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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𣚘在海上,與諸臣無所事事,則相徵逐而爲詩。諸臣唯吳鍾巒、張肯堂故以詩名,其它雖未嘗爲詩者,愁苦之極,景物相觸,信筆成什。李向中之悲壯,朱養時、林瑛之淡遠,劉沂春感時之篇,沈宸荃思親之作,上聞亦時一和之。𣚘時謂諸臣之詩,即起杜甫爲之,亦未有以相過也。岂天下扰扰多杜甫哉?甫所遇之時、所历之境,未有諸臣万分之一。諸臣即才不及甫,而愁苦過之,适相当也。语云,求仁得仁又何怨?諸臣之愁苦而见爲愁苦,無乃怨乎!曰:諸臣宁惟是寄命舟楫波涛之愁苦乎?宗庙亡矣,亡日尚矣,归于何党矣。当此之時,諸臣默默無所用力,俯首而听武人之恣睢排奡,单字只句,刻琢风骚,若物外幽人之所爲者,其愁苦不更甚乎?𣚘故学于旧史者也,因次一時流离愁苦之事,爲海外恸哭记;以待上之收京反国,即创业起居注之因也。舟山以后,𣚘所未详。行朝之臣,必有同志者。278頁
监国鲁元年(丙戌)夏六月丙子朔,浙江兵溃。上发绍兴。定西伯張名振驻师岑江,遣裨将張名斌统所部军迎驾,由江门入海。
御舟碇蛟门。
毅庙末年,闽人黄斌卿爲舟山参将,已而将任。隆武皇帝登極,封斌卿肃虏伯,给饷银万两,发九舶至舟山,命收其部曲,以窥浙、直。至是,不听上入。下诏削方国安、王之仁等爵。
国安前封荆国公,之仁封定国公。
以大学士熊汝霖兼兵部尚书。
熊汝霖收残卒百余人,由小亹入海。编修張煌言亦间道至,而兵部左侍郎钱肃乐、右都御史沈宸荃、义兴伯郑遵谦,皆弃浙入闽。隆武皇帝召对,晋秩有差。
己亥,大学士孙嘉绩卒。
孙嘉绩字硕肤,余姚人也。五世祖巡抚江西右副都御史燧,死宸濠之难。祖文渊阁大学士如游。嘉绩,崇祯丁丑进士,授南部主事,改北兵部。十一月,虏薄都城,扎营不动,举国莫测其谋。嘉绩曰:此甚易知。待后虏入,即放苗头南下耳;急击勿失。兵部尚书杨嗣昌曰:虏已倾巢而入,安得复有后虏?越三日,虏果挟西夷五、六万,从青山口入,即日南下。于是,嗣昌以嘉绩知兵,越次升职方司郎中。時,总督卢象升、阉人高起潜,分办东、西二路。象升主战,起潜阴與虏和。亡何,象升阵亡,而起潜自叙战功,下部求世荫。嘉绩奏寝之。毅宗日御观德殿阅军器,起潜辨其良楛,悦之;起潜乘间谗绩下狱。十三年,上怒侍读学士黄道周,廷杖之,舁入狱中,一切装赍药物,格不得入。嘉绩撤衣被,親视饮食汤药保护之。
少间,从之受易。会諸生涂仲吉上书理道周,上益怒,取道周自刑部入黄门狱杂治之。諸與道周通者,概爲党人。諸党人多讦奏自脱,而嘉绩独承狱中往来状。周延儒再相,事得解。弘光時,起补九江道,未至而虏渡大江。顷之,虏入浙,征户口册籍。余姚知县王曰俞弃城走,教谕王玄如迎降。虏即以玄如爲知县。玄如发闾左爲驰道抶役者,役者反殴玄如。嘉绩遂入县。朝,鸣鍾鼓,斩玄如以徇。当是時,虏入江南,郡县無以一矢相加遗者。自嘉绩建义,而豪杰皆起。然嘉绩实不知兵,以其权授之总兵王之仁、方国安。东浙之事,不能有所发舒。上监国,加右佥都御史,寻又加文渊阁大学士。浙江失守,渡海至舟山,遂卒道隆观。丁丑计偕,知县梁佳植梦嘉绩擢第一,榜发不验。及嘉绩葬舟山,其墓适当張信坊下;張信者,洪武時擢进士第一者也。呜呼!岂非天哉!
