弱,民罹荼毒,若入火無所避之。棄而不伐,不亦左乎?臣故曰可。」神子魚曰:「王靈雖微,天下共主。楚國固強,終人臣也。以君伐臣,是謂布義。以臣伐君,是謂悖政。四海弗靖,職此之由。若以師宿於魯境,東諸侯告於天王,使一介之使以讓君曰:『魯也弱,諸臣畔之,致使其君越在草莽,不能事宗廟,諸姬竊憂之。君為大國,不唯其難之靖,而土地是圖,或為執事羞。天王命我諸姬,亦既有辭,當以公徒三萬,與君周旋於龜蒙之墟。君其圖焉。』不知君將何辭以對也?臣故曰不可。」辟閭巫臣曰:「天王崩,王室亂,劉子、單子以王猛居於皇,自救且不及,況能餒我魯乎?五侯九伯,桓公實征之,以臣伐君,非一朝夕。今楚之霸與齊代興,我若討魯之罪,東諸侯震疊不暇,其能有辭乎?臣故曰可。」神子魚曰:「魯之為國,密邇於齊,又甥舅也。王室固多難,魯之君子,或藉齊餘威以安靖之。楚師進焉,諸姬必忿,將為楚患,是無故勤諸侯也。如或還也,勞師千里,縻厥糗糧,觸冒風露,何益於國?臣故曰不可。」楚子曰:「巫臣之言良。」欲帥師東,聞齊侯取鄆,居昭公,乃止。君子曰:春秋大夫類多能言,而麗乎理者,何其寡也?季氏逐君,諸侯莫不聞。楚能告天王致討,桓、文之功可繼也,神子魚乃力遏之。巫臣不務出此,乃淩蔑我王室,惓惓以威遠為言,二者胥失也。楚之為楚,其不競也宜哉!

宋襄公繼霸,將與楚子會於盂,以乘車往而不設兵備。通國人皆憂之,莫敢言。昆吾之叟曰:「君安則臣寧。君設有難,宋社且不血食,吾屬將焉置諸?請昧死言焉。」俟宋襄公出,歌而遏之曰:「有虓者貔,其毛栩栩。冠弁而揖,吾不知死所。密密者阹,鱗鱗者矛。仡仡者夫,始可貔與居。貔乎貔乎,良足畏乎!君何之乎?」襄公怪之,召而問焉。昆吾之叟對曰:「聞君將與楚子會,有諸?」曰:「然。」曰:「聞君武備弗之戒,有諸?」曰:「然。」曰:「禮務從時,政在體要。佩玉鏘鏘,不可薪於山。荷戈與祋,不可酬於廟。其理然也。今楚人貔而冠者也,君欲以文德合之,其術迂矣。君之蒞政,動法文王。使文王遇貔,亦使勇士操戟逐之,未必朝服與之揖也。」襄公曰:「人皆相率約君以禮,子奈何欲興戎乎?壇坫之間,玉帛交錯,而使甲士廁之,人其謂我何?」不聽,往與楚子會。楚子以兵車至,執襄公。君子曰:宋襄公為萬世笑者,以膠柱而鼓瑟也。膠柱而鼓瑟且不可,況往會強國而不知變乎?

鄭人有愛惜魚者。計無從得魚,或汕,或涔,或設餌笱之。列三盆庭中,且實水焉,得魚即生之。魚新脫罔罟之苦,憊甚,浮白而喁。逾旦,鬛尾始搖。鄭人掬而觀之,曰:鱗得無傷乎?未幾,糝而食,復掬而觀之,曰:腹將不厭乎?人曰:「魚以江為命,今處以一勺之水,日玩弄之,而曰『我愛魚,我愛魚』,魚不腐者寡矣。」不聽。未三日,魚皆鱗敗以死,鄭人始悔不用或人之言。君子曰:民猶魚也,今之治民者,皆鄭人也哉。

楚萬語不更先生曰:「鼩之在田也,彈丸欲擊,盧犬欲磔,山狸欲咬。鼩苦之,其黠者乃往依稷焉。稷,社之配也,世謂之稷鼠,人不敢圖。意而之野巢也,烏鳶啄其掞,鳩殘其軀,伯趙奪其室,亦不能一朝居。意而近人而家於宮,則舒然安矣。夫物尚有知,人或失所依,何耶?」不更先生曰:「若是余將焉依?」萬曰:「仁義汝稷也,禮樂汝宮也,人依乎仁義禮樂,其孰曰不然?」不更先生泠然而悟。君子曰:人之智,豈不物若哉?物之專,人則擾而離也。《詩》云:「依彼平林,有集維沄。」沄非平林固不集也,人孰不智哉?

楚共王有照乘之珠,愛之甚,函以金檢,命左右負以隨,時出玩之。遊於雲夢之澤,失焉。共王不悅,下令國中曰:「有獲吾珠者,予以萬家之邑。」楚國臣無小大咸索珠,簡茅淘土,哄哄者三月,竟不得。更數年,繁陽之子牧犢於澤,有氣青熒起菅中,視之珠也,櫝以獻。共王不食言,乃賜之邑。君子曰:仲尼既沒,珠之失二千年矣,求者非一世一人,而弗獲之。一旦乃入牧犢者之手,可以人賤忽其珠哉!

衛靈公問治國之要於蘧伯玉曰:「寡人之國不為小矣,久而不治,欲帥虎士以御四封,何如?」蘧伯玉曰:「可也,非其要也。」曰:「遣使致聘,以修鄰好,何如?」曰:「可也,非其要也。」曰:「慎簡百僚,毋曠厥官,何如?」曰:「可也,非其要也。」曰:「社閼文謁,勿使行政,何如?」曰:「可也,非其要也。」曰:「斥擯奸回,崇厥正士,何如?」曰:「可也,非其要也。」曰:「儉德是共,屏棄淫侈,何如?」曰:「可也,非其要也。」曰:「懷保小民,夙夜匪懈,畏之如天,敬之如神,綏之如子,何如?」曰:「斯其至矣!有民斯有國,有國斯有君。民者君之天也,君之則君,舍之則獨夫耳,可不畏哉!」公曰:「善哉言乎!」君子曰:蘧伯玉之言,其有激哉!君者主民,民之從君,猶水朝宗,振古然也。而曰民為君之天,何耶?雖然,天之生民,使君主之,不使虐之,虐之非君也。是則君為民立,民亦重矣哉。

趙成陽堪,其宮火,欲滅之,無階可升,使其子朒假於奔水氏。朒盛冠服,委蛇而往。既見奔水氏,三揖而後升堂,默坐西楹間。奔水氏命儐者設筵,薦脯醢觴朒。朒起,執爵啐酒,且酢主人。觴已,奔水氏曰:「夫子辱臨敝廬,必有命我者,敢問?」朒方白曰:「天降禍於我家,鬱攸是崇,虐焰方熾。欲緣高沃之,肘弗加翼,徒望宮而號。聞子有階可登,盍乞我?」奔水氏頓足曰:「子何其迂也!子何其迂也!飯山逢彪,必吐哺而逃;濯溪見鱷,必棄履而走。宮火已焰,乃子揖讓時耶?」急舁階從之。至,則宮已燼矣。君子曰:迂儒僨事,往往類此,是何可勝道!人以經濟自負,臨事之際,或不知急緩,以至覆亡,亦何其謬哉!

中山君嬖梁其生。生蹇亻產而椎鄙,盡國中無過者,唯中山君宜之,一朝不見,輒若有所失。語大夫旃曰:「梁其生其智人哉?何為能安我也?」大夫旃曰:「心成憐,白髮玄。情弗怡,豔色媸。從古然也。」中山君曰:「何哉?」大夫旃曰:「君聞癸北子之為人乎?子慎妃耦,十年不遂,恒鬱鬱離居。曲逆有醜女,眇左目,疹瘢如叢珠,且黑而羸。曲逆人過而不睨。醜女怒,去從師學擊築,彈坎篌,三年精其技。又善為《北裏》之舞以惑人。子一見大悅,致厚幣聘以歸,字曰玄姬。朝築焉,莫坎篌焉,嬖之甚。子稍出遊,歸必熟視其面,無不妍者,反笑世人多一目云。其友宛爰都憐之,為致趙女,光豔皦照人,世謂閭須、白台不能似之。子逐出曰:『何物醜類,敢儕吾玄姬?』所謂玄姬,其君之智人歟?」中山君笑曰:「大夫言過矣!」君子曰:中山君之蔽,一至是乎!妍媸最易辨,且不可,況其他乎?世道既汙,以佞為賢,以正直為憸邪者,皆是也。尚何暇中山君之笑哉!尚何暇中山君之笑哉!

宋大心鉤與公玉乘、無庸伯仇,同居於乘丘。大心鉤學內聖外王之道,淫淫而洽於心。公玉乘迂之曰:「子之道古也,不宜於今。是翠黃擒鼠也,千不得一焉。」乃舍去,學假仁定霸之術,三年而足之。無庸伯仇又尤之曰:「子病大心鉤,善矣。子道亦未為得,是使韓盧捕鼠,百而一中焉。予所業則異於是。」公玉乘曰:「何術也?」曰:「捭闔之術也,儀、秦之舌,申、韓之法,軫、到之略也。放之一邑則一邑服,放之一國則一國準,放之天下則天下從。是使蒙貴襲鼠也,十不失一焉。」大心鉤、公玉乘疑之,相與說於秦王。大心鉤進曰:「王道如春,煦嫗兆民,無跡可窺,均囿至仁。王假臣以三十年,鴻化覃於邇遐矣。」王曰:「子之言美矣,惟黃虞能致之爾,寡人不能伺也。」目公玉乘言,公玉乘進曰:「揣摩地勢,明王之制,義融於人,己蝕其利。王假臣以十年,霸業可定矣。」王曰:「子之言良矣,惟桓、文能行之爾,寡人不能學也。」無庸伯仇見二人所對不合,於是不待王見問,目如明星,風雷隱隱起舌間,利害粲如也。言已,且繼曰:「願王假臣五月之久,四海諸侯皆懼,膝行而來朝矣。」王大悅,曰:「此寡人夙夜不敢忘者也!」即命為上大夫,與聞國政。公玉乘去之齊,不遇,又之宋、之衛,無客之者。晉人聞而召之,亦為大夫。大心鉤轍環諸侯,皆不售,老死垂丘,一如無庸伯仇之言。君子曰:羽籥、于戚之舞,不可施鄭、衛之邦,亦猶子女優雜之戲,不可陳齊、魯之俗。大心鉤欲行先王之道於春秋之世,難矣哉!

晉定公好以位驕人。揚食我諫曰:東海有巨魚,名王鮪焉,不知其大多少。赤幟曳曳見龕赭間,則其鬛也。王鮪出入海中,鼓浪噴沫,腥風蓋翛翛然云。逢鰹必吞,日以十千計不能饜。出遊黑水洋,海舶聚洋中者萬,王鮪一噴,皆沒不見。其從雄行海間,孰敢向問之者?溯潮上羅刹江,潮退膠焉,矗若長陵。江濱之人以為真陵也,涉之,當足處或戰,大駭。斫甲而視,王鮪之肌。乃架棧而臠割之,載數百艘。烏鳶蔽體,群啄之,各飫。夫王鮪之在海也,其勢為何如?一失其勢,欲為小且不可得,位其可恃乎哉?」定公曰:「寡人已知之矣,子姑就舍。」君子曰:德稱其位者恒下人,反是則驕。是何也?德則虛,不德則盈。虛則能容,盈則覆,理也。傳曰「君子以虛受人」,又曰「日中則昃」,可不信夫!

齊侯再伐山戎。賓胥無問曰:「聞君將有事山戎,然乎?非與?」公曰:「然。何如?」曰:「以臣觀之,可伐者五,不可伐者一。」公驚曰:「何謂也?」曰:「謀夫孔多,可伐者一也。矛戟銛利,幡幟精明,可伐者二也。既廩充刃,餉弗絕,無仰於鄰,可伐者三也。卒乘輯睦,隊伍成列,不戰則已,戰無不克,可伐者四也。大而陳、蔡、宋、衛,小而邾、鄧、杞、薛,皆與國也,奔號承令,匍匐恐後,可伐者五也。以此言之,止君勿行者惑也。臣竊有私焉,夫山戎,蕞爾之邦也,使誠有罪,君亦既伐之矣,奈何再乎?為土地耶,海濱千里,君悉有之,何愛僻遠之野,以廣君土疆?為民人耶,衣冠劍舄,充斥君之境上,何愛魋結卉裳之俗,以亂我邊陲?為一戰可以定伯耶,君已帖陳服鄭,親魯而攘楚矣,何假乎山戎?今再帥師,徒使斯民肝腦潤草莽,枯胔暴原野耳。夫爭地以戰,殘民以逞,非仁君也。非仁君不足以霸諸侯,此不可伐一也。」齊侯曰:「大夫言固善,山戎屢悖寡人,奈何?」賓胥無曰:「熊羆豺虎並家於山,蛟鼉魚鱉俱穴於淵,九彝百蠻均宅於仁。君務仁德之修,獨不能容一山戎乎?容之則來庭,伐之則叛去,力不勝德故也。君請改圖焉。」齊侯曰:「大夫之言善。」止。君子曰:桓公賢君哉,不然,何聞義則服如此也。

南文子任衛國之政,察見淵魚,人莫不畏之。一旦忽若狂易者,以足衣為巾,以冠纓苴履,以食豆而羹簞,百物靡不反者。衛君深憂之,親枉駕文子之閭,問曰:「先生病耶?」曰:「臣非敢病也。」曰:「先生非病,何反悖若是耶?」曰:「臣非敢反悖也,效尤也。」曰:「何謂效尤?」曰:「今國中法制不定,上下無章,驍暴者字民,孱夫操弓矢出鬥,是簞受羹而豆盛食也。貴戚之卿混乎輿台,是履苴冠纓也。髡鉗之倫升於上士,是巾足衣也。舉國反易,而無一人悟者,君顧獨憂臣乎?臣實病,亦一身爾,如國何?」衛君曰:「目能察白黑,而不見其睫。心能識壯耄,而不覺其形。自蔽之患也,請為先生更諸。」君子曰:南文子托疾以悟衛君,美矣。衛君聞之,即有心目之喻,亦易悟也哉。《詩》曰:「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此之謂也。

漁者庶其廉與婦競絕,數月不通。於越入楚,兵大掠。各東西匿,死生不相恤。人諍庶其廉盍聚諸,輒謝去。一日,漁於海,獲甲蟲曰鱟,雌雄相負,雖風濤不解。庶其廉悔曰:「是物也,人或不如可乎?」歸召婦與居,禮之終身。君子曰:陰陽合而大化彰,寒暑正而歲功成,夫婦和而家政理。天道也,亦人道也。俗降世汙,有反目至死弗覿者,不亦悲夫!視庶其廉之能悔,抑又賢矣。

秦有尊盧沙者,善誇談,居之不疑。秦人笑之,尊盧沙曰:「勿予笑也,吾將說楚以王國之術。」翩翩然南。迨至楚境上,關吏縶之,尊盧沙曰:「慎毋縶我,我來為楚王師。」關吏送諸朝,大夫置館之。問曰:「先生不鄙夷敝邑,不遠千里,將康我楚邦。承顏色日淺,未敢敷布腹心,他不敢有請,姑聞師楚之意,何如?」尊盧沙怒曰:「是非子所知!」大夫不得其情,進於上卿瑕。瑕客之,問之如大夫。尊盧沙愈怒,欲辭去。瑕恐獲罪於王,亟言之王。趣見。未至,使者四三往。及見,長揖不拜,呼楚王謂曰:「楚國東有吳越,西有秦,北有齊與晉,皆虎視不瞑。臣近道出晉郊,聞晉約諸侯圖楚,刑白牲,列珠槃玉敦,歃血以盟曰:『不禍楚國,無相見也。』且投璧祭河,欲渡。王尚得奠枕而寢耶?」楚王起問計,尊盧沙指天曰:「使尊盧沙為卿,楚不強者有如日。」王曰:「然。敢問何先?」尊盧沙曰:「是不可以空言白也。」王曰:「然。」即命為卿。居三月,無異者。已而晉侯帥諸侯之師至,王恐甚,召尊盧沙卻之。尊盧沙瞠目視,不對。迫之言,乃曰:「晉師銳甚,為王上計,莫若割地與之平耳。」王怒,囚之三年,劓而縱之。尊盧沙謂人曰:「吾今而後,知誇談足以賈禍。」終身不言,欲言捫鼻即止。君子曰:戰國之時,士多大言無當,然往往藉是以媒利祿,尊盧沙亦其一人也。使晉兵不即至,或可少售其妄。未久輒敗,亦不幸矣哉!歷考往事,矯虛以誑人,未有令後者也。然則尊盧沙之劓,非不幸也,宜也。

宋有白冥子旗,耕於渠蒢之野,得石焉。圓而皙,肉且倍好,上有蒲穀文。子旗熟視之曰:「質如截昉,澤而有章,其璧也哉?孚尹旁達,廉而不劌,其璧也哉?無功而家大寶者禍,當獻諸朝。」於是沐浴冠帶,言於周王曰:「臣渠蒢之賤夫也,偶挈耒耜以耕,竊不自意,地不愛寶,獲嘉璧焉。臣不敢私,聞王將有事上帝、方明,六玉闕其一焉,敢獻諸下執事。」王使大夫窾受璧,薦諸玉尹。玉尹曰:「嘻,是瑉也。」卻還之。子旗抱石歎曰:「吾聞有道之朝,是與非別白。繡衣雖華,不鬋以補冠,太阿雖鈍,不季以割牲。今強謂璧為瑉,可不可乎?」楚丘丈人過而視之,曰:「子旗其幸矣哉!」子旗怒曰:「何幸也?」曰:「卞和以玉獻尚遭刖,況爾薦瑉者乎?」子旗終不悟。君子曰:士以真材衒,且猶不可,假才能自致與?嗚呼,世不特一子旗也。

越人甲父史與公石師交。甲父史能計而弗決,公石師善決而計疏,各合其長,事無留行,人兩而一心也。因語相侵,離去,政輒敗。密須奮泣諫二人曰:「君不聞海蟲有水母乎?水母無目,資蝦以行,蝦亦資水母食,兩不能無也。水母姑置之,又不聞有瑣吉乎?腹藏蟹,饑則蟹出求食,歸則瑣吉飽。否乃死,蟹失所巢,亦兩不能無也。瑣吉姑置之,又不聞夏屋有蟩鼠乎?與邛邛、巨虛比,為邛邛、巨虛齧甘草。即有難,邛邛、巨虛負而走,亦兩不能無也。蟩鼠姑置之,又不聞西域有共命之鳥乎?枳首一體,性多妒,饑則爭啄,一俟其瞑,餐毒草害之,及下嗌皆斃,亦兩不能無也。是皆山海蟲爾,不足怪。雖人亦有之,北方有比肩之民,迭食而迭望,失一則死,亦兩不能無也。今二人甚類之,其所異者,彼以形,此以事爾。奈何離去?奈何離去!」二人相顧曰:「微奮言,吾等將愈敗。」歡焉如初。君子曰:十二官各有所司,必相資以成體。況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何可自用乎?密須奮可謂善諷矣!

猗於皋聞尾勺氏畜豹善捕獸,以雙白璧易之。且肆筵,召所與遊者飲,出豹於庭而譝其能。於是治金為繩,繫之文羅,日割牲啖之。居亡何,有碩鼠過宇下,急解豹斃之。豹視鼠若不見,猗於皋怒詈之。他日又有鼠過焉,猗於皋復縱之,豹遇鼠如初。猗於皋怒鞭之,豹輒嗥,猗於皋愈鞭之。易以縲絏,置之牛羊棧中,日以糟。豹喪欲泣,猗於皋之友安期子佗聞之,誚曰:「吾聞巨闕雖利,補履不如利錐;錦綺雖麗,供不如尺布;文豹雖鷙,擒鼠不如狸狌。子何愚也?曷不用狸搦鼠,而縱豹捕獸哉?」猗於皋說,如其言。未幾,狸捕鼠且盡,豹獲獐鹿麃麂以歸,無算者。君子曰:獸固善捕,亦各有所能,至於用人,乃違其才,何耶?

楚多鶉,善格,如膠弗之解。大夫黎嗜之,偶使韓,遂挾以行。左右言於韓君,君說之,令國中羅鶉與格,皆不勝。君以韓無鶉,愧之。無鉤大夫曰:「夫鶉,海內所有也,而韓獨無乎?然而能格與否,在所擇焉爾。今衣褐而班文鶉也,翁鱗而尾佳鶉也,刀啄而劍距鶉也。鶉則鶉矣,求能格者幾何?雖然,此不足道也。國中圓冠方屨,堯行舜趨者,皆士也,能與君排難解紛者復幾何?能否在君,不在物也。」君說。擇善鶉與黎格,卒大勝。韓因此而得擇士之法。君子曰:古語有云,羊質而虎皮,見草悅,見豺戰,士鮮不類之。然豈無真虎哉?亦患人君不能用耳。

楚帥師伐晉,晉人恐,嚴甲兵以待。楚入河陽,退師,未幾又入,如是者三。晉侯疑,朝群臣問焉。伯瑕對曰:「楚誘我也,急宜驅,弗驅必深入,存亡不可期。」晉侯曰:「子計疏矣。」伯瑕恚曰:「君如弗納臣言,臣終不能俘隨君,請先去之。」晉侯斥之,問步毅。步毅對曰:「楚非昔楚矣,執政眾乖,內嬖日盛,曳綺縠而副玉珈者,後宮千人,旦謳莫酣,惟日不足,焉能及我?」問士渥濁。士渥濁對曰:「毅言固當,亦知其一,未知其二者也。楚西有秦難,東諸侯則齊、鄭、魯、衛,枕戈待隙,獨吾國有新喪,未暇攻。彼虞我兵起,五國必應之,故先動相制耳,不足慮也。」問范。對曰:「如二大夫言。」問韓起。韓起大笑絕纓。晉侯變色曰:「大夫笑寡人乎?」起對曰:「老臣何敢笑君?實笑雁奴不知也。」晉侯曰:「何謂也?」曰:「具區之澤,白雁聚焉,夜必擇棲。恐人弋己也,設雁奴環巡之,人至則鳴,群雁藉是以瞑。澤人熟其故,爇火照之,雁奴戛然鳴,澤人遽沉其火。群雁皆驚起,視之無物也。如是者四三,群雁以奴紿己,共啄之。未幾,澤人執火前,雁奴不敢鳴,群雁方寐,一網無遺者。今楚師進退三,執火之謂也,君何不少察之乎?」晉侯曰:「人不當如是哉!」於是大嚴守備。楚子聞之,曰:「勿謂晉無人。」不敢侵。君子曰:晉侯其善謀哉!集眾人之慮,必有一長者。及韓起獻計,楚人知悉其情,遂退師。《詩》云:「先民有言,詢於芻蕘。」況士乎?

宋剔成君自高,視群臣皆下。有諫者,輒拒曰:「爾欲上我耶?毋不已也。」指所佩劍曰:「懼此乎?」皆怖汗而退。欲造九成台於雍丘之郊,恐群臣言,戒門者毋納士,納則死。北殷子且謂門者曰:「吾將見吾君。」門者沮之。子且堅欲入,且曰:「吾事君十年,豈不知君?君所甚惡者諫耳,吾不諫則已,何沮也?」曰:「子既不諫,欲入何為?」曰:「吾善為雞戲,將以悅君也。」門者入白剔成君,君召至。子且鼓肱為翼,膠膠而長鳴。鳴已,急趨出,氣甚暢。君怪之,趣使還,問曰:「子人耳,乃效雞鳴,何也?」曰:「臣尊雞甚,故效之。」曰:「何故尊之?」曰:「臣以堯舜之知,或不如也。」曰:「是何言與?是何言與!寡人聞,非聖人者無法,況方之異類乎!」曰:「臣焉敢非聖人,竊有疑也。道蔽天地者堯,德極萬世者舜,皆古聖人也。今謂其知不雞若者,誠過乎激。然風雨晦冥,能司晨不愆度者,堯舜能之乎?」曰:「不能也。」曰:「堯舜雖大聖,司晨必以雞乎?」曰:「固也。」曰:「君知如此,奈何盡下群臣無若雞者乎?」君喜曰:「群臣無言及茲者,今乃始聞之。寡人有過,子宜力諫也。」曰:「君令臣諫,臣不敢隱。今賦急民單,環四封皆強敵,夙夜憂勤,且懼不免,況事遊觀乎?」曰:「寡人不敢也。」曰:「君曰不敢,而造九成之台,何也?」剔成君即日罷其役。君子曰:日之行晝,天下無不照。月之行夜,萬國無不明。然日月之光有所不及者,一燈之微,足補其功。此蓋子且雞喻之說也。

余為《燕書》四十篇,蓋取鄭人誤書「舉燭」之義。讀者好之,謂有秦漢風。余獨愧汗弗止者,何也?自嬰憂患以來,神情銷沮,見於觚翰之中,氣苶而辭荒,惡在其能秦漢也?不猶優孟之似孫叔敖哉!至正丁酉夏五月記。

擬答魏抃絕秦書

昔我嬴秦,實長西戎。獻公不我鄙夷,以伯姬歸我穆公,穆公不敢忘。獻公薨,國內不靖,群公子出奔。穆公懼大國社稷之隕,會齊人納惠公於晉。惠公許以河外列城五,東盡虢略,南及華山,內及解梁城。言猶在耳,乃即背之。會晉薦饑,來乞糶於我。諸大夫惡惠公二三其德也,欲乘機伐之。穆公則曰:「其君是惡,其民何罪?」於是乎輸粟於晉,自雍及絳,相繼不絕。未幾,秦亦饑,穆公又曰:「晉君其能恤我民矣乎?」遣使之晉。惠公弗念穆公之施,絕而弗與。穆公不得已,有韓原之師,相從惠公而西。雖然,豈敢以至?即改館,饋七牢焉,使歸於國。及晉再饑,穆公又餼之粟。惠公薨,懷公遣師軍於廬柳,威靈所加,孰不畏之?我穆公忘己之弱,使公子縶如晉師,天誘其衷,退軍於郇。文公遂入曲沃,朝於武宮。呂郤畏逼,將焚公宮,以圖不軌。穆公知之,乃潛會文公於王城,誘而殺之。文公即位,來逆夫人嬴氏。穆公以晉國大臣未附,俾三千人衛之以歸。微我穆公,惠、文之能有國,未可知也,則是我有大勳於晉,豈惟諸侯知之?皇天后土,實與聞焉。文公當不忘我舊德,戮力同心,以輔王室。

子帶之亂,天王出居於鄭,使左鄢父來告難,亦使簡師父以告於晉。我穆公左執鞭弭,右屬櫜韃,親帥師屯於河上,以遲文公。文公恐我分其績也,乃辭我師而下,納王於成周,殺太叔於隰城,而獨受陽樊、溫原、攢茅之田。我穆公不敢言。文公自是信宣於諸侯,虞夏商周之胤,莫不震疊,相率而朝於晉。非為秦也。文公又以諸侯方睦,欲修舊怨於鄭。穆公畏文公之威,不我自寧,急出師軍氾南。鄭伯恐,使燭之武來言曰:「君嘗為晉君賜矣,許君焦瑕,朝濟而夕設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封鄭,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闕秦,將焉取之?」穆公聞其言而懼,結盟而還。

文公薨,襄公即位。穆公有事於鄭,未嘗以一矢犯晉疆場。襄公蔑棄我穆公,以墨衰即戎,敗我於殽,殄殲我卒徒,繫累我三帥。我穆公亦不唯晉之怨,乃自悔過,誓告於群臣。然猶願徼靈於惠、文,以事我襄公。襄公不察我之誠,又帥宋、陳、鄭三國之師,取汪及彭衙。國中之人怒曰:「晉不報德則已,乃日事干戈,是欲滕、薛我也。」將悉敝賦,以待於郊,亦冀晉人遣一介行李之來,修復舊好。襄公唯力是恃,又伐我,圍邧新城。

襄公薨,穆公亦即世。晉人以國家多難,欲立長君,使先蔑、士會如秦,逆公子雍。我康公唯穆公之事是效,多帥徒衛以納之。晉人遽食前言,而立靈公,又敗我於令狐。自時厥後,又取我少梁,又戰我於河曲。康公薨,共公即位。靈公亦悔於厥心,欲求成於我。又不明言,以侵崇急我。我共公惡其詭道,弗敢與成。靈公薨,景公即位。景公不務撫綏秦民,又迫我於輔氏。

景公薨,君嗣厥位。寡人謂二三大夫曰:「我兩國匪以玉帛相見,而以興戎,寡人之恥也。盍行成乎?」君亦降心相從,會於令狐,而盟於河之東西。口血未乾,又使郤甗乞師於魯,欲以伐我,且以蔓辭,以文致我罪。寡人聞之,困獸猶鬥,況國乎?君既有意督過矣,寡人亦何愛一國士卒,不與君周旋左右乎!君若惠顧前好,唯令狐之盟是申是尋,亦唯命;鍛乃戈矛,備乃弓矢,俾兩君相見於野,亦唯命。寡人敢帥西方之諸侯,俯伏以聽,唯執事其進退之。

補范少伯辭越王書

臣聞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古之明戒也。臣雖不佞,竊嘗從事斯語,敢白其私於下執事,唯君王加察焉。

臣本南陽一布衣,自謂衰賤,未嘗世祿,故飲食則甘天下之無味,居則安天下之賤位,被髮佯狂,不與於世。而君王待之過禮,置諸群臣之列。臣日夜心計之,一介狂士,而上辱君王之知如此,當盡瘁以事國。即於國事無所建白,設有不幸,誓伏劍結纓,以報稱萬一。言雖不出諸口,上帝鬼神實鑒臨之。夫椒之役,夫差介其人民之眾,以殘伐吾邦,夷吾宗廟,邦為空棘。君王以餘兵五千,保棲會稽,下守溟海,唯魚鱉是見,困亦甚矣。夫差不道,復追而圍之。大夫種膝行頓首請成,夫差聽申胥讒,毅然不許。君王恚甚,至欲殺妻子,燔寶器,觸戰以死。臣時在左右,憂懼不知所為,亦屢思克踐前志。所以未忍即死者,將有所圖也。幸賴先王之靈,夫差悔過,卷旆而旋。君王既反國,臣亦得效犬馬奔走,與大夫柘稽為質於吳。

夫差畏君王之威,不敢久留臣,遣之東歸。君王因與臣及大夫種謀,以復仇為事。食不殺而饜,衣服純素,不袀不玄。內飭其政,外事諸侯。如是者二十餘年,始發習流二千,教士四萬人,君子六千人,諸御千人,有事於吳,及其平而還。後四年,復往伐焉。敗之於囿,又敗之於郊,又敗之於津。如是三戰三北,遂圍之,棲夫差姑胥之山。夫差使王孫駱,肉袒膝行請成。君王弗之許,乃被五勝之衣,帶步光之劍,仗屈盧之矛,瞋目大言以執之。夫差懼,太息四顧,引劍而死。君王乃北渡淮,與齊、晉諸侯會於徐州,致貢於周。周元王使人致胙,命為伯。當是時,越兵橫行江淮東,諸侯畢賀。

初,君王之在會稽,其辱為已甚。臣豈不知主憂則臣勞,主辱則臣死?其不能即死者,為此事也。藉君王之威武,二三大夫之用命,一雪其仇,始願從會稽之誅。君王憐臣之愚,不賜臣以死,乃欲與臣分國而治。且臣聞之,四時之序,成功者去,天之道也。功成名遂身退,明哲之事也。持祿固位,知進而不知退,危亡之道也。昔晉大夫祈奚為中軍尉,請老而歸,身名俱全,人以為知分。申侯有寵於楚、鄭之君,楚、鄭之君唯其言之是聽,無不可者,卒致首領不保,為天下萬世笑。何也?不能退也。況臣起自布衣,幸得侍衛左右,何功於越?而稱上將軍。大名之下,難以久居。若戀執寵榮而沈溺不返,不有人禍,必有天殃。君王幸察臣知止知足之意,賜臣骸骨,得乘扁舟,出三江入五湖,去耕東海之濱,則志願畢矣。唯君王留意焉。

五炁大有寶書

《陵梵騫辰五炁大有寶書》,為句曲外史陳太虛作。太虛性好道,合丹鶴台澗中,聞余嘗究《大洞真》諸部書,求發其秘。予因攬精搴華,為辭五章,托於中黃靈君,序以告焉。然而語各有徵,意皆有寓,太虛慎覽之,則玄玄之道畢矣。序曰:

玄玄浩劫,龍漢開天。中黃靈君,三景之尊。運動玉樞,道合大始。神化元幽,莫知其幾。據白坐,敷演妙音。陵梵騫辰,分合五炁。五炁鬱勃,凝為天章。九始東炁,龍文流元。瑤華洞陽,王都回先。太黃開清,二象淵通。空清淨霐,上炙五衝。三微南炁,神文委精。堂曜煥戶,觀明啟庭。八都錄圖,十澤應徵。上下蓊蓂,神駕肅徵。七華西炁,策文命基。象極載御,璿房薦釐。天元危宮,六天上書。寒靈之府,日闔以舒。五威北炁,皇文馭剛。孝芒宸居,梵度翕章。鬱陰絕密,明都皓良。泉曲宵台,煜煜吐陽。一元中炁,玉文養和。上無宛黎,下爽龍阿。虛皇元老,於此嘯歌。神母亭毒,萬有乃多。青赤白黑,從橫糾錯。黃氛間中,八角布耀。景靈散煥,潛運勃英。堪輿停輪,日月避舍。鬱紛份羅,光偏璿極。元陽玉匱,九靈元篇。《大有寶書》,實垂玉簡。飛元上仙,惟耀魄寶。或靈威抑,或赤熛怒。或白招矩,或協光紀,或含樞紐。晝夜動行,遊神黃寧。朱熾下藏,冥元上升。凝合妙真,洽於太神。與道為祖,周流八津。羅明皇真,蒙翳大神。龍變巴元,劫仞之神。元康和暢,出入七門。神風流煙,歸於無明。無方無象,無景無聲。無兆無朕,無幽無明。廓落單鬱,皇明流泠。大微扈衛,紫垣鬯英。可以度世,可以延齡。可以閼邪,可以辟兵。藏之金室,龍鬼守扃。勿授下士,以褻我天經焉。

東方延藍渺鬱康彌浮皇洞真青炁九始龍文

太清混微天一芽,至神旁魄飛九遐。靈腴上浮三素遮,神霄赤明生玉葩。陽林褰開洞真過,紫充藏胞暈幽霞。帝真導肥上範和,翠元交生象胚華。輪化無方正不邪,生生不恤年劫多。

南方帝漻禪育鬱羅乾那洞神赤炁三微神文

太明開景標朱陵,大化坱圠物以神。星馬在皂鶉吻伸,絳泉上卷華池津。梵英公子司炎垠,華闕陽堂風火輪。自然元照符明真,繁想刊落曜中根。遙翰輕迅上天閽,赤混寶瀣資精元。

西方顥凝飛元雍觀龍炎洞精白炁七華策文

太素皇梵揚金晶,白藏御序肅五兵。空洞浮寥元極並,散華潛收哺飛明。紫陽瓊蕤割辰衡,璿關起爽歸元瓔。嘉穟還結真一庭,泰元左右棲八靈。昏昏默默中有精,須延勿使霆鬼偵。

北方爽朗兜術大演瀟圖洞明黑炁五威皇文

太冥浩阿君四蒙,清泠使者都大宮。玉靈玄胄四日彤,纏以長蛇澀欲封。寒庭幽閨壓羅酆,雙館陰閉關元通。騫爽回翳神自雄,浮遊反命蘊衝容。離羅來居百靈從,出入三際應無窮。

中央阿奕流華曜駕回飆洞靈黃炁一元王文

黃房淵元圍中規,懸空特立無東西。虛元煥落含浮黎,中扃束紐北極齊。神輝旁射嬰素,太乙流珠混若。黃寧練胎元命稽,陰陽大分和天倪。鬼戶闖入日嘯啼,至士聞道當勿迷。

答章秀才論詩書

濂白秀才足下:承書,知學詩弗倦,且疑歷代詩人皆不相師,旁引曲證,亹數百言,自以為確乎弗拔之論。

濂竊以謂,世之善論詩者,其有出於足下乎?敢然不敢從也。濂非能詩者,自漢魏以至於今,諸家之什,不可謂不攻習也。薦紳先生之前,亦不可謂不磨切也。揆於足下之論,容或有未盡者,請以所聞質之,可乎?

《三百篇》勿論已,姑以漢言之。蘇子卿、李少卿,非作者之首乎?觀二子之所著,紆曲淒惋,實宗《國風》與楚人之辭。二子既沒,繼者絕少。下逮建安、黃初,曹子建父子起而振之,劉公幹、王仲宣力從而輔翼之。正始之間,嵇、阮又疊作,詩道於是乎大盛。然皆師少卿而馳騁於《風》《雅》者也。自時厥後,正音衰微。至太康復中興,陸士衡兄弟則效子建,潘安仁、張茂先、張景陽則學仲宣,左太衝、張季鷹則法公幹。獨陶元亮天分之高,其先雖出於太衝、景陽,究其所自,得直超建安而上之,高情遠韻,殆猶大羹充郤,不假鹽醯而至味自存者也。元嘉以還,三謝、顏、鮑為之首。三謝亦本子建,而雜參於郭景純。延之則祖士衡。明遠則效景陽,而氣骨淵然,駸駸有西漢風。餘或傷於刻鏤,而乏雄渾之氣,較之太康,則有間矣。永明而下,抑又甚焉。沈休文拘於聲韻,王元長局於褊迫,江文通過於摹擬,陰子堅涉於淺易,何仲言流於瑣碎。至於徐孝穆、庾子山,一以婉麗為宗,詩之變極矣。然而諸人雖或遠式子建、越石,近宗靈運、玄暉,方之元嘉,則又有不逮者焉。

唐初承陳、隋之弊,多尊徐、庾,遂致頹靡不振。張子壽、蘇廷碩、張道濟相繼而興,各以《風》《雅》為師。而盧昇之、王子安務欲淩跨三謝,劉希夷、王昌齡、沈雲卿、宋少連亦欲蹴駕江、薛,固無不可者。奈何溺於久習,終不能改其舊,甚至以律法相高,益有四聲八病之嫌矣。惟陳伯玉痛懲其弊,專師漢魏而友景純、淵明,可謂挺然不群之士,復古之功,於是為大。開元、天寶中,杜子美復繼出,上薄《風》《雅》,下該沈、宋,才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真所謂集大成者,而諸作皆廢矣。並時而作有李太白,宗《風》《騷》及建安七子,其格極高,其變化若神龍之不可羈。有王摩詰,依仿淵明,雖運詞清雅,而萎弱少風骨。有韋應物,祖襲靈運,能一寄穠鮮于簡淡之中,淵明以來,蓋一人而已。他如岑參、高達夫、劉長卿、孟浩然、元次山之屬,咸以興寄相高,取法建安。至於大曆之際,錢郎遠師沈、宋,而苗、崔、盧、耿、吉、李諸家,亦皆本伯玉而宗黃初,詩道於是為最盛。韓、柳起於元和之間。韓初效建安,晚自成家,勢若掀雷抉電,撐決於天地之垠。柳斟酌陶、謝之中,而措辭窈眇清妍,應物而下,亦一人而已。元、白近於輕俗,王、張過於浮麗,要皆同師於古樂府。賈浪仙獨變入僻,以矯豔於元、白。劉夢得步驟少陵,而氣韻不足。杜牧之沈涵靈運,而句意尚奇。孟東野陰祖沈、謝,而流於蹇澀。盧仝則又自出新意,而涉於怪詭。至於李長吉、溫飛卿、李商隱、段成式,專誇靡曼,雖人人各有所師,而詩之變又極矣。比之大曆,尚有所不逮,況廁之開元哉!過此以往,若朱慶餘、項子遷、李文山、鄭守愚、杜彥之、吳子華輩,則又駁乎不足議也。

宋初襲晚唐、五季之弊。天聖以來,晏同叔、錢希聖、劉子儀、楊大年數人,亦思有以革之,第皆師於義山,全乖古雅之風。迨王元之以邁世之豪,俯就繩尺,以樂天為法。歐陽永叔痛矯西昆,以退之為宗。蘇子美、梅聖俞介乎其間,梅之覃思精微學孟東野,蘇之筆力橫絕宗杜子美,亦頗號為詩道中興。至若王禹玉之踵徽之,盛公量之祖應物,石延年之效牧之,王介甫之原三謝,雖不絕似,皆嘗得其仿佛者。元祐之間,蘇、黃挺出,雖曰共師李、杜,而競以己意相高,而諸作又廢矣。自此以後,詩人迭起,或波瀾富而句律疏,或煆煉精而情性遠,大抵不出於二家。觀於蘇門四學士及江西宗派諸詩,蓋可見矣。陳去非雖晚出,乃能因崔德符而歸宿於少陵,有不為流俗之所移易。馴至隆興、乾道之時,尤延之之清婉,楊廷秀之深刻,范至能之宏麗,陸務觀之敷腴,亦皆有可觀者。然終不離天聖、元祐之故步,去盛唐為益遠。下至蕭、趙二氏,氣局荒頹而音節促迫,則其變又極矣。

由此觀之,詩之格力崇卑,固若隨世而變遷,然謂其皆不相師,可乎?第所謂相師者,或有異焉。其上焉者師其意,辭固不似,而氣象無不同。其下焉者師其辭,辭則似矣,求其精神之所寓,固未嘗近也。然唯深於比興者,乃能察知之爾。雖然,為詩當自名家,然後可傳於不朽。若體規畫圓,準方作矩,終為人之臣僕,尚烏得謂之詩哉!是何者?詩乃吟詠性情之具,而所謂《風》《雅》《頌》者,皆出於吾之一心,特因事感觸而成,非智力之所能增損也。古之人其初雖有所沿襲,末復自成一家言,又豈規規然必於相師者哉!嗚呼,此未易為初學道也。近來學者,類多自高,操觚未能成章,輒闊視前古為無物,且揚言曰:「曹、劉、李杜、蘇、黃諸作,雖佳不必師。吾即師,師吾心耳。」故其所作,往往猖狂無倫,以揚沙走石為豪,而不復知有純和衝粹之意。可勝歎哉!可勝歎哉!濂非能詩者,因足下之言,姑略誦所聞如此,唯足下裁擇焉。不宣。濂白。

答郡守聘五經師書

十一月二十七日,承遣使者來山中,賜以書幣,強濂為五經之師。聞命驚愕,不知所云。

雖然,執事之意則甚善也。昔舒人文翁為蜀郡守,招下縣年少者為學官弟子。每行縣,益從學官諸生明經飭行者與俱,蜀地大化,比齊、魯焉。執事亦舒產,是宜汲汲孜孜,欲追躅於文翁也。然而興學在乎明經,明經在乎選傅,得良傅則正鵠設而射志定,土範齊而鑄器良,聲流教溢,俗轉風移。反是則政墮矣,此則執事不可不慎者也。

濂也不敏,幼即多病,若藝黍稷,與肇牽車牛、遠服商賈之事,皆力所不任。靖自念之,吾將何執以閱世乎?適家藏古書數千卷,因取翻閱,習久成性,遂不欲棄去,然亦藉是以自遣耳,非有所能也。是故家庭之間,未嘗以知經稱之。豈直家庭哉,至於鄉黨州閭,亦未嘗謂其通經也。執事者不之察,一旦強儒之,使服深衣大帶,張拱徐趨於講堂之上,吾恐人無不笑之。而所笑者,又恐不止於區區也,執事何為欲強之乎?