秋八月丙子,張名振败叛将張国柱于横水洋。
張国柱者,劉泽清之标将也。航海至东浙時,王鸣谦以总兵守定海,国柱有弓箭手五百人,劫王呜谦肆掠富家巨室,同至余姚。行朝震恐,议以伯爵糜之。𣚘與孙嘉绩裁量不许,不得已署爲胜虏将军,乃返定海。既聞虏渡,遂放兵掳掠。保定伯毛有伦扈元妃、世子出海,国柱邀夺之。已與王鸣谦驾楼船四百余艘,将攻舟山,黄斌卿忧惧不知所爲,求援于張名振。于是名振、斌卿合营而军,名振之裨将阮进善水战,以四船冲国柱之营,炮声雷鍧,波涛起立。国柱遁去,挟元妃、世子爲投拜之贽,虏杀元妃、世子而官之。
九月壬子,永胜伯郑彩、定波将军周瑞,自闽迎上于舟山。
福建失守,隆武皇帝走死。叛将郑芝龙迎虏入境,郑彩不與同降,以战舰四百抵舟山。黄斌卿素畏郑氏,闭城不敢出。
平海将军周鹤芝起兵海坛山。
郑芝龙之降也,先虏未至纳款,散遣关隘水陆之师以待。隆武皇帝命周鹤芝出师苏松,芝龙中阻之,而鹤芝滞于沙埕。及虏兵入闽,芝龙在安海,檄鹤芝会于其所。鹤芝不虞其降,遂以水师南还。道遇督抚張肯堂,肯堂止之。鹤芝不信,已而至定海,始知芝龙降虏,争之不得。平海参谋林学舞,陈降虏八不可。芝龙亦不听。监军朱永佑謂鹤芝曰,虞山赵牧其人,勇士也,我欲见之于芝龙而刺之,不果。于是鹤芝移师海坛。
参将阮进移师于琅琦。
阮进者,闽之舵工也。嘗爲小寇于松抚。張名振拔之,使管水营,而进精于水性,能以少击众,既败張国柱,舟山人多德之。黄斌卿忌名振势出其上,说进使背名振,进乃取其船二十艘、军资数万至闽海,自爲一军。
冬十月丁酉,御舟发舟山。十一月丙寅,上次中左所。
郑芝龙知郑彩奉上入闽,索之急,彩力不能禁,乃匿上于他所,而以南□貌类上者,服上冠服,居上舟,使一人守之;乃謂芝龙曰,彩欲出监国而难于爲辞,不若公使人取之。于是语守者事急,則缢南□,以尸與平国使者。已而虏挟芝龙北去,事得解。
黄斌卿杀右都御史荆本澈。
荆本澈字大澈,丹阳人也。由漴阙来朝,奉命西征,移师出舟山,洎芦花岙。斌卿畏其强,所以周旋之者唯恐后。越月而本澈破崇明,虏会师击之,本澈大败,收其残卒还舟山。斌卿视其兵力既弱,礼之浸衰。本澈無所取饷,渔夺居民。居民既怨之,斌卿之营将顾乃德與斌卿有隙,本澈乃结驩乃德,潜以珍宝易其火器,事颇泄,斌卿下教各岙团练,次日故遣部下取民斗粟,团练杀之勿问。本澈知其意在己也,遂移兵攻之,三日而城不下,师溃。本澈至芦花岙,爲团练所杀;斌卿设察,斩团练一人以谢。
二年(丁亥)春正月癸卯朔,上次中左所。
周鹤芝复海口。
海口,鹤芝之故乡也。鹤芝既复海口,以参谋林学舞、总兵赵牧守之。
太仆寺卿王瑞旃自尽。
王瑞旃字圣木,温之永嘉人。天启乙丑进士,除苏州府推官,累官至太仆寺卿。清国贝勒過温州,虏守朱从义逼令见之,瑞旃自缢死。