況《五經》自孟氏後無兼通之者,如施讎之《易》,大、小夏侯之《書》,轅固、韓嬰之《詩》,尹更始之《春秋》,慶普、鄭興之《禮》,各僅僅成家而已。濂視數子之間,曾不足負羈絏以從。執事采浮華而忘本實,但見耳目具者輒聘以為師。執事倡之曰「某可師也」,左右畏威,莫敢諫白,又從而和之曰「某實可師也」,所以濫及於濂。濂縱不顧清議,曲徇執事意而匍匐從之,衿佩森如立竹,執經問難,欲屏之耶,則所職何事?欲應之耶,則環視其中,枵然無所有,其於窘迫,實有不堪。執事何為欲強之乎?

古之通經者,非思騰簸口舌,以聾瞽時俗,實欲學為忠孝。而孝者又百行之冠冕,苟於孝道有闕,則雖分析經義如蠶絲牛毛,徒召辱耳。陽城為學官時,謂諸生曰:「凡學者,學為忠與孝也。」諸生有不省親者乎?其有不省親者,即斥去之。此古人龜鑒也。濂嚴父年垂八十,旦莫弄雛親側,以盡愛日之誠,猶懼不足。乃使棄之,以臨諸生,諸生將何以取法乎?諸生尚不欲久去膝下,況為師者乃可爾乎?世豈無陽城,將何面目以見之也?執事何為欲強之乎?

師嚴然後道尊,理勢然也。濂以輕浮淺躁之資,習懶成癖,近益之以疏頑,不耐修飭。亂髮被肩,累日不冠,時同二三友徒跣梅花之下,轟笑竟日。不然,則解衣偃臥,看雲出岩扉中,有類麋鹿然,見人至輒驚遁,欲危坐一刻,亦不可得。自知獲罪名教,痛思懲艾,卒不可變。此執事素所知,非今日造此飾詞。如此之人,不棄絕則已,安可使儀刑後進?執事何為欲強之乎?濂雖不能造文,性樂之甚。當操觚沈思時,闔扉凝坐,不欲聞步履聲,雖犬貓不使之近。即近,輒拊幾大呼,人咸指為狂易,傳以為笑。儻章不能就,擊磬繞室中行。或使小蒼頭簡發,如捕虱狀。或摩搔膺腹,使氣隆隆然降升乃已。若一入城市,眾人叢居,又無邃房曲閣可下筆。筆未書半行,狙伺猿視,大鳴小噪,敗人興趣。寧失萬金之產乃不怨,苟廢此樂,不如無生。執事何為欲強之乎?

平生樸戇,視人世百為,顛倒變幻,動如神鬼。或握手視肺肝,乃宿刀劍之慘。或鬥爭紛不可解,則暗敦玉帛之好。如此之類,不一而足。明以告我,尚不能通曉,況啟之以端,欲使其揣摩測度耶?自料決不能與此輩周旋,苟與之相周旋,寧免其見賣乎?況兼目有短視疾,雖月下可讀蠅頭之字,距尋尺間,白晝則不見人。不相知者,必以我為簡,非挾人以濟,如水母之目蝦,必有禍我者。素無所仰於人,不知奚故而自求苦乃如此。執事何為欲強之乎?

又自嬰禍患以來,得怔忡疾,見一夫負戟而趨,心輒驚怖,若杵擊下上,面無色澤,口噤不能對人。近年衰孱日甚,酬答稍煩,則肩髀頹墮,重如壓石,急呼枕熟寐一二時,然後漸復其舊,自度亦不久在人世者。所居之北,有一峰峻甚,俗以其如馮翊夏陽之山,因號曰小龍門。其間多閑曠之地,思誅茆架草室三間,以奉老親,則志願畢矣。此足一出,眾事皆棄。嘗日夜計之,與執事相契亦歡甚,初無不共戴天之仇,執事何為欲強之乎?

昔者衛人有西乞牟,問褚師侖曰:「世傳五鳳,信祥徵乎?」曰:「有。東方則發明,南方則焦明,西方則肅爽,北方則幽昌,其見或有孽焉。唯中央號鳳凰,乃至瑞耳。」曰:「可獲之乎?」曰:「否。有德則見岐山之陽爾,非可以力致也。」褚師弗之信,出千金號諸岐山之陽。岐山民疑之,羅彩沄售焉。褚師持歸,誇諸人。人皆笑之。執事之所為,無乃有類於是乎?吾婺為東萊倡道之邦,而龜山、考亭之正宗,又往往傳諸學者,故閥閱之家,多尊道德而淺功利,據案談經,比比皆是。執事不彼之即,而獨此是強,豈棄瑞鳳而愛彩沄乎?古人有云:經師易得,人師難遇。執事於易得者尚不鑒其偽真,況所謂難遇者耶?竊為執事不取也。

雖然,執事孜孜汲汲,以興學為意,何讓乎蜀之文翁?但未能選良師傅,其術為少疏耳。今之為守牧者,不為不多也,而溺冠跨項,亦有之矣。如執事者,又何可少哉?又何可少哉!濂非明經者,愧不能成執事之意,化吾邦如齊、魯,故歷疏鄙衰之不可強者如此,惟執事采擇焉。儻嬲之不制,則黃冠野服,負親而逃東海之上,豈能悖性徇物,亹隨人作上下耶?禮幣隨使者還。千萬情辭,筆不可盡。


卷四

太乙玄徵記

金華宋濂,賦質甚弱,十日九疾。生產作業之事,皆力有所不任,唯日學操觚,造為文章。精思弗得,罷極就寢。

夢一老父,白髮鬅鬙,與雪鬥潔,身被黃服,手支青藜杖,徐徐而前,招濂謂曰:「若何疲思之甚耶?吾乃太乙之精,在皇漢時,曾降天祿閣,以《洪範》五行授劉向。若今意有何圖,第言之,吾當有以處若也。」濂再拜曰:「下土蟣虱臣,不自料得接休光,以沐浴神化,亦既幸矣。復不以臣之微賤,使吐其情辭。臣雖無知,敢不精白一心,以承靈貺?臣受氣於天,孱弱而蒙。庚戌之歲,律中應鍾,日在於氐,地寒以風。母妊七月,臣體即降。生未五齡,百疾交攻,熱火鬱木,邪沴制陽,肝氣動搖,手牽目瞠。謁醫視之,謂為瘛,毒艾焮膚,其苦莫膺。雖脫於虎口,筋骸弗強。有牛負軛,有在場,力既弗任,田卒穢荒。幸有書一束,塵齧蠹戕,振拂驅剔,以佩以藏,以嘬以嘗,以求其方。疲精竭思,攻為文章,窮年矻矻,恒不知變更。」

太乙曰:「吾聞心有所溺者,必有所甚樂也。若之所嗜如是,將樂之耶?抑弗獲已也?」濂曰:「臣為文之時,獨潛闔廬,五官內守,形若橛株。凡慮既澄,運思希夷,上升層霄,下入重壚,縕庶彙,彌布大區。自形自色,匪可數知,一一攝之,若禽在笯,若獸在周阹,縱健距捷羽,曾不得離其範圍。及夫意暢氣熙,與神合機,嶽蕩河翻,雷椎霆驅。倏爾陰合,然陽施,鬼出電入,載正載奇,萬紾千變,莫窮端倪。雖身執台樞,腰懸金魚,膳羞熊蹯,居飾璿題,入則麗姝吹竹彈絲,出則戎士負弩曳旗,亦不足以逾其適。臣實樂之,初非有弗獲已也。」

太乙曰:「若樂則樂矣,古之人亦有業是者乎?」濂曰:「有之,雖更僕不可盡也,請陳其略:昔有巨儒,曰太史遷,豪氣孤,闊視無前,執筆著書,動數萬言,秘之金匱,及藏名山,至今文光,上燭九天。董生三策,揚雄《太玄》。相如《大人》,退之五原。若修、若軾,若鞏之賢,各有論著,焜耀後先。虎鳳騰躍,韶鈞相宣,汗瀾卓踔,盤紆蟬連。業之既專,厥功乃全。其功何居?時磨琢之。耔之獲之,湘之瀹之,炊之酌之,使心樂之。一日不治,若芒刺肌,六氣昏昏,精神不來。由是觀之,古之人所業,其亦有以哉?」太乙曰:「嘻,若言陋矣。知冠角髯胡之為象,而不知弁冕纓之制。知糗飯藜羹之為美,而不知淳熬肝之味。知吳楚豔之為曲,而不知夏武勺之音。若言陋矣!」

濂於是憮然自失,膝行而進,俯首至地,且拜且祈曰:「臣不佞,竊受教於先生長者,學文二十餘年,自意已造其極,不知猶未也。夫井魚固不足以語大,夏蟲固不足以語寒。幸察臣之誠,憐臣之愚,授臣以要道,使臣聞之,雖即死無憾。」太乙愀然不答。濂復殷勤致辭,俯伏俟命,歷一時之久。太乙三歎而後言曰:「上堪下輿,惟人中居,厥初芒芠,瞢未有知。野鹿標枝,蚩蚩狉狉。聖人者出,扶弼教基。揭我日月,燭我冥馗。所謂建生民極、立天地心者,是不有其道歟?道雖無形,揆文可知。《典》《謨》渾淳,卦畫閎奇,《雅》《頌》恢張,《禮》《樂》威儀,《春秋》謹嚴,袞褒鉞銖。不由於此,去道遠而。舍其根荄,玩其葩葉,而何以史遷諸子為?且非文不行,非文不章。天子非文,曷風四方?諸侯非文,莫守其邦。卿大夫非文,身鬱不揚。士庶人非文,卒遏於鄉。故云文者,乾坤之粹精也,陰陽之靈和也,四時之衡石也,百物之錧鎋也,中國之采章也,四裔之儀法也,可不務乎?彼辨博馳騁,以邪奪正,是誣世也。卑辭甘言,藉威取寵,是媚權也。佞墓受金,是非舛繆,是罔利也。氣亡魄喪,懨懨不振,是萎苶也。抽青媲白,眩人耳目,是聾瞽也。若此者弗可枚舉,其文乎哉?其文乎哉?吾前之所謂文,則異於是矣。充於一身,和順內積,英華外發。達於四國,民物阜康,政教鬯洽。筆之於書,則可為天下後世法。傳曰『有德者必有言』,若之志勤矣,其亦慎所學哉!」言訖,四方晦冥,飆風上行,仰視天門,如有火光。反而顧之,太乙已亡。

濂驚而寤,不知其為何祥也,乃召日者占之。日者端櫝出蓍,左右揲之,掛而扐之,遇《復》之《離》,曰:是謂後得而先迷。百折旁歧,倀倀安歸。雖車堅馬肥,終九顛而一濆。或道之於崇期,載旌以驅,歷國過都,膳宰致餼,司裏授廬。不亟不徐,直抵夫玄聖之所居。蓋「復」者不遠復也,而重「離」又文明之象也。此殆示子學文玄徵乎?濂於是惕然悟,悉燔毀筆硯,取《六藝》惣溫之。未幾,學果進。

華川書舍記

華川書舍者,烏傷王君子充學文之所也。烏傷有大澤曰華川,唐武德間嘗置華川縣,不久而縣廢,今之所謂繡湖者,即其地也。子充之居,直湖之陰,猶繫之以舊名,志乎古也。子充之志乎古,豈止此而已哉,上自群聖人之文,下逮諸子百家之文,咸萃舍中。日冥搜而精玩之,大肆其力於文,愈出而愈無窮。以濂同受經於侍講黃先生之門也,請為記書於舍壁。

濂雖稍長於子充,視子充之辭鋒橫厲,百未能及一,縱強顏欲記之,將何所云耶?雖然,子充弱冠時,濂見其文,輒曰:「子充他日當以文知名。」今始十年,而子充名動薦紳間,識者遂以濂為知言。濂雖不文,寧不為子充一言乎?

嗚呼,文豈易言哉!日月照耀,風霆流行,雲霞卷舒,變化不常者,天之文也。山嶽列峙,江河流布,草木發越,神妙莫測者,地之文也。群聖人與天地參,以天地之文發為人文,施之卦爻,而陰陽之理顯。形之《典》《謨》而政事之道行,味之《雅》《頌》而性情之用著,筆之《春秋》而賞罰之義彰,序之以《禮》,和之以《樂》,而扶導防範之法具。雖其為教有不同,凡所以正民極、經國制、樹彝倫、建大義,財成天地之化者,何莫非一文之所為也。自先王之道衰,諸子之文,人人自殊。管夷吾氏則以霸略為文;鄧析氏則以兩可辨說為文;列禦寇氏則以黃、老清淨無為為文;墨翟氏則以貴儉兼愛、尚賢明鬼、非命尚同為文;公孫龍氏欲屈眾說,則又以堅白、名實為文;莊周氏則又以通天地之統,序萬物之性,達死生之變為文;慎到氏則又以刑名之學為文;申不害氏、韓非氏宗之,又流為深刻之文;鬼穀氏則又以捭辟為文;蘇秦氏、張儀氏學之,又肆為縱橫之文;孫武氏、吳起氏則又以軍刑兵勢、圖國料敵為文;獨荀況氏粗知先王之學,有若非諸子之可及。惜乎學未聞道,又不足深知群聖人之文。凡若是者,殆不能悉數也。

文日以多,道日以敗,世變日以下,其故何哉?蓋各以私說臆見,嘩世惑眾,而不知會通之歸,所以不能參天地而為文。自是以來,若漢之賈誼、董仲舒、司馬遷、揚雄、劉向、班固,隋之王通,唐之韓愈、柳宗元,宋之歐陽修、曾鞏、蘇軾之流,雖以不世出之才,善馳騁於諸子之間,然亦恨其不能皆純。揆之群聖人之文,不無所愧也。上下一千餘年,惟孟子能辟邪說,正人心,而文始明。孟子之後,又惟舂陵之周子,河南之程子,新安之朱子,完經翼傳,而文益明爾。

嗚呼,文豈易言哉!自有生民以來,涉世非不遠也,歷年非不久也,能言之士非不夥且眾也。以今觀之,照耀如日月,流行如風霆,卷舒如雲霞,唯群聖人之文則然。列峙如山嶽,流布如江河,發越如草木,亦惟群聖人之文則然。而諸子百家之文,固無與焉。故濂謂,立言不能正民極、經國制、樹彝倫、建大義者,皆不足謂之文也。士無志於古則已,有志於古,舍群聖人之文何以法焉?斯言也,侍講先生嘗言之,子充亦嘗聞之,濂復取以為子充告者,誠以子充將以文知名於世,不可不以群聖人之文為勉也。濂家芙蓉山之陽,距子充之居不二舍而近,他日謁子充於湖之陰,仰觀俯察天地之文,退坐書舍中,又參之以群聖人之文,則濂與子充各當有所進也。子充以濂言為然乎?雖然,濂言誇矣,子充幸為我刪之。

釋氏護教編後記

西方聖人,以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自從鹿野苑中,直至於跋提河,演說苦空無量妙義。障機鈍利,分為頓、漸,無小無大,盡皆攝入薩婆若海。既滅度後,其弟子阿難陀多聞總持,有大智慧,結集為修多羅藏。而諸尊者或後或先,各闡化源,優波離集四部律,謂之毗尼。金剛薩埵於毗盧遮那前親受《瑜珈》五部,謂之秘密章句。無著、天親頻升知足天宮,谘參慈氏,相與造論,發明大乘,謂之唯識宗旨。西竺龍勝,以所得毗羅之法,宏其綱要,謂之中觀論。燉煌杜法順,深入《華嚴》不思議境,大宣玄旨,謂之華嚴法界觀毗尼之法。

魏嘉平初,曇柯羅合持僧祗戒本至洛陽,而曇無德、曇諦等繼之,立羯磨法。唐南山澄照律師道宣,作疏明之,《四分律》遂大行,是為行事、防非、止惡之宗。薩埵以《瑜珈》授龍猛,猛授龍智,智授金剛智。唐開元中,智始來中國,大建曼荼羅法事。大智道氤、大慧一行,及不空三藏,咸師尊之,是為瑜珈微妙秘密之宗。

唐貞觀三年,三藏玄奘往西域諸國,會戒賢於那蘭佗寺,因受唯識宗旨以歸,授慈恩窺基,基乃網羅舊說,作《廣制疏論》,是為三乘法相顯理之宗。梁、陳之間,北齊惠聞因讀《中觀論》悟旨,遂遙禮龍勝為師,開空、假、中三觀心觀法門。以法華宗旨授慧思,思授天台國師智,授灌頂,頂授智威,智威授惠威,惠威授玄朗,朗授湛然,是為四教法性觀行之宗。

隋末,順以法界觀授智儼,儼授賢首法藏。至清涼大統國師澄觀,追宗其學,著《華嚴疏論》數百萬言。圭峰宗密繼之,而其化廣被四方,是為一念圓融其德之宗。瑜珈久亡,南山亦僅存,其盛行於今者,唯天台、慈恩、賢首而已。此則世之所謂教者也。

世尊大法,自迦葉二十八傳至菩提達摩,達摩悲學佛者纏蔽於竹帛間,乃宏教外別傳之旨,不立文字而見性成佛。達摩傳慧可,可傳僧璨,璨傳道信,信傳弘忍,忍傳曹溪大鑒禪師慧能,而其法特盛。能之二弟子懷讓、行思,皆深入其閫奧。讓道一一之學,江南宗之。其傳為懷海,海傳希運,運傳臨濟慧照大師義玄,玄立三玄門,策厲學徒,是為臨濟之宗。海之旁出,為溈山大圓禪師靈佑,佑傳仰山智通大師慧寂,父唱子和,微妙玄機,不可湊泊,是為溈仰之宗。思傳希遷,遷之學湖南主之。其傳為道悟,悟傳崇信,信傳宣鑒,鑒傳義存,存傳云門匡真大師文偃。偃之氣宇如王,三句之設,如青天震雷,聞者掩耳,是為雲門之宗。元妙師備,偃之同門友也,其傳為桂琛,琛傳法眼大師文益,雖依《華嚴》六相唱明宗旨,迥然獨立,不涉凡情,是為法眼之宗。遷之旁出,為藥山惟儼。儼以寶鏡三昧、五位顯訣、三種滲漏傳曇晟,晟傳洞山悟本大師良價,價傳曹元證大師本寂,而復大振,是為曹洞之宗。法眼再傳至延壽,流入高句驪。仰山三傳之芭蕉徹,當石晉開運中,遂亡弗繼。雲門、曹洞,僅不絕如線。唯臨濟一宗,大用大機,震蕩無際,若聖若凡,無不宗仰。此則世之所謂禪者也。

嗚呼,教之與禪,本無二門,依教修行,蓋不出於六度梵行,而禪定特居其一。由眾生根有不齊,故先佛示化,亦不免有異耳。奈何後世各建門庭,互相盾矛,教則譏禪滯乎空寂,禪則譏教泥乎名相,藉藉紛紛,莫克有定。是果何為者耶?此則教、禪異塗,猶可說也。自禪一宗言之,佛大勝多與達摩同學禪觀,達摩則遠契真宗,勝多所見一差,遂分為有相、無相、定慧、戒行、無得、寂靜六門,非達摩辟之,安能至今廓如也。慧能與神秀,同受法於弘忍,能則為頓宗,秀則別為漸宗,荊吳秦洛,各行其教。道一、神會,又同出於能者也。道一則密受心印,神會則復流於知解,一去弗返,而其末流,若大珠、明教、慈受輩,尚何以議為哉!自教一宗言之,慈恩立三教,天台則分四教,賢首則又分五教,粗妙各見,漸圓互指,終不能歸之一致,可勝歎哉!此雖通名為教,各自立宗,猶可說也。自夫本教之內言之,律學均以南山為宗,真悟智圓律師允堪,著《會正記》等文,識者謂其超出六十家釋義之外,何不可者。至大智律師元照,復別以法華開顯圓意,作《資持記》,又與《會正》之師殊指矣。不特此也,四明法智尊者知禮、孤山法慧大師智圓,同祖天台,同學止觀,真妄之異觀,三諦之異說,既已牴牾之甚。霅川仁嶽以禮之弟子,又操戈入室,略不相容。諫書辯謗之作,逮今猶使人凜然也。其他尚可以一二數之哉?

嗚呼,毗盧華藏,圓滿廣大,遍河沙界,無餘而餘,非相而相,非緣而緣,非同而同,非別而別,苟涉思惟,即非聖諦,又何在分教與禪之異哉?又何在互相盾矛、業擅專門哉?又何在操戈相攻,遽背其師說哉?雖然,適長安者南北異塗,東西殊轍,及其所至,未嘗不同,要在善學者慎夫所趨而已。

比丘永壽,嘗以閩僧一源所著《護教編》示予,自大迦葉至於近代諸師,皆有傳讚。文辭簡古,誠奇作也。壽獨惜其不著教、禪承傳同異之詳,請予為記,以補其闕略。予因以所聞疏之如右,文繁而不殺者,欲其事之著明,蓋不得不然也。

浦江縣新建尉司記

浦江尉司在縣西一百步,歲久就圮。至正庚寅,大梁劉師稷以主簿攝尉事,始作正廳,未成而劉去。明年辛卯,新安洪在來為尉,完之,且新其門樓。又明年壬辰,建廳之前軒暨吏士之舍。又明年癸巳,造濯心亭。屋以間計者若干,役功若干,糜錢若干。濂懼後來者不知其勞也,乃文其事於石,俾相繼葺之。

貞一道院記

貞一道院者,浦江戴君性中所建,以奉玄武神者也。初,性中嘗習法令於江浙行中書,有事如金陵。舟渡大江,至中流,忽黑風吹舟,蕩搖欲覆,幸不覆,而水入者二尺。會天大寒,冰生衣上,淅淅有聲。如此者三日夜,風既不止,又不能火食,唯取醇酎飲之,俟死而已。怖中計無所出,乃北向稽首,號諸神曰:「神當有以哀我,即使我無死,誓作宮以報神休。」時夜正黑,有天光自檣端下燭,燁然如燈。仿佛見黑衣神,披髮按劍,以足蹴舟,迅行如飛。迨明,已薄江岸。噫,亦異矣。

儒者之正論,恒以為玄武乃北方七宿之象,而傳記之所謂龜也。或曰,龜與蛇也。古之人出師,必象天文而作陳法。故畫龜蛇於,而與交龍之旂,熊虎之旗,鳥隼之,並掌於司常。儀禮之家獨謂龜蛇為玄武者,玄則以其色之黑,武則以其有甲能禦侮也。玄武之見於用者,蓋如此。宋有天下,尊崇聖祖,以其嫌名玄朗,故改玄為真,初非有所謂神也。道家者流欲奇其事,謂神有名字里居,一何悖耶!性中之所見,其有無未可必也。濂則以為不然,衝漠無朕,而萬象森然已具者,非心之謂也?心則神之所舍,無大不包,無小不涵,雖以天地之高厚,日月之照臨,鬼神之幽遠,舉有不能外者。故其精誠所召,揮戈指天,白日退舍;拔刀斫山,飛泉湧地。亦感應之常理耳,何足異乎?此既不足異,何獨於性中之所見而疑之乎?世之好奇者,既聽於茫昧不可致詰之神,而激者反之於正,又一切絕之於無有。嗚呼,不亦兩失也哉!

道院之額,教主嗣天師之所署。始事於某年某月日,訖功於某年某月日。費錢若干緡,為屋凡幾楹間。摶土象玄武神於中,黑衣翩翩,披髮按劍而坐,蓋志所見也。

先夫人木像記

先夫人既歿之九年,予妻賈專朝夕思之不少置。間告予曰:「妾生二十二年而歸君,妾之姑已四十有九歲,妾母方氏,亦五十有四歲。後君念妾之母老而兄弟多,故乃迎養於家。當是時,二老人蒼顏白髮,共坐堂上。妾與君,沽酒買魚以奉其歡。更闌燭盡,猶連觴引滿,而語笑聲不休。君時嘗語妾曰:『吾雖貧,而老親之歡如此,吾退而安寢矣。』後十三年,而妾之姑竟亡。初姑未亡時,妾子瓚始十三歲,姑嘗撫瓚頂謂曰:『吾年耄矣,或幸見汝之有子,吾死亦瞑目也。』又三年,君自金華遷浦陽,妾與母從之來。今妾母七十有五歲,瓚亦娶婦生子,而妾姑之墓木拱矣。思欲如昔時共君奉觴上壽,其又可得耶?每念及此,輒涕泗交頤。然恨無以自慰也,欲刻木為像以事之。凡遇疏食菜羹必祭,使死者而有知,亦當翩然而來享也。雖然,此豈妾之敢知哉?不過盡其心焉爾矣。」

予謂之曰:「昔之孝子有丁蘭者,事母至孝,及母亡而思之不置,乃刻木事之。此蓋丈夫子之事,子以一女婦能行之,亦可謂賢矣。雖然,不必爾也。古者既葬而反虞,虞主用桑。期年而練祭,練主用栗。所謂主者,主乎神者也。設主之外,無有刻像事之者也。予之思親,豈不尤切於子哉?禮若可為,則予為之也久矣。」專曰:「是固然矣,世俗媚浮屠神者,尚飾像奉之,而況妾之姑乎?妾不若是,其心終皇皇焉,君幸有以如妾之意也。」

予不能拒,於是命工人刻像以遺之,並錄其問答之辭,書於像龕之北,以示子孫。先夫人姓陳氏,諱賢時,金華潛谿人。

浦陽善應精舍記

我大雄氏說法度生,凡其住處,眾所依止,以是因緣,成大蘭若。象教東漸,遂建道場,湧殿飛樓,在在而是。其中亦有折一莖草,插標立壇,作佛事者。小大雖殊,及其藉是明自心性,如指指月。指有短長,因指見月,了無有異。

浦陽山中,有一沙門,號曰景岑,發大弘願,自無始劫以迄於今,或神或天,或阿須倫、泥黎、旁生,並諸鬼趣,隨業之所感,輪轉不息。所以者何?為貪欲故。貪故不舍,不舍故有我。今思維咸悉棄去,構為梵居。見者聞者,皆大歡喜,輸田薦貨,奔走承事。大德乙巳,迨於丁未,凡三寒暑,以潰於成。殿庭靚飭,門廡峻黑,風飄船舫,流入羅刹國,軀命不能保。此以何因緣?蓋為貪欲故。由貪漸滋蔓,業障永不淨。我今建梵居,皈依大悲人。幡蓋及床坐,一一盡莊嚴。藉是象教力,欲舍諸所有。所有既空故,空空亦無有。譬如大圓鏡,中放無量光。不去亦不來,不內亦不外。如如屹不動,隨物悉現形。苟涉世間相,執此有漏因,何以能出離?汝等比丘眾,當聽我所說。於一刹那間,成此無上道。

集賢大學士吳公記(代吳志道)

先公諱直方,字行可,姓吳氏。其先毗陵人,一遷於鄱,再遷於睦,三遷浦陽之新田。唐乾寧初,有諱公養者,又遷縣西尊仁里,至先公十五世。曾祖諱聞,贈中奉大夫、福建道宣慰使、護軍,追封渤海郡公。妣盛氏,追封渤海郡夫人。祖諱蕃,累贈資善大夫、太常禮儀院使、上護軍,追封渤海郡公。妣沈氏,追封渤海郡夫人。父諱伯紹,累贈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柱國,追封渤國公。妣金氏,追封渤國夫人。

先公自幼有大志,篤意儒學。及壯,遊京師,主留守馬紮兒台家,教其子脫脫及也先帖木兒。元統間,脫脫為御史中丞,以先公嘗用說書事明宗於潛邸,奏除江浙等處儒學提舉。中書易為副提舉,階將仕佐郎。先公年已六十一矣,未上。御史臺改授將仕郎、海北廣東道肅政廉訪司管句,承發架閣庫兼照磨。遷中政院管句,承發架閣庫。復升長史,階咸如故。重紀至元末,廟堂用事者頗擅威福,上與大臣謀罷其政柄,先公實協讚之。上念其功,召至便殿,錫以黃金繫帶,超拜集賢直學士,就轉侍講學士。未幾,升學士,歷亞中、中奉、資善三階大夫。會脫脫入相中書,國有大政令,多谘先公而後行。先公每引古義告之,言無不聽,民被其澤為多。先公以年及致仕,上章乞骸骨,遂以集賢大學士、榮祿大夫食俸賜終身。俄又賜田一千九百餘畝,尋謝不受。

先公前娶盛氏,先十七年卒。後娶金、李二氏。金氏封渤國夫人,子男二。長萊,字立夫,延祐庚申以《春秋》經預鄉薦,後用御史察舉為饒州路長薌書院山長,博學能文,為世聞人,亦先十七年卒。次即志道,崇文監丞、奉訓大夫。孫男三:長士諤,婺州路金華縣儒學教諭;次士謐;次存仁。曾孫男三:長中,次平,次弇。曾孫女一,申。先公生於宋德祐乙亥十一月二十四日庚寅,薨於今至正丙申七月十二日庚寅,享年八十有二。卜以是年八月十二日庚申,葬德政鄉後吳山徐塢之原,距承旨公墓左五十步而近。嗚呼,褒敘令德,是在世之立言君子,非不肖孤所敢僭。姑序世系及歷官次第,納諸玄堂,別錄其副,以藏於家,庶幾後人知所考焉。嗚呼痛哉!孤子志道泣血謹記。

蜀墅塘記

義烏縣南四十里,有塘曰蜀墅焉。周圍凡三千六百步,東、西、北皆岸山。山之水合七十二流,入於塘而南出。南有蜀山,突然中起,昔人因據山作堤,障水以溉田。山之東,其修七百尺有奇,廣如修之數而殺其五之四,深如廣之數而又殺其三之二。山之西,其修如廣之數而稍加強焉。堤之中,刳木為三竇以泄水。水之所溉田,至六千畝而贏。至正四年夏,水暴而堤壞,田遂不稔。

丹溪朱君震亨,憫農之告病也,白於縣。縣尹周侯自強為下其事,命雙林巡檢張某來視役。震亨遂盡召有田之民,履其畝而使之輸其力,薦貨有差。復出役夫之功一千,以為眾倡。眾說趨之,一聽震亨之經畫。補其闕遺,增以崇高,築其址,加辟而漸殺其上。堤之西垂,鑿石為斗門,視水溢乾而時畜泄之。門之上架徒杠,以便行者。木竇易壞,則易以堅石,且定為高下之穴,使欲水者先後有程而不紊。復懼歷歲之久而堤弗固也,請於掌塘事者,中析粥魚之利而嗣葺之。凡用錢四千緡,夫一萬功,經始於五年秋八月庚申,逾三月乃告成。裏耆朱仁傑等來謂濂曰:「震亨之興是役也,初無一弓之田以徼塘利,其夙夜盡瘁而不舍者,果何為哉?凡欲利吾農也。我不敢忘,願吾子記之。」

濂聞海陵胡公瑗之在湖學也,置經義治事之齋教授諸生,至於水利之屬,亦無不習而通之,故其門人皆有適於世用。今震亨之學,出於金華許先生謙。先生之六世祖,實嘗從海陵遊。其家學相傳,至先生為尤盛,宜吾震亨見諸行事者有足觀哉。世之人方高談性命以聾世瞽俗,聽之雖若可與有為,一遇小利害,輒顛倒裳衣,不知所措。視震亨無所為而利民者,何如也?盍亦知所警哉?震亨字彥修,有長材,縣嘗下括田之令,唯震亨行之無擾云。

遊鍾山記

鍾山,一名金陵山。漢末,秣陵尉蔣子文逐賊死山下,吳大帝封曰蔣侯。大帝祖諱鍾,又更名蔣山,實作楊都之鎮。諸葛亮所謂「鍾山龍蟠」,即其地也。歲辛丑二月癸卯,予始與劉伯溫、夏允中二君遊。

日在辰,出東門,過半山報寧寺。寺舒王故宅,謝公墩隱起其後,西對部婁小丘。部婁,蓋舒王病濕,鑿渠通城河處。南則陸修靜茱萸園,齊文惠太子博望苑,白煙涼草,離離蕤蕤,使人躊躇不忍去。沿道多蒼鬆,或如翠蓋斜偃;或蟠身矯首,如玉虺搏人;或捷如山猿,仰臂掬澗泉飲。相傳其地少林木,晉、宋詔刺史、郡守罷官者栽之,遺種至今。抵圜悟關,關宋勤法師築,太子曲國寺在焉。梁以前,山有佛廬七十,今皆廢,唯寺為盛。近毀於兵,外三門僅存。自門左北折,入廣慈丈室,謁欽上人。上人出,三人自為賓主。適鬆華正開,黃粉毿毿觸人,捉筆聯《鬆華詩》。

詩未就,予獨出行幽道間。會章君三益至,遂執手止翠微亭,登玩珠峰。峰,獨龍阜也,梁開善道場寶志大士葬其下,永定公主造浮圖五成覆之。後人作殿四阿,鑄銅貌大士實浮圖。浮圖或現五色寶光,舊藏大士履,神龍初,鄭克俊取入長安。殿東木末軒,舒王所名。俯瞰山足如井底。出,度第一山亭,亭顏米芾書。亭左有名僧婁慧約塔,塔上石,其制若圓楹,中斫為方,下刻二鬼擎之,方上書曰:「梁古草堂法師之墓。」有融匾法,定為梁人書。復折而西入碑亭。碑凡數輩,中有張僧繇畫大士相、李白讚、顏真卿書,世號三絕。又東折,度小澗,澗前下定林院基,舒王嘗讀書於此。院廢,更創雪竹亭,與李公麟寫舒王像、洗硯池,亦皆廢。又北折,至八功德水。天監中,胡僧曇隱來棲,山龍為致此泉。今甓作方池,池上有圓通閣。閣後即屏風嶺,碧石青林,幽邃如畫。前乃明慶寺故址,陳姚察受菩薩戒之所。又東行,至道卿岩。道卿,葉清臣字也,嘗來遊,故名。有僧宴坐岩下,問之,張目視,弗應。時雉方桴粥,聞人聲,戛戛起岩草中。從此至靜壇,多臧矜先生遺跡。復西折,過桃花塢,詢道光泉,舒王所植鬆已遊,唯泉紺淨沈沈如故。

日將夕,章君上馬去,予還廣慈。二君熟寐方覺,呼燈起坐,共談古豪傑事,廁以險語,聽者為改視。

明日甲辰,予同二君遊崇禧院。院文皇潛邸時建。從西廡下,入永春園。園雖小,眾卉略具。揉柏為麋鹿形,柏毛方怒長,翠濯濯可玩。二君行倦,解衣覆鹿上,掛冠鼠梓間,據石坐。主僧全師具壺觴,予不能酒,謝二君出遊。夏君愕曰:「山有虎,近有僧采荈,虎逐入舍,僧門焉,虎爪其顴,顴有瘢可驗。子勿畏,往矣。」予意夏君紿我,挾兩騶奴,登惟秀亭。亭宜望遠,惟秀、永春皆文皇題榜,塗以金。又折而東,路益險。予更芒曈,倚騶奴肩,踸踔行。息促甚,張吻作鋸木聲。倦極思休,不問險濕,牒牒據頓地,視燥平處不數尺,兩足不墮。久之,又起行。有二台,闊數十丈,上可坐百人。即宋北郊壇,祀四十四神處。問蔣陵及步夫人塚,無知者,或云在孫陵岡。至此屢欲返,度其出已遠,又力行。

登慢坡,草叢布如氈,不生雜樹,可憩,思欲借裀褥臥不去。坡古定林院基,望山椒無五十弓,不翅千里遠。竭力躍,數十步輒止,氣定又復躍。如是者六七,徑至焉。大江如玉帶橫圍,三山磯、白鷺洲皆可辨,天闕、芙蓉諸峰,出沒雲際。雞籠山下接落星澗,澗水滮滮流。玄武湖已堙久,三神山皆隨風雨幻去。西望久之,擊石為浩歌,歌已繼以感慨。又久之,傍崖尋一人泉,泉出小窾中,可飲一人,繼以千百弗竭。循泉西過黑龍潭,潭大如盎,有龍當可屠。側有龍鬼廟,頗陋。由潭上行,叢竹翳路,左右手開竹,身中行,隨過隨合。忽腥風逆鼻,群鳥哇哇亂啼。憶夏君有虎語,心動,急趨過,似有逐後者。又棘針鉤衣,足數躓,咽唇焦甚,幸至七佛庵。庵蕭統講經之地,有泉白乳色。即踞泉璟飲,衫袂落水中不暇救,三咽神明漸復。庵後有太子岩,一號昭明書台。方將入岩遊,庵中僧出肅,回有新瘢,詢之即向采荈者。心益動,遂舍岩,問別徑以歸。所謂白蓮池、定心石、宋熙泉、應潮井、彈琴石、落人池、朱湖洞天,皆不復搜覽。還抵永春園,見肴核滿地,一髫童立花下。問二客何在?童云:「遲公不來,出壺中酒飲,且賦詩大號,酒盡徑去矣。」

予遂回廣慈,二君出迎。夏君曰:「子顏色有異,得無有虎恐乎?」予笑而不答。劉君曰:「是矣,子幸不葬虎腹,當呼斗酒滌去子驚可也。」遂同飲。飲半酣,劉君澄坐。至二更,或撼之,作舞笑釣之,出異響畏脅之,皆不動。予與夏君方困,睫交不可擘,乃就寢。

又明日乙巳,上人出猶未歸,欲遊草堂寺,雨絲絲下,意不住,乃還。按地里志,江南名山,唯衡、廬、茅、蔣。蔣山固無聳拔萬丈之勢,其與三山並稱者,蓋為望秩之所宗也。晉謝尚,宋雷次宗、劉勔,齊周顒、朱應、吳包、孔嗣之,梁阮孝緒、劉孝標,唐韋渠牟,並隱於此。今求其遺跡,鳥沒雲散,多不知其處,唯見蕘兒牧豎,跳嘯於淒風殘照間,徒足增人悲思。況乎人事往來,一日萬變,達人大觀,又何足深較?予幸與三君得放懷山水窟,一刻之樂,千金不以易也。山靈或有知,當使予遊盡江南諸名山,雖老死煙霞中,有所不恨,他尚何望哉!他尚何望哉!章君約重遊未遂,因歷記其事,一寄二君,一遺上人云。