辛未,上禡牙出师,提督杨耿、总兵郑联皆以兵来会,进郑彩爲建国公、張名振爲定西侯,封杨耿爲同安伯、郑联爲定遠伯,周瑞爲闽安伯、周鹤芝爲平虏伯、阮进爲荡胡伯。
時張名振在南田,周鹤芝在海坛,阮进在琅琦。
二月壬申朔,王师攻海澄,克之。
癸酉,攻漳平,失利。甲戌,虏救海澄,王师复退入海。丙子,攻漳浦,克之,以闽人洪有文爲令。五日而漳浦陷,有文死之。
周鹤芝遣使乞师于日本。
鹤芝少時往来日本,以善射名。父事撒斯玛。撒斯玛者,日本一岛之王也。黄斌卿之至舟山,鹤芝以都督令水师。乙酉冬,告哀撤斯玛,愿假一旅以助恢复。撒斯玛壯之,许助兵三万,军需战舰一切不资中国;俟鹤芝自往受约。于是,鹤芝益市锦绣金玉奇物,與斌卿合谋,将以丙戌四月十一日东行,而兵部尚书余煌寓书斌卿,以叛将吳三桂之用虏爲戒,斌卿遂阻鹤芝。鹤芝怒而入闽。至是复理前约。日本待鹤芝不至,其意浸衰,所遣使又多商贾,不能得其要领,故日之师不出。
郧西王复建宁。
王变姓名隐武夷山,至是聚兵以应。
郧西王裨将王祁复邵武。
祁营山中,虏城守甚严,祁从民间取几桌数百,置火绳药线其上,月死夜,顺流放之,环城而過;虏以爲祁兵薄城,炮石交下,迟夕方知其伪。已乃复然,虏习之不疑,一日,祁至,遂破。
夏四月,虏陷海口,参谋林学舞、总兵赵牧死之。
虏攻海口,牧出战,杀虏四百余;虏又益兵攻之,城遂陷。平虏伯周鹤芝退保火烧岙。
虏杀国子监博士林化熙于行宫。
林化熙字皞如,福清人也。隆武元年,授国子监博士。福京陷,避之海口镇。虏破海口,得化熙,执之。至其酋張存仁所,存仁意欲降之,问曰:吾聞海上周鹤芝,胁人留发而不剃头,子受其所胁也。化熙立而笑曰:人生发肤,不能自主,而受胁于人耶?若发可胁之而留,今日亦能胁之而剃乎?存仁怒,置之狱中。化熙赋詩,有「铁骨凌千古、冰心扶五常」之句。明日存仁复降之,不可。使戮之于市。
過隆武皇帝登極之行朝,化熙趋入朝门,坐地上,謂虏卒曰:我大明臣子也,当死于是。口占一绝云:吾头戴吾发,吾发表吾心,一死还天地,名义终古钦。命在旁者书之。而钦字误书爲矜,化熙视而改之,乃就杀。
松江虏帅吳胜兆诣定西侯張名振降,爲其部下所执。
吳胜兆以兵守松江,颇怀故国。吳中崇仁励义之士,欲因以爲功。于是相聚幕中,爲之计画,而以招抚之名,内结太湖义旅戴之俊、周天等,外求援于海上兵部尚书陈子龙。蜡书至黄斌卿,斌卿犹豫不敢应,張名振乃召其兵就约。時斌卿进爵爲威虏侯,其肃虏故印犹在,名振请得之,赍使者以拜胜兆,期四月二十六日渡海。胜兆之聚谋者既众,人人謂事成在旦夕,遂肆言無隐,而所招之义旅,又不就约束,欲陵虏卒出其上。虏卒恨之次骨。其未经招抚者,亦不忌□而昵就之,虏捕之于胜兆;胜兆無以自解,斧质以徇。义旅既惑胜兆中变,名振渡海碇崇明沙,飓风海啸,楼船自相激撞,飘没者什八九,军资器械都尽。