玉壺軒記

玄黓攝提格,律中夷則,白月流天,牽牛正中,商飆襲人。仙華羽客凝神黃宮,忽翛然遐徵,西至離縈之山。其山高三百五十有八丈,而翠河之水出焉。其陽多於琪樹,多瑤草,多嬰垣之英。赤蕤而素莖,皆生玉榮,其光熊熊,其氣魂魂。其陰有五華之木,產實如櫻,丹腴而長毫,其垂屯屯膠膠。神麟炎屍之,厥容類虯,枳首而六眸,其音如榴。山河之間,有洞房焉,中外純素,圓若嘉瓠,太灝流晶,以雪為城,見費仙人從一老父酣觴其中。

寤而思之,不知何祥也。於是以《歸藏》筮之,遇《乾》之《離》,其繇曰:「至象有容,豁落無隅,渾淪中苞,西華流儲,超乎元素。」造物之初,有玉壺之象焉。已而遊句曲洞天,望積金峰北,雲勃勃如練起穀中,散為五色霞東去。乃指曰,是必有異。因躡屐尋之,一室然,宛如神遊所睹者。有仙翁年七十餘,冠綠敖之冠,被三真朝斗之衣,欣然出速。予往與之揖,且告之故。仙翁笑曰:「若子所言,乃蒙莊所謂外而不內者也。子曾謂吾之玉壺果在此耶?溟涬之先,忽荒眇綿,洞明兩極,混合上玄,大如黍珠,含乎方圓。然猶以跡言也,況乎大道無名,主宰萬彙,鬱紛羅森,有不出是壺之外者。是何也?至人以白為室,以圓為家,以虛為質,以潤為華。子曾謂吾之玉壺果在此耶?」仙華羽客瞪然視,愕然驚曰:「費仙人之從飲者,無乃翁也耶?吾向所見漓縈之山,翠水之河,不其涉幻化耶?幻隱而真始顯耶?」仙翁不答,笑而去。

問諸左右,仙翁姓蔣,名應琪,金壇人,海雲先生弟子。通玄學,兼究孔、墨諸家言,金陵學道之士,恒推為巨擘云。

龍淵義塾記

至正十三年九月某甲子,栝蒼章君溢新建龍淵義塾成。龍淵,即龍泉,避唐諱更以今名。相傳其地即歐冶子鑄劍處,至今有水號「劍溪」焉。山深而川阻,與通都大邑相去,遠或二三百里,雖至近亦且半之。鄉閭之子弟無所於學,章君之先世嘗以為病,謀創桂山、仙岩兩書院。以無恒產,未幾而皆廢。章君深憂之,與諸子計曰:「無田是無塾也,其奚可哉!」遂撙節凡費而用其餘,斥田至一百五十畝。其妻黨陳京兄弟聞之,以曾大父抃齋先生所遺二百三十畝有畸,來為之助。章君曰:「吾事濟矣!」

乃卜地官山之陰,創燕居以奉先聖,而先師為之配。春與秋,行釋菜之禮。旁列四齋,曰遜敏,曰知通,曰敬樂,曰博約,以居弟子員。後敞正義堂,月旦、十五日,鳴鼓集多士,以申飭五倫之教。前建大門,榜之曰「龍淵義塾」。甓其修塗,以達於東西。灌木嘉篁,前後蔽蔭,蓋鬱然雲。歲聘經行修明之士以為講師,諸生業進者,月有賞。才穎家單不能裹糧者,資之使成。其不帥教者,罰及之。田賦之出入,主塾事者司焉。日用有籍,月考朒贏,歲一會。其數有餘,則他貯,益斥田以廣其業。石華、象溪二所,復設別塾以教。陳氏族子之幼者,俟其長乃赴龍淵受業。此其大凡也。江浙行省參知政事石抹公聞而嘉之,檄本郡免其科繇,俾無有所與。章君既列條教,序而刻諸石,復懼來者不能保其終也,伻來請濂記之。

惟古者之建學也,雖其為制有小大之殊,而所以導民衷、扶世防者,則一而已。龍泉舊為浙水東文獻之邦,水心葉氏正則、西山真氏希元,實後先以學鳴。聲感氣求,籟鳴機動,掇巍科而典雄藩者,聲華相望。一時文物,固嘗盛矣。距今未及百年,而繼之者何其鮮也?豈俗尚不同,遽有古今之異哉?亦繫乎學之興衰為何如爾。章君有見於斯,不效時俗封殖吝固,以為肥家之計,乃辟塾聘師,以克紹先世之徽猷。其立志甚宏,而為功甚溥。陳京兄弟樂善好義,以助其成,自非抃齋涵濡之澤,亦豈能至於是哉!章君之子若孫,當夙夜以繼志為事,毋豐己以自私,毋蠹糵其間以啟爭端,毋狎非類而斁厥彝訓,毋植朋黨而互相低昂,庶幾不負章君之意。脫有違於是,陳氏之中有端亮者,宜匡正之;陳氏或不我屑也,則鄉尹里師,豈無勇於為義者,咸得糾之;鄉尹里師又不我屑也,則縣大夫之賢者,宜扶樹而振發之。是則章君之塾可相傳於無窮,雖然,無以遠慮為也。夫具人之形體也,孰無人心哉?苟讀濂文,宜戰兢保守之弗暇,矧敢壞?因書之以為記。

是歲十月,具官宋濂記。

看鬆庵記

龍泉多大山,其西南一百餘里諸山為尤深。有四旁奮起而中窊下者,狀類箕筐,人因號之為匡山。山多髯鬆,彌望入青雲,新翠照人如濯。鬆上薜蘿,紛紛披披,橫敷數十尋,嫩綠可咽。鬆根茯苓,其大如斗,雜以黃精、前胡,及牡鞠之苗,采之可茹。

吾友章君三益樂之,新結庵廬其間。庵之西南若干步,有深淵二,蛟龍潛於其中,雲英英騰上,頃刻覆山谷,其色正白,若大海茫無津涯,大風東來,輒飄去。君復為構「煙雲萬頃」亭。庵之東北又若干步,山益高,峰巒益峭刻,氣勢欲連霄漢,南望閩中數百里,嘉樹帖帖地上如薺。君復為構「唯天在上」亭。庵之東南又若干步,林樾蒼潤,空翠沈沈撲人,陰颸一動,雖當烈火流金之候,使人翛翛有挾纊意。君復為構「清高」亭。庵之正南又若干步,地明迥爽潔,東、西、北諸峰,皆競秀獻狀,令人愛玩忘倦,兼之可琴、可奕,可挈尊罍而飲,無不宜者。君復為構「環中」亭。

君詩書之暇,被鶴氅衣,支九節筇,歷遊四亭中。退坐庵廬,回睇髯鬆,如元夫巨人,拱揖左右。君注視之久,精神凝合,物我兩忘,恍若與古豪傑共語千載之上。君樂甚,起穿謝公履,日歌吟萬鬆間,履聲鏘然合節,與歌聲相答和。髯鬆似解君意,亦微微作笙簫音以相娛。君唶曰:「此予得看鬆之趣者也!」遂以名其庵廬云。

龍泉之人士,聞而疑之曰:「章君負濟世長才,當閩寇壓境,嘗樹旗鼓、礪戈矛,帥眾而搗退之,蓋有意植勳業以自見者。今乃以『看鬆』名庵,若隱居者之為,將鄙世之膠擾而不之狎邪?抑以斯人為不足與,而有取於鬆也?」金華宋濂竊不謂然。

夫植物之中,稟貞剛之氣者,唯鬆為獨多。嘗昧昧思之,一氣方伸,根而蘊者,荄而斂者,莫不振翹舒榮,以逞於一時。及夫秋高氣清,霜露既降,則皆黃籞而無餘矣,其能淩歲寒而不易行改度者,非鬆也耶?是故,昔之君子每托之以自厲。求君之志,蓋亦若斯而已。君之處也,與鬆為伍,則嶷然有以自立。及其為時而出,剛貞自持,不為物議之所移奪,卒能立事功而澤生民,初亦未嘗與鬆相悖也。或者不知,強謂君忘世,而致疑於出處間,可不可乎?濂家青蘿山之陽,山西老鬆如戟,度與君所居無大相遠。第兵燹之餘,巒光水色,頗失故態,棲棲於道路中,未嘗不慨然與懷。君何時賦歸,濂當持石鼎相隨,采黃精、茯苓,烹之於洞雲間,亦一樂也。不知君能余從否乎?雖然,匡山之靈,其亦遲君久矣。

孔子廟堂議

世之言禮者,咸取法於孔子。然則為廟以祀之,其可不稽於古之禮乎?不以古之禮祀孔子,是褻祀也。褻祀不敬,不敬則無福,奈何今之人與古異也!

古者將祭,主人朝服即位於阼階東,西面。祝告利成,主人立於阼階,西面。屍出入,主人降立於阼階東,西面。此皆主人之正位也。卒脀,祝盥於洗,升自西階。主人盥,升自阼階。祝先入,南面。主人從戶內,西面。祝酌奠,主人西面,再拜稽首,皆為几筵之在西也。屍升筵,主人西面立於戶內,拜妥屍。屍醋主人,主人西面奠爵拜,皆為屍之在西也。《漢晉春秋》所載,章帝元和二年幸魯祠孔子,帝升廟,西面再拜。《開元禮》亦謂先聖東向,先師南向,三獻官皆西向,是猶未失古之意也。今襲開元二十七年之制,遷神於南面,而行禮者北面,則非神道尚右之義矣。

古者造木主以棲神,天子、諸侯之廟皆有主。卿、大夫、士雖無之,大夫束帛以依神,士結茅為菆,無有像設之事。《開元禮》亦謂設先聖神座於堂上西楹間,設先師神座於先聖神座東北,席皆以莞,則尚掃地而祭也。今因開元八年之制,摶土而肖像焉,則失神而明之之義矣。

古者灌用鬯臭,鬱合鬯臭,陰達於淵泉。既灌,然後迎牲,致陰氣也。蕭合黍稷臭,陽達於牆屋,故既奠然後爇蕭合膻薌,蓋求神於陰陽也。今用熏薌代之,庸非簡乎?

古者朝覲會同,與凡郊廟祭饗之事,皆設庭燎,司烜共之,火師監之。其數則天子百,公五十,余三十,以為不若是則不嚴且敬也。今以秉炬當之,庸非瀆乎?

古之有道有德者使教焉,死則以為樂祖,祭於瞽宗,此之謂先師,若漢《禮》有高堂生,《樂》有制氏,《詩》有毛公,《書》有伏生之類也。又凡始立學者,必釋奠於先聖先師。釋奠必有合,有國故則否,謂國無先聖先師,則所釋奠者當與鄰國合。若唐虞有夔、伯夷,周有周公,魯有孔子,則又淘奠之,不合也。當是時,學者各自祭其先師,非其師弗學也,非其學弗祭也。學校既廢,天下莫知所師。孔子集群聖之大成,顏回、曾參、孔伋、孟軻實傳孔子之道,尊之以為先聖先師,而通祀於天下固宜。其餘當各及其邦之先賢,雖七十二子之祀,亦當罷去,而於國學設之,庶幾弗悖禮意。《開元禮》,國學祀先聖孔子,以顏子等七十二賢配,諸州但以先師顏子配。今也雜置而妄列,甚至荀況之言性惡,揚雄之事王莽,王弼之宗莊老,賈逵之忽細行,杜預之建短喪,馬融之黨附勢家,亦廁其中,吾不知其為何說也。

古者立學,專以明人倫,子雖齊聖,不先父食久矣。故禹不先鯀,湯不先契,文、武不先不窋,宋祖帝乙,鄭祖厲王,猶上祖也。今一切置而不講,顏回、曾參、孔伋,子也,配享堂上;顏路、曾點、孔鯉,父也,列祀廡間;張載則二程之表叔也,乃坐其下。淳祐初,張居程上,後因國子監集議,再定張遂居程下。顛倒彝倫,莫此為甚,吾又不知其為何說也。

古者士之見師,以菜為摯,故始入學者,必釋菜以禮其先師。其學官四時之祭,乃皆釋奠。今專用《春秋》,亦非。釋奠有樂無屍,而釋菜無樂,是二者之重輕,繫乎樂之有無也。今則襲用魏漢律所製《大晟》之樂,乃先儒所謂亂世之音者也,其可乎哉?

古者釋奠、釋菜,名義雖存,其儀注皆不可知。《唐開元禮》仿佛《儀禮·饋食》篇,節文為詳。所謂三獻,各於獻後飲福,即屍酢主人、主婦及賓之義也。今憚其煩,唯初獻者得行之,其可乎哉?嗚呼,學校者,禮之所自出,猶河瀆之宗瀛海也,猶山嶽之祖昆侖也,今乃舛繆若是,則其他可知矣。禮固非士、庶人之所敢議,有人心者孰能默默以自安乎?

雖然,此姑言其略爾。若夫廟制之非宜,冕服之無章,器用則雜乎雅俗,升降則昧乎左右,如此類甚多,雖更仆不可盡也。或者則曰:「子之言信辨矣,建安熊氏,欲以伏羲為道統之宗,神農、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各以次而列焉,皋陶、伊尹、太公望、周公、暨稷、契、夷、益、傅說、箕子,皆可與享於先王,天子,公卿所宜師式也,當以此秩祀天子之學。若孔子,實兼祖述憲章之任,其為通祀,則自天子下達矣。苟如其言,則道統益尊,三皇不汩於醫師,太公不辱於武夫也,不識可乎?」昔周有天下,立四代之學,其所謂先聖者,虞庠則以舜,夏學則以禹,殷學則以湯,東膠則以文王,復各取當時左右四聖成其德業者為之先師,以配享焉。此固天子立學之法也,奚為而不可也。

諡議

《傳》曰,「物生而後有象,象而後有滋,滋而後有數」,數成而文見矣。是則文者固囿乎天地之中,而實能衛翼乎天地。品裁六度,葉和三靈,敷陳五彝,開道四德,何莫非文之所為?而所謂文者非他,道而已矣。故聖人載之則為經,學聖人者必法經以為文。譬之於木,經其區幹者歟,文則其柯條者歟,安可以歧而二之也?自史氏失職,以訓詁列之儒林,以辭章書之文苑,雖欲昭後世之弊,而失之古義益遠矣。

有如長薌書院山長吳公先生,風裁峻明,才猷允茂,漱六藝之芳潤,為一代之文英。纂述之勤,汗簡日積,於《詩》《書》則科分脈絡而標其凡,於《春秋》則脫略三傳而發其蘊,於諸子則研核真偽而極其精,於三史則析分義例而嚴其斷。藻繢所及,無物不華。汪如長江,峻如喬嶽,激如雷電,和如春陽。其妙用通於造化,其變通莫拘,若應龍之不可羈。觀其所志,直欲等秦、漢而上之。凡流俗剽竊無根之學,孱弱不振之章,皆不足闖其藩垣而逐其軌轍者也。嗚呼盛哉!門人學子僉曰:經義玄深,非淵而何?文辭貞敏,非穎而何?於是私諡曰淵穎先生云。

門人金華宋濂等謹議。

泰和之氣,縕盤薄於堪輿間,沛為甘澤,凝為卿雲,發為三秀醴泉,產為祥麟威鳳。及其鍾於人也,為慈祥豈弟之君子,足以儀世而導俗,足以惇薄而還淳,其為邦家之華,道術之寄,蓋甚不細也。

有若金華聞人先生,以惇龐之資,卓絕之識,屏去流俗凡近之見,期造正大高明之庭。言其植志,則以三德六行為本原,而涼偷之事弗為也;言其講學,則以《四書》、《五經》為標準,而非聖之書不習也;言其攻辭,則以文字從職為載道之用,而斥鉤章棘句為非學也;言其訓人,則以真實不欺為凝道之端,而指出口入耳為小夫也。由其淵源深而培養厚,故其功用茂而運量宏。教鐸所臨,衿佩翕集,得諸觀感之際,丕冒薰蒸之中。由是衝鬯其性情,由是陶熔其氣質,粹矣成德之彥,歸諸果行之功。若非碩學之敷施,曷收醇儒之效驗如此也。以此觀之,其守道之篤,獨立弗遷,不亦凝乎?其光輝昭著,由內達外,不亦熙乎?謹用合辭,私諡曰凝熙先生。庶幾可以景行先哲,而嘉惠方來云爾。

門人同里宋濂、吳履等謹議。

六經論

《六經》皆心學也。心中之理無不具,故《六經》之言無不該。《六經》所以筆吾心之理者也,是故說天莫辨乎《易》,由吾心即太極也;說事莫辨乎《書》,由吾心政之府也;說志莫辨乎《詩》,由吾心統性情也;說理莫辨乎《春秋》,由吾心分善惡也;說體莫辨乎《禮》,由吾心有天敘也;導民莫過乎《樂》,由吾心備人和也。人無二心,《六經》無二理,因心有是理,故經有是言。心譬則形,而經譬則影也,無是形則無是影,無是心則無是經,其道不亦較然矣乎?然而聖人一心皆理也,眾人理雖本具,而欲則害之,蓋有不得全其正者。故聖人復因其心之所有,而以《六經》教之。其人之溫柔敦厚,則有得於《詩》之教焉;疏通知遠,則有得於《書》之教焉;廣博易良,則有得於《樂》之教焉;潔靜精微,則有得於《易》之教焉;恭儉莊敬,則有得於《禮》之教焉;屬辭比事,則有得於《春秋》之教焉。然雖有是六者之不同,無非教之以復其本心之正也。嗚呼,聖人之道,唯在乎治心。心一正,則眾事無不正。猶將百萬之卒在於一帥,帥正則靡不從令,不正則奔潰角逐,無所不至矣,尚何望其能卻敵哉!大哉心乎,正則治,邪則亂,不可不慎也。

秦漢以來,心學不傳,往往馳騖於外,不知《六經》實本於吾之一心。所以高者涉於虛遠而不返,卑者安於淺陋而不辭,上下相習,如出一轍,可勝歎哉!然此亦皆吾儒之過也,京房溺於名數,世豈復有《易》?孔、鄭專於訓詁,世豈復有《書》《詩》?董仲舒流於災異,世豈復有《春秋》?《樂》固亡矣,至於小、大戴氏之所記,亦多未醇,世又豈復有全《禮》哉?經既不明,心則不正。心既不正,則鄉閭安得有善俗,國家安得有善治乎?惟善學者脫略傳注,獨抱遺經而體驗之,一言一辭,皆使與心相涵。始焉則戛乎其難入,中焉則浸漬而漸有所得,終焉則經與心一,不知心之為經,經之為心也。何也?《六經》者所以筆吾心中所具之理故也。周、孔之所以聖,顏、曾之所以賢,初豈能加毫末於心哉,不過能盡之而已。

今之人不可謂不學經也,而卒不及古人者,無他,以心與經如冰炭之不相入也。察其所圖,不過割裂文義,以資進取之計,固不知經之為何物也。經而至此,可不謂之一厄矣乎!雖然,經有顯晦,心無古今,天下豈無豪傑之士,以心感心於千載之上者哉?

隋室興亡論

昔周室暗弱,靜帝幼衝,高祖以外戚之尊,入握朝權,都督諸軍,遂假黃鉞,開丞相府。當是時,宗藩大臣心志弗平,五王連謀,三方稱亂,高祖咸得剪夷之,始有輕睨周鼎之心。自進爵隋王,加九錫,尋受周禪而即皇帝位。於是修明庶政,綏撫遠夷,經營四海,至日昃不遑暇食。高綍、蘇威、李德林之屬調馭於內,楊素、韓擒虎、賀若弼之徒折衝於外,規模日盛,遂萌平陳之謀。張皇六師,直搗金陵,陳人膽破,叔寶斂手就擒,天下自是歸於一統。東底大海,南撫交趾,西連且末,北極五原,莫不稟受正朔,願為臣妾。開皇、仁壽之間,人物阜繁,號為極治。

及煬帝嗣位,藉承平之休運,慕秦皇、漢武之為人,治宮室而務侈靡,使絕域而勤遠略,市武馬而困烝庶,御龍舟而般遊無度。自以為日月所照,雨露所及,孰敢不臣。高句驪一島夷,怒其不恭,親總大兵一百十三萬,分十二軍並發。旌旗彌亙千里,近古出師之盛,未有之也。意謂狼噬玄菟之野,鴟張扶餘之境,電掃襄平之墟。未幾麥鐵杖死遼東,宇文述敗薩水,而九軍先後陷焉。曾不悔禍,益務興戎。府庫空竭,頭會箕斂,而民益不堪命。由是盜賊蜂起,王薄發長白,張金稱聚河曲,林士宏據九江,杜伏威掠江淮,翟讓出陽城。似此之類,不可勝計,而海內四分五裂矣。江都之幸,猶自沈湎聲色,惟日不足。度其不免,乃欲摩頸自斫,卒致血濺御衣,而身亦隨殞。非天下之至愚,孰能與於此哉!當其指麾群雄,叱吒之間,風駭雲流,而混六合於一家,何其雄也。身死肉未及寒,而邦國蕩覆,子孫誅戮殆盡,反不如弘農一布衣,時又何其削也。

君子論禍敗之幾,不起於煬帝之日,而基於高祖之時。何也?蓋天下大物也,可以德持,不可以力競。使高祖以德結人心,雖煬帝昏荒之甚,其敗亡未必若斯之速也。夏有太康,殷有雍己、河亶甲,周有幽、厲,而宗祀不絕者,禹、湯、文、武之德未斬也。是故采章文物不足為之盛,金城湯池不足為之固,長槍大劍不足為之利,士馬精強不足為之勇,玉帛充刃不足為之富。其足以賴而長存永治者,非德何以哉?惜高祖不可語此,徒以力競也,悲夫!

河圖洛書說

或問於宋濂曰:「關子明云,《河圖》之文,七前六後,八左九右。《洛書》之文,九前一後,三左七右,四前左,二前右,八後左,六後右。邵堯夫云,圓者星也,曆紀之數,其肇於此乎?方者土也,畫州井地之法,其肇於此乎?是皆以十為《河圖》,九為《洛書》。唯劉長民所傳,獨反而置之,則《洛書》之數為十,《河圖》之數為九矣。朱子發深然其說,歷指序其源流,以為濮上陳摶,以《先天圖》傳種放,放傳穆修,修傳李之才,之才傳邵雍。放以《河圖》《洛書》傳李溉,溉傳許堅,堅傳范諤昌,諤昌傳劉牧。修以《太極圖》傳周敦頤,敦頤傳程顥、程頤。其解《易·大傳》,大概祖長民之意。至於新安朱元晦,則又力詆長民之非,而遵關、邵遺說。且引《大戴禮·書》二九四七五三六一八之言,以證《洛書》。以為《大傳》既陳天地五十有五之數,《洪範》又明言『天乃錫禹《洪範九疇》』,則九為《洛書》,十為《河圖》,夫復何疑。其說以經為據,似足以破長民之惑。臨邛魏華父則又疑元晦之說,以為邵子不過曰圓者《河圖》之數,方者《洛書》之文。且戴九履一之圖,其象圓,五行生成之圖,其象方,是九圓而十方也,安知邵子不以九為《圖》,十為《書》乎?朱子發、張文饒精通邵學,而皆以九為《圖》,十為《書》。朱以列子為證,張以邵子為主。《乾鑿度》《張平子傳》所載太乙下行九宮法,即所謂戴九履一者,則是圖相傳已久,安知非《河圖》也?及靖士蔣得之著論,以《先天圖》為《河圖》,五行生成數為《洛書》,戴九履一圖為太乙下行九宮。華父則又以為劉取《太乙圖》為《河圖》,誠有可疑。《先天圖》卦、爻方位,縝密停當,乃天地自然之數,此必為古書無疑,乃僅見於魏伯陽《參同》。陳圖南爻象卦數,猶未甚白。至邵而後大明,得之定為《河圖》,雖未有明證,而仆亦心善之。則是華父雖疑元晦之說,而亦無定見也。新安羅端良嘗出《圖》《書》示人,謂建安蔡季通傳於青城山隱者。《圖》則陰陽相合,就其中八分之,則為八卦。《書》則畫井文於方圈之內,絕與前數者不類。江東謝枋得又傳《河圖》於異人,頗祖於八卦,而坎、離中畫相交,似於方士抽坎填離之術。近世儒者又有與《太極圖》合者,即《河圖》之說又有九、十,皆《河圖》而有一合一散之異;《洛書》既曰書,而決非圖之說。夫《圖》《書》乃儒者之要務,若數者之不同何也?」

濂應之曰:「群言不定,質諸經。聖經言之,雖萬載之遠,不可易也。其所不言者,固不強而通也。《易·大傳》曰: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書·顧命》篇曰:《河圖》在東序。《論語·子罕》篇曰:河不出《圖》。其言不過如是而已,初不明言其數之多寡也。言其數之多寡者,後儒之論也。既出後儒,宜其紛紜而莫之定也。夫所謂『則之』者,古之聖人但取神物之至著者,而畫卦陳範,苟無《圖》《書》,吾未見其止也。故程子謂觀象亦可以畫卦,則其他從可知矣。初不必泥其《圖》之九與十也,不必推其即太乙下行九宮法也,不必疑其為《先天圖》也,不必究其出於青城山隱者也,不必實其與《太極圖》合也。唯劉歆以《八卦》為《河圖》,班固以《洪範》『初一』至次『九六』十五字為《洛書》本文,庶幾近之。蓋《八卦》《洪範》見之於經,其旨甚明。若以今之《圖》《書》果為河、洛之所出,則數千載之間,孰傳而孰受之,至宋陳圖南而後大顯邪?其不然也昭昭矣。」

或曰:「子之所言善則善矣,若鄭康成據《春秋》緯文,所謂河以通乾出天苞,洛以流坤吐地符。河龍圖發,洛龜書感。《河圖》有九篇,《洛書》有六篇者,將果足信乎?」

濂曰:「龜山楊中立不云乎?聖人但言《圖》《書》出於河、洛,何嘗言龜龍之兆?又何嘗言九篇、六篇乎?此蓋康成之陋也。此所以啟司馬君實及歐陽永叔之辨,而並《大傳》疑非夫子之言也。」

或云:「楊雄《核靈賦》云,大《易》之始,河序龍馬,洛貢龜書。長民亦謂,《河圖》《洛書》,同出於伏羲之世。程子亦謂,聖人見《河圖》《洛書》而畫八卦。然則孔安國、劉向父子、班固以為《河圖》授羲,《洛書》錫禹者,皆非歟?」

濂曰:「先儒固嘗有疑於此,揆之於經,其言皆無明驗。但《河圖》《洛書》相為經緯,《八卦》《九章》相為表裏,故蔡元定有云,伏羲但據《河圖》以作《易》,則不必預見《洛書》而已逆與之合矣。大禹但據《洛書》以作《範》,則亦不必追考《河圖》而已暗與之符矣。誠以此理之外無復他理也,不必置疑於其間也。」

或曰:「世傳《龍圖序》,謂出於圖南。若《河圖》由圖南而傳,當以《龍序圖》解《河圖》可也,而容城劉夢吉力辨其訛焉,何哉?」

濂曰:「《龍圖序》非圖南不能作也,是圖南之學也,而非大《易》河出《圖》之本旨也。八卦之設,不必論孤陰與寡陽也,不必論已合之位與未合之數也。」

或曰:「然則《易》之象數,舍《河圖》將何以明之?」濂曰:「《易》不云乎:『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又曰:『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此固象數之具於《易》然也,不必待《河圖》而後明也。」


卷五

體仁守正弘道法師金君碑(代黃侍講)

吳之長洲,有為老子之學者曰金君,諱善信,字實之,家故儒也。曾大父曰。大父曰往。父曰煥,漳州路龍溪縣尹。母沈氏、顧氏。龍溪之墓,故翰林侍講學士揭公實為之銘。

君幼凝靜,少長,好虛無之說,欲辭父母去而求師。父母不可,授以家事而羈縻之。君應酬少閑,輒取老子書反覆玩味。久而曰:「老子之教,初不必毀形絕世,若今人之為也。吾黨如蓮花生汙穢,外接世緣,內無所構鬥,何必去父母哉?」既止不行,且納婦有子矣。乃曰:「父母留我者,我無不盡其責。古之至人,雖不必草衣而木食,岩棲而穴處,然學必有師,我將從有道者就正焉。」時玄妙觀有張雷師,生不識錢數,能以符籙捕逐鬼神。君甚敬之,由是冠其冠,而為之執弟子禮。已而,聞莫先生洞一者,嗜酒,醉輒詬罵人,雖王公不避,時時呼雲役雷,狎褻如兒戲然。君知其有道者,則延致而尊事之。有所折辱,未嘗為之動色。或毀其所甚愛之物,亦不以為意。先生知君信之篤,悉授以不傳之秘,他弟子不得者,君盡得之。遂建仁壽觀於城東北隅,日與其徒研覆妙旨。凡旁門小道,力排斥不少置。其言以為心神至虛,無所汩沒,氣定光出,諸陰銷盡,諸陽自集。蓋有形者陰,無形者陽,陽益勝陰,氣益調精,我得清淨,去道無難矣。知之不親,見之不明,枯槁於山林,何益乎?蓋其造道本末,可見者如此。

君初為子弟時,無私蓄。既壯,能使貲倍其舊。鄉里有糾紛不可解,輒為揣摩,洞見底裏,類使之以柔退,不爭取勝。遇時之名流,必加敬禮,有不給則周之,未嘗務遺世獨立以為高。而其襟度特為衝曠,辟一室,植桂樹若干本於其前,題曰「桂軒」。列一二古圖畫,徜徉其中,飄飄焉神仙人也,故賢士大夫多樂與之遊。君年雖高,而視聽步履如強壯。一日,呼左右謂曰:「吾死矣!」遂奄然而逝。非真有所得,惡能處生死之際若是哉?

君生於宋咸淳九年十二月十一日,卒於今至順二年二月一日,年五十有九。以其年三月某日,奉道蛻葬武丘鄉半塘之原,君所自營也。君妻溫氏,事舅姑克盡婦道,教育其子若女,克盡母道,人莫不稱之。子三人,大亨、大振、大謙。惟大謙為溫氏出。女四人。孫男、女合若干人。葬後十七年,大謙始以建安陳方之狀來徵銘。

昔老子嘗為周柱下史,周之舊典禮經無不知之,非棄絕人倫者也。至其以無為清淨為教,漢人用之而天下以治,豈無益之學哉?老子遠矣,今道家者流所宗漢天師張氏,既舉賢良方正,節言極諫,其子若孫,或徵為黃門侍郎,或辟為丞相掾,祚胤相承,逮今千有餘歲不絕。有能遵其軌範,無廢人間事,而有以究夫道之所存,不亦善學老子者乎?是可銘也已。始,君受知嗣天師留國公,起為廣德路道錄,仍提點仁壽觀,畀之號曰體仁守正弘道法師。且以聞於朝,□再下璽書為之加護。予既備著君之道,至於出處之大概,亦不得而略也。銘曰:

《老子》有云:「修之於家,其德有餘。」歷世既久,襲訛踵偽。寢迷厥初,歸潔其身。長往不返,木石與居。有美一人,清風峻標。列仙之儒,養生有道。不斷外緣,神明內腴。

謂人一心,無撓無雜。漠然衝虛,滌除玄覽。抱一不二,方與道俱。惟是所存,久而愈晰。百世不渝,有崇斯丘。表以石章,過者式諸。

官岩院碑

浦江縣東南三十五里,有山穹然拔起於眾峰之間者,曰康侯山,又曰官岩山。俗以其形蹲踞如獅子,又稱之曰獅子岩。從岩趾斜入六百餘步,崖木回環,最號幽邃,有古招提在焉。梁大同間,比丘尼元淨始建院岩北石洞前,號曰安和,後更名兜率。至唐會昌之季,毀於火,其故基至今猶存。咸通初,祖燈大師自越之上虞飛錫而來,遂縛禪岩內。會歲旱,獨上絕頂祈請,捐身投崖下而卒。俄頃大雨,火化得五色舍利。民感之,就岩之西,為建今院。八年丁亥,因山賜額為官岩云。燈之事,備載洪遵郡志中,而比丘之經始,則出於縣民蔣氏之所私紀。年世遼邈,莫考其詳。

所可考者,宋大中祥符癸丑,重建釋迦寶殿。天福己未,刻木為諸菩薩、護法神王諸像。景定庚申,妙空大師智印,嘗出主杭之旌德顯慶教寺,以衣盂之資,命其徒六人造經、鍾二樓,暨圓通堂、方丈、三門兩廡之屬。復聞於朝,以奉仁烈皇后楊氏神御,院益增重。國朝延祐丙辰,院僧宗勝建普賢大王閣。明年丁巳,宗尚悉易殿之楣楹,新其四簷,而加辟焉。復摶土益舊木像,礲石為床座而妥置之,使與殿稱。

至順壬申,景輝作潮音堂於殿之北墉。至正癸未,畢光寶閣成。越三年丙戌,集僧之堂又成。明年丁亥,香積之室又成。其費一出於眾僧。唯閣之役頗殷,賴邑人姓洪君榮助之而始就。榮之二弟盛、興,復為創鷲峰、潛碧兩亭。自是院之規制,一如大伽藍。四方人士,來觀來遊,但見穹樓傑閣,飛動於蒼煙涼翠間,恍若登耆闍崛山,親逢如來法會之未散,莫不歡欣讚詠,得未曾有。比丘普安,曾不以是為既完,且謂自祥符癸丑至今,歷三百四十有三年,其中更幾世幾人,始克致有於是,苟不圖文刻諸貞瑉,則後來者何以知其艱哉。乃以烏傷朱君烈所述顛末,走青蘿山中而求濂為之記。

濂所居距岩不十里而近,一出戶輒望見之。當天朗氣清時,嘗同二三子捫蘿攀葛而上,俯瞰縣北岩坑、仙華諸峰,如萬馬東行,或駐或躍,而浦陽江之水,蜿蜿蜒蜒,又如白龍南飛,一瀉數十里,繞岩腹而去。周圍原野,星羅棋布,諸池沼廁其中,直小甌耳。方呼酒放歌,天風自東北起,四山鱗甲,一時皆動,同遊或戰掉不能留,誠天地間勝絕之地也,宜為有道浮屠之所都,而興仆補壞,代不乏人也。濂因弗辭而為之記。係之以詩曰:

獅子之岩,下瞰巨江。涵靈茹和,吐陰納陽。(其一)

不有大雄,曷擅奇絕。平地湧成,琉璃宮闕。(其二)

誰操化機,寂我鼓鍾。若龍若象,遁棲無蹤。(其三)

有大導師,飛錫而至。以清淨身,化為甘雨。(其四)

我民咸言,盍報有年。一彈指頃,樓閣現前。(其五)

歷年四百,何以弗墜。世有長材,愈作愈麗。(其六)

陽馬四,柧棱高翔。金浮翠流,輝輝煌煌。(其七)

觀者如登,妙莊嚴域。見種種光,暨種種色。(其八)

惟世間相,起滅弗停。中不滅者,永劫猶存。(其九)

矧是有為,俱係虛妄。當悟以心,毋取於相。(其十)

若事若理,本無二門。苟涉分別,即非一真。(其十一)

我述我文,鐫諸堅石。後千萬年,與山無極。(其十二)

淵穎先生碑

浦陽江之上,有大儒曰淵穎先生吳公。以精深玄懿之學,發沉雄奇絕之文,闔陰辟陽,出神入鬼,縱橫變化,其妙難名。生雖弗克顯融以伸其志,既沒而言立,浩浩穰穰,其書滿家,信一代之偉人,足以播芳猷於弗朽者也。

先生諱萊,字立夫,姓吳氏。其先毗陵人,一遷於番,再遷於睦,三遷婺浦江之新田。唐乾寧初,有諱公養者,又遷縣西之吳溪,實德政鄉尊仁里也。高祖諱聞,贈中奉大夫、福建道宣慰使、護軍,追封渤海郡公。妣盛氏,追封渤海郡夫人。曾祖諱蕃,累贈資善大夫、太常禮儀院使、上護軍,追封渤海郡公。妣沈氏,追封渤海郡夫人。祖伯紹,累贈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柱國,追封渤國公。妣金氏,追封渤國夫人。父諱直方,集賢大學士、榮祿大夫致仕。妣盛氏。

初,盛夫人懷娠始七月,翰林公忽夢西域神人飛空而來,直止夫人之寢,心異之。越翼日,先生遂生,因名曰來。夫人頗知書,年四歲,授以《孝經》《論語》《春秋穀梁傳》。隨口成誦。七歲善屬文,有「奴仆命騷」之言。岩南先生方公鳳,見而奇之曰:「此邦家材也。」取《南山有台》詩中語更今名。族父幼敏家素多書,先生時出與群童敖,私挾一編以歸,盡夜讀竟,又復往易。或以聞於幼敏,迫而觀之,乃班固《漢史》也。幼敏指《穀永杜鄴傳》謂曰:「爾竊觀吾書,能記是,當不爾責。」先生琅然誦之,至終篇一字不遺。幼敏以為偶熟此卷,三易他編,其誦皆如初。乃盡出所藏書畀之讀。岩南益異之,許以孫女妻焉,且授《易》《書》《詩》三經義,暨秦漢而下詩、文章大家。先生一覽即悉其指趣。岩南退謂人曰:「明睿如吳某,雖汝南應世叔,政不足多也。」自是以來,先生博極群書,至於制度沿革、陰陽律曆、兵謀術數、山經地志、字學族譜之屬,尤無所不通矣。時朝廷將有事於東夷,即自奮曰:「此小丑耳,何必上勤王師,使某持尺書諭之足矣!」因撰疏論其事,會病不果上。

延祐間,貢舉法行,有司以先生名上。豫章熊公朋來、巴西鄧公文原,及吾郡胡公長孺,主去留士。此三數公,輩行老成,學術淹貫,自非博古該今,明體適用,咸懼不得在茲選,而先生與焉。於是東經齊魯梁楚之郊,北抵燕。每遇中原奇絕處,輒瞪然長視,平岡灌莽,一望千里,昔人歌舞戰爭之地,壹皆前迎後卻,畢在塵沙霜露中。遂與當塗李翼、餘姚方九思、臨川傅斯正,貰酒高歌。天寒風急,毛髮上豎,自謂綽有司馬子長遺風。尋以論議不合於禮官,退歸田里。出遊海東洲,歷蛟門峽,過小白華山,登盤陀石,著《觀日賦》以見志。

還,寓同縣陳士貞家。士貞之居,與龍湫五泄鄰,榛篁蒙冪,似不類人世。先生日嘯詠其中,暢然自得,或至莫忘返。遊覽之暇,不廢纂述,重取《春秋》傳五十餘家,各隨言而逆其意,一以理折衷之。譬猶法家奏讞傳逮,爰書既得其情,而曲直真偽無所隱。至若《繁露》《釋例》《纂例》《辨疑》《微旨》《折衷》《權衡》《意林》《通旨》之類,皆有論著。復謂孟子乃亞聖之大才,司馬遷不當使與鄒衍、淳于髡、慎到、荀卿、墨翟、屍佼、長盧同傳,因刪去諸子,益以萬章、公孫丑之徒,作《孟子弟子列傳》。古今樂府不同,郭茂倩不當但取標題,無時世先後。就其所次,辨其時代,使各成家,名《樂府類編》。古之賦學專尚音律,必使宮商相宣,徵羽迭變,自宋玉而下,唯司馬相如、楊雄、柳宗元能調協之。因集四家所著,名《楚漢正聲》。其他著述,若此者眾,不能殫舉也。四方學士,慕其聲光,多負笈從之遊。先生遇之,恒若撫子姓,羞服有不給者,周之。

監察御史許君克學行部浙東,以茂才薦署饒州路長薌書院山長。未行而疾作,裹風挾沴,血交襲,顏面壅黑,兩脛罷孱,不可越戶限。重紀至元六年,先生年四十四,棲遲衽席,愈不自振。忽夢作童汪踦讚,覺謂人曰:「汪踦殤者也,予自嬰疾以來,何藥不嚐,而勢革若此,今歲殆不起耶?」夏四月九日,竟卒於家。遺命治喪不用浮屠法。諸生胡邦翰、鄭銘等,來相治後事。二子士諤、士謐,以至正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奉柩窆鄉之盉塢,去家南五里而近。及門之士,以其經義玄深而文辭貞敏也,私諡曰「淵穎先生」。郡太守、縣大夫復各祠之於學宮云。

先生自少有大志,專思澤物,不欲以文士名。每慕張宣公為人,推明義利,雖一毫不苟取,表裏一致。與人遊歡然有恩,愈久愈固。身雖羸弱若不勝衣,雙瞳碧色,爛爛如岩下電,見者改容。鑒裁精絕,人以古詩文試之,先生察其辭氣,即知其為某代某人所作。當其賦詠,捷如雨風。一日,於故人家見幾上堆剡紙數十番,戲為長歌,頃刻而盡,屬對嚴巧,文采縟麗,觀者驚以為神,謂非人所能及。所著書,有《尚書標說》六卷,《春秋世變圖》二卷,《春秋傳授譜》一卷,《古職方錄》八卷,《孟子弟子列傳》二卷,《楚漢正聲》二卷,《樂府類編》若干卷,《唐律刪要》若干卷,文稿六十卷。別如《詩傳科條》《春秋經說》《胡氏傳考誤》,未完。

夫自文氣日卑,士無真識,往往倚人之論以為低昂。其推古之作者,則曰:「雄渾贍富,唯有漢之文為然。淳質雅奧,亦唯有漢之文為然。今之從事藝文者,如之何可及也?」嗚呼,豈其然哉?苟以先生諸作,置之司馬遷、相如、劉向、王褒之間,吾知其未必有愧也。第以數與時違,弗沾一命以至於死,不能顯白於世。所幸雄篇巨冊,彪炳烜著,有如日星,尚當藏諸名山,以俟後世之知揚子雲者。銘曰:

大火焞焞,司於南辰,重明宣昭,神之伸也。有赫厥靈,鬱紛輪囷,敷為至文,降於人也。斧藻交橫,黼黻斯皇,變化淩厲,動無方也。雲流猋行,品彙咸亨,於煜其光,寂無聲也。胡積之腴,不顯其施,返於混茫,朱鳥之區也。騎箕之精,上為列星,發天之符,合地真也。石室之藏,雄文吐芒,鬼神嗬衛,禁不祥也。泰華嶙峋,長河奫沄,永世有耀,與之俱存也。

黃文獻公祠堂碑

星辰之昭乎上者,天之文;河嶽之列於下者,地之文;經緯乎兩間而丕昭至道者,人之文。人之文雖若有不同,或得之者,亦足以配二儀而常存,後萬物而弗凋。蓋以長庚之精,峨眉之神,皆降而為命世之神,所以能軋摩日月,扶植鴻化,以震蕩乎一世。故雖其魄已喪,其神不亡,乘一氣於太虛間,鼓舞變化,隨雨露風霆而著形焉。屍而祝之,實有不得不然者矣。有若烏傷黃文獻公,其殆庶幾乎?

公之方妊,母夫人夢大星煜煜然墜於懷。及其生也,繡川之水為之一清。是蓋星靈川祥所融凝而成者,故公遂以文章鳴一時。侍講經筵,闡明聖學,掌宣皇制,黼黻太平。昭回雲漢之章,衣被乎草木人文,化成之效,於斯為盛。是則公雖薨,而其耿耿不沒者,固將遊神太清,在帝左右。而祠之不設,非甚缺典歟?濠梁胡侯惟信來為縣,剛明正直,不可干以私。行之既久,政通人和。屢謁公之墓下,涼紘動木,悵然而有遐思。即下令禁其樵采,復輯公之遺文,刻梓傳世。侯猶謂未足以交神明,乃請於上官,築祠於繡川之濱。堂庭穆如,門廡清謐,象設有嚴,丹雘焜耀。落成之日,侯具牲酒,盛服致祭。公之孫子,邦之群彥,咸從侯後。精誠格孚,契乎衝漠,焄蒿淒愴,如將見之。祭畢而燕,籩豆靜嘉,肴核維旅,鴻休誕昭,秩秩雍雍。四方之士,來遊來瞻,僉以為侯之為政,知所風厲,而公之靈爽,永有攸棲矣。

或者則曰:「人死則其氣斯盡,古者祭鄉先生於社,不過崇德報功為人勸爾。子曰『其神不亡』,無乃涉於誕耶?」曰:「嗚呼,是未知鬼神之情狀者也。世之強夫志士,用物精多,尚能昭著靈響,廟食百世,況鍾天地靈長之氣而發為文章之英者乎?其不隨世而磨滅者決矣。至若庸夫凡氓,其德不顯,其鬼不靈,則當如此言爾。」

初,祠之成,同門友王君褘既為紀其歲月。公之子梓、從子枟、從弟魯,暨甥劉某、陳某,謂侯是舉有關於名教之重,而非私於一家,又請濂詳文其事於石,以昭侯之善,與此祠相為終始。濂按《春秋》書事之法,辭有重複而不殺者,因竊取斯義而為之記。復係之以詩曰:

大星煜煜流光晶,川後斂滓若鏡澄。發為五色文章英,上騎日月薄太清。呼吸雨露鞭風霆,在帝左右持文衡。交龍降升藻火明,生色燦爛丹鳳翎。

萬物承被流華榮,一氣闔辟不可名。玄功斂跡歸杳冥,其魄雖離神則形。元元直與玄化並,有祠翼然妥幽靈。陽烏高聳觚棱,庭宇沕穆森巨楹。

歲時奠祭輸精誠,牲牷肥腯酒潔馨。倏陽忽陰誰使令,有神來下風泠泠。若乘玄麟紫霞軿,降爾百福響然憑。鄒魯禮樂當洊興,春秋報事垂千齡。

門人前史官金華宋濂撰。

溫忠靖王廟堂碑

歲在閼逢涒灘,斗杓直寅,其日,某家子、東家道士儲祥曦,新作溫忠靖王廟成。後十有一年,太史氏濂為之記曰:太虛之間,一降一升,而能橐籥於無窮者,非氣母也耶?氣母之所孕,其出無根,其入無門,而其應也甚神。人能察乎陰陽之變,而不凝滯於物者,其知鬼神之情狀矣乎?

王姓溫氏,名瓊,字永清,溫之平陽人。父民望,嘗中明經甲科。年耄無嗣,與妻張道輝晝夜籲告上帝。一夕,張夢一神手擎火珠,自天門而來,謂曰:吾乃大火之精,將降胎為人。張覺,赤光被體中,猶喜喜然,因有妊。以唐長安二年五月五日午時生,其左腋有霆篆二十四,右半之。七歲,習禹步為罡。十四,通《五經》百氏及老、釋家言。二十六,舉進士不第,乃拊幾歎曰:「吾生不能致君澤民,死當為泰山神,以除天下惡厲耳。」復製二十六神符授人,曰:「持此能主地上鬼神。」言已,忽幻藥叉象,屹立而亡。蜀葉天師,後用其符除沴氣之為人菑者,仿佛見王衣赭袍、握寶劍,乘追風駿下之。劾名之家,遂皆祠王,以祈靈響焉。

王初封翊靈昭武將軍正佑侯,其曰「正福顯應威烈忠靖王」,則宋季之累加也。

王之事行,見於傳記者如此。自薦紳先生言之,可謂怪神之極。殊不知氣母之所孕,入奇出神,靡所不有。蜚龍感而異人生,玄象應而神跡著,蓋不可一二計。惟夫偏盭或足以病民,故必降剛明方直者而祛斥之。此亦天之恒道,非所謂怪也。古之聖神,體天以訓民,鑄鼎象物,使民知神奸,故入川澤山林,魑魅魍魎莫能逢之。奈何氣漓俗微,御陰陽、通神明之術不傳,方士之徒,遂得竊其機權而用之。世之昧者,不知出於古聖神遺法,咸歸諸道家,往往鄙其譎誕不經。嗚呼,是果譎誕不經者耶?非耶?係之以詩曰:

南離有赫大火神,下上六氣淩三辰。靈龍乘軿輔以雲,被髮下降瘴海濱。帝出乎震物以伸,約束百鬼主地門。神往從之勢翩幡,豹絳衫紫糸璽巾。

七斗直劍火暈輪,嶽祗瀆鬼爭駿奔。厲或憑人叱使泯,弼讚玄化歸一鈞。東嘉之山翠嶙峋,作宮翼翼鸞鳳,牲牢充腯酒鬱煴。挺然正氣扶乾坤,

山明澤媚日燕昷。

元故榮祿大夫陝西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康里公神道碑銘(代黃侍講)

至正元年五月二十有八日,故榮祿大夫、陝西等處行中書省平章政事康里公,以疾薨於京師之私第。享年五十有一。某月日,其子某,即奉柩葬於宛平縣東安先塋之次。後十有六年,始奉門生楊迪所為狀,不遠五千里,俾某勒銘於神道之碑。某自退休以來,志念凋耗,疾病侵淩,凡以文來謁者,率皆謝絕。重念昔嘗待罪太史,職在論撰,公之行能勞烈,實應銘法,又不敢以衰耄為辭,謹考次而銘之。

公諱回,字子淵,世為康里部大人族。康里,古高車國也。我太祖皇帝親征而略定其地,故其國人往往來效,勳庸以致顯榮若公家,其一也。曾祖海藍伯,贈光祿大夫、某官、柱國,追封河東郡公。妣蒙古某氏,追封河東郡夫人。祖燕真,贈推誠寅亮一德翊運功臣、太傅、開府儀同三司、河南江北等處行中書省左丞相、上柱國,追封晉國公,諡忠獻。妣金氏,追封晉國夫人。考不忽木,昭文館大學士、榮祿大夫、平章軍國事、行御史中丞、領侍儀司事,贈純誠佐理同德翊戴功臣、太師、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追封東平王,諡文貞。妣寇氏,追封魯國夫人;王氏,追封魯太夫人。

初,文貞嘗從許文正公遊,親傳其正學。施於有政,蔚為名臣。故公自幼習聞家庭之訓,於經史精微、政治得失,多所研究。業既成,以大臣子宿衛禁中。成宗嘉其寅畏,從台臣之請,命公為集賢學士。以年幼辭不受。大德末,復用薦者言,擢公朝列大夫太常少卿。先是,膰肉之頒無法,臨事多紛紜,有力者恒負之而去。公為立契,勘以定其數,小大百司依數致膰,朝廷為之肅然。轉太常卿,進階嘉議大夫。未幾,改寺為院,升公為使。公辭。武宗正位宸極,人情未安,乃選藩邸舊臣出使四方,以布宣威德。唯公所歷最遠,復命最先。上悅,深被獎眷。盜發海濱,有梗漕運。丞相議設康里衛分鎮其地,且命公為寓戶。公曰:「弭盜在用賢,不必設衛分屯,以虛糜廩粟。」丞相然之,事遂寢。

至大初,調大司農卿,公又以疾辭。台臣以風紀之司不振,奏選廷臣付以持節之任。公一日入侍,上問及之。公對曰:「中台,表也。諸道,景也。表正則景正。陛下宜慎簡正人以鎮中台,次用剛毅有為者以使諸道,則群有司知畏法矣。」上曰:「卿言得之。然非卿莫能勝其任。」即日除公山南江北道肅政廉訪使。公至,振肅憲度,治劾暴強,風采凜凜。屬部有婦人以殺夫繫獄,獄已具。公疑其冤,重鞫之。乃其夫仇家所殺,立破械出婦,而坐仇家以刑。同列以貪墨相尚,而反惡公之獨潔,語數侵公。公歎曰:「吾安能與若曹抗衡哉,寧謹避之耳。」遂去官。居亡何,皆以贓敗,人服公之先見。

至大末,改江南諸道行御史臺治書侍御史。時御史大夫怙權自尊,凡議事,自中丞以下皆侍立候顏色,莫敢相可否。公獨坐與之辨,事有不直,每執法折之。大夫欲變幹勒氏獄,及黜知印靜甲,以用其私人,公咸力爭其非。大夫銜公甚,及其還朝,仁宗問台臣優劣,丞以危言中公。上不答。大夫言之不已,上怒,唾其面出之。即遣中使賜以上尊,復遷淮西江北道肅政廉訪使。廬州從事以受賕被逮,累訊不引伏。公一問,即吐實,曰:「某信有罪,所不即伏者,以諸使者與某無大相遠,或遷延冀苟免耳。明公即至,燭下若日,尚何言?」遂伏其辜。會朝廷遣省臣奉使河南,僚佐有誤射飛鶬係禁物者,即上之大官,奉使以其不敬,劾免之。公抗言曰:「彼誤中禁物,已貢京師,復何罪?奉使代天子南巡,舉賢黜邪,谘詢民瘼,絕不見之事為。顧以執公手曰:「微子淵多聞,吾幾失對矣。」上憤先朝枋臣舞法,不及誅而斃,詔法司磔其屍以徇。公奏曰:「斯人元惡,萬磔莫贖。但時方春初,群彙發育,豈為戮一遺骸,以傷天地之和哉?」上稱善。

上欲選校人材,丞相命百工各舉所知。有以宦者子為言者,公曰:「君不見左悹、楊復光之事乎?上重惜名爵,雖宰執官階,各降一等,君乃欲進此鼠輩耶?」丞相聞公語,叱之使出。高麗嗣王兄弟弗睦,上欲廢其國為郡縣。公曰:「是不當廢,宜遣使諭之,使改過自新。諭之不從,然後擇其宗室之賢者而立之爾。」丞相偕公入奏,上不聽。復叩頭力諍,久之乃允。留司徒以曹夢炎訟田受賂,上怒,欲賜之死。公曰:「受賂而按田不實,罪準枉法,論不至於死。」丞相入奏如公言。上疑其私,欲窮建斯議者。或遽進曰:「是回回參議也。」上素知公守法律,特釋公不問,然怒司徒撓法,卒殺之。公見上。上曰:「朕雖不用卿言,知卿之忠也。」寵遇彌渥。湖廣省臣嘗出兵討殺洞酋,及以賄敗,上欲置之極刑。公曰:「贓罪應杖,律無置死之科,況有功可贖過乎?不然,適足快夷獠心,非御將之良術也。」卒從公議,得以不死。

會日食,上問其故。朝臣泛引漢、晉事,以天道悠遠為言。公對曰:「日者,君象也,君不修德則天垂鑒戒。方今經理田賦,勞師邊境,無罪殺楊朵兒隻、蕭拜住,皆足以致天變,唯陛下念之。」上韙其言。鎮戍官犯法,舊從行中書總制者決罰,後改隸樞府,事多違忤。凡條具機務,以國書譯為奏目,前是敷繹多剴切詳致,後率簡略不敢盡言。公皆請復其舊。公在中書,與議天下大事,剛正峭直,略無顧忌。至於進賢退不肖,正法術、厚風俗之屬,與丞相言之尤力。丞相嘗稱公有經濟才,且謂人曰:「吾以非才備位宰輔,每慚見子淵。」適有除拜,左右闞公在告,趨丞相以聞。丞相遲之。暨公起,示以銓目,公簡去庸懦及有罪者十有二人。丞相顧左右曰:「吾所以遲遲者,為是故也。」丞相退朝,諸佐皆送至私第,習以為常。公曰:「是不過鼓為諂媚耳,均人臣也,於禮何稽乎?」獨不往。丞相益賢之。

英宗崩,晉王踐祚,時公在京城。俄有旨捕斬廷臣,公懼其有變,即夜宿中書,與大臣定謀。天初明,就其家執之,如縛狐兔,無一得脫者。泰定初,廷議及海漕事,公以廩積方饒,奏減糧數,以舒東南民力。上可其奏。拜太子詹事丞,進階中奉大夫。公上疏言,太子國家之本,宜擇正人如讚善王恂、諭德劉因者導輔,庶幾他日可望三代之治。上命妙選東宮僚屬,公舉方正之士以聞。憸人有來位公上者,遂移疾而去,改山東東西道肅政廉訪使。未上,升翰林侍講學士、知制誥、同修國史。公與時相議不合,辭。遷江浙等處行中書省右丞,進階資德大夫,以病免歸。

晉王崩,明宗在北藩未至,中外危疑,群臣會議不決。公曰:「處變異於處常,神器久虛,非國家之福也。皇弟宜居攝,以防他變。」眾論乃定。文宗立,拜榮祿大夫、宣政院使。公上言乞沙汰僧、道,以革遊食之弊,其所有田,宜同民間徵輸。擢中書右丞。幸臣有以利啖公者,曰:「某氏珍寶田宅咸沒入於官,吾屬索之,宜無不得者。」公正色曰:「既入官,即府藏中物,尚可覬覦耶?況官食非貧,縱貧亦士之常也。」其人怒而止。太師太平王權勢熾焰,炙手可熱,公視之澹如,面折廷諍,謇謇不少貶。故大臣多不樂公者,謀出公於外,乃除今官。公度為時不容,力辭還第。頃之,聞明宗陟方,涕泗交頤,不能食。自是杜門讀書,不出者凡數年。

今上皇帝入繼大統,夙夜圖治,方徵用老成,而公薨矣,為震悼者久之,尋賜鈔二萬五千緡,以恤其家。

公先配史氏、王氏,俱前卒,無子,並封漁陽郡夫人。再娶崔氏,封齊國太夫人。子男五人:祐童,太中大夫、濟寧路總管,兼管內勸農事,崔氏出也。孛蠻台,入備宿衛夫,及調;帖木烈思,中奉大夫、江南諸道行御史臺治書侍御史;孛羅,奉訓大夫、河間路獻州達魯花赤,兼勸農事,皆側室蒙古乃蠻氏出也。脫脫木兒,國子生,侍姬高麗氏出也。某、某、某,皆先卒。女四人:長湧某,階福建亳州翼萬戶廉和尚;次許某,階江南行台御史中丞吳釋,未婚而夭;次適宣壽;次適某,階監察御史買買。孫男三人:完者不花,某階某判官;太禧奴,至正甲午進士,將仕郎、太常禮儀院太祝;福壽,尚幼。孫女一人,元童,亦先卒。曾孫男二人:也先帖木兒、某,俱幼。

公敦默寡言笑,從幼至老,嗜學不倦。於書無所不讀,而尤深於《易》,故其見於文章,不為嶄絕深刻之辭,而理致自然淵永。人以善書、射稱公,不知特其餘事耳。公弟夔,字子山,亦以文學、政事致位二品,世號為雙璧。公家法嚴峻,雖極寒隆暑,必正衣冠而處。子山旦夕燕見,不命之坐不坐也。訓諸子動必由禮,以學業未成,不聽其仕,故終公之身,無祿食者。家素貧,嘗扈從上京,將發,成宗憐之,賜鈔一萬五千緡,公力辭。強之,乃受。在淮西,藩王有以米三百石為饋者,公謝弗受,王以為有父風。自賜第為勢官所奪,終身僦屋以居,無微見於顏面。平生下士弗厭,雖布衣,遇之不異公侯。世有陷為人奴者,公為出金贖之,置於賓館,卒成名儒。性不樂異端之說,仁宗以三教異同為問,公對曰:「釋氏以明心見性為宗,道家以修真煉性為務,皆一偏一曲,足乎自已。至於儒者之學,則修己治人,以仁義化成天下,此所以萬世不可易,而帝王所宜究心者也。」上為之嘉歎。公飲酒不過三觴,上知公賢,雖侍燕殿中,亦不奪其志。其見親禮如此。晚以道之行止係於時,乃以「時齋」自號云。

某惟自古帝王,必有世臣之家敷布皇靈,式宣鴻化,以共底時雍之治。若汝南之袁、潁川之陳是已。公家自文貞左右兩朝,殊績奇勳,照耀簡冊。公之兄弟起而繼之,峻躋華要,茂建丕猷,益有光於前人。至子若孫,復克纘承惟謹,或以長材出膺郡寄,或從科目入屬奉常,而今治書侍御史,尤以功名自砥礪,所至輒烈烈有聲,人以象賢稱之。《詩》所謂「濟濟多士」,《書》所謂「世篤忠貞,服勞王家」者,非公家之謂與?嗟夫,躬親儷美於前,而又使嗣人匹休於後,非盛德之士不能,公實有焉。媲之袁、陳,未足多讓,澤流後裔,詎有既耶。是宜播之聲詩,刻之樂石,使後世之士知我朝名臣有如此者,不亦揚休無極矣乎?銘曰:

聖王御天,萬方駿奔。秉德宣猷,厥有世臣。猗康里氏,遠昭世序。迨於文貞,克膺帝輔。公起承之,奕奕其昌。宿衛禁宸,日受龍光。洊典秩宗,受膰以牘。五持使節,拜憲屢肅。

何奸不鋤,何汙不澄。嚴霜之下,惡草不生。暨參廟論,正氣莫奪。方之太阿,百剉不折。上簡主知,選貳宮端。袖中諫疏,言人所難。乃候北門,乃蒞南國。乃宣院政,乃登丞弼。

垂紳正笏,屹立龍墀。決定大疑,為國蓍龜。僉壬忌之,有芒在背。俾服大藩,出居於外。公則夷然,歸休於家。何以為娛,遺書五車。皇明麗天,無物不被。將詢黃髮,以敷至治。

彼蒼者旻,胡不皞遺。一鑒之亡,四國之悲。公雖云亡,公多孫子。益伉其門,重珪疊組。東安之原,馬鬛其封。駿發爾祥,其來不窮。河山帶礪,勳在盟府。史臣勒辭,永詔千古。

元故朝列大夫知婺州路總管府事致仕趙侯神道碑銘(有序)

於乎!濂尚忍銘我趙侯也耶!初,侯未亡時,嘗謂濂曰:「生平交友雖多,唯待制柳公、侍講黃公相知為深,二公既已即世,吾子其高第弟子也,宜有以知我。我死,子必銘之。」濂辭不敢當。言未幾,侯以執節不回遇害,而至於死。死後三月,其子友直復衰絰踵門,拜且泣曰:「先子將終時無他言,但以必得先生銘為請。先生若重辭,先子之目將不瞑於地下矣。」濂聞之,與之對哭失聲。於乎,濂尚忍銘我趙侯也耶!雖然,侯不以濂為不肖,每以忘年交視之,至其沒也,復使執筆以從二公之後,其知濂厚矣。縱不能文,可不具列群行,以白侯於不朽耶?謹按狀:

侯名良勝,後更名大訥,字敬叔,姓趙氏。先世有屬籍於宋,其諱元儼者,實熙陵之第八子,封周王,諡曰恭肅。恭肅生允良,封定王。定王生崇絳,贈太師、安康郡王,諡曰孝榮。孝榮生仲鑛,奉國軍節度使,封南陽侯。南陽生士翮,贈武節大夫,南渡初,自開封遷家睦州。武節生不玷,武義郎,因添差監婺州浦江縣稅務,復徙居浦江,為浦江人。武義生善近,訓武郎。訓武生汝遷,從義郎。從義生崇,會稽縣尉。縣尉生必班,累贈奉訓大夫、慶元路昌國州知州、飛騎尉,追封浦江縣男,則侯之父也。

侯少闓敏,通蒙古字學,遂以譯曹掾起家,補泉州錄事。泉為寶貨之府,大商巨室,犬牙而居,侯不少徇。大盜弄兵寧都,焚城殺守,吏勢張甚。州之無賴男子,帥眾應之,遂謀來攻城。侯令沿河作大柵,以遏其衝。簡強丁數百乘城,侯騎白馬,奮呼後先,士氣百倍。寇度不可攻而退。中書遣使者造海舟十五艘,期五十日成。官降錢不與材等,民相顧大驚,畏使者,不敢發一辭。侯獨列民貧困狀,請益之。民為侯生立祠。賈胡及惡少年,挾帥臣之威肆行市區,與文學掾分爭,撾之出血。侯縛使赴獄。轉興化錄事,官賦多隱弊,歲勒受役者代輸。侯搜舊官書驗之,則鄰縣民產也,民服罪。大姓數十家,倚權貴人久不應科繇,侯役之無所遺。屢以重勢撼侯,侯不為動。浮屠鏡、空爭長,鏡擊死瘖兒誣之。兒忽蘇,空執送官。官受賂,出鏡罪。部使者以其牒下侯,鏡獄遂成。

越一年,攝莆田縣事。縣僧慧與子華競,令人殺嬰孩中子華,吏入子華死。侯廉得實,白其冤。亭民以兵器私鬥訴官,互以計相傾,三年不決。侯憫其毀家,各傅以輕法。拜舞而去。改漳州路龍溪縣尹。俗尚鬼,壘石作祠,以奉紫衣神。黠民將為奸利,必殺犬來祭。侯投神江中,移其石以修孔子廟庭。畬丁、洞獠雜居縣境上,官稍侵之,輒執兵暴掠,至煩大軍終年屯不解。侯調御有道,不敢為變。富民蘇甲怙勢殺人,行賕郡守,沒其罪。侯抱案詣府,歷斥其奸。守盛怒,陷侯以重罪。上官察非實,侯獲免。稅冊多虛額,應役之家咸破。侯於實稅中,十加一而均輸之。桑門清、真共鬥,清不勝,遂撾死人陷真,連坐者餘百。侯獨正清以法,餘皆釋之。侯秩滿歸,爭遮道持金為謝。侯卻去弗受,民為樹碑柳營江上。奸胥利興作,常藉為媒,遍侵閭右民。侯曰:「吾不久當更,毋遺患後人也。凡官廨悉新之,興大役而民不知,咸以為神。或出遠郊,父老攜子弟聚觀,各舉手加額曰:「吾父母也。」其為人愛慕如此。

調泉州路永春縣尹,僅四月,以昌國憂去官。未終喪,改福州路侯官縣尹。不赴。俄遷溫州路永嘉縣尹。轉運司以鹽壅不行,計民口賦之,吏遂並緣為病。侯令富人買而售於民,民安而課登。旁州縣列訴於府,請如侯法。瑞安何良偽為官書,指平民私販鹽,司逮捕急,民自殺者三人。事下侯治,徙良於汀州。巡邏小兵如良為者甚眾,侯復痛懲乃已。州城枕大江,水暴岸善崩。侯出新意,並江數千尺,列植大木先障,以其芒殺浪勢,次填沙土而甃以石,迨今不壞。古田賦重,耕者多遠竄,侯命役人與田鄰合耕而入其粟。亭戶兵甲,侵官民田數千畝有奇,侯罪兵而復之。陳孝子墓久不治,侯為建亭樹表,以勸其俗。賑荒之粟積至五千斛,遇善歲不散,侯恐吏巧奪也,各呼主名給還。除溫、台等處海運千戶,未上,丁母夫人憂。

改知吉安路永新州,階從仕郎,四轉至奉訓大夫。永新民素橫,勢出守吏上,每論役,甲乙相嘩,數月不定。侯厘正版籍,列為十年,使之次第相承,素巧避者不能脫。苟有辦集,又度其力薄厚為差,官賦視常歲輒早登。民以死狀聞,官案驗之,卒吏千餘從行,民逃匿,數里無煙火。侯與一二吏出,田井晏然。官每惡屍弗近,一聽吏。侯憂吏奸,親臨場詰驗,無難色。鵠湖、羅陂皆群盜淵藪,時出鈔道,為過客患。昔嘗置戍軍,要莫能禁。侯出奇計,剪其渠魁八人,餘黨奔潰。彭源險遠,視羅陂奪攘尤甚。侯令巡檢移鎮其地,盜風為止。鄉飲酒之禮久廢,大比,侯率多士行之。盛冠衣,自南館入學宮,正容耦進,先後不亂。舍菜已,賓主就位,獻酬有節,揖拜有容,觀者歎悅。在官二年,告老解印綬而歸。將歸,民悵悵如有所失,爭詣省、憲二府乞留。侯固辭不可。百里之間,嗟惜讚頌之聲交於道路,至有署侯爵號、事之如神明者。

侯既歸,中書以聞,命以同知婺州路總管府事致其事,階升朝列大夫。侯遂優遊里閭,與賓朋過從,扶杖徒行,儼如布衣時。縣大夫問政,直告以利害,匡救其失為多。至正壬辰,中原兵大作,蔓延江南。江浙行中書數遣大將統軍來過,侯告之以恤民止殺,言多聽。戊戌三月丙辰,睦州破。六月乙酉,兵入浦陽。侯倉黃未及避,有被甲持戟而入者,自稱徐將軍。聞侯有重名,以甘言誘之使降。侯曰:「吾為元朝老臣,唯有一死報國耳,毋多言。」徐知不能屈,去。繼有至者,強其行以見主帥。侯曰:「吾老不能步。」復使之乘馬,侯曰:「吾不能乘。」遂遇害。幸不死,創甚,至七月丁巳竟歿。越三日庚申,葬於縣東五里之岡,士大夫莫不為之出涕。帥閫具侯死節,請褒贈於朝。文雖上,不報。

侯享年八十有一。母黃氏,縣之士族,累封浦江縣君。娶同邑張氏,生男子六人,友誠、友進、友淳、友恭、友年、友諒。友誠早卒。友淳福建行省宣使。女二人,永嘉縣尉龍泉季某之子某、瑞安唐彥驥,其婿也。次娶永嘉許氏,忠簡公景衡七世諸孫女,累封浦江縣君。生男子一人,友仁。少房武林周氏,生男子二人,友保早卒,友聞去家為道士;河西張氏,生男子三人,友直、友端、友毅,皆業儒。友端早卒。侍姬李氏,生女一人,適朝列大夫、建德路同知總管府事吳薰之子桷,桷能文辭。孫男七人,季祐、季寶、季真、季道、季寧、季能、季明。孫女六人,皆未行。曾孫男一人,道貞。

侯局度精明,濟之以廉剛,所至以鋤強梗聞。吏卒畏威無敢出,鄉元豪宿猾,咸相告引去。至於興學校、治水利之事,尤加之意。學田奪於民間者,必復之。陂湖或不築,躬視其成,雖大暑寒弗避。侯生平不識請謁,義所當為,雖尊官顯人、勢相統屬者,有不暇遜。常自誦曰:「我有命在天,不以柔媚而得,不以剛直而失,男子之膝,可易屈耶?」君子韙其言。侯年既耄,賓客故人多勉侯為子孫計,何為久自苦?侯笑曰:「吾在泉時,寶貨俯地可拾,尚弗顧,今肯爾耶?」於乎,何其賢也!

士君子能建治功於隆平之日,而或不能保大節於危難之時,蓋為政以及物者易,而殺身以成仁者難。侯自歷官縣州,以循良之吏著名,及至見危授命,又如嚴霜烈日,可畏可仰,不賢而能之乎?侯之家食尚若此,使當大藩之寄,其不能為城郭封疆死守乎?執德弗回,至死不變,在古者猶鮮能,況今人乎?賈子所謂「顧行而忘利,守節而伏義」者,非侯其誰也?是宜銘。銘曰:

天地正氣,隨時降升。明為日月,流為風霆。我人得之,挺然自生。直養無害,與我道並。在子死孝,在婦死貞,在臣死忠,弗撓弗傾。苟無是焉,欿然不寧。言言趙侯,萬人之英。

歷仕州邑,以治劇稱。大錯節,不與刃爭。和而陽春,肅而秋刑。懾伏暴強,撫綏嫠惸〔2〕。吏有師傅,民有父兄。迨於懸車,方洋裏閎。崇論竑議,有轟其聽。鎮嘩遏浮,方藉老成。

太白吐芒,遭時搶攘。侯誓弗屈,竟死於兵。忠精耿耿,上摩日星。非氣之正,其何以能。五里之岡,有山若城。巨碑巍巍,太史勒銘。高風凜然,百世可徵。

詩塚銘(有序)

番有奇男子曰魯脩,學詩李存先生。先生以文雄江東,獨才脩。脩有詩朋十人,皆緣情善賦。番數罹兵燹,脩懼其詩失傳,埏埴為甓,刻瘞山中。瘞已,請太史宋濂勒銘其上。銘曰:

河清嶽明,效坤之靈,何蕤綏兮。鳥文龍章,於粲其英(葉),昌厥辭兮。冥智斂真,返諸至神,薶黃壚兮。泄為醴泉,三秀千眠,合貞符兮。番山可夷,番川可移,道如初兮。

陳彥正丹室銘

陳君彥正,家在浦陽大山間,實與龍湫五泄為鄰。岩巒回互,林木薈翳,絕不類人世。彥正日走其下,當夜靜月白時,輒登高危坐,冥然長思,欲求古仙人與遊而不可得。每天風翛翛作聲,輒以為王子喬、韓眾輩,真躡鳳吹簫而來也。

如是者數年。一旦,有貝君一默者過之,謂曰:「子若是,甚無益也。子欲求之,盍學長生乎?一氣孔靈,凝之者神。神之攸庭,黃房窈冥。綿綿若存,是為天根。子能有意於斯,古仙人不難致也。」彥正樂其說之美,乃稽首再拜,膝行而前曰:「某不敏,竊妄意浮遊塵埃之外,不自期凡質之未易化也。先生不以為非而辱教之,願終身服役為弟子。敢問其所欲者何先?」貝君復曰:「吾道貴清靜,吾養神丹,雞犬不可近。子盍別為丹室以處我?」彥正欣然從之,乃即所居之東若干步,作室一間。中設一榻,貝君與彥正對坐其中,而鑰其所從之門,外不可入,內不可出。前留一竅,以納漿食,後通一竇,以傳便液。蓋將專一心志,以絕外慕云。室既成,彥正錄貝君之言以告濂曰:「子宜為我廣而銘之。」

濂聞古仙人之往來,多在霍撞五嶽、金庭洞陽、赤水仙都諸山,考之《九微志》可見已。五泄處越水之濱,固不足以附麗諸名山,而齊之謝元卿曾采藥其中,後竟仙去。濂嘗至其處,乘風放歌,便覺精神遐漂,駕灝氣於溟涬莽蒼之間。惜不得元卿輩與之共語,悵然而還。今聞彥正結室其旁,又得貝君為之依歸焉,得無歆豔乎?因不辭彥正之請,而備書貝君之言,廣其意而為之銘。銘曰:

天地構精,日月撢持。雌陰黃包,雄陽元施。內有太虛,明靈所都。是謂規中,執神之機。超乎群品,不分精粗。古之真人,日與之俱。三華生津,五氣布基。水虎斂魄,火龍藏珠。

金華先倡,白液後追。闔辟泥丸,天行空飛。入火蹈水,不爇不濡。或嬰霓幢,或翳鳳。杳然玄化,莫知所如。五泄之山,蛟龍所居。下有隱者,山澤之臞。乃連曲房,乃列鼎爐。

浮遊黃宮,神光舒舒。蠻君背劍,鬼伯執殳。以嗬弗祥,以衛不虞。養爾神嬰,出有入無。定見金童,手持簡書。致上帝命,召還玉樞。尚慎旃哉,勿亟勿徐。我作斯銘,勒之座隅。

佛慧圓明廣照無邊普利大禪師塔銘

少林氏之道,七傳至慧照大師而別為一宗。設三玄門,演暢宗乘,權實兼行,照用雙至,四方從者,雷動海湧。逮乎宋季,其道浸微,惠朗欽公起而任之,豎大法幢,屹然為東南之標準。廣濟妙公親承法印,據獅子岩,建立死闋,鮮有升其門者。唯智覺本公深造閫奧,以大辨才通博無礙,慈澤普滋,遍一切處。其入室弟子以十數計,若今佛慧圓明廣照無邊普利大禪師,則其一人也。

師諱元長,字無明,一號千岩,越之蕭山縣許賢鄉人。族姓董氏,世以書詩為業。父諱九鼎,母何氏,晚而生師。欲棄之,嫂謝氏鞠以為子。七歲即就外傅,諸書經目輒成誦。出入蹈矩循矱,有若成人。其父喜曰:「是子當以文行亢吾宗乎?」師之諸父曇芳,學佛於富陽法門院,欲乞師為嗣,謝氏不從。未幾,師遘疾甚革,謝氏禱於觀音大士曰:「佛幸我慈,俾此兒弗死,令服灑掃役終身。」禱已,師汗下而愈。遂使從芳遊。時師年始十七,益求良師友摩切九流百氏之言。已而曰:「此非出世法也。」復從授經師學《法華經》。至「藥王品」,問曰:「藥王既然二臂,曷為復現本身耶?」授經師異之。

年十九,剃髮受具戒,走武林,習律於靈芝寺。律師問曰:「八法往來,片無乖角,何謂也?」師曰:「胡不問第九法乎?」律師曰:「問律而答以禪,真大乘法器也。」會行丞相府飯僧,師隨眾入。本公亦在座遙見師即呼謂曰:「汝日用何如?」師曰:「唯念佛爾。」公曰:「佛今何在?」師方擬議,公厲聲叱之。師遂胡跪作禮,求示法要。公以「狗子無佛性」之語授之。繼往縛禪靈隱山中。雪庭傳公召師掌內記,師下筆成章,五采交粲,見者歎服。俄棄歸法門,隨順世緣,殆將十載。

一旦,忽喟然曰:「生平氣志充塞乾坤,乃今作甕裏醯雞耶?」復造靈隱,跏趺危坐,脅不沾席者三年。因往望亭聞鵲聲有省,亟見本公,具陳悟因。公復斥之,師憤然來歸。夜將寂,忽鼠翻食貓之器,墮地有聲,恍然開悟,覺身躍起數丈,如蟬蛻汙濁之中,浮遊玄間,上天下地,一時清朗。披衣待旦,復往質於公。公問曰:「趙州何故云無?」師曰:「鼠餐貓飯。」公曰:「未也。」師曰:「飯器破矣。」公曰:「破後云何?」師曰:「築碎方甓。」公乃微笑,祝師曰:「汝宜善自護持,復遁岩穴,時節若至,其理自彰。」師既受付囑,乃隱天龍之東庵,耽悅禪味,不與外緣。有二蛇日來環繞座下,師為說三皈五戒,蛇矯首低昂,作拜勢而去。師自是聲光日顯。笑隱公方主中竺法席,力薦起之。江浙行省丞相脫歡公,時領宣政院事,亦遣使迫師出世。師皆不聽。

居亡何,諸名山爭相勸請,師度不為時所容,與弟子希昇杖錫逾濤江而東。至烏傷之伏龍山,見山形如青蓮花,乃卓錫岩際誓曰:山若有水,吾將止焉。俄山泉溢出,作白乳色。師遂依大樹以居,實泰定丁卯冬十月也。初,伏龍山有禪寺號聖壽,其廢已久。當師入山時,鄉民咸夢有異僧來,遂相率登孱顏、披蒙幕以訪焉。見師晏坐不動,各持食飲之物獻之。邑大姓樓君如浚、樓君一得,各為伐木構精廬以安師。尋因舊號,建大伽藍,重樓傑閣,端門廣術,輝映林谷。內而齊魯燕趙,秦隴閩蜀,外而日本、三韓、八番、羅甸、交趾、留仇,莫不奔走膜拜,谘決心學。留者恒數百人,至有求道之切,斷臂師前以見志者。師各隨其根性而為說法,譬如一雨所施,小大根莖,悉獲沾潤。王公大臣,向師之道,如仰日月。名傾朝廷,三遣重臣降名香以寵嘉之。江淮雄藩,名宣讓王,則下令加護其教;若鎮南王,則親書寺額,賜僧伽黎衣及「普應妙智弘辨禪師」之號。帝都亦再降旨,俾勢家無有所侵陵,仍更號曰「佛慧圓鑒大元普濟大禪師」。資政院又為啟於東朝,命朝臣制令號並金法衣以賜焉。

至正丁酉夏六月十四日,師示微疾,索浴更衣,會眾,書偈云:「平生饒舌,今日敗闕。一句轟天,正法眼滅。」遂投筆而逝。春秋七十四,夏五十六。是日午時,其弟子德亨、德馨等用陶器函蓋,奉全身瘞於青松庵。悲慟眷戀,聲撼岩壑。太師中書右丞相脫脫公,建大壽元忠國寺,為皇太子祝釐之地,欲奏起師為住持,適有自江南來者,言師示寂,乃止。

師疏眉秀目,豐頤美髯,才思英發,超越醜夷。頃刻千偈,包含無量妙義。得其片言,皆珍襲寶護惟謹。《語錄》若干卷,《和智覺擬寒山詩》若干首,皆刻梓行於叢林。世之論者,謂師踐履真實,談辨迅利,或無愧於智覺云。

濂初往伏龍山見師,師吐言如奔雷。時濂方尚氣,頗欲屈之,相與詰難數千言,不契而退。越二年,又往見焉。師問曰:「聞君閱盡大藏教,有諸?」濂曰:「然。」曰:「耳閱乎?抑目觀也?」曰:「亦目觀爾。」曰:「使目之能觀者,君謂誰耶?」濂揚眉向之,於是相視一笑。自時厥後,知師之道超出有無,實非凡情之可窺測,因締為方外之交垂三十年。其激揚義諦,往來尺牘之在篋衍者,墨尚濕也。雖纏於世相,不能有所證入,而相知最深,銘非濂為而孰宜為之?銘曰:

天目岩岩,中設死關。豈無來者,望門而還。言言智覺,伏劍深入。師子長號,百獸咸蟄。伊誰嗣之?惟千岩師。彼碩者鼠,爰契我機。一錫行雲,遁藏空谷。明珠自護,不受人觸。

世雖不聞,靈蛇先知。矯首聽法,為說三歸。我將辭名,文彩或露。足踏飛濤,一夕東度。龍峰鬱環,如青蓮花。我棲其間,指樹為家。兆之所形,孰曰無象。有來兟兟,且饁且餉。

化被草莽,為梵王宮。金銀琉璃,絢爛太空。四方風動,無不稽首。師我檀度,願垂攝受。群聾正酣,晝夜沈冥。法音方震,萬耳皆驚。璨璨珠璣,噴落人世。神鬼莫窺,天龍交衛。

有寵自天,錫予便蕃。金衣寶薰,耀於祗園。外護之嚴,罔敢干令。慧照之宗,於斯為盛。乘化而逝,人天慕哀。妙相如如,初無去來。既無去來,何有增減。太史勒銘。以昭元範。

惠香寺新鑄銅鍾銘

浦陽有大蘭寺在白麟溪之濱者,曰香嚴,創建於東晉時。年代遼邈,所鑄之鍾,或成或壞,不能盡知。其可知者,宋寶元間,繼隆大師實為之。隆嘗走汴京,得中宮賜銅為助,而兵部侍郎胡公則力相其事。至慶曆甲申,鍾始成。越七十有八年,睦寇至,毀焉,時宣和辛丑之春二月也。普照大師子文,即帥其眾而繼為之。至甲辰冬十月,鍾復成。