名振與翰林張煌言、御史冯京第单舸脱走,而右都御史沈廷扬见获。胜兆因海上之失约,区雾無序,义旅遂劫胜兆,斩虏官之在松江者。而胜兆之部曲既與义旅异志,又不见海上之兵,视湖中所招,其力易制,于是虏中军以胜兆之命,召义旅之帅次第入,斩之;胜兆未知。已而执胜兆,虏酋巴山陈锦杂治其狱,诛戴武功、吳鸿、钦浩、張谢、石乔垲、侯美汉等三十三人。其所连染,复数百人。
兵部尚书陈子龙赴水死。
陈子龙字卧子,青浦人也。父所聞,天启壬戌进士。子龙天才绝出伦辈,少而知名于時,與檇李夏允彝爲生死交。崇祯丁丑登第,授绍兴府推官。十六年,寇患已深,朝野之议,有欲出皇太子降南京以防未然。东阳人许都颇好事,游学于檇李,其师何刚謂之曰,天下多事,将及于江南,子所居,江南精兵处也,盍结其豪杰以待变:此江右夷吾之业也。都信之,归而聚众数千。东阳知县桐城姚孙乐家富美,以其乡邑不可居,迁其资于官所;都众無粮,囚孙乐劫其资。都不得已,遂攻下三城,浙东震动。子龙知都非欲反,往说降之,誓以不杀;而巡抚御史左光先斩都,子龙仓卒,不能得之光先,深以爲恨。迁南京吏部文选司主事,终養祖母。毅宗伟其定乱,改兵科给事中。子龙聞寇逼京畿,與夏允彝、何刚等操练水师,欲从津门入援,而北都已陷。弘光即位,马士英自以援立不狎人望,尽疑当世高名之士意在潞王,而子龙以知兵见忌。虏渡江,允彝缢死。子龙建议守松江三月,上加总督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亡何,城陷,子龙旁皇山泽,作詩歌爲变征之声。虏意吳胜兆狱,子龙爲之主,获子龙一奴,謂嘉善钱旃檇李黄涛舍匿子龙;索之不得,已得之嘉定侯岐曾之丙舍。虏酋见之,子龙不屈钳釱,置于战舰,洎松江跨塘桥,子龙伺隙投水死。子龙少爲古文词,宗历下、太仓,于欧、曾蔑如也。江右艾南英爲长书刺之,相遇南中,至于相搏。其后子龙学益进,文章尔雅,一变其少時之作。天下丧乱,子龙、南英皆建义不成而死。所謂白首同归者非耶!侯岐曾字雍瞻,兄左通政峒曾,并以文名。峒曾守嘉定不下,城破而死。岐曾复以客子龙见捕,亦不屈死。徐式谷字似之,吏部尚书石麒之養子也。嘉兴陷,石麒死之。吳胜兆之降,式谷與谋;虏穷竟得之,亦死于难。
虏杀举人杨廷枢。
杨廷枢字维斗,长洲人也。阉人魏忠贤乱政,逮吏部郎中周顺昌,吳人相聚搏其官校杀之,諸生廷枢爲之魁。两京既陷,隐迹吳江之芦墟。吳胜兆事败,虏搜村落之伏听者,到芦墟。廷枢曰,必爲我也。即诣虏大骂。四月二十九日被缚,饿五日不死;爲詩十二章,俘于大□杀之。妻费氏、女观慧,皆骂贼而死。总制尚书張肯堂、兵科给事中徐孚遠、平海监军朱永佑,避地至舟山。
三人皆依周鹤芝于海口,海口既陷,故北至舟山依黄斌卿。
五月甲辰,永嘉諸生叶天章自尽于狱。