卷六

元故翰林待制承務郎兼國史院編修官柳先生行狀

本貫婺州路浦江縣通化鄉胡塘里。曾祖蘊。妣童氏。

祖補之,宋迪功郎、嘉興府崇德縣主簿。妣金氏。

考金,宋忠翊郎、高郵軍高郵縣令,元贈奉訓大夫、淮安路泗州知州、飛騎尉,追封浦江縣男。妣俞氏,追封浦江縣君。

先生諱貫,字道傳,姓柳氏。其先出於有熊,至展禽仕魯為士師,食采柳下,因以為姓。自後子孫浸盛,世家河東。宋建炎中,先生七世祖鑄,始從趙忠簡公鼎自河東遷杭。子森,復自杭遷婺之浦江。森三傳至蘊,生崇德縣主薄補之。崇德生高郵縣令金,高郵,先生父也。

先生素有異質,雖未成人時,即不苟取。嘗隨高郵遊神祠,拾人所遺金珠,可直萬緡,密伺其求而還之。高郵驚異。甫及冠,遣受經於蘭溪仁山金公履祥。仁山遠宗徽國朱文公之學,先生刻意問辨,即能究其旨趣,而於微辭奧義,多所發揮。既又從鄉先生方公鳳,與粵謝公翱、栝吳公思齊遊,歷考先秦兩漢以來諸文章家,大肆於文,開闔變化,無不如意。先生曾不自以為足,復裹糧出見紫陽方公回,淮陰龔公開,南陽仇公遠,句章戴公表元,永康胡之純、長孺兄弟,益谘叩其所未至。諸公皆故宋遺老,往往嘉先生之才,無不為之傾蓋。隆山牟公應龍,得太史李心傳史學端緒,且諳勝國文獻淵源之懿,儀章、官簿、族系,如指諸掌。先生又往悉受其說。自是先生之學絕出,而名聞四海矣。

國朝大德四年庚子,先生年三十一,始用察舉為江山縣學教諭。至大元年戊申,遷昌國州學正。江山乃大山窮絕之境,昌國則邈焉雲海島嶼中,先生皆以詩書變其俗。考滿至京,中書左丞張公思明一見輒器重,俾諸子師事之。當時號為名公卿者,爭相延譽,如恐弗及。吳文正公澂嘗語人曰:「東陽柳君,卿雲甘雨也,天下士將被其澤。」程文憲公巨夫以墨一丸授之,曰:「文章正印,今屬子矣。」

延祐四年丁巳,先生年四十八,銓曹以士論所歸,特除湖廣等處儒學副提舉。未上。六年己未,改國子助教,階將仕佐郎。至治元年辛酉,升博士,轉將仕郎。諸生敬之如神明,其後散之四方幾千餘人,去為良御史、名監司者甚眾。泰定元年甲子,先生年五十五,遷太常博士,升徵仕郎。時方承平,稽古禮文之事,次第並舉。遇有所討論,先生為權準古今,敷繹詳致,廷議莫不多之。勳戚大臣請諡者三百餘人,文移山積,先生為之質正定名,三月而畢。臨江守李侯倜,為部使者所劾,他使者力辨其誣,後官至集賢侍講,法應得諡。其子欲入金沒臨江事。先生辭之,卒明其非罪。柄國者欲以其祖配享孔子廟,禮官承望風旨,唯恐有忤。先生毅然持不可,事遂寢。有神降於洺郡,長吏列上儀曹,請錫封爵,中書下其事。先生以為神奸能鼓民,不治將亂,請檄所部禁戢之。沅陵歲貢包茅四十餘匭,茅輕舟搖,押行吏多沈江死。先生建言請損其三之二,附他貢以輸。浙東西每三歲更造漕舟,民甚苦之。舟一滲,輒棄不視。先生白相臣,建船司以修治之。其當新者,聽給沒入贓吏錢,毋病民。會有力沮者,不行。監察御史馬公祖常薦先生堪任風憲,章再上,弗報。

三年丙寅,先生年五十七,以文林郎出為江西等處儒學提舉。龍興郡學久廢不治,先生請宰府新之,延聘名儒孫轍為學者師,士風為之復振。他書院不籍於禮官者亡慮數十,其出納布粟,從提舉署主領一員司之。有力者常行貨求檄,至則乾沒為奸。先生盡罷遣,分隸所在學官。提舉朝夕膳,歲進米凡八十石,皆取於諸生餼廩中,先生謝不受,後來莫有敢追襲其弊者。黃冠師建三靈廟以侵學地,浮屠據東湖書院田二百二十畝而贏,先生皆為復之。葺漢先賢徐孺子墓,立宋高士蘇雲卿祠。古碑碣所紀有關於名教者,必訪求而重刻之。凡可以扶世導民者,無不為也。豐城學徒挾奸以持校官短長,時主教者又不知以職自振,每用計相傾。先生各坐以其罪,聞者心服。南康倉吏坐飛糧,株連逮繫者百餘家,省、憲二府檄先生讞其獄。先生為鉤擿隱伏,所平反者甚多。

滿秩而歸,杜門不出者十餘年。完廬數間,僅蔽風雨,而粥或不繼,先生處之裕如也。先生雖居岩壑,海內仰之,猶如魯泰山作鎮海隅,莫不以其出處為斯文隆替之候。風紀行部,必過門承問而去。至正元年辛巳,先生年七十二,朝廷更化,徵用老成。台閣近臣,有以先生名聞於上者,於是有旨以翰林待制、承務郎、兼國史院編修官,起先生於家。先生即冠帶見使者,退謂人曰:「吾今幸親禁近,得陳堯舜之道,以讚太平之治,死不恨矣。」會貢舉法復行,江浙行中書留主文衡。二年壬午夏五月至官,僅七閱月,竟以一病不起,實冬十一月九日,而先生年七十三矣。省台樞府而下,皆來歸賻,館閣之士,至於灑泣。集賢大學士吳公直方,國子博士吳公師道,與經筵檢討危公素,共經紀喪事。御史中丞張公起岩,在成均為同僚友,至是哭之尤哀。塚孫穎奉靈而南還,諸公相與陳奠都門,見者皆谘嗟隕涕。

三年癸未冬十二月二十一日,與夫人盛氏合葬通化鄉荊山之阡。盛氏累封浦江縣君,先十二年卒。子男三,鹵、同、因。孫男三,、穎、穆。夭。女一。所著書,有文集若干卷,《金石竹帛遺文》若干卷,《近思錄廣輯》三卷,《字係》二卷,藏於家。

先生局度凝定,燕居默坐,端嚴若神。即之如入春風中,久與之處,未嘗見疾言遽色。雖有桀驁者,瞻其德容,莫不氣奪而意消。孝友本乎天性,季弟實,出為人後,遇之有恩,不翅在家者。生平以獎進人材為己任,諄諄勸誘,至老不倦。人有一善,播之惟恐不亟,士類咸樂歸之。讀書博覽強記,自禮樂兵刑、陰陽律曆、田乘地志、字學族譜及老、佛家書,莫不通貫。國朝故實、名臣世次,言之尤為精詳。善楷法,工篆籀,京兆杜公本謂其妙處不減李陽冰。為文章有奇氣,舂容紆徐,如老將統百萬雄兵,旗幟鮮明,戈甲焜煌,不見有喑嗚叱吒之聲。若先生者,庶幾有德有言,為一代之儒宗者矣。

先生既沒,同門友戴良既著哀頌一篇,以泄無窮之悲。復恐先生之群行湮沒,無以顯白於來世,俾濂狀之。濂雖不敏,受先生之教為深,因不讓而搜羅缺逸,評騭成章,以附家乘之後。雖言之不文,幸無愧辭。他日太常特為定諡,史官特為立傳,尚有采於此云。謹狀。

至正五年十月日,門人金華宋濂狀。

元故集賢大學士榮祿大夫致仕吳公行狀

曾祖諱聞,皇贈中奉大夫、福建道宣慰使、護軍,追封渤海郡公。妣盛氏,追封渤海郡夫人。

祖諱蕃,皇累贈資善大夫、太常禮儀院使、上護軍,追封渤海郡公。妣沈氏,追封渤海郡夫人。

父諱伯紹,皇累贈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柱國,追封渤國公。妣金氏,追封渤國夫人。本貫婺州路浦江縣德政鄉尊仁里,年八十二。

公諱直方,字行可,姓吳氏。初名佐孫,後避十世祖諱,而更以今名。其先出自毗陵。毗陵,吳之延陵,乃季子之采邑也。自時厥後,一遷於鄱陽,再遷於嚴陵,三遷於婺之浦陽。浦陽北鄙有里曰新田,去今縣治二十餘里,吳氏之先祖家焉。其塚猶在大樓山之原。歷三傳,有一翁始生六子,其介子公養,唐乾寧初,又遷縣西吳溪上。公養生伯勝,伯勝生文昌,文昌生承倚,承倚生佐,佐生崇,崇生子罝,子罝生嗣明,嗣明生元禮,元禮生景行,景行生璣,璣生宣慰公聞。世隱於農,而能以誦詩讀書為務,委祉垂休,有自來矣。聞生太常公蕃,字衍之,以貿遷有無,稍出遊梁、楚間。晚而無子,以二從兄迪功郎英之季子伯紹為之後。伯紹實承旨公,一名寶,字伯玉,公之父也。

公生四歲,渤海郡夫人沒,七歲而渤國夫人卒,十歲而太常公亦捐館舍。公獨與承旨公居。承旨公寬厚長者,強宗右姓時侵苦之,至奪其土田。承旨公莫能誰何,益衰削不振。公時雖在童孺,痛徹心髓,仰天自誓曰:「彼之陵轢我者,利其孤幼也。予稍長不能揚眉出一語向人,豈丈夫也哉!」遂自力於學。宗人幼敏家多納名士大夫,鄉先生方公鳳、粵謝公翱、栝吳公思齊,咸寓與處。或談名理及古今成敗治亂,或相與倡酬歌詩,公每出侍側,聞其言有會心處,輒記之終身不忘。入坐書塾,凝然如癡也。至晚各散去,猶執卷呻吟弗輟。偶嬰蠱疾,諸醫不能療,數至困殆。如是者十年,人為公危。有相者謂曰:「子貌廣貴甚,疾且亡害,何不遊學以暢其懷乎?能如吾言,病不藥而自已。」公然之,乃入郡城,習吏事於帥閫。不數月,其疾果瘳。

聞錢塘為東南都會,而行中書蒞焉,一時人物之所萃,復謀往遊。居數年,而莫有用之者。公歎曰:「王侯將相,寧有種耶?吾殆俟時也,此而不遇,豈別無其地乎?」於是不告戚姻交友,直走京師,日與貴公卿接。所見益恢宏,而所守益凝定。第困於在下,而峻登樞要者又諱問布衣,隻影翩翩於五千里外,惡衣菲食,或不能繼。凡歷二十有六年,而落魄益甚矣。其剛勁不屈之氣,初不肯少貶以徇流俗。或憫公,勸其南歸。公笑曰:「生為寄,死為棄,何分冀北與江南乎?」掉頭去不顧。大德中,會有旨粉黃金為泥書《毗盧大藏經》,禮部選筆劄端謹者充,公在選中。以勞當得一官,未幾罷。延祐初,明宗在潛邸,用大臣薦,入備說書。已而出幸北藩,又罷去。泰定元年,奉省檄為上都儒學正。迨之官,已為代者所先。

時太師德王馬劄兒台留守灤京,聞公氣宇恢廓,延而與之語,大悅,以為南陽諸葛孔明,亦不是過。因聘入賓館,使教其二子。長則中書右丞相脫脫,次則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公遂留德王家。後德王日益貴顯,事有難決者,必質問而後行,如卜蓍龜,無少爽者。德王益敬之,遇休沐日,必與公對語終日。德王曰:「吾與他儒生語輒欠伸思睡,今與君言,有若聆鈞天廣樂,終日而不知倦,君誠奇士哉!」語已,熟視公,連稱「賽銀」者再。賽銀,華言所謂好也。元統二年,丞相方執法中台,以公在先朝有講說之勞,言於上,命為江浙等處儒學提舉。與對品階,中官難之,擬授副提舉,階將仕佐郎。未及上。重紀至元二年,御史臺改授將仕郎、海北廣東道肅政廉訪司承發架閣兼照磨,而公年已六十二矣。

三年,遷宣政院架閣管勾。四年,至官僅三月,升本院長史。公盡心弗懈,出納惟允,中宮數有白金、束帛之賜。遠國遣使,欲獻群馬以徼求厚價,同列以為利,爭言之。公揣其道途所經,屢涉海洋,非二年不能到,縱到,馬亦病死不能多,力卻去之。六年,丞相之從父秦王伯顏方秉鈞軸,恃其有定策功,專權自恣,悉變亂舊章,出入擁重兵以自衛。中外危疑,上深患之。丞相時為御史大夫,乃召之問計。丞相以謀於家為對。公曰:「大夫失言,幾事不密,則害成矣。」丞相驚曰:「謀將安出?」公曰:「宜亟黜之,以謝天下。」丞相以親嫌辭,公曰:「《傳》有之,『大義滅親』,大夫知有朝廷耳,家固不宜恤。」丞相曰:「事不成,奈何?」公曰:「事不成天也,一死復何惜?即死亦不失為忠義耳。」丞相頓足曰:「吾意決矣。」乃入奏。久之,未敢動。適秦王侍皇太子出獵柳林,丞相欲發。公曰:「皇太子在軍中,脫挾之以生他變,何以處之?」丞相悟,急白太后傳旨,趣以歸,閉京城自守。遣使持詔散遣諸軍,出秦王為河南行省。丞相一反舊政,民大說。上多公協讚功,召對便殿,慰諭甚至。會內臣以玉盤進饌,輟以食公,特超一十餘階,授公集賢直學士、亞中大夫。

七年,改本院侍講學士,進階中奉大夫。復召入龍光殿,錫以黃金束帶。丞相亦自是進位台司,國有大事,上命必定於公。公亦慨然以澤被斯民為己任,有知無不言,言之丞相無不行,天下翕然。比後至元之治於前至元,公之功居多。然公謙抑,未嘗與人言,故人不可知。所可知者,其與議中書時一二事而已。科舉廢已久,公力言丞相曰:「科舉之行,未必人人食祿。且緣此而家有讀書之人,人讀書則自不敢為非,其有繫於治道不小。」丞相因復奏之。二浙民食鹽,病民為甚,其直漸增至數倍,民不堪命。公為言之,減其額而下其估。他如楮幣銅錢相榷之宜,有司公田多科之擾,官寺建設之冗繁,江南雇役之長利,公咸一一建白,多已見於行事。拜集賢學士,階資善大夫。

居亡何,以年及謝事,上章乞骸骨,遂以集賢大學士、榮祿大夫致仕,食俸賜終身。俄又賜田一千九百餘畝,尋謝不受。先是,御史言公躐進官階,奪其誥命。至是,察官辨其誣,復之。公生於宋德祐乙亥十一月二十四日庚寅,薨於今至正丙申七月十二日庚寅,享年八十有二。以薨後一月,葬於德政鄉後吳山徐塢承旨公之墓左,實八月十二日庚申也。公前娶盛氏,先十七年卒。後娶金、李二氏。金氏累封渤國夫人。子男二:長萊,字立夫,九歲善屬文,博通經史百家眾流之言,蔚為儒宗文師。延祐庚申,以《春秋》預鄉薦,後用御史察舉為饒州路長薌書院山長,四方學者尊之,私諡曰淵穎先生,亦先十七年卒。次志道,崇文監丞、奉訓大夫。孫男三:長士諤,婺州路金華縣儒學教諭;次士謐;次存仁。曾孫男三,長中,次平,次弇。曾孫女一,申。

公讀書欲通大義,務在力行,不屑為區區章句之學。其於《魯論》「言忠信」及「事君能致其身」之語,尤深有契悟,終身言必思踐。至於國家有急,輒欲忘軀徇之,而不以為難。經史格言,可以斷大事、決大疑者,皆謹記之,故其臨事未嘗少惑。善評文詞,詞林宗工與公遊者,以所草詔令示之,公為指其瑕疵,極中事情,人皆歎服。性尚風義,德王夫人薨,公年已八十,不憚鯨波之險,親往京師行吊祭之禮,尤人情之所難。

公深沉有謀,絕不事表襮。人但見其堅凝醇篤,有若懦忄耎,不知遇事快利,若風鶻掠林、健帆挾舟以飛也。承旨公薨,墓碑未立,丞相欲為奏,敕詞臣撰文以遺之。公曰:「先君隱約田間,少見於事為,若挾天子威命以彌文誇侈之,固無不可,是非以誠遇先君也。」卒辭之。乃自疊巨石十五成為碑,大書所封官號,復列幼時辛苦艱難與其自誓之意,刻諸石陰,且謂人曰:「此吾所以酬素志也。」公家食將十年,跬步不妄出,終日正衣冠危坐,或至夜分,未嘗有惰怠容。賓至則相與劇談當世之務,玉貫珠聯,聞者解頤。方嶽重臣,仰慕聲光,遣使執饋食之禮。州縣大夫俯伏迎拜,惟恐不恭。四海之內,雖愚夫愚婦,亦皆能道公名字。而公初無自驕之色,遇鄉黨有如貧賤時。官府事一發不相涉,傔從或以惡言加人,輒縛致有司杖之。生平不惑於堪輿家誑誕無驗之說,遺言隨地而葬,但毋使土親膚。又以無大功業,不必乞銘於人,以為識者之所訕鄙。乃自序歷官世第,而係之以辭曰:「余生雖艱,非有所覬。漫遊京華,旅食三紀。際時休明,偶膺祿仕。位躋極品,恩封三世。儒者之榮,於斯為至。報上一誠,如水東注。樹碑自銘,以詔來裔。」人以為實錄云。

夫天之生材,欲振之張之以昌大其支,必抑之斂之以培植其本。譬之於物,其榮腴流鬯於發生之日者,皆出於嚴冰霜雪摧折之餘。蓋養之不厚,則發之不茂,其勢然也。公以惇龐宏碩之資,蘊康濟經綸之具,司造物者特晦之於少齡,而顯之於耄年,其意亦猶是爾。故公之施於用也,篤固而不搖,勇鷙而善斷。雖職居散地,實密讚化機,一反掌之頃,國勢奠安,權奸自是而屏跡,政治自是而康乂。古之所謂社稷臣者,於公殆庶幾矣。然自聖元混一四海,垂及百年,大江之南,韋布之士,品登第一,而以勞烈自見者,豫章程文憲公文海,吳興趙文敏公孟頫,長沙歐陽公玄,及公為四人。或以文章顯融,或以政事著稱,事固有殊,道則一也。其沒而不返者,既皆有所論述,以表見於世,公其可獨少乎?

公之子志道及其孫士諤,恪奉先戒,不敢乞銘於人,以濂嘗受業淵穎先生之門,而志道又從濂學最久,因以事狀惓惓為請。濂也不文,幸獲受知於公,雖契家子姓,特容以賓禮見,義固不敢辭。謹采天下之人所嘗言者,為文一通,附諸家乘之末。不敢抗之以為高,按之以從卑,惟務稱其實而已。他時執史筆者,尚有考於斯焉。

至正丙申八月,將仕佐郎、新翰林國史院編修官宋濂述。

故翰林侍講學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同知經筵事金華先生黃公行狀

先生諱,字晉卿,姓黃氏。黃為婺名族,至宋太史公庭堅,族望尤著。太史之從父昉,生景珪,俱來浦江。景珪生琳,娶忠簡宗公澤之女弟,始遷於義烏。琳生中輔,力學尚氣節,當秦檜柄國,士有議己者輒捕殺,猶奮然題樂府太平樓上,「有劍欲斬佞臣頭」之語,人至今誦之。晚以轉運使薦,當得官,命垂下而卒。中輔生紹祖,紹祖生伯信,於先生為高祖,迪功郎、累贈朝散大夫。妣宗氏,忠簡公四世諸孫女,累封安人。曾祖夢炎,淳祐十年進士,仕至朝散大夫、行太常丞,兼樞密院編修官,兼權左曹郎官,以朝請大夫致仕。妣陳氏,累贈宜人。繼方氏。祖堮,方出也,以進納恩補承節郎,入國朝弗仕,今累贈嘉議大夫、禮部尚書、上輕車都尉,追封江夏郡侯。妣徐氏,淳祐七年進士、奉議郎、兩淮宣撫大使司幹辦公事彬之女,今追封江夏郡夫人。父鑄,以朝請府君遺澤補將仕郎,今累贈中奉大夫、江浙等處行中書省參知政事、護軍、追封江夏郡公。妣童氏,承信郎、監嘉興府鮑郎鹽場伯永女,今追封江夏郡夫人。初,迪功郎府君之外孫女王氏,歸儒林郎、兩浙西路提舉、常平茶鹽司幹辦公事應復,實生中奉府君,俾育之以為儒林公安吉宦家。嘉定十六年進士,朝奉郎伯虎,其父也。慶元二年進士,上中大夫、寶謨閣太府少卿曄,其大父也。

童夫人妊先生時,夢大星煜煜然墜於懷,歷二十四月,以至元十四年冬十月一日始生。甫晬,即自免乳。徐夫人抱而育之。比成童,不妄逾戶閾,授之以《詩》《書》,不一月皆成誦。迨學為文,下筆頃刻數百言。常著《吊諸葛武侯辭》,前大學內舍劉君應龜,朝請府君之外孫也,見而歎曰:「吾鄉以文辭鳴者,喻叔奇兄弟爾,是子稍加工,不其與之抗衡乎?」因留受業。弱冠西遊錢塘,前代遺老與巨公宿學,先生咸得見之,於是益聞近世文獻之澤。暨還故居,從仙華山隱者方君鳳遊,為歌詩相倡和,絕無仕進意。其友葉君謹翁,力挽之出。大德五年,舉教官。七年,舉憲吏,就試皆中其選。已而復退隱於家。

延祐元年,貢舉之法行,縣大夫又強起先生,充貢鄉闈。時古賦以太極命題,場中作者往往不脫陳言,獨先生詞致淵泳,綽然有古風,特置前列。二年,上春官,復在選中。及奉大對,惓惓以用真儒、行仁義為言,辭甚剴切。讀卷者以其頗涉於激,綴之末第,奉上旨賜同進士出身。主選吏以為白身補官散階,當下二等。上命特與對品階,授將仕郎、台州路寧海縣丞。僅逾再期,會有詔改鹽法,江浙行中書承制遷兩浙都轉運鹽使司石堰西場監運。事聞,命仍舊階,居其職。閱四載,以功超一資,升從事郎、紹興路諸暨州判官。至順二年,用故御史中丞馬公祖常之薦,入為應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誥,兼國史院編修官,進階儒林郎。丁外憂,去官。服闋,轉承直郎、國子博士。經六年之久,請補外,換奉政大夫、江浙等處儒學提舉。至正三年春,先生始六十有七,不俟引年,亟上納祿侍親之請,絕江徑歸。俄有旨,命預修遼、金、宋三史。丁內憂,不赴。服除,以中順大夫秘書少監致仕。居四歲,故湖廣行省平章公朵爾直班,今中書左丞相太平開府公,力交薦之,被上旨著致仕。仍舊階,除翰林直學士、知制誥、同修國史。七年夏六月,至上京,中書傳旨,擢無經筵官,召見慈仁殿慰問良久。八年夏四月,升侍講學士、知制誥、同修國史,同知經筵事,進階中奉大夫。九年夏四月,洊上章求歸田里,不俟報而行。上聞之,遣使者追及武林驛,敦迫還京,復供前職。十年夏四月,始得謝南還。行中書為言於朝,給以半俸終身。公牘已具,而未及上。十七年秋七月,今江浙左丞相金紫公達世貼睦邇,時方承制司黜陟之柄,移書起先生谘議省事。以疾力辭。

閏九月五日,薨於繡湖之私第,享年八十有一。學士大夫聞之,俱流涕曰:「黃公亡矣,一代文章盡矣。」門弟子劉涓、王、宋濂、傅藻等,咸來相治後事。以是月十八日,葬於縣東北三里崇德鄉東野之原,距嘉議府君之墓僅十步。娶王氏,嘉熙二年甲科進士、從事郎、昭慶軍節度掌書記淵金之曾孫,文林郎、監沿江制置副使司造船場沂之孫,將仕郎桂之女,今累封江夏郡夫人,先一年卒,及是始合葬焉。子男一人,梓,用蔭入官,初授忠顯校尉、紹興路同知餘姚州事。女一人,適惠州學正陳克讓。俱先卒。孫男四人,瑄、琛、、珣。所著書,有《日損齋初稿》三卷,《續稿》三十卷,《義烏志》七卷,《筆記》一卷,傳學者。

先生在寧海時,縣地瀕於鹽場,而亭戶恃其不統於有司,肆毒害民,民不敢正視。編氓之隸漕司洎財賦府者,亦謂各有所憑,橫暴尤甚。先生皆痛繩以法。吏懼,以利害白,弗顧也。有後母與僧通而鴆殺其夫者,反誣夫前子所殺,獄將成。先生變衣冠陰察之,具知其奸偽,卒直其冤,遠近以為神明。巡兵捕鹽販者急,遂沉鹽於河,帥眾以拒。巡兵怒,乃取他私販事以實之。民有在盜籍者,謀為劫奪,未行,邑大姓執之,以圖中賞格,初無獲財之左驗。事皆久不決。先生為之疏剔,以其獄上,各論如本條,免死者三十餘人。部使者董君士恒行縣,廉知先生有治狀,事悉諉焉。先生為黜其以賄敗者上,百戶一人、縣吏二人、在官無祿者四十餘人。愚民以婚田鬥,競往訴,咸下其狀,多至數十百。先生錄其當問者,即不當問者遣之。先生明習律令,世以法家自專者,有弗如也。凡經其論定,翕然畏服,不敢重有辭。歲大旱,禱於靈湫,有白龍蜿蜒見湫中,已而黑雲四興,大雨如注,縣以有年。在石堰,視亭場為尤艱,居是官者,常以秤盤拆閱,及不能檢防私鬻被譴。先生規措有法,無毫分入於吏議。

在諸暨,其俗素號難治。先生不加鄙夷,一導以善政,民多從化。捕盜司屋壞,撤而改作,無敢後期。巡海官舸,例以三載一新,費出於官而責足於民,有餘則總其事者私焉。先生適蒞是役,撙節浮蠹,以餘錢還之,爭歡呼而去。奸民以偽鈔鉤結黨與,脅攘民財,官若吏聽其詐,挾之以往。新昌、嵊縣、天台、寧海、東陽諸縣,株連所及百餘家,民受禍至慘。郡府俾先生鞠治,一問皆引伏,獄具,官吏除名,同謀者各杖之。有捕盜卒陰置偽鈔板於良民家,乃白於官往索之,惡少年持挺從者近百人。先生遇於野,詰從吏曰:「弓卒額止三十,安得此曹耶?可縛送於州。」聞者遁走。有盜繫錢塘縣獄,遊民賂獄吏私縱之,假署文牒,發兵來為向導,逮捕餘二千餘家。先生疑而訊焉,悉得其情,以正盜宜得重議,持偽文書來者又非州民,俱械還錢塘,誣者自明。奉省檄監稅杭州,先生御之以寬,商旅四集,僅閱三月,增錢十二萬緡有奇。

在成均,視弟子如朋友,未始以師道自居,輕納人拜。而人來受學者滋益恭,業成而仕,皆有聞於世。時人欲增設禮殿配位四,配位合東坐而西向,學官或議分置於左右。同列不敢爭,先生獨面折之。其人恚甚,日坐堂上以危語相加。御史惡其無禮,逐去之,乃克如先生言。在禁林,會修本朝后妃,功臣傳,先生為條陳義例,多所建明,士類服其精允。進講經筵者三十有二。經筵無專官,曰領、曰知,咸宰執近臣。講文之述,率屬先生訂定,非有關於治道之大者不敢上陳,其啟沃之功為多。上嘉其忠,數出金織紋段賜之。

始,先生嘗預考江浙、江西、上都鄉試,江浙則三往而一主其文衡。至是被上旨考試禮部,尋又為廷試讀卷官。前後所甄拔者,盡知名之士。先生天資介直,絕不事造請。逢覃官者一,減資者五,銓曹或失於收敘,亦不自言。在州縣間,唯以清白為治,一錢不受於民,所至無圭田,月俸弗給,每鬻產以佐其費。及升朝行,挺立無所附,足不妄登巨公勢家之門,君子稱其清風高節,如冰壺玉鑒,纖塵不汙。

先生性篤孝於親,親歿,營塚域於三釜山,有乳虎馴狎之異。山去所廬十里,月旦望必展省,大暑寒不易。先世遺文歲久或有殘缺,極力搜訪,補綴成編。家居不談米鹽細務與公府短長,邑長吏來謁,鄉鄰有急,覬得片言為援,輒峻卻之。尤不輕於薦引,或譏其絕物,先生諭曰:「公朝爵祿,將以待賢者,豈為吾私親設哉?」先生貴而能貧,雖位至法從,蕭然不異布衣時。又寡嗜欲,甫臨強仕之年,即獨榻於外,給侍於左右者二蒼頭而已。遇佳山水,則觴詠其間,終日忘去。其衝曠簡遠之情,使人挹之,鄙吝頓消。與人交,任真無鉤距,不事矯飾以為容悅,而誠意獨懇至。然剛中少容,觸物或弦急霆震,若未易涯涘,不旋踵間,煦如陽春,曾不少留礙焉。

先生之學,博極天下之書而歸於至精,有問經史疑難、古今因革,與夫制度名物之屬,旁引曲證,語蟬聯不能休。至於剖析異同,讞決是非,多先儒之所未發。見諸論著,一本乎六藝,而以羽翼聖道為先務。然其為體,布置謹嚴,援據精切,俯仰雍容,不大聲色。譬之澄湖不波,一碧萬頃,魚鱉蛟龍潛伏而不動,淵然之色,自不可犯。中統、至元以來,如先生者,二三人而已。故凡國家典冊詔令,及勳賢當得銘者,必命先生為之。海內之士與浮屠、老子之流,以文為請者,日集於庭,力麾之而弗去。一篇之出,家傳人誦,雖絕徼殊邦,亦皆知所寶愛。雅善真草書,人有得其片幅者,必藏弆以為榮。世之評議者,謂先生為人高介類陳履常,文辭溫醇類歐陽永叔,筆劄峻逸類薛嗣通,識與不識僉無間言。嗚呼,先生生當六合混一之時,鍾河嶽英靈之氣,積之既厚,所用亦宏。仁皇肇開科舉之初,即以儒學自奮,歷仕五朝,晚乃入侍今天子,掌述帝制,勸講經帷,嶷然獨任斯文之重。天下學士,咸所師法,遂使有元之文章,炳耀鏗鸑,直與漢唐侔盛,先生之功固不細矣。至於出處大節,尤人所難能者。年未七帙而謝事,暨群公力薦起之,俄復控辭。上方眷待之深,再召還朝,未幾又辭。其難進易退之風,真足以廉頑而立懦。揆之古聖賢之道,蓋無愧也。若先生之所自立者,豈不綽綽可傳於後哉!

先生之薨,在法當錫諡立傳。某從先生遊垂二十年,知先生為最深,因輯任官行事,為書一通,上於太常國史。然巨細詳記,不敢效古書法為簡嚴者,欲其事之白,以俟芟摭也。謹狀。

至正十七年十月一日,門人金華宋濂狀。

故凝熙先生聞人公行狀

公諱夢吉,字應之,以諱行,姓聞人氏。相傳出於漢太子舍人通,其後裔遷居於蜀。有諱韶者,為婺之金華縣令,遂為婺人。縣令生逸孫,以儒學教授溫州。娶王先生詵之女,生子能傳父經,為知名士,號桂山翁。翁生始三歲而教授君亡,王後去適項氏,翁鞠於其家,因從其姓。及長,娶劉侍郎諸孫女而生公,乃以公還氏聞人云。

初,鄉先達定庵、魯齋二王公,崇尚伊、洛之學,金鳴而玉應,宮奏而商宣,倡明道學,號為極盛。翁往來谘叩,而得之定庵者為最深。翁知公有異質,父子自為師友,晝夜飭厲之。公亦上承翁志,不出郊者十年。一日,有約遊城南者,所藏黑履久弗御,革底為穿。故凡《七經》傳疏,悉手鈔成帙,義理所在,深體密察,微如蠶絲牛毛,剖析靡遺。積之既久,神會心融,訓詁之說有分不定於一者,公別其是非,如辨黑白。四方學徒,或執諸經問辨,公為歷陳眾義而折衷之,不煩餘力。譬猶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君子稱之。

泰定丙寅,公以《尚書》舉於鄉。上禮部,不利。公無幾微見於顏面,益進修弗懈。時有司以解額太嚴,不足厭士論,別選文理優者為副榜,公後連中焉。海右憲府知公學行,欲辟書吏,公辭。重紀至元初,山東李公絅持部使者節來浙東,知公不可吏,乃薦為校官。初授處學錄,轉衢之西安縣學教諭、昌國州學正。名上銓曹,改泉州路學教授。某郡李君國鳳,方經略江南,得承制專封拜。君嘗從公遊,知位不稱其德,擢為福建等處儒學副提舉,公力辭。朝廷尋以年久當升,除慶元路總管府知事。未上,以壬寅歲三月丁未卒於永康之寓舍,上距所生癸巳之年,凡七十載。娶胡夫人,無嗣,以弟之子亨、享為後。二女:長曰貞,適唐壽道,說齋之五世孫;次曰艮,適胡裕,夫人之侄也。以是年八月一日,權厝於合德鄉之原,禮也。

公之學一以誠為本,涵養既馴,內外一致。故其氣貌類玄文之玉,溫潤而澤,絕無纖瑕,而孚尹煥發於外者,煜如白虹,能令人愛戀弗厭。下帷講授,前後授學者數逾二十,各隨其資而裁輔之,多有躋仕者。性行恬衝,公卿之家意欲邀致,每避謝弗往。門庭之間,草積不剪,雖當鑠金之暑、折膠之寒,正襟危坐,淵然若有思,終日未嘗傾側。其誨學者,必先道德,而後文藝,故於辭章若不經意。時而出之,文義深鬱,亦粲然可觀。江左名士鄧某,以儒者之學自任,尤知愛公,謂公門弟子曰:「今時學子,德未能立,而溺志修辭,組織華彩,沽釣聲譽,實德且病矣。如吾夢吉,誠高世之軌範哉!」人以為知言。

公既沒,及門之士,以公執醇弗變而含和有耀也,私諡曰「凝熙先生」。仍告郡太守,祠公於學宮。前原道書院吳履,前進士仁和丞唐元嘉,從公為甚久,猶患粹行不昭於世,條而列之,俾濂銓次成書,鍥梓以傳。某實無似,曩因張教授繼之拜公於函丈,公一見遇之如子侄。所以整攝其威儀,讋磨其問學者,無不至也。第以患難相仍,業不加修,有悖於公之所教,又安能道盛德之十一哉?雖然,不敢辭也,謹用刊落葩藻,直序事跡,以俟傳儒林者。

跋清源國師所書棲霞碑(代黃侍講)

唐攝山棲霞寺律大師碑,《華嚴疏》主清涼國師所書也。國師越之會稽人,飛來山寶林寺,實其得度故處。今住山同公,舊讀裴相國所撰《妙覺塔銘》而知國師得二王之筆法,又聞趙魏公稱國師字畫之妙,而知相國之言為可徵,每歎其書罕傳於世。今年春,出遊吳中,始從報恩萬歲寺住上人得此墨本,歸而刻諸石,屬余誌於下方。

謹按:國師以大曆三年受詔,入內譯經,為潤文大德。是年三月二日,律師示寂,而碑之建在明年三月十二日。今去之已五百八十年,睹其遺刻,法度森嚴,神采奮發,而國師之德容,猶可藉是想見也。國師世壽百有二,書此時甫三十有一。或者妄計,其晚歲安住毗盧華藏,必不復作如是遊戲事。余竊不敢謂然,法身大士應化人間,於一毫端現諸萬象,卷舒無礙,寂用常如,塵心交入,無非法果。覽者毋徒弊弊焉索之於形跡之間,庶幾目擊而道存也。

跋鄭生琴譜後

宋季言琴學者,多宗大理少卿楊公纘。纘淳祐中人,最知琴。一聞琴聲,即能別其今古。每恨嵇康遺音久廢,與其客毛敏仲、徐天民力求索之,歷十餘年,始得於吳中何仲章家。纘因共定調、意、操,凡四百六十有八,為《紫霞洞譜》一十三卷。自時厥後,徐之弟子金汝礪,復深憂其學不傳,乃取纘所未及者,五音各出一調一意一操,總為十五,名之曰《霞外譜》。而康之遺音,至是無餘憾矣。東白何君巨濟,嘗受學於徐之父子,而浦陽鄭生瀛,又受學於何君。瀛因輯錄手彈者,分正、外二調,為譜各一卷。雖不皆與汝礪所著者合,要其源委,有自來矣。近趙魏公號通音律,自謂學琴終身,不悟其趣。嗚呼,琴亦難能也哉?瀛尚勉之,瀛尚勉之!

跋東坡所書眉子石硯歌後

右蘇長公所書《眉子石硯歌》一卷,卷後題云「開府密國公家藏」。又有跋文一通,中引漳水野翁言甚悉,末但書「樗軒」二字,亦不著其名氏。鄭君仲舒,以讀者或未之知也,持以相示,俾濂得以詳識之。

濂按蘇公此歌,為胡作。傅藻述公紀年,其所為詩,歲月多可知,獨在翰林日,莫能定其先後。蓋公以元祐元年丙寅十月十二日,入翰林,知制誥,四年己巳二月,三上章乞越州。三月始得旨,以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杭州。此歌之作,龍溪錢氏謂在元祐初年,其必有所考矣。「密國公」者,金之宗室,名,字子璵,興陵之孫,越王之長子,所謂「樗軒」,即其號也。能詩文,家藏法書名畫幾與中秘等,趙侍讀、楊禮部、雷御史諸公,皆推重之。漳水野翁者,武寧軍節度使酈瓊之子,名權,字子輿,安陽人,故以「漳水」自稱。亦能詩文,以門資敘宦不達,朝廷高其材,明昌初以著作郎召之。是兩人者,皆尊尚蘇學,故寶愛其書尤為至。觀其所鑒賞之言,蓋可見矣。然自海內分裂,洛學在南,川學在北,金之慕蘇,亦猶宋之宗程,又不止寶愛其書而已。

嗚呼,士異習則國異俗,後之論者,猶可即是而考其所尚之正偏,毋徒置品評於字畫工拙之間也。

跋重刻吉日癸巳碑

趙之讚皇,有「吉日癸巳」四字,在壇山崖石間,世傳為周穆王書。宋皇祐四年九月,宋景文公自亳遷鎮陽過趙,始遣人訪得之今劉莊者,因鑿移郡廳。筆力雄峭,有劍拔弩張之勢。其「吉日」字,往往與周淮父卣、伯碩父鼎、齊侯鍾諸款識合,實二千年奇跡也。歐陽文忠公家藏金石遺文甚多,其最遠者,唯毛伯、伯冏二敦銘及此文而已。趙明誠繼著《金石錄》,獨以筆畫類小篆為疑。今用周宣王時《石鼓文》考之,其字形多如小篆,恐當時與古文科斗書兼行,至李斯始以此擅其名爾。明誠已信《石鼓》為周人之書,何獨於此而疑之耶?濂既手摹刻於浦陽山房,恐人惑也,又不得不辯。

跋耶律文正王送劉陽門詩後

右《送劉陽門詩》一章,中書耶律文正王楚材之所作也。王生於金明昌元年庚戌,貞祐三年丁亥始歸國朝。今詩後寫云「庚子之冬」,則王年已五十一歲,其事太祖、太宗兩朝,亦一十有五年矣。然不書曰某年,而直題以「庚子」者,蓋是時政尚簡實,未有所謂紀元之事也。距庚子不過二年,而王薨矣,此蓋其晚年所作。字畫尤勁健,如鑄鐵所成,剛毅之氣,至老不衰,於此亦可想見。陽門諸孫師稷,來為浦江主簿,以此卷求題,因為疏其歲月如此。若王之大節,天下之人皆能誦言之,茲不復云。

跋葛慶龍九日登高詩後

江乘沈元督道士,持草書《九日登高》古詩一卷謁余。詩後不著氏名,但題「越台洞主」四字。道士悵然曰:「吾愛此卷甚,見當世巨儒多叩之,鮮有知者。聞公素稱該洽,願有以識焉。」

予惡足以語此?頗記謝先生言,越台洞主名慶龍,姓葛氏,廬山人。久居越中,能為詩。詩務出不經人道語,甚者鉤棘不可句。每客諸公貴人,諸公貴人燕饗方樂,或為具紙,無問生熟,連幅十餘。慶龍睥睨其間,酒酣落筆,颯颯不自止,皆鵬海怒,起無際。然為人簡躁,喜面道人過,一有所忤,即發泄無留隱。非知其磊落無他腸,多疏之。惟嗜聞音樂,又不甚解。居一室,雜懸藥玉磬鈴,醉後自揚扇撼之,閉目坐聽,殷殷有聲,至睡熟扇墮乃罷。晚尤落魄,依王主簿居。初,越台有石洞,樵獵過者必祝,以為有神。慶龍悅之,刻己像洞前,自稱為飛筆仙人、越台洞主。死之日,遺言王主簿:「我死當葬我,葬我必於是洞。且用儀衛鼓吹為導,使樵獵祝我如祝山神。」慶龍初為浮屠,中更衣道士服,晚又入儒,人莫測其意。出語頗涉玄怪,恍惚不可辨。君子謂其為詩之仙鬼云。今觀此卷,所作雖雜於幽澀,而其奇氣橫發,直欲騎日月、薄太清,視爭工於組織、紉綴間者,不翅猿鶴之於蟲沙。有如慶龍,何可少也!何可少也?余故備道謝語,書而歸之,使知慶龍非躚躚媚學輩可及,則其不為慶龍者,又可得耶?

跋何道夫所著宣撫鄭公墓銘

右宋資政殿學士鄭忠湣公墓誌銘一通,秘監何耕道夫之所撰也。道夫,廣漢人,故知公治蜀之事為悉。而公之行能勞烈,亦獨於蜀為最著。

紹興中,公為川陝宣撫副使,患蜀之困於漕運也,乃於關外四州,及興州大安軍,行營田之法。所營至二千六百十二頃,除糧種分給外,實入官十四萬一千四十九斛。而金州墾田五百六十七頃,歲入萬八千六十餘斛不與焉,誌中所謂「移司益昌,以便饋運,繼修營田之政」是也。蜀雖罷兵,而財用不足,歲計猶闕錢七百七十八萬緡。公奏增印錢引四百萬,復患無錢以權之,即利州鑄錢歲十萬緡,以救錢引之弊。率費二千,而得千錢。置官六人,兵匠五百人,歲用監官錢七萬緡。四路稱提錢十四萬緡為鑄本,其後增至十五萬,蜀中因此優裕。宣總所樁,積錢五千餘萬緡,其餘苛賦,一切裁削,誌中所謂「減科斂至七百萬緡」是也。公在閫時,吳武順璘以右護軍都統制駐武興,郭恭毅浩以樞密院都統制駐漢陰,楊襄毅政以宣司都統制居漢中,皆擁強兵自衛,勢與大帥抗。莫敢吐一語相可否。公恩威並立,獨能帖服之如犬羊。每入謁,必先庭揖,然後就坐,誌中所謂「三大將拱手側足,奉命惟謹」是也。

嗚呼,公治蜀六年,而能俾財用足,橫斂減,悍將服,其效乃章章如此,使久於其職,又將何如也?奈何天未厭亂,奸檜得秉鈞軸,忌公不附己,而竄逐以死,悲夫!然公之見忌於檜,士大夫皆能誦之。至於道夫,亦為檜之所忌,則或者未必盡知之也。道夫嘗為類省試第一。故事,榜首不赴大對者,賜進士及第,恩數視殿試第三人,蓋優之也。檜方欲沮張魏公,而道夫對策,歷論蜀人難進易退之節,有「高視天下竊笑」之語。檜嫉之,乃諭禮部,令奏但賜進士出身。道夫亦視之澹如,未嘗一踐貴人門。登第三十年,始召為倉部郎,累遷至祭酒。鄉人趙溫叔為相,雅欲相鉤致,亦不肯就。及溫叔罷,蜀人為所引者皆被逐,獨道夫不染物議。使其居公之位,其尚肯屈志以附檜乎?雖職位不同,功績遂異,道夫清峻之節,未必有愧於公也。然則公之墓誌,非道夫為之,孰可為之哉?公之子德肖,不求之他人,而屬之道夫,良有以也。

吾友彥淵氏,公之九世孫,以葉史君昌父所書此冊求題,故濂以所聞,疏公治蜀之績,而詳及道夫之事。使覽者知士大夫立身以名節自砥礪,有不隨世而磨滅者,必將惕然自省也。道夫以淳熙辛丑春始拜朝請大夫、試秘書監之命,其秋輒求去,乃除知潼川府。今以「秘書」係銜,則誌又作於是歲春、夏之間無疑。史君,公同郡人,果齋俞先生之高第弟子。雖南康之節不完,然字畫盡佳。鮮于伯機謂其極善用筆,至欲下拜,而此冊尤其得意書,可寶也。因並及之。

至正十八年三月二十五日,里後學宋濂謹題。

跋匡廬社圖

右《匡廬十八賢圖》一卷,上有博古堂印識,不知何人所作。描法學馬和之,人物布置則仿佛東林石刻,而韻度過焉。其二人相向立,一人戴黃冠,手觸人袂,而揚眉欲吐言者,道士陸修靜也;一人斂容而聽之者,法師慧遠也。其一人冠漉酒巾,被羊裘,杖策徐行,而蕭散之氣猶可掬者,陶元亮也。其一人躡曈摳衣,笑指元亮者,畢穎之也。其一人執羽扇,宴坐芭蕉林下者,遠之弟慧持也。其一人與持對坐,合爪豎二指者,僧跋陀也。其一人俯仰其手,操麈尾拂坐陀下者,宗少文也。其一人居持右,低首作禮而為貌甚恭者,僧曇順也。其一人背披衣行,一人持鐵如意,一人展卷讀,一人美髯而反顧者,則劉程之、雷仲倫、周道祖也,餘則餘忘之矣。

又頗記程之《蓮社文》云:「歲在攝提格七月戊辰朔,二十八日乙未,慧遠命正信之士豫章雷次宗等,百有二十三人,集於廬山般若台精舍,修西方淨土之學。」今所畫止十八人,取著名於時者也。人數增減,相傳有不同者,所記異辭也。或疑修靜與遠不共時者,蓋晉有兩修靜,此正世稱簡寂先生也。當是時,晉室日微,上下相疑,殺戮大臣如刈草菅,士大夫往往不仕,托為方外之遊。如元亮、道祖、少文輩,皆一時豪傑,其沈溺山林而弗返者,夫豈得已哉?傳有之,群賢在朝,則天下治;君子入山,則四海亂。三復斯言,撫圖流涕。

跋俞先輩所述富春子事實後

宋季時有孫君者,其先居富春,因自呼富春子。七歲而病瞽,遇異人,授以音律推五數、播五行之術。其於萬物始終盛衰,恒於音決之。周垣未第時,坐於觀橋市肆,厲聲詬仆。孫君聞其聲,往揖之曰:「狀元何怒耶?」周以其紿己,不答。後果擢進士第一。楊克齋同鄧中山遊虎林,會孫君亦至,楊戲君曰:「我何如人?」孫君曰:「公貴人也。」曰:「我食祿乎?抑白衣也?」曰:「公自慶元初類試,調瀘川尉,浮沈久之,歷知晉、果二州矣,何謂白衣?」楊大驚,復問曰:「吾祿止是乎?或未也?」曰:「不久即遷大理少卿,再典一大藩,卻從方外之士遊耳。」已而由理官以直寶謨閣,知重慶府,遂主管千秋鴻禧觀以終。江子遠,舍選出身,教授池州,負氣好淩人,當路惡之,欲誣以罪。孫君曰:「不可,子遠雖少,未易輕蔑。二十年後,必秉國鈞也。」其後言輒驗。程吉公集客,命孫君次第聽其聲。聽已,歷指曰,「此異時朝士也,此異時院轄也,此異時法從也,此異時執政也。」旁有韋布之士劉姓者,聞其語誇,笑之。孫君曰:「汝何人,乃敢爾耶?」或曰:「毋相慢,此秘書丞劉公也。」孫君曰:「太白山老儒生耳,烏能入秘書?」眾一笑而罷。吉公籍記其言,無一人差者。其神奇往往類此。惜乎為史嵩之所忌,謫死遠方。今去孫君未百餘年,故老凋落殆盡,人罕有知其事者。伏觀俞先生用中所述,猶可見前輩聞見閎肆,有非安於寡陋者所可企及。

如濂不敏,於先生無能為役,今因孫君六世孫朝可求題,遂以舊聞附於先生論著之後,以補其所未足焉。若夫孫君所言,趙錄已訖,王元春典鄉郡,李全貢玉柱斧,及詐假布囊四事,太史氏嘗錄之,今不敢瀆告之也。孫君名守,字勞。先生謂為高榮,意其筆誤,或別有依據云。

跋文履善手帖後

右少保文信公手帖,知贛州日六月所發。公自為賈師憲所忌,咸淳壬申,即援錢若水例上休致之請。明年癸酉,紹陵特起公提點湖南刑獄。又明年甲戌,改知贛州,公年始三十有九爾。守贛僅逾年,當德祐乙亥之秋,即帥勤王之師來赴臨安。所謂六月,正甲戌之六月也。後一年丙子,宋亡。又二年戊寅,公在潮為王惟義所執。又四年壬午,公以忠死於燕。則國朝至元十九年也。距作此帖時,蓋九閱寒暑矣。丙申春,客有以悅生堂蘭亭本求跋者,上有師憲題記,余因斥去不暇顧。未幾胡君忽出此卷相示,再拜起觀,恍若見寶玉大弓於先王之世,諦玩不能釋手。於戲,善惡之在人心,其不可磨滅者如此,雖千萬世不易也,深可畏哉!

跋長春子手帖

右長春真人邱公與其弟子宋道安手帖。首言「吾宗承傳次第,非一朝夕」者,蓋自東華少陽君得老聃之道,以授漢鍾離權,權授唐進士呂岩、遼進士劉操,操授宋之張伯端,伯端授石泰,泰授薛道光,道光授陳抩,抩授白玉蟾,玉蟾授彭相,此則世所號南宗者也。岩授金之王鋋,鋋授七弟子,其一即公。余曰譚處端,曰劉處元,曰王處一,曰郝大通,曰馬鈺,及鈺妻孫不二,此則世所號北宗者也。又言「全真之名,自知明君始」者,知明,哲之字也。咸陽大魏村人,凡三易名、字,初為中孚、允鄉,再為世雄、德威,合今為三也。

大定丁亥閏七月十八日,知明抵寧海州,鈺之夫婦首師事之,遂築室於其南園,題曰全真庵。四方學者咸集,自是凡宗其道者,皆號全真道士云。又言「已至大雪山之陽,棲霞之事如何」者,棲霞,觀名也。公以興定己卯受詔,見我元太祖皇帝於祭蠻國,弟子十八大師皆從。庚辰二月入燕城,辛巳三月逾嶺而北,七月至阿不罕山,留道安等九人立棲霞觀。壬午四月,見止大雪山之陽。癸未五月,辭歸。帖言已至雪山,則決在壬午歲夏秋所遺也。公雖寄跡老子法中,而心實欲匡濟斯民,天道好生惡殺之言,未嘗去口。是以上簡帝知,寵賚優渥,金虎玉符,照耀林穀,亦可謂極外臣之榮矣。觀是帖者,尚當如天書雲篆,改瞻易視,毋徒弊弊焉置議於筆墨之間可也。公名處機,字通密,世居登州。初隱昆侖山煙霞洞,後主京師長春宮,嘗自號曰長春子云。

至正甲申三月乙卯日,濂記。

跋葉信公五帖後

東陽許仲文,以先世所藏西澗先生葉公鎮之五帖示濂。濂頗記先生以咸淳壬申除少傅、右丞相兼樞密使,不拜,詔授少保、觀文殿大學士、醴泉觀使。甲戌十月,改知慶元府沿海制置大使,又不拜。未幾,召為少師、太乙宮使。今第一帖、第二帖,以少保、觀文等入銜,則壬申、癸酉所遺,正許君初權寧海令時也。第三帖言許君愛人、戢暴,及薦牘之事,雖不知為何時,當在許令蒞官之日,計稍後於前二帖爾。第四帖,即前帖內幅。其第五帖,先生與弟竹友家書,末言許權今解印去,則最後者也。竊惟先生正位台司,屢挫權奸,直言峻行,無讓古人。在田里時,乃獨惓惓於一許令,令之神明之政,亦能上答先生之知。上不傲下,下能承上,雖當宋季,其氣象猶非後世所及。令之子孫能寶藏五帖於兵燹之餘,其亦賢者之澤哉?旅邸無書可稽,姑即舊聞疏之,不能保其無差舛也。令諱元沐,號東泉,景定壬戌方山京榜擢進士第云。

史官金華宋濂題。

跋三官祠記

右揭文安公所造曲阿《三官祠記》,凡七百有餘言,今藏道士白虛顥家。虛顥裝潢成卷,俾予識其後。按漢熹平間,漢中有張修為太平道,張角、張魯為五斗米道,其法略同,而魯為尤盛。蓋自其祖陵、父衡,造符書於蜀之鶴鳴山,制鬼卒、祭酒等號,分領部眾。有疾者令其自首,書氏名及服罪之意,作三通:其一上之天,著山上,其一埋之地,其一沉之水,謂之天地水三官。三官之名,實昉於此也。夫至高者天,至厚者地,水縱大,亦兩間一物爾,何得與天地抗哉?今並稱之為三,是必有其說矣。公執文章政柄,呼噏一世,乃議不及此,而鋪張鬼神之情狀,一切歸諸道家。公之立言,誠未易窺測哉!虛顥往南陽,見著絳帕頭、鼓琴焚香者,幸以公文問之。

跋法華經

烏傷溪上有一居士,傅姓,權名,欲報母德無以自效。一旦,思惟如《妙法華》,實經中王,至誠歸依,當得分願。乃筆成卷,乃鳩眾緣,鍥於文梓,用廣流通。無相居士歡喜讚歎,為說偈曰:

如來三輪不思議,五時演說度迷情。惟此《法華》真正門,獨能廢權而立實。四味之粗皆已盡,一乘之妙乃圓融。從茲無二亦無三,是則名為最上乘。若曰小大不相即,不識何以攝群機。欲暢如來之本懷,舍此莫求真實義。粵自三譯來震旦,塔廟在在放光明。譬如日月行中天,不分淨穢皆照了。須知不假身外求,心佛眾生元不別。常境如如本無相,常智寂寂亦無緣。三觀三諦皆現前,不分後先與中外。居士欲報慈母德,繕書入梓以流通。一一毫端現諸佛,熾然說法遍十方。見聞無不起信心,共入毗盧華藏海。

跋戒環師首楞嚴經解後

《首楞嚴經》,其立題凡三:一名編如海妙蓮華王十方佛母;一名悉怛多般怛羅,即白傘蓋,無上寶印清淨海眼灌頂章句;合今題而為三。其本指則五;以人法為名,常住真心為體,圓通妙家為宗,返妄歸真為用,上妙醍醐為教。大概欲使眾生開圓解,立圓行,登圓位,證圓果而已。若稽其何時所說,其在《法華》開權顯實之後,《涅槃》扶律談常之前乎?蓋波斯琉璃之異代,持地耶輸之所證,左右參驗,誠足取信,所以長水璿、孤山圓、長慶蠙、泐潭月諸師,號為科判名家,未敢有易斯說者。

予在虎林,見五台沙門善攝解本,獨判《楞嚴》在《槃若》之後,《法華》之前。心雖奇其說,而頗意其為一人之私言。今觀溫陵戒環師所論,正與善攝同。其謂阿難既於《法華》諸漏已盡,不應於《楞嚴》未盡諸漏,而經中言最後垂範,實《楞嚴》法會之最後,非臨滅之最後者,尤發善攝之所未發。余竊自歎,玄理之在人心,雖南北之殊,風土頗異,而其不隨物以變遷者,未嘗不同。惜余儒家者流,弗悟健相分別之理,無以知其孰淺而孰深也。謹用識其立題本旨及異同之說於卷末,具金剛觀察智者,當能有以決之。

跋金剛經後

先佛所說大部《般若》,合六百卷,凡四處一十六會,而此《金剛經》實當第二處、第九會,第五百七十七卷。姚秦鳩摩羅什,此云童壽天竺人,始用華言翻定。元魏菩提流支,陳真諦,隨笈多,唐玄奘、義淨,相繼各有所譯,號為六家。唯什本詳略適中,甚得義趣,而梁蕭統復分第為三十二,故今特盛行於世。其二十一分增多六十二字,即非什本,而後人據五譯以鈔入之爾。世之名僧達賢,銓釋此經,殆且百家。獨無著、天親二論師,配一十八住,斷二十七疑,允合先佛微妙第一真實了義。濂欲據之作集解一部,病於烽火未息,志莫能遂。因繕錄成卷,置巾箱中,朝夕玩繹。庶幾了空名相,洞明覺地。他日於一毫端現諸萬象,破種種迷,成種種智,尚未為晚也。

非非子縣解篇引

非非子廬於仙華山下,幼不嗜書,讀《魯論》未終篇,棄去。尋學煉金碧九還寶丹,斫丹房如方榻,中僅容坐,而述古仙人辭於四周。澄坐其間,身如槁木不動,或睡睫不能禁,輒下榻僵立達旦。如斯者七歲,凡堪輿氣化之原,事物盈虧之數,神鬼幽顯之秘,似不能越其範圍。又久之,若有物鯁其中,芒角森然,膠刺肺腑,必吐去乃暢。於是濡毫著書,煜然成文,老生宿儒或有所未及。而其藻思之奮發,若山下出泉,涓涓而不斷;若獨繭之抽,愈出而愈不窮。既成書,自號之曰《非非子縣解》云。金華宋濂讀而疑之曰:「子自稱為『非非』,孰非之耶?以為人之非子耶,則子為非,而人為是。以為子之非人耶,則子為是,而人為非。非者固非,而非之者不尤非非耶?是故有是則有非,無非則無是。是其所非,非其所是。非其是是,是其非非。是是者固二,而非非者果能一耶?辟諸髹幾焉,人以其文墨墨也,而不知其質皦也。皦者謂之白,如其墨墨者何?墨墨者謂之黑,如其皦者何?惟黑惟白,惟白惟黑。惟白而黑,黑非白乎?惟黑而白,白非黑乎?亡白白則黑黑有,有黑黑則白白無。欲白白而黑黑,寧黑白而白黑也。雖然,此猶以跡言也,吾本為白,而黑何加焉?吾本無黑,而白何形焉?是謂白黑忘矣,白黑忘而有無齊矣,有無齊而是非泯矣,是非泯而非非者絕矣。非非者絕,則天與人凝而合矣。此之謂葆純,此之謂熙神,此之謂物冥,若是何如?」非非子笑曰:「始吾學道,物我而我物也,繼而唯我我在,今則吾喪我矣。我我且不我,又何有非非者乎?子言良信也。」濂亦莞爾一笑,為係其說於篇端。

非非子鄭姓,源名,婺浦陽人。生貴人家,能堅厲入道,大夫士服其操行奇勁云。

續志林小引

志以林名者何?言多也。所謂林者,豫章鼠梓,杉桂棫榎之屬皆在焉。通曰林而不別言之何?明所志之不一也。所志不一,其言續者何?昔之君子嘗掇以名書,續之所以繼也。繼則繼矣,其不同者何?一以資多識,一以牖民衷,所以異也。文垂世行遠者,彬彬然諧,彪彪然炳,斯可矣。子直而不婉,奈何?天,文之昭也;地,文之著也,人,文之烜也,我則不敢知。今之所書,其事核,其辭質,其理足為天下勸,如斯而已矣。吾聞古者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職也。故國無小大,皆有之。子職非史也,其躐而僭之何?史官失職久矣,國乎史,曷若家乎史?國私而家公也。使天下之人家得史之,人庶乎知法戒也,奚僭為?然則子所書皆善也,勸矣,如懲何?善惡備書,史也;舍惡錄善,志也。善者勸,惡者懲矣,曷為而不可也?斯志也,其言或不能盡徵者何?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信其信,疑其疑,可也。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文句引

實際理地,不染一塵,固在於心明。萬事門中,不離一法,必資於言解。此古今之通義也。昔我三界大師,從兜率天化成白象,貫日之精,降神於維羅衛國,苦行於伽闍山中,得無上道,成最正覺。蓋憫大地眾生不知真性,染纏使以成有漏,逐色聲以陷諸妄,汩沒死生,弗能解脫。於是坐寶蓮華師子之坐,演說無上甚深妙法,開頓漸之正門,垂權實之秘教。其第四時廣宣諸《般若經》,而大部《般若》合六百卷。凡四處一十六會所說,顯之以五蘊以總其綱,申之以十二處以核其變,廣之以十八界以極其趣。小無不該,大無不統,誠所謂冥衢之燈燭,業海之方舟也。撮其樞要,實惟《心經》。是經凡三譯,今世所傳二百五十八言者,乃貞觀間三藏法師玄奘所翻,攝須彌於一毫芒,斂溟渤於一涓滴,其神功浩浩乎不可思議。是以歷代寶之如摩尼珠,為之注釋凡百十家。溺教文者,曲引傍喻,自相疑難,其失也蕪。尊禪義者,逐字為訓,辭荒意幻,其失也鄙。務高深者,獨研大旨,盡去微文,其失也簡。安淺陋者,不知次序,前後失倫,其失也雜。殊不知了空法塵,聿依佛智,皆不出於是經。雖《法華》十萬餘言,《華嚴》四天下,微塵數品,廣略固殊,旨義無二。奈何以至精至微之典,而以小德小智之見輕測真乘,妄談《般若》也哉!

如濂不敏,粵自壯齡,頗閱三藏諸文,於是不量蕪陋,為之訓解。蕪者剔之,鄙者推之,略者補之,雜者一之,裁成《文句》一卷,總數千言。宿學之士,其亦何事於斯?庶以便初機者爾。

或者則曰:「三千性相,盡屬空名,一實境界,諸念不立,何為執滯於教體之間哉?」是不然,渡巨河者必用筏以濟,見明月者須假指以標。若欲廢法觀空,因空顯性,何異采蘋於山陬,而求魚於木末也,不亦傎乎!雖然,靈光獨耀,迥脫根塵,體露真常,不拘文字。苟徒隨語生解,其去一真薄伽梵地,蓋益遠矣。忘白馬之舊馱,焚青龍之新鈔,必有蓋世人豪者興,濂日望之。

至正元年正月朔日,幅巾男子金華宋濂引。

七儒解

儒者非一也,世之人不察也。有遊俠之儒,有文史之儒,有曠達之儒,有智數之儒,有章句之儒,有事功之儒,有道德之儒。儒者非一也,世之人不察也。能察之,然後可入道也。

卷七

諸子辯(並序)

諸子辯者何?辯諸子也。通謂之諸子何?周、秦以來,作者不一姓也。作者不一姓,而其立言何人人殊也?先王之世,道術咸出於一軌,此其人人殊何?各奮私知而或盭大道也,由或盭大道也,其書雖亡,世復有依仿而托之者也。然則子將奈何?辭而辯之也。曷為辯之?解惑也。

《鬻子》一卷,楚鬻熊撰。熊為周文王師,封為楚祖者。書二十二篇,蓋子書之始也。《藝文志》屬之道家,而小說家又別出十九卷。今世所傳者,出祖無擇所藏,止十四篇。《崇文總目》謂其八篇已亡,信矣。其文質,其義弘,實為古書無疑。第年代久邈,篇章舛錯,而經漢儒補綴之手,要不得為完書。黃氏疑為戰國處士所托,則非也。序稱熊見文王時,年已九十。其書頗及三監曲阜時事,蓋非熊自著。或者其徒名政者之所記歟?不然何其稱「昔者文王有問於鬻子」云。

《管子》二十四卷,齊大夫管夷吾撰。夷吾字仲,其書經劉向所定。凡九十六篇,今亡十篇。自《牧民》至《幼官圖》九篇,為經言;《五輔》至《兵法》八篇,為外言;《大匡》至《戒》九篇,為內言;《地圖》至《九變》十八篇,為短語;《任法》至《內業》五篇,為區言;《封禪》至《問霸》十三篇,為雜篇;《牧民解》至《明法解》五篇,為管子解;《臣乘馬》至《輕重庚》十九篇,為管子輕重。予家又亡《言昭》、《修身》、《問霸》、《牧民解》、《輕重庚》五篇,止八十一篇,題云「唐司空房元齡注」。或云非也,尹知章注是書,非仲自著也。其中有絕似《曲禮》者,有近似老、莊者,有論伯術而極精微者,或小智自私而其言至卑汙者,疑戰國時人采掇仲之言行,附以他書成之。不然,毛嬙、西施、吳王好劍、威公之死、五公子之亂事,皆出仲後,不應豫載之也。朱子謂仲任齊國之政,又有「三歸」之溺,奚暇著書?其說是矣。先儒之是仲者,稱其謹政令,通商賈,均力役,盡地利,既為富強,又頗以禮義廉恥化其國。《裕如》、《心術》、《白心》之篇,亦嘗側聞正心誠意之道,其能一匡天下,致君為五伯之盛,宜矣。其非仲者,謂先王之制,其盛極於周。後稷、公劉、大王、王季、文、武、成、康、周公之所以制周者,非一人之力,一日之勤。經營之難,積累之素,況又有出於唐、虞、夏、商之舊者矣。及其衰也,而仲悉壞之,何仲之不仁也!嗚呼,非之者固失,而是之者亦未為得也。何也?仲之任術立伯,假義濟欲,縱能致富強,而汲汲功利,禮義俱喪,其果有聞正心誠意之道乎?周自平王東遷,諸侯僭王,大夫僭諸侯,文、武、成、康、周公之法,一切盡壞,列國盡然,非止仲一人而已也。然則仲何如人?曰:「人也,功首而罪魁者也。」曰:「儕之申、韓、鞅、斯之列,亦有間乎?」曰:「申、韓、鞅、斯刻矣,而仲不至是也。原其『作俑』之意,仲亦烏得無罪焉?薄乎云爾。」

《晏子》十二卷,出於齊大夫晏嬰。《漢志》八篇,但曰《晏子》。隋、唐七卷,始號《晏子春秋》。與今書卷數不同。《崇文總目》謂其書已亡,世所傳者,蓋後人采嬰行事而成。故柳宗元謂墨氏之徒有齊人者為之,非嬰所自著。誠哉是言也。

《老子》二卷,《道經》、《德經》各一,凡八十一章,五千七百四十八言,周柱下史李耳撰。耳字伯陽,一字聃。聃,耳漫無輪也。或稱周平王四十二年,以其書授關尹喜。今按平王四十九年入《春秋》,實魯隱公之元年。孔子則生於襄公二十二年。自入《春秋》,下距孔子之生,已一百七十二年。老聃,孔子所嘗問禮者,何其壽歟?豈《史記》所言老子百有六十餘歲,及或言二百餘歲者,果可信歟?聃書所言,大抵斂、守、退、藏,不為物先,而一返於自然。由其所該者甚廣,故後世多尊之行之。「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道家祖之。「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神仙家祖之。「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攘無臂,仍無敵,執無兵。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兵家祖之。「道衝而用之或不盈,淵乎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若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莊、列祖之。「將欲翕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申、韓祖之。「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張良祖之。「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曹參祖之。聃亦豪傑士哉!傷其本之未正,而末流之弊,至貽士君子有「虛玄長而晉室亂」之言。雖聃立言之時,亦不自知其禍若斯之慘也。嗚呼,此姑置之。道家宗黃、老,黃帝書已不傳,而老聃亦僅有此五千言,為其徒者,乃棄而不習,反依仿釋氏經教以成書。開元所列《三洞瓊綱》固多亡缺,而祥符《寶文統錄》所記,若《大洞真》,若《靈寶洞玄》,若《太上洞神》,若《太真》,若《太平》,若《大清》,若《正一》諸部,總四千三百五十九卷,又多雜以符咒、法籙、丹藥、方技之屬,皆老氏所不道。米巫祭酒之流,猶自號諸人曰「吾蓋道家,吾蓋道家」云。

《文子》十二卷,老子弟子所撰,不知氏名。徐廣曰:「名抃。」李暹曰:「姓辛,葵丘濮上人,號曰計然,范蠡師事之。」裴掞曰:「計然姓辛,字文子,其先晉國公子也。」孟康曰:「姓計,名然,越臣也。」蔡謨曰:「計然者,范蠡所著書篇名,非人也。謂之計然者,所計而然也。」顏師古曰:「蔡說謬矣,《古今人表》計然列在第四等。計然一名計妍,《吳越春秋》及《越絕書》並作計倪。倪與妍、然三音皆相近,故訛耳。」由是觀之,諸說固辯矣。然是書非計然之所著也。予嘗考其言,一祖老聃,大概《道德經》之義疏爾。所謂「體道者不怒不喜,其坐無慮,寢而不夢,見物而名,事至而應」。即「載營魄抱一」,「專氣致柔」,「滌除玄覽」也。所謂「上士先避患而後就利,先遠辱而後求名,故聖人常從事於無形之外,而不留心於已成之內,是以禍患無由至,非譽不能塵垢」。即「知白守黑」,「知雄守雌」,「知榮守辱」之義也。所謂「靜則同,虛則通,至德無為,萬物皆容」。即「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萬物將自化」也。所謂「道可以弱,可以強,可以柔,可以剛,可以陰,可以陽,可以幽,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應待無方」。即「道衝而用之或不盈,淵乎似萬物之宗」也。其他可以類推。蓋老子之言弘而博,故是書雜以黃老、名法、儒墨之言以明之,毋怪其駁且雜也。計然與范蠡言,皆權謀術數,具載於書,絕與此異,予固知非著是書者也。黃氏屢發其偽,以為唐徐靈府作,亦不然也。其殆文姓之人,祖老聃而托之者歟?抑因裴氏「姓辛字文子」之說,誤指為范子《計然》十五卷者歟?

《關尹子》一卷,周關令尹喜所撰。喜與老聃同時,著書九篇,頗見之《漢志》。自後諸史無及之者,意其亡已久矣。今所傳者,以《一字》、《二柱》、《三極》、《四符》、《五鑒》、《六匕》、《七釜》、《八籌》、《九藥》為名,蓋徐蕆子禮得於永嘉孫定,未知定又果從何而得也。前有劉向《序》,稱蓋公授曹參,參薨書葬。孝武帝時,有方士來上淮南王安,秘而不出。向父德治淮南王事,得之。文既與向不類,事亦無據,疑即定之所為也。閑讀其書,多法釋氏及神仙方技家,而藉吾儒言文之。如變識為智,一息得道,嬰兒蕊女,金樓絳宮,青蛟白虎,寶鼎紅爐,誦咒土偶之類,聃之時無是言也。其為假托,蓋無疑者。或妄謂二家之說,實祖於此,過矣。然其文雖峻潔,亦頗流於巧刻,而宋象先之徒,乃復尊信如經,其亦妄人哉。

《亢倉子》五卷,凡九篇,相傳周庚桑楚撰。予初苦求之不得,及得之,終夜疾讀。讀畢歎曰:「是訛書也,剿老、莊、文、列及諸家言而成之也。」其言曰:「近代以文章取士,則剪巧綺襤益至,而正雅典實益藏。」夫文章取士,近代之制,戰國之時無有也。其中又以「人」易「民」,以「代」易「世」。世民,太宗諱也,偽之者其唐士乎?予猶存疑而未決也。後讀他書,果謂天寶初,詔號亢桑子為《洞靈真經》,求之不獲。襄陽處士王士元,采諸子文義類者,撰而獻之。其說頗與予所見合。復取讀之,益見其言詞不類。因棄去不復省。《農道》一篇雖可讀,古農家書具有之。或者謂可孤行,吾亦不知其為何說也。

《鄧析子》三卷,鄭人鄧析撰。析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辭,當子產之世,數難子產之法。子產卒後二十一年,駟蒨為政,殺鄧析而用其竹刑。夫析之學,兼名、法家者也。其言天於民無厚,君於民無厚,父於子無厚,兄於弟無厚,刻矣。夫民非天弗生,非君弗養,非父弗親,非兄弗友,而謂之無厚,可乎?所謂不能屏勃厲,全夭劄,執穿窬、詐偽誅之。堯舜位為天子,而丹朱、商均為布衣。周公誅管、蔡,豈誠得已哉?非常也,變也。析之所言如此,真不法先王,不是禮義,而好治怪說者哉!其被誅戮宜也,非不幸也。

《鶡冠子》,楚人撰,不知姓名。嘗居深山,以鶡羽為冠,著書四卷,因以名之。其書述三十變通、古今治亂之道,而《王瑽》篇所載楚制為詳。立言雖過乎嚴,要亦有激而云也。周氏譏其以處士妄論王政,固不可哉?第其書晦澀,而後人又雜以鄙淺言,讀者往往厭之,不復詳究其義。所謂「天用四時,地用五行,天子執一,以守中央」,此亦黃、老家之至言。使其人遇時,其成功必如韓愈所云。黃氏又謂韓愈獵取二語之外,餘無留良者,亦非知言也。士之好妄論人也,如是哉!陸佃解本十九篇,與晁氏削去前後五卷者合。予家所藏,但十五篇云。

《子華子》十卷,程本撰。本字子華,晉人,曰魏人者,非也。《藝文志》不錄。予嘗考其書,有云:「秦襄公方啟西戎,子華子觀政於秦。」又稽莊周所載子華子事,則云「見韓昭僖侯」。夫秦襄公之卒,在春秋前,而昭僖之事,在春秋後。前後相去二百餘年,子華子何其壽也?其不可知者一。《孔子家語》言孔子遭齊程子於郯。程子蓋齊人,今子華子自謂程之宗君,受封於周,後十一世,國並於溫。程本商季文王之所宅,在西周當為畿內小國。溫者,周司寇蘇忿生之所封。周襄王舉河內溫原以賜晉文公,溫固晉邑也,孰謂西周之程、而顧並於河內之溫乎?地之遠邇,亦在可疑。其不可知者二。《後序》稱子華子為鬼穀子師。鬼穀,戰國縱橫家也,今書絕不似之,乃反類道家言,又頗剿浮屠、老子、莊周、列禦寇、孟軻、荀卿、《黃帝內經》、《春秋外傳》、司馬遷、班固等書而成。其不可知者三。劉向校定諸書,咸有《序》,皆淵愨明整,而此文獨不類。其不可知者四。以此觀之,其為偽書無疑。或傳王摐性之、姚寬令威多作贗書,而此恐出其手,理或然也。然其文辭極舂容,而議論煥發,略無窘澀之態,故尤善惑人。人溺文者,孰覺其偽哉!

《列子》八卷,凡二十篇,鄭人列禦寇撰。劉向校定八篇,謂禦寇與鄭繆公同時。柳宗元云:「鄭繆公在孔子前幾百載。禦寇書言鄭殺其相駟子陽,則鄭繻公二十四年,當魯繆公之十年。向蓋因魯繆公而誤為鄭爾。」其說要為有據。高氏以其書多寓言,而並其人疑之,所謂「禦寇者,有如鴻蒙列缺之屬」,誤矣。書本黃、老言,決非禦寇所自著,必後人會萃而成者。中載孔穿、魏公子牟,及西方聖人之事,皆出禦寇後。《天瑞》、《黃帝》二篇,雖多設辭,而其離形去智,泊然虛無,飄然與大化遊,實道家之要言。至於《楊朱》、《力命》,則為我之意多,疑即古楊朱書,其未亡者剿附於此。禦寇先莊周,周著書多取其說,若書事簡勁弘妙,則似勝於周。間嘗熟讀其書,又與浮屠言合。所謂「內外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弗同也。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非大乘圓行說乎?「鯢旋之潘(合作番)為淵,止水之潘為淵,流水之潘為淵,濫水之潘為淵,沃水之潘為淵,沈水之潘為淵,雍水之潘為淵,汧水之潘為淵,肥水之潘為淵」。非修習教觀說乎?「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雖窮難終。因形者,其巧顯,其功淺,故隨起隨滅。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以學幻。」非幻化生滅說乎?「厥昭生乎濕,醯雞生乎酒,羊奚比乎不筍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久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非輪回不息說乎?「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非寂滅為樂說乎?「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非圓覺四大說乎?中國之與西竺,相去一二萬里,而其說若合符節,何也?豈其得於心者,亦有同然歟?近世大儒,謂華梵譯師皆竊莊、列之精微,以文西域之卑陋者,恐未為至論也。

《曾子》,孔子弟子、魯人曾參所撰也。《漢志》云十八篇,《唐志》云二卷。今世所傳自《修身》至《天圓》,凡十篇,分為二卷,與《唐志》合,視漢則亡八篇矣。其書已備見《大戴禮》中,予取而讀之,何其明白皎潔若列星之麗天也!又何其敷腴諄篤若萬卉之含澤也!傳有之:「有德者必有言。」信哉!「七十而從心」,「進學之序,七十免過」,勉人之辭,其立言迥然不同也。周氏不察而譏之,過矣。「君子愛日誨學者也」,「一日三省,自治功也。」語有詳略,事有不同也。高氏以辭費誚之,亦何可哉?或謂《大孝》篇有及樂正子春事,固出後人所輯,而非曾子所自著,則庶幾也。

《言子》三卷。言子名偃,字子遊,吳人,孔門弟子。近新昌王爚,裒《論語》書所載問答,而為此書。不知者,直謂為偃所自著,蓋非也。大抵古書之存於今者,多出於後人之手。如《孔子家語》,謂為孔安國所錄壁中之文,往往多鈔《左傳》《禮記》諸書,特稍異其辭耳。善讀者,固不敢與之。世傳賈誼《新書》,謂誼所作,亦不過因《過秦論》《吊湘賦》而雜以《漢書》中語足之,似非誼本書也。此猶有所附麗而然,古《三墳》書亡已久,宋毛漸特出之,《山墳》則言君臣、民物、陰陽、兵家,謂之《連山》;《氣墳》則言歸藏、生動、長育、止殺,謂之《歸藏》;《形墳》則言天地、日月、山川、雲氣,謂之《乾坤》。與先儒所言《三易》大異。《陰符》古無是書,唐李筌特出之,以為黃帝所作,皆取兵家譎誕不經語,而文以奇澀之辭。又妄說太公、范蠡、鬼穀、張良、諸葛亮等訓注,皆鑿空扇虛以惑世,尤使人驚愕不止。是果何為者哉?予讀言子之書,於是乎有感。

《子思子》七卷,魯人孔伋撰。子思,伋字也。避孔子,不敢稱姓,故曰子思子。然亦後人綴緝而成,非子思之所自著也。中載孟軻問牧民之道何先,子思子曰:「先利之。」軻曰:「君子之告民者,亦仁義而已,何必曰利?」子思子曰:「仁義者,固所以利之也。上不仁則不得其所,上不義則樂為詐,此為不利大矣。」他日,孟軻告魏侯以仁義,蓋深得子思子之本旨。或者不察,乃遽謂其言若相反者,何耶?