叶天章一名尚高,虏令剃头发,天章佯狂自免。赋詩讪谤,马草詩曰:可怜昨夜选爲被,和泪拖来到马栏。胡服詩曰:安得蜉蝣易生死,犹存楚楚好衣裳。上丁释菜,天章入文庙痛哭,虏守朱从义执而笞之下狱。天中节前一日,爲绝命詩曰:待斟蒲酒心先醉,未浴兰阳骨已香。饮鸩卒。
六月攻漳州,我师败绩。
安昌王與御史冯京第乞师日本。
冯京第自崇明归,張名振之军,丧失且尽,而黄斌卿又志在自守。于是至日本乞师。先是,欧罗巴国欲行其教于日本。其教务排释氏,中国之所謂西学也。日本佞佛,乃杀欧罗巴之行教者。欧罗巴精火器,所发能摧数十里,举国雠日本,驾大舶、置火器向其城击之。日本谢罪,大舶始退。退一日而京第至长旗岛。日本新遭外国之侮,聞外国人至,一切不听登陆。京第遥望而哭,昼夜不绝声。会日本巡方者篮舆過长旗,收血书,达其国主。京第还舟山,使斌卿之弟孝卿从商舶待命,而孝卿出入妓馆,日本益轻之。
舟山行洪武钱。
日本始用洪武钱,后始铸其国号。而旧钱不敢销毁,藏之库中。至是尽发黄赋卿,助舟山国用。
秋七月初五日,攻福州,我师败绩。八月己卯,上次长垣。
上親征,会郑彩、周瑞、阮进、周鹤芝之师攻福州,石田僧宋惺以其义旅应之。
丙戌,克连江。
冬十月,长乐虏帅逃,永福、闽清皆下。罗源虏知县朱丕承、宁德虏知县钱楷以城降,福宁州虏帅涂登华、章云飞全师来归。督师大学士劉中藻起兵福安,新建王克大田、沙县、尤溪等路。朱成功克同安等县。曹大皋克建阳。
以熊汝霖、马思理入阁办事。劉沂春吏部尚书、林正亨户部尚书、吳鍾巒礼部尚书兼通政使,钱肃乐兵部尚书,余扬左都御史,林嵋吏科给事中,黄岳吏部考功司郎中。
邓藩审理陈世亨复安固,兵败死之。
陈世亨,温之瑞安人也。浙东建义,授中书舍人,改邓藩审理。虏渡瓯江,晦迹山中。聞上至闽,十月初四日,以一旅复安固;援兵莫继,被执,骂虏而死。
吏部文选司主事林垐起兵攻福清,不克,死之。
林垐字子野,福清人也。崇祯癸未进士,授海宁知县。隆武立,迁吏部文选司主事,抑绝侥幸,已而叹曰:此润色太平之事,顾岂今日之所急耶!乃辞去。募兵得数千人,而闽事一禀郑芝龙,垐不得自行其志。于是,散遣其众入山。制棺一具、布衣一袭,上书大明孤臣之柩。自爲挽詩曰:绕厢风雨莫归愁,灯暗心明泪不收。易舍妻拿惟有父,無惭肤发但多头。复仇到底落人后,做鬼应居最下流。门外长江知我恨,年年涛卷未能休。上既复闽,垐约平虏伯进攻福清。当是時,其门人来访,将归海宁;垐送之詩曰:天地荒荒已如此,君今归去去何方?山川麦秀伤心泪,日月刀头带血光。屠狗市中声忽变,采兰泽畔志徒芳。寄言父老休相念,我死魂犹到此乡。明日临阵,垐不避矢石,杀虏過当;会日暮,虏冲其营,遂殁。垐之友人叶子器者,初垐在营中,爲虏所获。虏使作书招垐,子器受纸筆,书一詩授之。其末句云:到得死時方是我,纵然活去不成人。虏杀之。垐起兵時,有詩云:兰蕙当门不怨秋,□□□尽也空休。拋它七尺留千恨,何必三□□□楼。月肯照人云作怪,龙方潜壑蚓遨游。谁能终古留高响,博浪声中五世仇。
兵部左侍郎林汝翥攻福清,兵溃死之。
林汝翥字心泓,福州人也。释褐,知沛县。妖贼徐鸿儒之乱,汝翥城守有功,考授御史。阉人魏忠贤干政,汝翥巡城,遇火者曹进、傅国兴攫金于途,汝翥杖之,中旨逮汝翥。先数日,逮工部郎中万璟,内侍数百人殴璟至死。于是汝翥援「大杖則走」之义,亡至遵化。托抚臣邓仪具疏投狱,廷杖得不死。上至闽,征拜兵部左侍郎,总督义师。攻福清,兵溃,被执。虏欲降之,不屈,除夕服金屑死。
十二月庚午,黄斌卿攻宁波,不克。
甬諸生华夏、屠献宸、杨文琦、文瓒、董德钦、王家勤谋起兵内应。而御史李长祥亦结会稽豪杰以待,皆使人走舟山,约斌卿入。亡何,长祥爲人告变,亡命。姚江人王翊聚兵于海山,华夏以帛书约之,爲虏所得。降人谢三宾,又讦夏等于虏,夏等入狱,而水师始至。内無应者,斌卿之兵遂去。虏诘夏之同谋者,夏对曰:太祖高皇帝、崇祯先帝。虏曰:然則汝帛书所謂布置已定者何耶?夏曰:直爲大言,鼓动人心耳。是時虏利三宾之财,亦诬以同谋,故令夏引之。夏曰:若谢三宾者行同狗彘,建义之事胡可假之!三宾在旁聞其言,搏颡以谢。明年五月初二日,夏與屠献宸、杨文琦、文瓒、董德钦、王家勤皆论死,妻子爲奴。杨文瓒妻張氏,杭州人。文瓒既敛,張氏从容语其舅曰,儿不从死,無以成夫之志。出簪珥分饷姊姒,闭户自缢。华夏妻陆氏、屠献宸妻朱氏、杨文琦妻朱氏,皆自缢。
礼部尚书兼通政使吳鍾巒上申明职掌疏。
時遠近章奏,武臣則自将军都督、文臣自称都御史侍郎,三品以下不计。而江湖游手之徒,假造符玺,贩鬻官爵。偃卧兵园,而云联师齐楚;保守妻子,而云聚兵千万。故鍾巒请加严核,募兵起义者,則当问其册藉花名;原任职官者,則当辨其敕书札付。
三年(戊子)春正月丁酉朔,上次闽安镇。
同安伯杨耿、大学士朱继祚攻兴北,克之。
虏守道彭遇颽,故弘光時之御史也。至是纳款。杨耿攻兴化,遇颽令其守将出战,登陴立大明帜;守将不敢入。
癸丑,郑彩杀大学士熊汝霖。
熊汝霖字雨殷,余姚人也。举天启乙丑进士,授同安知县,考选户科给事中。汝霖抗直敢言,謂今日以情面贿赂,断送封疆,二祖列宗饮泣地下;降福建按察使知事。弘光立,复补给事中。是時四镇迎立之功,逼取淮扬,朝臣莫敢议其进退。左都御史劉讳,言劉泽清、高杰之弃淮北可斩也。泽清遣刺客伺劉讳,刺者不忍而去。汝霖独论之曰,一镇之饷多至六十万,势必不供;即仿古藩镇法,亦当在大河以北。曾奥窔之内,遽以藩篱视之,已争阮大铖之用。其议论皆不遂,归。虏渡大江,汝霖入省,欲发罗木营兵拒之,不得。劉讳将死,念諸人悠悠,無可與计事者,独以建义属之汝霖。