《慎子》一卷,慎到撰。到,趙人,見於《史記·列傳》,《中興館閣書目》乃曰瀏陽人。瀏陽在今潭州,吳時始置縣,與趙南北了不相涉也,誤也。《漢志》云四十二篇。《唐志》云十卷,不言篇數。《崇文總目》言三十七篇。今所存者,唯《威德》、《因循》、《民雜》、《德立》、《君人》五篇耳。《威德》篇曰:「立天子以為天下,非立天下以為天子也。立君以為國,非立國以為君也。立官長以為官,非立官以為官長也。」《民雜》篇曰:「大君者太上也,兼畜下者也。下之所能不同,而皆上之用也。是以大君因民之能為資,盡包而畜之,無取去焉。」《君人》篇曰:「君人者,舍法而以身治,則誅賞予奪,從君心出矣。然則受賞者雖當,望多無窮;受罰者雖當,望輕無已。」皆純簡明易,類非刑名家所可及。到亦稷下能言士哉!莊周、荀卿稱之,一則曰「慎到」,二則曰「慎到」,雖其術不同,亦有以也。

《莊子》十卷,戰國時蒙人、漆園吏莊周撰。《內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總三十三篇。其書本《老子》,其學無所不窺。其文辭汪洋淩厲,若乘日月、騎風雲,下上星辰,而莫測其所之。誠有未易及者。然所見過高,雖聖帝經天緯地之大業,曾不滿其一哂,蓋仿佛所謂古之狂者。惜其與孟軻氏同時,不一見而聞孔子之大道。苟聞之,則其損過就中,豈在軻之下哉?嗚呼,周不足語此也。孔子百代之標準,周何人?敢掊擊之,又從而狎侮之。自古著書之士雖甚無顧忌,亦不至是也。周縱日見軻,其能幡然改轍乎?不幸其書盛傳,世之樂放肆而憚拘檢者,莫不指周以藉口,遂至禮義陵遲,彝倫斁敗,卒踣人之家國,不亦悲夫!金李純甫亦能言之士,著《鳴道集說》,以孔、孟、老、莊同稱為聖人,則其沈溺之習,至今猶未息也。異說之惑人也深矣!夫《盜蹠》、《漁父》、《讓王》、《說劍》諸篇,不類前後文,疑後人所剿入。晁氏謂孔子沒,道術散,老子始著書,周起而羽翼之。老子著書,在孔子未沒之先。

《墨子》三卷,戰國時宋大夫墨翟撰。上卷《親士》、《修身》、《所染》、《法儀》、《七患》、《辭過》、《三辨》七篇,號曰「經」。中卷《尚賢》三篇,下卷《尚同》三篇,皆號曰「論」。共十三篇。考之《漢志》七十一篇,《館閣書目》則六十一篇,已亡《節用》、《節葬》、《明鬼》、《非樂》、《非儒》等九篇,比今書則又亡多矣。墨者,強本節用之術也。予嘗愛其「聖王作為宮室,便於主,不以為觀樂」之言。又嘗愛其「聖人為衣服,適身體、和肌膚,非榮耳目而觀愚民」之言。又嘗愛其「飲食增氣、充虛、強體、適腹」之言。墨子其甚儉者哉!卑宮室,菲飲食,惡衣服,大禹之薄於自奉者。孔子亦曰:「奢則不遜,儉則固。」然則「儉」固孔子之所不棄哉!或曰,如子之言,則翟在所取,而孟子辭而辟之,何也?曰:本二。

《鬼穀子》三卷,鬼穀子撰。一名元微子。鬼穀子無姓名、里居,戰國時隱潁川陽城之鬼穀,故以為號。或云王誗(誗一作詡)者,妄也。長於養性、治身。蘇秦、張儀師之,受捭闔之術十三章,又受《轉圓》、《胠篋》及《本經》、《持樞》、《中經》三篇。《轉圓》、《胠篋》今亡。梁陶宏景注。劉向、班固錄書,無《鬼穀子》。《隋志》始有之,列於縱橫家。《唐志》以為蘇秦之書。大抵其書皆捭闔、鉤箝、揣摩之術。其曰:「與人言之道,或撥動之,令有言以示其同;或閉藏之,使自言以示其異。」捭闔也。「既內感之而得其情,即外持之使不得移。」鉤箝也。「量天下之權,度諸侯之情,而以其所欲動之。」揣摩也。是皆小夫蛇鼠之智,家用之則家亡,國用之則國僨,天下用之則失天下,學士大夫宜唾去不道。高氏獨謂其得於楊老闔辟、翕張之外,不亦過許矣哉!其中雖有「知性寡累,知命不憂」,及「中稽道德之祖,散入神明之頤」等言,亦恒語爾,初非有甚高論也。嗚呼,曷不觀之儀、秦乎?儀、秦用其術而最售者,其後竟何如也?高愛之慕之,則吾有以識高矣。

《孫子》一卷,吳孫武撰,魏武帝注。自《始計》至《用間》凡十三篇。《藝文志》乃言八十二篇,杜牧信之,遂以為武書數十萬言,魏武削其繁剩,筆其精粹,以成此書。按《史記》,闔閭謂武曰:「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其數與此正合。《漢志》出《史記》後,牧之言要非是。武,齊人,吳闔閭用以為將,西破強楚,入郢,北威齊、晉,顯名諸侯。葉適以不見載於《左傳》,疑其書乃春秋末、戰國初山林處士之所為。予獨不敢謂然。春秋時列國之事,赴告者則書於策,不然則否。二百四十二年之間,大國若秦、楚,小國若越、燕,其行事不見於經傳者有矣,何獨武哉?或曰:「《風後握奇經》,實行兵之要,其說實合乎伏羲氏之卦畫,奇正相生,變化不測。諸葛亮得之,以為『八陣』。李靖得之,以為『六花陣』。而武為一代論兵之雄,顧不及之,何也?」曰:「《兵勢》篇不云乎:『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九地》篇又不云乎:『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斯固風後之遺說也,曾謂其不及之,可乎?」嗚呼,古之談兵者,有仁義,有節制,至武一趨於權術變詐,流毒至於今未已也。然則武者,固兵家之祖,亦兵家之禍首歟!

《吳子》二卷,衛人吳起撰。起嘗學於曾子。其著書曰《圖國》、《料敵》、《治兵》、《論將》、《應變》、《勵士》,凡六篇。夫干戈相尋,至於戰國,慘矣!往往以智術詐譎,馳騁於利害之場,無所不用其至,若無士矣。起於斯時,對魏武侯則曰:在德不在險。論制國治軍,則曰:教之以禮,勵之以義。論天下戰國,則曰:五勝者禍,四勝者弊,三勝者霸,二勝者王,一勝者帝,數勝得天下者稀,以亡者眾。論為將之道則曰: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備,三曰果,四曰戒,五曰約。何起之異夫諸子也?此所以守西河,與諸侯大戰七十六,全勝六十四,辟土四面,拓地千里,宜也。較之孫武,則起幾於正,武一乎奇,其優劣判矣。或者謂,起為武之亞,抑亦未之思歟?然則殺妻求將,齧臂盟母,亦在所取乎?曰:姑舍是。

《尉繚子》五卷,不知何人書。或曰魏人,以《天官》篇有「梁惠王問」知之。或曰齊人也。未知孰是。其書二十四篇,較之《漢志》「雜家」二十九篇,已亡五篇。其論兵曰:「兵者凶器也,爭者逆德也,將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無天於上,無地於下,無王於後,無敵於前。一人之兵,如狼如虎,如風如雨,如雷如霆,震震冥冥,天下皆驚。」由是觀之,其威烈可謂莫之嬰矣。及究其所以為用,則曰:「兵不攻無過之城,不殺無罪之人。夫殺人之父兄,利人之貨財,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盜也。」又曰:「兵者,所以誅暴亂,禁不義也。兵之所加者,農不離其田業,賈不離其肆宅,士大夫不離其官府。故兵不血刃,而天下親。」嗚呼,又何其仁哉!戰國談兵者,有言及此,君子蓋不可不與也。宋元豐中,是書與孫、吳二子,司馬穰苴《兵法》,黃石公《三略》,呂望《六韜》,李衛公《問對》,頒行武學,號為「七書」。孫、吳當是古書;《司馬兵法》本古者《司馬兵法》而附以田穰苴之說,疑亦非偽;若《三略》、《六韜》、《問對》之類,則固後人依仿而托之者也,而雜然渾稱無別,其或當時有司之失歟?

《尹文子》二卷,周尹文撰。其書言大道似老氏,言刑名類申、韓,蓋無足稱者。晁氏獨謂其亦宗六藝,數稱仲尼,其叛道者蓋鮮。嗚呼,世豈有專言刑名而不叛道者哉?晁失言矣!仲長統序,稱其出於周尹氏,齊宣王時居稷下,與宋抃、彭蒙、田駢,同學於公孫龍。按龍客於平原君,君相趙惠文王。宣王死下距惠文王之立,已四十餘歲,是非學於龍者也。統卒於獻帝讓位之年,而序其黃初末到京師,亦與史不合。嗚呼,《素問》以為黃帝所作,而有「失侯失王,脫營不醫」之文,殊不知秦滅六國,漢諸侯王國除,始有失侯王者。《六韜》謂出於周之呂牙,而有「避正殿」之語,殊不知避正殿乃戰國後事。《爾雅》以為周公所制,而有「張仲孝友」之言,殊不知張仲乃周宣王時人。予嘗驗古書真偽,每以是求之,思過半矣,又況文辭氣魄之古今,絕然不可同哉!予因知統之序,蓋後人依托者也。嗚呼,豈獨序哉!

《商子》五卷,秦公孫鞅撰。鞅,衛之庶孽,封於商,故以名書。《漢志》二十九篇。陳氏謂二十八篇。予家藏本二十六篇,其第二十一篇亡。鞅好刑名之學,秦孝公用之,遂致富強,後卒以反誅。今觀其術,以勸耕、督戰為先務。墾草之令,農戰之法,至嚴至峻也。然不貴學問以愚民,不令豪傑務學詩書,其毒流至嬴政,遂大焚《詩》《書》百家語,以愚天下黔首,鞅實啟之,非特李斯過也。議者不是之察,尚摘其「商、農無得糴糶」,「貴酒肉,重租」之語,以為疵病,是猶舍人殺奪之罪,而問其不冠以見人,果何可哉?

《公孫龍子》三卷,《疏府》、《白馬》、《指物》、《通變》、《堅白》、《名實》,凡六篇。《漢志》六十四篇,其亡已多矣。龍,趙人,平原君客也。能辨說,傷明王之不興,疾名器之乖實,以假指物,以混是非,冀時君之有悟,而正名實焉。予嘗取而讀之,「白馬非馬」之喻,「堅白同異」之言,終不可解。後屢閱之,見其如捕龍蛇,奮迅騰,益不可措手。甚哉其辨也!然而名實愈不可正,何邪?言弗醇也。天下未有言弗醇而能正,苟欲名實之正,亟火之。

《荀子》十卷,趙人荀卿撰。卿名況,《漢志》避宣帝諱,作孫卿。劉向校定,除其重複者三十二篇,為十二卷,題曰《新書》。唐楊倞為之注,且更《新書》為《荀子》,易其篇第,析為二十卷。卿以齊襄王時遊稷下,距孟子至齊五十年矣,列於大夫,三為祭酒。去之楚,春申君以為蘭陵令。以讒去。之趙,與臨武君議兵。入秦見應侯,昭王以聘。反乎楚,復為蘭陵令。既廢,家蘭陵以終。鄉先正唐仲友云:「向序卿事,本司馬遷。於遷書有三不合:春申君死,當齊王建二十八年,距宣王八十七年。向言卿以宣王時來遊學,春申君死而卿廢。設以宣王末年遊齊,年已百三十七矣。遷書記孟子以惠王三十五年至梁,當齊宣王七年,惠王以『叟』稱孟子,計亦五十餘。後二十二年,子之亂燕,孟子在齊。若卿來以宣王時,不得如向言後孟子百餘歲。田忌薦孫臏為軍師,敗魏桂陵,當齊威王二十六年,距趙孝成王七十八年。臨武君與卿議兵於王前,向以為孫臏,倞以敗魏馬陵疑年,馬陵去桂陵又十三年矣。《崇文總目》言卿楚人,楚禮為客卿,與遷書、向《序》駁,益難信。」其論殊精絕。然況之為人,才甚高而不見道者也。由其才甚高,故立言或弗悖於孔氏;由其不見道,故極言性惡,及譏訕子思、孟軻不少置。學者其亦務知道哉?李斯雖師卿,於卿之學懵乎未之有聞。先儒遂以為病,指卿為剛愎不遜、自許太過之人,則失之矣。

《韓子》二十卷者,韓非所撰。非,韓之諸公子也,喜刑名法術之學,而歸其本於黃老。與李斯同事荀卿。以書幹韓王不用,乃觀往者得失之變,作《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五十五篇,計十餘萬言。秦王見而悅之,急攻韓得非。斯自以不如非,忌之,譖於秦王。下吏,使自殺。非,慘激人也,君臣、父子、夫婦之間,一任以法,其視仁義蔑如也。法之所及,雖刀鋸日加,不以為寡恩也。其無忌憚,至謂孔子未知孝、悌、忠、信之道;謂賢堯、舜、湯、武,乃天下亂術;謂父有賢子、君有賢臣,適足以為害;謂人君藏術胸中,以倡眾端,而潛御群臣。噫,是何言歟?是何言歟?是亦足以殺其身矣!

《燕丹子》三卷。丹,燕王喜太子,此書載其事為詳。其辭氣頗類《吳越春秋》、《越絕書》,決為秦、漢間人所作無疑。考其事,與司馬遷《史記》往往皆合。獨烏頭白,馬生角,機橋不發,進金擲蛙,膾千里馬肝,截美人手,聽琴姬得隱語等事,皆不之載。周氏謂遷削而去之,理或然也。夫丹不量力而輕撩虎須,荊軻恃一劍之勇而許人以死,卒致身滅國破,為天下萬世笑。其事本不足議,獨其書序事有法,而文彩爛然,亦學文者之所不廢哉。

《孔叢子》七卷,《中興書目》稱漢孔鮒撰。鮒該覽六藝,秦並天下,召為魯國文通君,拜太傅。及焚書令行,乃歸藏書屋壁,自隱嵩山。陳涉起,聘為博士,遷太師。仕六旬,以言不用,托目疾退老於陳,而著是書。年五十七卒。則固非漢人矣。又稱一名盤盂。《藝文志》有孔甲《盤盂》二十六篇,本注謂黃帝史,或謂夏帝時人。此書稱子魚名鮒,陳人,或謂之子鮒,或謂之孔甲。孔甲姓名偶同,又決非著《盤盂》者也。其殆孔氏子孫,雜記仲尼、子思、子上、子高、子順、子魚之言行者歟?其第七卷,則漢孔臧以所著賦與書,謂之《連叢》附於卷末。嘉祐中,宋咸為之注。雖然,此偽書也。偽之者其宋咸歟?王士元偽作《亢桑子》,而又自為之注,抑此類歟?近世之為偽書者,非止咸也。若阮逸、關朗《易傳》,李靖《問對》,若張商英《素書》,若戴師愈《麻衣易》,亦往往不能迷明者之目,竟何益哉!今觀是書《記問》篇所載,有子思與孔子問答語。子思年止六十二,魯穆公同時人。穆公之立,距孔子之沒七十年,子思疑未長也,而何有答問哉?兼之氣質萎弱,不類西京以前文字,其偽妄昭然可見。或者謂其能守家法,不雜怪奇,歷戰國、秦、漢流俗而無所浸淫。未必然也,未必然也!

《淮南鴻烈解》二十一卷,漢劉安撰。安,淮南厲王長之子。招致蘇飛、李尚、左吳、田由、雷被、七披、伍被、晉昌等八人,及諸儒大山、小山之徒,講論道德,總統仁義,著《內書》二十一篇。《李氏書目》云:「第七、第十九亡。」《崇文總目》云:「存者十八篇。」今所傳《原道》、《俶真》、《天文》、《地形》、《時則》、《冥覽》、《精神》、《本經》、《主術》、《繆稱》、《齊俗》、《道應》、《濬論》、《詮言》、《邱略》、《說山》、《說林》、《人間》、《務修》、《泰族》、《等訓》,連卷末《要略》,共二十一篇,似未嘗亡也。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黃白之術。又有《外書》三十三篇,《漢志》與《內書》同列於雜家。《中》《外書》餘皆未見。《淮南子》多本《文子》,而出入儒、墨、名、法諸家,非成於一人之手,故前後有自相矛盾者,有亂言而乖事實者。既曰武王伐紂,載屍而行,海內未定,故不為三年之喪。又曰武王欲昭文王之令德,使戎狄各以其賄來貢,遼遠未能至,故治三年之喪,殯兩楹以俟遠方。三代時無印,周官所掌之璽節,鄭氏雖謂如今之印章,其實與犀角虎人龍符旌諸節並用,不過手執之以表信耳。今乃曰「魯國召子貢授以大將軍印」,如是之類,不能盡舉也。昔呂不韋相秦,亦致辯士,使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十二記、六論、八覽,其說雖未純,要其首尾以類,粲然成一家言,非淮南之雜也。古人論立言者,漢不如秦,秦不如周,信矣哉。

《揚子法言》十卷,漢揚雄撰。凡十三篇,篇各有序,通錄在卷後。景祐初,宋咸引之以冠篇首。或謂始於唐仲友,非也。自秦焚書之後,孔子之學不絕如線,雄獨起而任之,故韓愈以其與孟、荀並稱。而司馬光尤好雄學,且謂孟子好《詩》《書》,荀子好《禮》,揚子好《易》。孟文直而顯,荀文富而麗,揚文簡而奧。惟簡而奧,故難知。其與雄者至矣。是《法言》者,為擬《論語》而作。《論語》出於群弟子之所記,豈孔子自為哉?雄擬之,僭矣!至其甚者,又撰《太玄》以擬《易》,所謂首、衝、錯、測、摛、塋、數、文、掜、圖、告之類,皆足以使人怪駭。由其自得者少,故言辭愈似,而愈不似也。嗚呼,雄不足責也,光以二代偉人,乃膠固雄學,復述《潛虛》以擬玄,抑又何說哉?余因為之長歎。雄之事,經考亭朱子論定者,則未遑及也。

《抱樸子》晉葛洪撰。洪字稚川。著《內篇》二十卷,言神仙黃白變化之事;《外篇》十卷,駁難通釋洪深。抱樸子溺方技家言,謂神仙決可學,學之無難,合丹砂、黃金為藥而服之,即令人壽與天地相畢,乘雲駕龍,上下大清。其他雜引黃帝御女,及三皇內文,劾召鬼神之事,皆誕褻不可訓。昔漢魏伯陽約《周易》作《參同契》上、中、下篇,其言修煉之術甚具。洪乃時與之戾,不識何也。洪嘗自言馬跡山中,受《九鼎》、《金液》二經於鄭君。鄭君名隱,又得之葛仙公元。元,洪從祖也。其後鄭君知江南將亂,負笈持藥,東投霍山,莫知所在。亦不識其仙歟?否也?洪博聞深洽,江左絕倫,為文辭雖不近古,紆徐蔚茂,旁引而曲證,必達己意乃已。要之洪亦奇士,使舍是而學六藝,夫孰御之哉?惜也!

《劉子》五卷五十五篇,不知何人所作。《唐志》十卷,直云梁劉勰撰。今考勰所著《文心雕龍》,文體與此正類,其可徵不疑,第卷數不同為少異爾。袁孝政謂,劉書孔昭傷己不遇,遭天下陵遲,播遷江表,故作此書。非也。孝政以無傳記可憑,復致疑於劉歆、劉勰、劉孝標所為。黃氏遂謂孝政所托。亦非也。其書本黃、老言,雜引諸家之說以足成之,絕無甚高論。末論九家之學跡異歸同,尤為鄙淺。然亦時時有可喜者,《清神》章云:「萬人彎弧以向一鵠,鵠能無中乎?萬物眩曜以惑一生,生能無傷乎?」(《亢倉子》同)三復其言,為之出涕。

《文中子中說》十卷,隋王通撰。通字仲淹,文中蓋門人私諡,因以名其書。世之疑通者有三。一云,《唐書》房、杜傳中,略不及其姓名,此書乃阮逸偽作,未必有其人。按皮日休著《文中子碑》,謂通生乎陳、隋之世,以亂世不仕,退於汾晉,序述《六經》,敷為《中說》,以行教於門人。皮,唐人也,距隋為近,其言若此,果無是人乎?書果逸之偽作乎?一云,通行事於史無考,獨《隋唐通錄》稱其有穢行,為史官所削。然史氏之職,善惡畢書以為世法戒,人有穢行,見諸簡策者多矣,何特削通哉?一云,房、杜、李、魏、二溫、王、陳輩,未必其門人。脫有之,何不薦諸太宗而用之。隋大業十三年五月,通已先卒,將焉薦之?劉禹錫作《王華卿墓志》,載其家世行事,有曰「門多偉人」,雖未可必其為房、杜諸公,要不可謂非碩士也。第其書出於福郊、福畤之所為,牽合傅會,反不足取信於人。如仁壽四年,通始至長安,李德林卒已九歲,而書有「德林請見」之語。江都有變,通不及聞,而書有「泫然而興」之言。關朗在太和中見魏孝文。自太和丁巳,至通生之歲開皇四年甲辰,一百七年矣,而書謂「問禮於關子朗」,此最為謬妄者也。噫,孟子而下,知尊孔子者曰荀、揚。揚本黃、老,荀雜申、商,唯通為近正,讀者未可以此而輕訾之。

《天隱子》八篇,不知何人所作。唐司馬承禎為之序。承禎字子微,嘗著《坐忘論》。此書言長生久視之法,與之相表裏,豈天隱子即承禎歟?洪興祖謂承禎得天隱子之學,豈或別有考歟?

《玄貞子》,兩見《唐志》,一云十二卷,一云二卷。予所藏者《外篇》三卷爾,計必有《內篇》,而此非全書也。唐張志和撰。韋詣作《內解》。志和字子同,金華人。始名龜齡,年十六擢明經,以策幹肅宗,特見賞重,命待詔翰林,授左金吾衛錄事參軍,因賜名。後坐事貶南浦尉,會赦還,以親既喪不復仕。居江湖,自稱煙波釣徒,著《元真子》,亦以自號。其書多偏曲之論,無足采。所可采者,其隱操亦卓卓云。

《金華子》三卷,劉崇遠撰。或云崇遠唐人,或云五代人。仕至大理司直,其為人莫可考。其為書,錄唐大中後事,蓋駁乎不足議也。昔劉向采傳記百家之言,撮其正詞美義可為勸戒者,以類相從,為《說苑》、《新序》二書,最為近古。識者猶病其徇物者多,自為者少,況崇遠乎哉?金華子,崇遠所自號,蓋有慕皇初平云。

《齊丘子》六卷,一名《化書》。言道、術、德、仁、食、儉「六化」為甚悉。世傳為偽唐宋齊丘子嵩作。張來題其後,遂云:齊丘犬鼠之雄,蓋不足道。其為《化書》,雖皆淺機小數,亦微有見黃、老之所謂道德,其能成功,有以也。嗚呼,是書之作,非齊丘也,終南山隱者譚峭景升也,齊丘竊之者也。其云「能得一者,天下可以理」。老氏說也。「魂魄魅我,血氣醉我,七竅囚我,五根役我」。釋氏說也。「心冥冥兮無所知,神怡怡兮無所之,氣熙熙兮無所為,萬慮不能惑,求死不可得」。神仙家說也,非「淺機小數」比也。使齊丘知此,則何為不得其死也?其文高簡,關尹子可亞也,實微有見於黃、老所謂道德者也。

《聱隅子》二卷,蜀人黃晞撰。晞,宋仁宗時人,著《歔欷瑣微論》十篇,篇有小序。造文效揚雄、王通二氏,而造理不能逮。其謂「張良得聖人之安,蕭何得聖人之變,劉向得聖人之力」者,似不可哉?黃氏間采其語,謂二氏反有所不及,非知言也。然自五季以來,士習極陋,而文亦隨之。入宋殆將百年,而猶未大振。晞獨知辭賦戾乎治具,聲偶甚乎倡優,確然立論,以成一家言。真豪傑士哉!真豪傑士哉!

《周子通書》四十章,本號《易通》,春陵子周子惇頤之所著也。自孟子沒,孔子之學不傳,千載之下,獨周子得之,以授二程氏,遂大白於天下。安定胡宏有云:「一回萬古之光明,如日麗天;將為百世之利澤,如水行地。」其論不亦至哉!第每篇之首,宏輒加以「周子曰」三言,而損其舊有篇名,失其旨矣。是書文雖高簡,體實淵愨,誠可上繼孟氏,非餘子比也,然莫知其師傅之所自。彼妄男子謂,同胡文恭公受學於鶴林壽涯師者,固為詭誕;而云傳《太極圖》於穆修,修傳《先天圖》於種放,放傳於陳摶者,亦恐知周子未盡也。其殆不階師授,超然獨覺於千古之上者歟?

《子程子》十卷,一名《程子粹言》,乃程頤叔子書。蓋其門人楊時變語錄而文之者也。前有序,不著氏名。東陽厲髯翁云:「相傳為廣漢張栻作,序稱得諸子高子家傳,以其卷次不分,編類不別,因離為《論道》、《論學》、《論書》、《論政》、《論事》、《天地》、《聖賢》、《君臣》、《心性》、《人物》十篇,欲其統而要。非求類夫《論語》之書也。」予取觀之,實皆叔子之言,而伯子之說附焉。辭極峻古,雖間有稍離真者,亦不遠矣。覽者尚慎擇之哉!

至正戊戌春三月丙辰,西師下睦州。浦陽壤地與睦境接,居民震驚,多扶挈耄倪走傍縣。予亦遣妻孥入勾無山,獨留未行,日坐環堵中,塊然無所為。乃因舊所記憶者,作《諸子辯》數十通,九家者流頗具有焉。孔子門人之書,宜尊而別之,今亦俯就其列者,欲備儒家言也。始之以鬻子,終之以周、程者,欲讀者有所歸宿也。其中疏剔排,亦竊自謂有一發之見。第以家當屢徙之餘,書無片牘可以稽質,不能必其無矛盾也。夏六月壬午僅克脫稿,越三日乙酉,而浦陽平矣。余遂竭厥趨勾無,驚悸稍定,俾仲子遂錄之如右。於戲,九家之徒競以立異相高,莫甚於衰周之世。言之中道者,則吾聖賢之所已具;其悖義而傷教者,固不必存之以欺世也。於戲,邪說之害人,慘於刀劍,虐於烈火,世有任斯文之寄者,尚忍淬其鋒而膏其焰乎?予生也賤,不得信其所欲為之志,既各為之辨,復識其私於卷末。學孔氏者,其或有同予一嘅者夫?

秋七月丁酉朔,金華宋濂記。

寓言(五首)

齊桓公因過葵丘,葵丘人掘地得鐵劍以上。厄於土,蝕甚。桓公力耆之,命左右礪以密砥,沃以鳥膏,雖日切劘下上,而鱗然若痏痂者猶故也。持以示隰朋,隰朋曰:「是謂太白之精,西方之英,北斗上布,中炯外空。不用則已,用不留行。是蓋諸侯之神物也。」復示開方,開方曰:「隰朋之言良是。昔我太公,嘗得寶劍於渭之陽,名曰龍光。命太史占之,其繇有曰:『金以至剛,象以武功,大啟爾封,東海之邦,歷年八百乃終。』迄今卒受國於齊。君之所獲,與太公無異,是殆天欲昌齊伯業乎?昌之必自葵丘始。」管夷吾不言而出,桓公召而問曰:「寡人得寶劍,左右皆吾譽,子獨無一言何也?」夷吾曰:「君暗而臣佞,臣尚何言?」桓公曰:「何故?」夷吾曰:「君勢隆,則諂諛日至。諂諛日至,則危亡之道也。彼隰朋、開方者,豈不知三尺枯鐵,冶鍛之家皆有之,今敢面欺於君,是君有重勢以臨之也。古之賢王,好善而忘勢者,果何為哉?」桓公足地曰:「微汝言,寡人不及此。勢之所至,可畏哉!」

晉景朝出,見飯牛者且行且歌,意軒軒若自得。命韓厥呼而問之:「女衣才至骭,曾無袞繡之華。出牧於野,曾無文軒之載。女果何樂而行歌若是也?」飯牛者曰:「此吾所以樂也。吾豈欲異於人哉?顧袞繡之榮,適以囚吾身。文軒之美,適以械吾體。故絕去而弗求也。吾豈欲異於人哉?人過百齡,其速若一日耳。舞而婆娑,行而浩歌,寤而蕤蕤,寐而魚魚,以此優遊卒歲,不亦安乎?生殺之柄弗累於手,安危之機弗繫於心,朝夕所慮者牛之饑,得青芻一束,則吾事濟矣,不亦足乎?既安且足,其視列車千乘,積粟萬鍾,皆外物也,泊然與化俱冥矣,不亦達乎?有此三者,而欲持以易彼,非惑歟?」韓厥曰:「女自謀則善矣,如蒼生何?」飯牛者不答,笑去。

衛人有齊丘生者,年五十生一子,愛之,食寢非子在側,弗安弗飽。偶渡河,溺死。齊丘像其貌而哭甚哀。其友子人丙曉之曰:「魯人有愛狻猊者,狻猊產徼,而中國不可得。乃使人貌之,而日視之,終不得一見之。爾之所哀,得無類是乎?」齊丘聞之,愈悲。子人丙之兄罵曰:「爾惡識死生之變哉?宜乎不爾聽而愈悲也。」乃走告齊丘曰:「太虛之門,氣有屈信,生生死死,一耳,爾容何力哉?古之達人,委之順之,由之全之,不逆命,不沮化,不祈內福,不辟外禍,不知天之為人,人之為天也。且爾之死生,亦縱浪大化中,未知津涯,尚何暇恤爾之子哉?」齊丘收泣謝曰:「喻之矣。」

商於子家貧,無犢以耕,乃牽一大豕,駕之而東。大豕不肯就軛,既就復解,終日不能破一畦。甯毋先生過而尤之曰:「子過矣,子過矣,耕當以牛。以其力之巨,能起塊也。蹄之堅,能陷淖也。豕縱大,安能耕耶?」商於子怒而弗應。甯毋先生曰:「《詩》不云乎?『乃造其曹,執豕於牢。』言將以為肴。今子以之代耕,不幾顛之倒之乎?吾憫而詔子,子乃反怒而弗答,何也?」商於子曰:「子以予顛之倒之,予亦以子倒之顛之。吾豈不知服田必以牛,亦猶牧吾民者必以賢?不以牛,雖不得田,其害小。不以賢,則天下受禍,其害大。子何不以尤我者尤牧民者耶?」甯毋先生顧謂弟子曰:「是蓋有激者也。」

雍丘有北宮殖,操舟捕魚蚌自給。夜宿河濱,忽獲夜光之珠,明照百步外。雍丘之人,以北宮殖得奇寶也,爭刺羊豕往賀之曰:「自若居雍丘,出則操舟,入則舍舟,其衣罔罔爾,其食扈扈爾,宋人之窶者,未有過於若也。若今一旦得奇寶,奇寶者世之所珍,何欲不饜哉?」宋大夫聞之,亦往賀曰:「宋君欲求照乘之珠,十枚既有其九。環宋國之疆而詔之,無有應者,不意若得之河濱也。若當籠以阿錫,貯以寶椷,吾挈若西獻之,貴與富,弗須口也。」北宮殖將行,其父始還自秦。北宮殖具以告,其父哭曰:「予居雍丘十世矣,安於一舟。今以是珠獻,必致貴富,貴富則驕,驕則暴,暴則亂,亂則危,危則大壞而後已。求如今日操舟,尚可得耶?吾安用是為也?吾安用是為也?」碎之。

蘿山雜言(二十首)

濂自居青蘿山,山深無來者,輒日玩天人之理。久之,似覺粗有所得,作《蘿山雜言》。

君子之道,與天地並運,與日月並明,與四時並行。衝然若虛,淵然若潛,渾然若無隅,凝然若弗移,充然若不可以形拘。測之而弗知,用之而弗窮。唯其弗知,是以極微;唯其弗窮,是以有終。

至虛至靈者心。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探之不見其所廬。一或觸焉,繽繽乎萃也,炎炎乎爇也,莽莽乎馳弗息也。若不以畏為君,而欲轡之勒之,檢之柙之,苞之涵之,是猶教猿學禮也,不亦左乎?

子不見嬰兒乎?目不留采色,故明全;耳不留音聲,故聰全;舌不留苦甘,故味全。君子則之,養其聰,晦其明,忘其味,是之謂通原。通原則幾乎聖人,不用則已,用則為天下獨。

《六經》皆故跡,新入之機不同。其機確確,其履濯濯。其機采采,其履昧昧。甚哉其機也!人以文視經,斯繆已。善察機者,其以質視經乎?

綿綿棼棼,乃政之分。純純謐謐,乃政之一。是故聖人馴而弗擾,靖而弗逸,明而弗察,勤而弗煩。弗擾故民舒,弗逸故民寧,弗察故民寬,弗煩故民裕。四者有失,則天下受其害。

守正莫過於一,一故弗貳。弗貳則明,明則神,神則無不通,天下之能事畢矣。是故聖人之學貴一。

天下,一物也。譬之千鈞,烏獲能舉之。力不獲若,則或壓焉,或僨焉,甚可畏也。然則舉天下有要乎?曰,有,德以懷之,刑以威之。

陰陽相摩,晝夜相環,善惡相形,梟鳳相峙,粱藜相茂,勢也,亦理也。君子欲盡絕小人,得乎哉?

鳥之羽者兩其足,獸之角者去其齒。天地生物,尚有不能,而況眾人乎?故曰功有所不全,力有所不任,才有所不足。

行遇刃者必避,食逢鴆者必舍,懼害己也。麗色藏劍,厚味臘毒,則弗之察,愚矣!

雞司晨,犬警夜,雖堯舜不能廢。人有棄小善而弗采者,非道哉?

以文徼名,名必隳;以貨徇身,身必亡。隳故無成,亡因有爭。唯君子知名不可徼,身不可徇,是謂守素。守素則治,治乃昭,昭乃純,純乃誠。內修不暇,奚事外欲?

皦皦兮不緇,容容兮不知其所窮。如擁鑒,如持衡,隨好惡輕重而應焉,其君子之心也哉?

天無言而生殺遂,伸兮則榮,屈兮則悴,亦何容力哉?故君子與天合德。

不察察以自恃乎?不默默以求全乎?不赫赫以鷙翔乎?不縮縮以雉伏乎?能純一乎?能絕外誘乎?能山立而海受乎?如是者,謂之近道。

彼因氣強,吾以義剛。彼因氣弱,吾以仁柔。剛柔強弱之間,不容一發。知者行之,是謂得天;不肖者悖之,是謂失天。

人有奔走而求首者。或告之曰:「爾首不亡也。」指以示之,泠然而悟。學者之於道,亦然。

世求聖人於人,求聖人之道於經,斯遠已。我可聖人也,我言可經也,弗之思耳。

天下之事,或小或大,或簡或煩,或虧或贏,或同或異,難一矣。君子以方寸心攝之,了然不見其有餘。

以術干祿者敗,以財樹家者禍,以勢臨人者辱,以安自恃者危,以學自眩者禽,以行自翹者偽,是六疾也。慈則和,儉則裕,勇則決,明則遠,容則聚,是五懿也。去六疾行五懿,方有為於天下。

書客言(二首)

天台李某遇盜,官為購捕之。有刀鑷工出簪珥粥諸市,市魁執送官。工具言私於李東鄰女得之。官逮女問狀,女戰栗不能言。工曰:「爾毋佯懼為也,爾左乳有瘢可驗。」官覆之,信然。女恚,自剄死。死三月,始得真盜。初女童子時,常用工剃髮,故知女瘢。工怨女嫁時不償其勞,陷之。

黃岩少年嘗遊於博徒。一日,飲市上,市人攜虛篋與博。不勝。馳而去。少年慚其紿己,躡至大澤中,杖之仆地。有一翁挾子過焉,意其病厥也,扶還其家。未至,而氣絕。市人家縛翁父子入官,子哀慟不伏。翁謂子曰:「兒毋用苦,吾老矣,自度在世無幾,願易兒也。」子聞之,輒自陳殺市人狀甚悉。官用縱翁歸,翁念兒冤也,自經死。

為說者曰:漢張釋之為廷尉,天下無冤民。嗚呼,今之從政者,其釋之也哉?

琴諭

客有為予言,楚、越之交恒多山,山民齊氏者不識琴,問人曰:「何謂琴?」或告之曰:「琴之為製,廣前狹後,圓上方下,嶽首而越底,被之以絲,則鏗鏗然、泠泠然可聽也。」齊悅曰:「是知琴也。」一日,適通都大邑,見負築來者,亟趨視之,驚曰:「是不類廣前狹後、圓上方下者耶?」反側視之良久,又曰:「是不類嶽首而越底者耶?」以指橫度之,則亦有聲出絲間,復曰:「是又不類鏗鏗、泠泠之可聽者耶?」遂力致其人而歸,師之三年,早夜不輟,自以為盡其技也。鄉之告者偶過焉,聞其聲,輒瞿然曰:「子習者築也,非琴也。不然,何若是嘈雜淫哇也?」因出琴,鼓一再行。齊民聞之,蹙額曰:「子紿我矣,子紿我矣!澹乎若大羹玄酒,樸乎若蕢桴土鼓,不足樂也。予所嗜者異乎是,若鸞鳳之鳴,若笙簫之閑作,若燕趙美人之善謳,吾不知子琴之為築,吾築之為琴也,請終樂之。」

嗟夫!琴之為器,人所易識。山民乃以築當之,則夫誤指鄉願為君子,日愛之而不知厭者,尚何怪乎?感斯言,作《琴諭》。

秦士錄

鄧弼,字伯翊,秦人也。身長七尺,雙目有紫棱,開合閃閃如電。能以力雄人,鄰牛方鬥不可擘,拳其脊,折仆地。市門石鼓,十人舁弗能舉,兩手持之行。然好使酒,怒視人,人見輒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則必得奇辱。」一日,獨飲娼樓,蕭、馮兩書生過其下,急牽入共飲。兩生素賤其人,力拒之。弼怒曰:「君終不我從,必殺君,亡命走山澤耳,不能忍君苦也。」兩生不得已,從之。弼自據中筵,指左右揖兩生坐。呼酒歌嘯以為樂。酒酣,解衣箕踞,拔刀置案上,鏗然鳴。兩生雅聞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弼亦粗知書,君何至相視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飲,欲少吐胸中不平氣耳。四庫書從君問,即不能答,當血是刃。」兩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經》數十義叩之。弼歷舉傳疏,不遺一言。復詢歷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貫珠。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兩生相顧慘沮,不敢再有問。弼索酒被髮跳叫曰:「吾今日壓倒老生矣!古者學在養氣,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絕,徒欲馳騁文墨,兒撫一世豪傑,此何可哉?此何可哉!君等休矣!」兩生素負多才藝,聞弼言大愧,下樓足不得成步。歸詢其所與遊,亦未嘗見其挾冊呻吟也。

泰定末,德王執法西御史臺,弼造書數千言,袖謁之。閽卒不為通,弼曰:「若不知關中有鄧伯翊耶?」連擊踣數人,聲聞於王。王令隸人捽入,欲鞭之。弼盛氣曰:「公奈何不禮壯士?今天下雖號無事,東海島彝尚未臣順,間者駕海艦互市於鄞,即不滿所欲,出火刀斫柱,殺傷我中國民。諸將軍控弦引矢,追至大洋,且戰且卻,其虧國體為已甚。西南諸蠻,雖曰稱臣奉貢,乘黃屋左纛,稱制與中國等,尤志士所同憤。誠得如弼者一二輩,驅十萬橫磨劍伐之,則東西止日所出入,莫非王土矣,公奈何不禮壯士?」庭中人聞之,皆縮頸吐舌,舌久不能收。王曰:「爾自號壯士,解持矛鼓噪,前登堅城乎?」曰:「能。」「百萬軍中,可刺大將乎?」曰:「能。」「突圍潰陣,得保首領乎?」曰:「能。」王顧左右曰:「姑試之。」問所須。曰:「鐵鎧、良馬各一,雌雄劍二。」王即命給與。陰戒善槊者五十人,馳馬出東門外,然後遣弼往。王自臨觀,空一府隨之。暨弼至,眾槊並進。弼虎吼而奔,人馬辟易五十步,面目無色。已而煙塵漲天,但見雙劍飛舞雲霧中,連斫馬首墮地,血涔涔滴。王撫髀歡曰:「誠壯士!誠壯士!」命勺酒勞弼,弼立飲不拜。由是狂名振一時,至比之「王鐵槍」云。王上章薦諸天子,會丞相與王有隙,格其事不下。弼環視四體歎曰:「天生一具銅筋鐵肋,不使立勳萬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亦時也,尚何言?」遂入王屋山為道士,後十年終。

史官曰:弼死未二十年,天下大亂,中原數千里人影殆絕,玄鳥來降失家,競棲林木間。使弼在,必當有以自見。惜哉,弼鬼不靈則已,若有靈,吾知其怒髮上衝也。


卷八

廣薛季昶對張柬之語

神龍元年春正月,秋官侍郎張柬之、天官侍郎崔元暉、中台右丞敬暉、司刑少卿桓彥範、相王司馬袁恕己,舉兵討武氏之亂。張易之、昌宗伏誅,中宗復位。洛州長史薛季昶,乘間言於柬之曰:「侍郎舉義兵剪除奸雄,匡復帝室,使四海蒼生,再見唐家日月,其事甚偉。而季昶無一言以為賀者,侍郎亦知其意乎?」柬之曰:「不知也。」

季昶曰:「仆亦謂侍郎不知也,侍郎若知,則其所設施當不止此。侍郎幸聽仆,仆請披肝瀝膽為侍郎言之:昔我高祖,提三尺劍起晉陽,輔以太宗之神武,將帥之忠烈,然後能縛世充於東都,戮建德於河朔,剪黑闥於山東,收李密於黎陽,誅蕭銑於江陵。晝不得息,夜不得寐,蟻虱生於鎧胄之間,蓋出萬死一生,百戰而有天下。此無他,欲為賢子神孫,建萬世不拔之業耳。今武氏以妾媵之微,黜奪帝位,斷王皇后、蕭淑妃手足,投酒甕中。石諸宗室朝明堂,恣行殺戮。御則天樓大赦天下,革唐號為周,易服色,置社稷,立宗廟,身被袞冕,手秉大珪,自稱曰天冊金輪大聖皇帝,南面而朝群臣。自天地始分以至於今,未嘗有也。侍郎豎義旗,以復辟為辭,但殺二張,而釋武后弗圖,譬舍豺狼而問狐狸,何以厭服天下人心?仆竊為侍郎弗取也。侍郎若聽仆計,集百辟卿士,執武后獻諸太廟,數其過惡,取太宗黃鉞斬之,以謝天下。凡武氏之在中外者,無小大皆盡殺無赦,庶幾少慰先帝在天之靈,而侍郎高義,亦不在伊尹、周公下,侍郎能留意乎?」柬之曰:「吾業與元暉等謀,亦嘗如長史言。但武后倒持天柄二十有一年,生殺廢置,皆自其手出。三公九卿,惟知有武氏;勇將精兵,亦惟知有武氏;萬邦黎庶,亦惟知有武氏。脫有一人號於眾曰:天後且爾,將何所置吾屬乎?則吾作齏粉矣!」

季昶曰:「不然,武后負滔天之惡,海內雖畏其威,忠義之心,人孰無之?其專制之初,李司馬起兵揚州,奮臂一呼,得勝兵十餘萬,山東豪傑皆蒸麥為糧,伸鋤為兵,以俟南軍之至。當時天下尚憤惋如此,況今日乎?侍郎朝玄武門而入,不過羽林兵五百人耳,誅二張如殺狐兔,無一人敢動者,則人情可知也。侍郎即誅武后,天下有不帖帖者,當使鐵鉤鉤吾舌,懸於長安城上,以為亂言者之戒!」柬之曰:「漢之呂後,與武后無大相遠。平、勃雖將南北軍,未聞誅之。豈不以誅之為弗是耶?」季昶曰:「武后之罪,浮於呂後萬萬。呂後雖殺孝惠子,盡封諸呂為王,未嘗敢移漢鼎。今武后肆行不道,賴皇天后土未絕唐祚,使侍郎得竭忠其間。不然,則天下非復唐有,欲持一卮酒滴獻陵土且不可得,侍郎尚欲同之乎?」

柬之曰:「武后,母也。今天子,子也。以子罪母,縱快忿一時,如萬世公義何?」季昶曰:「傳有之:人臣無將,將則必誅。設有人焉,招納亡命,而欲睥睨神器,侍郎必盡殺之乃已。是何也?亂臣賊子,決不可赦也。武后於唐大義已絕,不過一亂賊耳。二三大臣為國家討賊,宜從先帝之法,豈上所得預聞?當此之時,宗廟社稷為重,武后為輕,能殺之乃所以伸公義也。」柬之曰:「吾為唐家老臣,即旦暮死,恨無以藉手見先帝於地下。今幸誅二凶,復國號曰唐,便當上章乞骸骨,歸老故山,他固不識也。」

季昶見柬之不能聽其言,氣怒甚。目光如炬,大聲謂柬之曰:「此事姑置之。二凶雖誅,諸武封建如舊,日夜切齒,恨不碎嚼侍郎之骨。況三思又得幸於上,儻白上罷政事,矯制殺侍郎等,若反掌耳,侍郎尚不知動念乎!」柬之曰:「大事已定,彼猶幾上肉耳,夫何能為?上素勇烈,當使自誅之,以張天子之威耳。長史固不必過慮也。」季昶退,彈指歎曰:「唉,吾以柬之為天下人豪,故往告之。乃若是!乃若是!吾不知死所矣!」二月,上命三思為司空。五月,賜柬之等王爵,罷其政柄。二年六月,各貶為遠州司馬。未幾,皆為三思所殺,如季昶言。

志釋寄胡徵君仲申

華容孝廉與廣平文學,遇於神明之台。孝廉問曰:「予締子交,已越二紀,其貌固狎,其志則未之聞也,子能為我揚榷古今而釋之乎?」

文學曰:「走也不敏,長自岩穴。鶴毳編襦,土芝縕食。動趾踉蹌,發辭謇吃。忽挾緗縹,去歷都邑。見者大噱,指為木刻。錯愕周章,無地寄跡。獨孝廉暖我以溫顏,前我以重席,迪我以三古之芳猷,期我以九能之至域。拜孝廉之貺厚矣,孝廉有問,敢對以臆。寓形霄壤,不翅蠛蠓。時幻歲遷,電滅鳥空。唯極所適,其樂則鴻。出遊大澤,才氣雄。鼻尖出火,耳後生風。金張前驅,許史後從。牽黃臂蒼,箙矢韔弓。仰落雙雕,俯扼長熊。毛血旁灑,塵坌四封。入據邃館,庭實惟供。罍尊旁午,豆俎衡從。肉腴舍春,酎暈移童。器周八音,律合六同。部分立坐,筵布西東。綠華白台,南威紫衝。靨輔寄牙,瑰質姣容。歌喉撼塵,舞袖翩龍。其有事,固日新而弗足也。竊有志焉,孝廉能許之乎?」孝廉曰:「欲敗度,縱敗禮。古人所戒,子豈宜蹈之?願聞其他。」

文學曰:「班生投毫,令名煌燿。終童請纓,其齒甚少。不有焰焰,孰潛其爝?非勒銘於燕然,必建標於粵徼。軒冕以之蟬聯,紳笏以之誇尞。衛、霍擁令,樊、陳執纛。公子掃門,王孫媚灶。霜露係乎吹噓,予奪視其慍笑。其銳也,若孟勞之出魯橈;其重也,如天球之鎮周廟。天下學士,揮汗為雨,聯袂成帷,莫不仰遺光而企末照。其視處環堵、厄藜藿,擊壺而越吟,倚柱而吳嘯,卑卑南陽之耕,落落滋泉之釣,口心共語,影形相吊,不亦大有徑庭乎?」孝廉曰:「功高者身危,位隆者名喪。此眾人之所嗜,而君子之所慎也。」文學曰:「神封靈壤,作鎮下方。會稽衡華,沂岱嶽常。霍及醫閭,分布九疆。總三條於中區,限兩戒於外邦。他若滄漲蕩浮,青瀚混茫。包天裹地,循環相通(葉湯)。其間怪偉,靡可數詳。天孫嶽長,水伯瀆宗(葉莊)。昴宿寶符之貴,玄龜青鯉之章。金篋玉策之探,日月圭璧之藏。或隱而晦,或露而彰。走將簡徒,御戒樓航。濯足於咸池,晞髮於榑桑。豁氛埃於人瑕,發忠信於天光。蒼水之使,稷丘之君,庶一問之,勺鼎湖而想遺弓,履河洛而思聖勳也。」孝廉曰:「山川形勝,固足以廓子耳目,昌子文辭,然非至焉。子毋徒取則於太史遷也,更請大之。」

文學曰:「去聖逾遠,學術紛披。控名責實,禮度是師。上下有敘,隆殺異宜。苛察繳繞,弗失絲厘。貴儉兼愛,上賢右鬼。采椽不斫,型簋唯土。嗇然自守,與孔齊軌。權事制宜,詭行遁辭。移陰轉陽,入神出奇。變化闔辟,千目莫窺。秉要執本,立為經制。法無常形,事無成勢。洞究群情,為萬物主。儀節或愆,峻刑弼之。肅如晨霜,犯者裂肌。仲、鞅、非、到,挾之以馳。因彼天時,以施教令。若儀若象,測度以定。紀綱載明,是謂大順。食天所寓,邦本所資。山澤平地,相厥攸宜。八政之首,著於經彝。揣摩國紀,宣明帝治。或合或兼,本末畢具。凡有猷為,罔越憲製。若是喧濬,泣猋訊雷。震撼乎四極,充斥乎九垓。皞皞乎海水起立而應龍天飛也,戔戔乎五兵雜陳而神授握機也,芒芒乎曠野萬里而列井布棋也。走欲遍索其說而試之,不識可乎?」孝廉曰:「夫子沒而微言絕,諸子百氏人人殊,未有能一之者也。」

文學曰:「戡定惟武,亦國之程。其書漫衍,四類是繩。陰陽權謀,伎巧勢形。其目臚列,繙繙繽繽。九宮八門,六甲五神。軍軌兵鈐,星式雷經。金雞玉狗,風角鳥情。製器尚精,動合神機。胄鎧羅陳,戈戟交施。渠答距堙,鶩冥扶胥。象車雀杏,行馬飛鳧。武衡大櫓,耳長殳。雲火萬炬,渾脫全軀。策全器良,其用益張。營察六形,旂按五方。天地定位,風雲流行。龍虎騰趠,鳥蛇翼驤。正正奇奇,魏魏堂堂。赫赫赩,棱棱璜璜。以守則固,以擊則揚。或追北於函谷,或喋血於太行。或徇地於臨淄,或陷堅於昆陽。是亦英雄之壯觀也,走竊樂之,不知饑渴之在己也。」孝廉曰:「兵者不祥之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子服儒衣,談儒書,又焉用爾為?」

文學曰:「粵厥軒轅,遊心太初。上超鴻沆,下入渺彌。有竊其餘,亦神其軀。文賓履生,師皇馬醫。玉柱丹砂,騎鳴龍師。木羊葛由,神泉鹿皮。折足山圖,赭衣服閭。女丸素書,赤斧碧雞。朱璜瘕脫,元俗質虛。心存衝寥,跡入佹奇。五性既絕,九患亦除。三階有嚴,七變無虧。身升紫宮,位紀琳書。陰隆伏骨,目炯四規。執東象之玉文,契九赤之班符。御躋虛之龍襪,服太極之麟芝。入火不爇,入水不濡。入石不閡,入木不拘。雲臥天行,神潛靈飛。是蓋與天為徒,又不特致治於無為也。當辟我石室,寢我世機。服我胎息,殺我蟲屍。洗伐我毛髓,銷解我膚肌。睹銅狄而摩挲,約令威而來歸。不知能成其志否乎?」孝廉曰:「聖人不師仙,使其可為,則周、孔為之矣。」

文學曰:「荒荒遺文,或偽或真。學徒巧辨,或正或舛。先出者堙,後出者存。何老生怨尤,而異師是嗔?藏之名山,編簡乃完。何傳授有緒,而魚魯或殘?汲塚一啟,蟲書再睹。何怪言放紛,而弗齊於古?緯候相傳,內學是尊。何列國寶書,而盡閱其文?僭辭竊義,聾俗簧世。日新月巧,動莫之制。衡錯摛瑩,方州部家。何立言艱深,而莫究津涯?始生終通,生育及資。何其象不一,而數皆九為?原熒丱塚,名性氣體。何圖指不殊,而重摹迭擬?觸類而言,何莫非此?沾沘動喙,徒見其鄙。走將鉤其龐鴻,掠其纖微,懸空明之金鑒,俾無遁於妍媸。能若是,是亦足矣。」孝廉曰:「此粗近之,然滯於傳注。童習白紛,若華蟬死生其間,亦奚益哉?」

文學曰:「孟軻氏歿,世乏真儒。師師萌庶,倀倀奚歸?孰廓我蒙?孰砭我愚?群言孔多,契真者誰?欲操腐艦,以泛具區。欲絡盲象,以駕鼓車。縱有智巧,寧不殆而?嗚呼噫鋋,一何寥乎!九聖之神,於昭於天。九聖之心,存之於文。又何昭乎,嗚呼噫鋋!枿葹盈室,何有芳蓀?繁星爛宵,孰知朝暾?寧不使我怡怡而愮愮乎?帝降民衷,德與天一。胡不自貴,葩藻是溺?顛倒首足,淆混白黑。棄其瓚槃,寶厥瓦鬲。拊膺自傷,淚血交積。誓劀宿穢,以剗末習。駕舂陵以為舟,鼓關洛而為楫。張武夷以為帆,期洙泗之可涉。夙興夜寐,偟偟業業,凜然如上帝之在目睫。若是何如?」孝廉曰:「此仆素昔之所究心者也,幸與子同之。」

於是執手降台,相視而笑。笑已,繼之以歌曰:真儒不生,世陰陰兮。擿埴索塗,愈幽深兮。炯其靈根,無古今兮。超彼九元,離濁氛兮。攀淵追騫,乘赤麟兮。文之興喪,負以身兮。任重道遠,何時而止兮。朝斯夕斯,相期於沒齒兮。

顏率求鼎難

秦興師臨周而求九鼎。周王患之,以告顏率。顏率曰:「大王勿憂也,臣請正大義以卻其軍。」

率乃詣秦君,長揖言曰:「周之與秦,勢雖若敵國,其分則君臣也。率聞君伐臣則有之矣,自非弑逆,未聞以臣伐君也。不知君之興師而涉邦畿也何故?天子謹使使臣問諸左右。」秦君曰:「無他意也。寡人竊聞,九鼎,四海之厚寶也,誠願得一觀焉。然恐周之執事不察敝國之情,乃盛陳師衛,以備不虞耳。寡人人臣也,豈敢稱亂?」

率曰:「率意君忘其為人臣也,今幸弗忘,甚善。率嘗適蔡。蔡人有事其主者,其主有龍淵之劍,蔡人操刃與戟,逐而奪之。或諫曰:『此汝主也,汝何得乃爾,獨弗畏不義之名乎?』蔡人曰:『吾見龍淵,不見主也。』彼猶不見主,故肆行而無忌憚。君今知為人臣,而興師求九鼎焉,何也?君不聞齊、晉之事乎?齊地方千里,帶甲數十萬,天王嘗賜太公履,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五侯九伯,皆得專徵。迨桓公之興,平宋折鄭,帖服荊楚,威行諸侯,天下莫強焉,尚款款以尊周為事,未嘗敢求九鼎也。晉地亦方千里,帶甲亦數十萬,掎以太行之高,起以首陽之雄,迤以黃河之深,靡以大陸之廣,所謂表裏山河之固,晉實有之。文公藉累世之盛,侵曹伐衛,大戰於城濮,而楚師敗績,列國畏威,無敢不從。然猶一曰尊王室,二曰尊王室,亦不敢求九鼎也。今君欲行霸術,不思法桓、文,而首惟不軌是圖,率恐諸侯有以議君也。且君有不義者三:以臣帥兵而劫天子,不義一也;鼎乃先王重器,而敢睥睨之,不義二也;肆虎狼之威,志在丘墟宗廟,不義三也。六國怨秦之虐,日夜共謀洹水之上,恨無其名以興師。設知君有爾,韓必遣三將軍出宜陽;趙、魏與韓,唇齒之邦,必注強弓、蹠勁弩助之;燕雖稍弱,勢不能以獨寧,四國合一,精兵當不下三百餘萬;齊為山東大國,亦必驅其眾,西向殽函;楚見諸侯並起,其雄吞之志益暴,又必急趨搗武關。君雖有百二之險,舉六豹而啖一牛,不至血肉狼籍不止也。率竊為君危之。夫鼎者,又以昭夫德也,苟無其德,雖得之必亡之。昔夏之盛也,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用能協於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遷於商。商紂暴虐,鼎遷於周。周德雖衰,天命未改。君尚可力求之耶?楚莊之強,君之所聞也,因伐六渾之戎,遂來問鼎之重輕。王孫滿一言卻之,輒俯首莫敢吐氣者,豈力有不足哉?誠畏負不義之名也。君世有功於天王,今其所為,可不如蠻荊之長乎?為君之計,莫若告於眾曰:『寡人不敏,昧厥君臣大分,帥爾有眾,欲觀鼎於周。周之大夫,弗以寡人為不穀,肫肫然喻之。寡人雖至愚,亦已藏之中心矣。爾眾宜解甲韜戈從寡人,寡人幸至於廟,當舉觶自罰。復告於太史書之,以旌寡人之過。』君能如此,則改過不吝之成湯,又見於今日也,君德孰加焉?」秦君聞之,赧然謝顏率曰:「子之言良是也。」即日罷兵西還。(鼎,周鼎也,固借周天子立論。)

為說者曰:秦師求鼎之事雖急,使率以是大義折之,秦縱暴,必能退師,初不待陳臣思將兵以救之也。既不能然,復以八十一萬人挽鼎誑齊,率真小人哉!嗚呼,大義不明久矣,豈獨率一人之為然哉?嗚呼,大義不明久矣!

述玄(為張道士作)

天地之間,有玄玄之道焉。塞八區,宰六幕,茫乎大化,莫見其跡。窈冥忽荒之中,而有神以為之樞。其神何如?洞乎無象,漠乎無形,瞻之弗睹,聆之弗聞,履冰弗寒,炙日弗溫。故巍然高而不知其際,邃然深而不知其止,恢然大而不見其外,藐然細而不見其內。其施之於用也,能覆能載,能陰能陽,能靜能動,能柔能剛,能上能下,能圓能方,能舒能慘,能翕能張。毛者亦以之而趨,羽者亦以之而翔,甲者亦以之而出,鱗者亦以之而行。凡有血氣者,莫不藉是以存。所謂不依形而立,不待力而強,不以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也。故古之聖人,能養而全之,守一處和,若蟄龜然。一故弗雜,和故弗戾,久而行之,其道乃至。蓋懼其搖而散也,乃嗇其精;恐其勞而汩也,乃定其神;慮其躁而失常也,乃寧其氣而弗攖。精與氣合,其神則凝,然後駕太清以為輿,指溟涬以為蓋,倚日月以為輪,運六氣以為轅,化莽蒼以為馬,直遠遊乎無窮之門,雖鬼神不能測其機,而況於人乎?人皆有之,而不能之者,則眼之精疲於五色,耳之精沒於五聲,鼻口之精散於臭味,四肢之精削於運用。精既散矣,氣隨竭矣,神雖弗離,將安傅之矣?卒俯首就斃,如慕光之趨火,其亦可悲也歟!嗚呼,混淪在上者謂之天,磅礴在下者謂之地,中立兩間者謂之人。天地不死,而人皆死者,何也?不知有玄玄之道故也。因本黃、老氏餘論,作《述玄》。

書白衢州

三衢沈君持正,來為烏傷文學椽。予謁之,持正盛稱其守白侯之賢。予問之曰:「侯定科繇如何?」曰:「衢為州雖據東浙上遊,厥田惟下下,入賦以斛計,僅三萬三千有奇。豪有力者兼並,且善避役,役多在貧人。侯察其奸,令民自實田,以田定賦,一州服其平。」「侯律己何如?」曰:「侯清約甚,飲衢水外,一物不煩衢民。每旦徒行入府署,野夫不識,與爭道,不問。廷有斗民,立為疏直枉,皆免冠叩頭謝。長子自沔陽來,越旬即遣歸。唯一童給侍朝夕,未幾亦遣。」「侯馭吏若隸何如?」曰:「吏抱案立左右,唯侯言是裁,不敢以意出入之。隸人數不逾九,凡冒隸名巡聚落以病人者,悉罷去。去年春,藩府以善治聞,天子嘉之,遣使賜束帛,衢人咸為侯榮。」

予問已,顧謂二三子曰:「此南陽白景亮明甫也,明甫自征東行省譯曹掾起家,四轉而來為是州,甚有惠政。昔予聞蘭溪吳德基言若此,今持正又盛稱其賢,故予屢問之。持正言與德基同,則白侯之賢信已。使牧郡國者皆得如侯,則下民之瘼,庶幾其有瘳乎!」

說玄凝子

玄凝子,密人。往來吳越間,人問姓名不答。迫之,以指就案畫「玄凝」二字,人因稱之曰玄凝子云。

初,凝年十三時,牧豬東海上,有道士佩劍過之,授藥一丸,赤如火。吞之,即棄豬隨道士去。涉瞿塘,上灩澦,入青城山,坐白龍洞中。洞前大雪高三四尺,凝居之若溫。時下山敲冰,濯足澗中,戲折澗竹,竅而吹之,學鳳凰鳴。道士聞之,笑曰:「孺子之呆,一至此乎?」未幾,道士去三神山采藥,凝欲從,不可。獨處洞一年,或三月不食,即食不過黃精、石芝。嘗芝鬼城下,有白虎向南行,凝往執其尾,躍上虎脊,趨一里所舍去。反,白月射洞底,秋風四鳴。因思故鄉菊花酒且熟,遂還密。人見凝眼有碧焰,意其已仙,而凝弗是也。人見凝者,輒贈詩,運筆如風,字或類霆書鬼篆,不可識。俄道士復至,與飲琅琊台上。大醉,竟同去,不知所之。道士眉長八九寸,雙目深髯,怒張如戟,人疑為古仙人云。

為說者曰:齊地自古多方士,爭言有禁方,能神仙,而少翁、欒大尤善惑,雖漢武雄才,亦所不免。今凝固齊產也,豈其山川之靈有以致之歟?嗚呼,使上之人有好凝者,其不少翁、欒大也寡矣?先王之世,以左道惑眾者,必拘殺於司寇。必有旨哉!必有旨哉!

刪古嶽瀆經

維禹治水,三至桐柏山。驚風迅雷,石號水鳴。五伯擁川,天老肅兵。雄幹持旄,龍鴻敕軒。閼不能興,禹乃震怒。召集百靈,蒐命夔龍。桐柏千君,稽首請命,罔不惟寅。神令所射,激如欃槍。乃縻鴻蒙,乃囚章商,乃縶兜盧,皇威載揚。犁婁卒劉,勢不敢爭。彼無支祈,力逾九象(葉)。厥形肖猿,目有電光。量淮度江,辦捷從衡。授之童律,童律莫當。授之烏木田,木田遂臧。授之庚辰,庚辰扼其亢。絡以鐵繩,懾如犬羊。繫諸淮陰,龜山之旁。木魅水精,洞妖石祥。奔號萬數,若有喪亡。淮流湯湯,入海既平。民用靖康,直達外方。至於陪尾,無壅弗通。率惟厥常,以昭於無疆。

世傳元和九年,李公佐遊洞庭,登包山,與隱者周焦君探林屋洞,得《古嶽瀆經》第八卷。今觀其文,雖奇而未醇,竊意即公佐、焦君所造以玩世者。戲刪潤其辭,集古鼎文寫之,以寄吳君濬仲。濬仲蓋深於古學者也,鑄窳器與方乳曲文大鬲爭妍,其自知不可哉。(丙申冬十一月,濂志。)

蘭亭觴詠圖記

《蘭亭觴詠圖》一卷,相傳為李公麟所畫。觀其運意狀物,極有思致,似非公麟不能。

先畫蘭亭一所,俯臨清流,上甚幽靘。四面皆簾,簾半卷。旁周欄楯,中設方幾。幾上研、墨各一,紙三二成軸,一布幾間。有美丈夫坐幾後,冠竹籜冠,服大布衣,右手操翰,冥然若遐思。疑羲之草序時也。後列二童,一侍側,一吹火爇鼎。鼎水沸,將瀹湯。前一童傍欄睨溪,溪中白鵝三,一去,一反顧,一飛起波面,廁二鵝間。溪上皆崇山峻嶺,有水自中出,三級。水西置酒尊四,一童左手執袂,右入尊勺酒;一童執觴;一童執壺,夾左右立。尊前有案,列觴五,觴各有舟,如荷葉。二童執觴流於溪,一童傴立其後,舉觴次第授之。旁有小梃,觴泊岸,觸之使逝。又西有石磴,磴上覆舟一,列觴三,一童執壺注觴中,一童取酒盜飲。

次畫郡功曹魏滂、右將軍王羲之。滂左執卷,回顧羲之,伸右手欲受卷觀。羲之左持卷,授滂未授,右執翰凝視,若將塗竄,然風流之狀,猶可仿佛想見。次畫散騎常侍郤曇,左右手展卷自誦。次畫榮陽桓偉、餘杭令謝藤。偉坦腹坐,左手掀髯,氣甚豪,右執卷倚大帶間。藤解襟盤礴,詩思久未屬,握拳作欠伸勢。次畫侍郎謝瑰,左持卷當膺,右握翰撫膝上。次畫王凝之、潁川庾友、王渙之。凝之袒兩肩,左手垂硯側,右執卷授友。友袒如凝之,方軸紙作卷,卷末紙參差,以掌齊之。渙之袒如友,兩手抱膝微吟。次畫行參軍事邛邱旄,袒裼如渙之,伸一足坐,舉手取觴飲。

次畫餘杭令孫統、琅琊王友謝安、行參軍曹茂、府主簿任凝。統翹左足,交兩手著膝。安翹右足,左手壓硯,令不動,右揩墨作汁。二人相向坐。茂兩手執紙直垂,輾轉軸之。凝袒衣,露左臂,壓膝上,翹一足如統,旋首顧茂,目光炯然。次畫左司馬孫綽,斂衽危坐,若泊然無所為者。次畫潁川庾蘊,年甚耄,坐久思起,右手據地,一童挾左臂扶之。次畫行參軍楊模,衣半袒,單足起立,屈一足,揚雙袖向前,翩翩如舞。次畫王獻之、王肅之、鎮軍司馬虞說、任城呂係、府主簿後綿。獻之襟袖半敞,垂右手著地,左按膝。肅之困,睫不可擘,一手撚紙,作針刺鼻令嚏。說袒半衣,兩手展卷讀。係向說,右手據席,左繞出背後擱膝上,臂露者半,俯身就說作聽狀。綿足心並,翹一足,兩手持卷夾膝,身微側。次畫參軍孔熾,坦腹,仰面視霄漢,翹一足,左持卷枕膝,右據地。傍一童伏溪畔,以小梃致觴,欲飲熾。次畫參軍劉密,袒衣坐,左手執袂,右入水,微波動指間,前有觴泛流而下,欲取之,旁有覆觴流去。

次畫王元之、永興令王彬之、郡五官謝繹、王微之。元之展卷斜視,露左手,右不見。彬之與元之對,袒肩坐,伸手措卷。繹亦袒,垂左臂,右執翰壓臂,臂癢,將搔之。微之左擎卷至顴,右操翰欲寫未寫。次畫府功曹勞夷、行參軍徐豐之。夷、豐之相向,夷左執觴,右手夾觴側,若獻豐之;豐之面仰視,揎袖至腕上,勢粗甚,右手向身北取觴,似欲酬夷者。次畫長岑令華耆,右執觴未飲,左撚髭旁睨豐之,洋洋有喜色。次畫徐州西平曹華,右執卷,側身欲讀,左手隱。次畫王蘊之、鎮國大將軍掾卞迪、司徒左西屬謝萬、彭城曹嵒、任城呂本。蘊之箕踞坐,交臂兩膝間,一握拳,一舒掌,掌覆拳背。迪半欹,舉手迎觴欲取。萬肩半坦,左按紙,右在肘下,側目視迪。嵒伸右足,左持觴顧本。本翹一足,屈臂拄膝,持翰貼耳上,頭微仰,若苦吟者。

次畫上虞令華茂、山陰令虞穀、中軍參軍孫嗣。茂袒肩,右執翰垂下欲擲,轉首共穀語。穀袒衣與茂同,右持觴浮茂。嗣拊掌大笑,一足踞。次畫陳郡袁嶠之、行參軍王豐之。豐之展卷仰首讀,背微傴。嶠之雙掌相向舞,似對之擊節者。次畫二垂柳夾石橋,橋有扶闌,二童度橋上,一持器,疑貯觴者,一倚闌戟手指溪中。溪左右各一童,操小梃邀觴舟收之。其側有覆觴二、舟兩。別有一童出柳下,身半露。

自蘭亭至石橋,溪水詰曲,流如龍奔。溪右二十人,溪左二十有二人。其中冠者十有二人,巾者三十人,衣皆褒加紳,各地坐,藉以方裀,或熊、虎皮,研紙墨筆各具。有詩者各係人傍,兩篇成者十有一人,一篇成者十有五人,不成者十有六人。其狀人人殊,誠可謂善畫者已。今去永和癸丑,不翅千有餘年,計其一時人物之盛,清標雅致,浮動於左尊右俎間,猶可即此圖以想見其事。然而俯仰今昔,時異世殊,崇山峻嶺固不改於舊,而昔人果安在哉?後之人欲見,有不可得,徒想像於圖畫中,亦足悲矣!噫,世間萬事,往往如是,是何足深道?唯辭章勞烈,足以傳世於無窮,其人雖死,猶不死也,如王、謝諸人是已。使公麟復生,尚得描貌之乎?

予見此卷於友人家,因借歸記其事如右,時一觀焉,則有不勝感慨者矣。

演連珠

連珠者,興於漢章之世,班固、賈逵、傅毅咸受詔作之。其後陸士衡演之,司空徒、徐鉉、晏殊、宋庠又從而效之。然其為體,不指說事情,必假喻以達其旨,而覽者微悟,合於古詩諷興之義,有足取者。作《演連珠》五十首。

蓋聞忠臣徇國,不惜於軀命;烈士愛君,竟忘其首領。是以左轂之鳴,車右伏劍;越甲之至,雍門刎頸。

蓋聞鷹鸇巢林,鳥雀為之不棲;松柏在岡,蒿艾為之不植。是以君子居鄉,憸壬革面;正士立朝,奸雄斂跡。

蓋聞志於貞節者,浮名不足以累其真;志於恬泊者,好爵不可以亂其性。是以子陵樂富春之耕,幹木辭於陵之聘。

蓋聞天矩有定,人謀莫移。或順之而從吉,或反之而致凶。是以鶴頸固長,截之則恐,鳧頸雖短,續之則悲。

蓋聞事貴審機,行當寡尤。《大易》慎辨早之戒,《春秋》嚴謹始之謀。微必馴於顯極,鴻每事於纖求。是以蜰灊一出,潛魚盡怖;霜鍾初動,巢鳥咸憂。

蓋聞龍升雲隨,虎吼飆興。豐澤劍飛,徠山東之冠履;晉陽戈指,集冀北之簪纓。是以氣志吻契,精神合並。桑陰不徙而大功立,戎衣一御而四海平。

蓋聞體微而勁者,或足以交戕;形龐而武者,或失於見製。小大每失於相形,剛弱乃拘於所畏。是以豺舌雖狹,而有殺虎之能;鼠牙雖尖,而有害象之技。

蓋聞資地以成,恒麗形於名嶽;向陽而集,唯藉飲於醴泉。物以類而方聚,德必均而可肩。是以五色神芝,肯鬯靈於朽壤;九苞彩鳳,笑嚇鼠之烏鳶。

蓋聞外味不加,則形氣日削;內養有道,則神明自腴。苟譬諸物,若契以符。是以脾析一停,犘牛即仆;中夷既涸,騑刀成枯。

蓋聞賞物在精,取財有道。毫髮異觀,天淵殊造。是以嶧陽之桐,惟伯牙能知其良;烏號之弓,必由基方領其妙。苟徒妄粥而暗投,曷若藏音而收耀。

蓋聞旭日才升於上元,則沈霾斯屏;疾霆或振於后土,則魑魅潛驚。何則?大明足以著宣天德,大威足以遹昭天聲。是以兩觀之誅,尼父與政;三叔之亂,姬旦東征。

蓋聞殷商久旱,有備而無虞;鄭國屢菑,知警而弗復。是以陽德載乎氣化,玄邈難知;治忽繫乎人謀,昭明可究。

蓋聞人畜木難,輕如尺布;家藏敝帚,重若千金。何權度之遽失,斯沈痼之已深。是以自珍而蔑人者,不行於匹婦;中虛而徇禮者,可化於百壬。

蓋聞青霞白鳳之文,奚關治化;黃馬碧雞之辨,頗類俳優。哀彌文之喪質,致末俗之效尤。是以六藝之科法,莫嚴於炎漢;三緘其口銘,式播於成周。

蓋聞爭雄角勝者,常貴於權謀;伐罪吊民者,必資於仁義。由王霸之或殊,遂正偏之頓異。是以湯、武之師,若日照而月臨;桓、文之兵,如風飛而雷勵。

蓋聞翔蠅飽偃溷之腴,如甘芳餌;艾豭處汙蔑之窟,若寢文茵。緣局氣而不變,乃反物而獨稱。是以錮於陋習,苦良易置;同乎衰世,妍醜奚分?

蓋聞負道推公者,欲舉善以同人;挾智自私者,恒患賢之壓己。以其量之隘弘,驗其人之臧否。是以五弓之陵,莫齊泰華之岡;一蹄之涔,難媲滄溟之水。

蓋聞神秘啟聖,龍圖出河。生卦爻之參錯,見陰陽之蕩摩。弘參玄化,丕葉太和。是以梏於讖緯者,誣絺繡於輕縞;拘於術數者,量瀛海以元蠡。

蓋聞大鈞司播,何奇不有;通神廣攬,厥識惟貞。若限一己之陋,將失百物之情。是以南徼流泉,人飲之而化蟒;西戎羊角,土種之以成形。

蓋聞九聖有作,懸中天之兩曜;七經垂訓,燭萬古之重冥。移擿埴以索塗,咸履榘而蹈繩。是以采章文物,因茲而昭煥;禮義廉恥,藉是以修明。

蓋聞有感斯應,無暗弗章。或聲音之相召,或物我之兩忘。是以瓠巴援琴而鼓,則游魚出聽;曾子倚山而嘯,則飛鳥下翔。

蓋聞寰宇至博,當百工共理;廟社至重,非一士可圖。是以尺薪不能溫鑊水,寸冰不足寒庖廚。

蓋聞哲士窮機,必售其所嗜;純臣強識,必揆其所當。是以文繡雖華,犬冒之而棄去;毛嬙雖美,魚見之而深藏。

蓋聞正色在廷,固資於謇諤;婉容而諫,尤貴於優柔。盛怒無逆鱗之批,易志有解頤之休。是以叔向善辭,故不殺搏絺之豎;晏嬰能諷,故卒出斬竹之囚。

蓋聞士必因其才,則可以致使;器必稱夫用,則可以致亨。若反是道,將毀於成。是以泗濱之梓,不能以為笛;雲夢之竹,不足以為箏。

蓋聞善事國者,不以私廢公;善為臣者,不以怨棄義。是以解狐之引伯柳,上黨則安;舅犯之舉子羔,西河則治。

蓋聞地隨天偏,氣因方異。既爽中和,則流隱翽。是以由首之山,曾雪常凝;壽麻之國,大暑倍熾。

蓋聞志或不持,亂靡有定。甘於遂欲,如染餳飴之鼎;澀於從善,如蹈刀鋸之阱。是以善妒者弗服秦室之木,善淫者不厭太倉之令。

蓋聞玄黃載析,品象攸凝。兆人文以宣其用,乂粒食以遂其生。是以魚游翠媯,而錄圖至;天雨嘉粟,而帝農耕。

蓋聞天兆既朕,神符有尚。葉二儀之泬縕,含三辰之融盎。有開必先,揆理無妄。是以赤龍感河而堯生,白氣貫月而湯降。

蓋聞處平則通,行危則蹇;厥志弗回,斯力乃衍。是以魚升龍門,難於拾級;車上太行,難於薄險。

蓋聞是非易軌,白黑倒置;勢有不一,時隨所值。是以齊女雖豔,反以醜聞;秦士雖賤,卒以貴遇。

蓋聞唯氣應時,其則弗爽;唯神體物,其用乃周。是以橐籥順虛而鼓動,關鍵乘時而啟抽。故人心或變,壯士歌而怨夫哭;物化有定,秦女悲而秋士憂。

蓋聞善言物情者,否固有泰;能察人理者,詘或弗信。是以道不濟而戎夷寒死,志不行而東郭長貧。

蓋聞形采未彰者,竟忘其窳陋;事功未白者,誰察其隆高。是以鬋飾自矜,臨淄水始知其醜;威棱素斂,破昆陽始知其豪。

蓋聞事貴適用,物宜近觀。或恒而曶變,終背易而由艱。是故寒者不貪雙璧,而思短褐;饑者不願千金,而美一餐。

蓋聞九五飛龍,三靈葉瑞;大德有貞,至神攸馭。是以帝堯即政,景星出翼;成湯臨宇,飛煌挾馭。

蓋聞惟皇建極,為世彝製。變鹿豕之俗,則竭力以行道;出魚鱉之民,則忘身而徇世。是以通河漢者,首無髮而股無毛;讚天地者,心有經而膂有緯。

蓋聞民既大安,則樂世如砥;策能戡亂,則目牛無全。是以勺酒鬱搖,勢在克殷之後;甲兵未動,勝居服夏之先。

蓋聞中心弗妄,大信孚如。驗千里之違應,在片言之是非。是以史佚正辭,以實桐葉之戲;晏子佯對,而發海棗之疑。

蓋聞葆熙石竇,任運陵扃。左闔右開,以攬二儀之秘;仰觀俯察,以盡萬品之情。何則?行廢安於否泰,動靜視乎屯亨。是以虞舜大聖,猶禮於支父;神禹至治,猶優於伯成。

蓋聞一饋七起者,文命之急士;一沐三握者,姬旦之下賢。是以庶績用乂,靈貺斯甄。故自長而短人者,國必仆;自賢而愚人者,身必顛。

蓋聞天人協合,上下盤魄。參神運之回旋,資氣化於衝漠。是以君致尊而製命,則日月貞明;臣守卑而介道,則雨暘時若。

蓋聞崇庳別方,鴻瑣殊器。其性有差,其量則異。是以蝦蟹之朋,莫希雲龍之軌;燕雀之儔,難知鴻鵠之志。

蓋聞明聖有作,問道無方。之具茨而事大隗,適東岱以奉中黃。是以下綏定於黎庶,上燮和於陰陽。故衝默之德,蟠乎無際;淵微之應,覃乎無疆。

蓋聞善行興邦,嘉言作則。法緣之以革奸,人依之而建德。是以聞一言之當,如得萬人之兵;獲一士之賢,如得千乘之國。

蓋聞擇食者在驗其醇窳,觀人者在察其邪良。是以烏喙雖可充腸,茹之則身滅;憸邪雖可任事,用之則國亡。

蓋聞昭懸景於天,則暴威不作;鼓飛廉之氣,則柔慝自退。是以白日揚光,雷車避藏;祥飆鼓籟,元雲掩旆。

蓋聞淡顏鈍舌,不合於汙世;戇楫癡步,取憎於流俗。寧采綠於澗阿,肯逐軌於朝曲?是以擇林而遁者,甘西山之餓;知命不憂者,免窮途之哭。

蓋聞至道玄妙,非氣象可局;靈化潛融,非軌轍可製。若魚兔之已得,則筌蹄之可離。是以協三才而貫十端,宰一心而統萬彙。

序俞神君靈跡

神君姓俞氏,不知其名與州里所居,相傳唐末時來勾吳,主上林裏吳嫗家,以播鞀粥笄珥為事。出言隱顯不常,頗類神鬼語。或張蓋行赤日中,必雨,否則,雨雖甚必霽。近楓橋十里所,有溪善溢,咫尺若千里,涉者告病。神君釋芒蹻擲之,後遂涸。性喜鸑柳幘,閑手植園蔬,一夕亦盡化為柳。人異之,呼為「柳仙人」云。閱三載,忽謂嫗曰:「吾乃柳星之精,被謫來人間,期滿當逝。即逝毋棺我,合二甕瘞之山陬,他日廟食,勿用犧牲為薦,吾將利爾後人也。」嫗從其言。瘞畢,土人畬山,火誤延其家,時方長夏,俄有積雪數寸覆之。人益驚異,相呼作新廟,凡水旱及螟螣害稼,厲鬼為凶菑,咸奔走神君。

熙寧中,郡守以事謁廟下,舉觴奠酒,且再拜。及興,觴已竭。復勺,中分而亡其半,餘酒若牆峙弗傾。宣和間,方臘作亂,聲搖浙東西,惡少年欲嘯眾從之,神君降於巫曰:「上帝檄吾帥九天神兵破賊,此曹宜速改,弗改,必令作齏粉。」未幾,人自衢來,言賊聞瀟瀟風水聲,疑有鐵騎百萬自天而下,咸棄戟遁,官軍遂平之。

紹興初,高宗駐蹕會稽,監察御史婁寅亮,銜上命請雨。致辭未畢,天大雷電,以風雨隨至。神君於雨暘,若果司之者,他有禱輒應類此,而烏傷、大雄二事尤異。十三年夏不雨,諸暨縣令輦神君像於大雄佛刹祈焉。始至,日焰焰欲然,少則片雲當空,飛雪著瓦有聲,雪止雨即澍。烏傷有數豪右田相環,約同請神君雨,一不從,曰:「吾田幸居中,豈有上下沾潤而弗及者?」神君戲之,獨弗雨其田。括士張溥隨計上禮部,以夢卜得失。神君報之,驗甚。由是遠邇敬畏,尊之視天神,非齋戒不敢入。或御葷肉故慢神君者,多嘔血死,蓋神君不近腥穢。廟前有小澗,至今魚鱉不敢入云。

史官曰:天曆初,余在外姻賈氏家,見象土龍致雨弗驗,即往號諸神君。居亡何,雲滃然興,轉旋如車輪,雪花飛舞空中,已而大雨。明日又雨。而不號神君者,雨固弗及也。余竊神之。及來勾吳,聞薦紳先生縷述神君加詳,因趨上林謁神君。祝史道予至瘞甕處,有樹二章,潤澤若新沐,世傳舁甕之木所化,陰風猶冷冷動人。學者多疑於鬼神,若考神君之事,可不信乎?傳言五星之精,能下化為人。嗚呼,非獨五星然也。

擬漢使諭郡國擊邯鄲檄

惟高皇帝,提三千卒,起自豐沛。赤幟一揮,而天下底定。累洽重熙,至於孝平。皇帝藐在幼衝,委製新都侯莽。久秉國鈞,遂致潛萌異圖,僭奸天位。四海豪傑,怨怒切骨,至有枕戈待旦而弗寐者。義旗始豎,持劍之士,動以萬數,不一二年,直搗長安,眾共誅莽。天地為之開明,日月為之宣昭,神祇為之鬯舒,爾吏民之所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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