汝霖聚兵又不得。九江道佥事孙嘉绩既斩余姚虏知县王玄如,汝霖始出领兵,渡海宁,战三昼夜,败归。上监国,加兵部左侍郎右佥都御史。汝霖雖不知兵,然趋死不顾利害。当是時,总兵方国安、王之仁所领皆营兵,而分别召募者以爲义兵,同汛未嘗敢均粮糒,至汝霖則未敢易之。三吳之豪杰,欲爲应者,皆因汝霖而来。鲁元年,又加东阁大学士。浙江失守,从亡至闽。闽之諸镇,郑彩以商舶爲事,唯闽安伯周瑞勇敢可任。汝霖批答,右瑞而左彩,彩积恨之。
已而彩又與义兴侯郑遵谦交恶。上次闽安镇,从亡諸臣之室俱保琅琦。彩裨将李茂守琅琦,汝霖奴子與之争口。正月望,汝霖自上所休沐,熊、郑两家以簪瑱相问遗。李茂奔告于彩,彩疑熊、郑合而图己也,授意其下杀之。
郑彩杀义兴候郑遵谦。
郑遵谦字履公,余姚临山卫人也。父之尹,按察司佥事。遵谦少喜任侠,不爲绳墨之士所理。南都官属聞虏渡江,皆弃弘光帝而逃。马士英至浙江省、阉人屈尚忠至越,左都御史劉讳曰:凡系逃臣,皆可斩也。于是分守宁绍于颍系尚忠以待,遵谦出而殴杀之。曰:此劉先生之命也。绍兴府通判張愫,以城降虏,虏即以愫守绍兴府,而别迁彭万里以爲会稽知县;弘光元年闰六月十一日遵谦建义,皆斩之。而召其故所知少年数千人,应九江道孙嘉绩。先是知府王期升梦有持谒入者,觉而记其姓殷;问于推官陈子龙。子龙曰:此会稽守殷通也。君梦见之,越乱兆矣。自遵谦斩張愫而梦验。浙江失守,遵谦依郑彩。彩以同姓弟畜之,使领陆兵于牛田。海中洋舶,皆统于彩;遵谦强取二舶,资万计。由是交恶。遵谦爲人疏诞,不能虑患;大学士熊汝霖见杀,复不秘其辞色。彩乃诈扑部将吳辉,辉扶伤就遵谦求书投郑鸿逵。遵谦入辉船送之,被擒。辉既擒遵谦而难于面之,伏舱底不出。遵谦呼曰:汝郑彩厮養,杀我岂出汝意?而相避乎?辉出,遵谦乞只鸡盂黍,哭奠熊汝霖既毕,蹈海死。遵谦之妾金四姐者,故倡也;嘗笞杀其侍婢王氏。諸不理遵谦者,必欲致金四姐于狱,遵谦以千金脱之,遵谦死,金四姐束草象郑彩,每食,斩草人以侑食。彩聞之,沉金四姐于海中。
二月,以兵部尚书钱肃乐爲东阁大学士。
虏帅郭天才来降。
江西虏帅金声桓遣郭天才援闽,與虏抚佟国鼐有隙,故降;封爲忠勤伯。后声桓反正,天才乃返江西。
三月,虏陷兴化,吏科给事中林嵋、兴化道汤棻死之。
林嵋字小眉,自缢。汤棻字方侯,嘉善人。绯衣坐堂上遇害。
虏陷莆田,大学士朱继祚、知县都廷谏死之。
廷谏,杭州人。
虏陷永福,兵科给事中鄢正畿、御史林逢经死之。
鄢正畿字德都,永福人也。赋绝命篇,投溪水死。林逢经字守一,以文名于闽中,有通鉴甲子图行世。城破,赴水死。
余姚人王翊起兵四明山,克上虞,执虏摄印推官劉章志斩之。
虏陷长乐,御史王恩及死之。
王恩及,长乐人也。以县令归里,上征爲御史。城破,服毒自尽,妻李氏同死。
闰三月,虏陷建宁,王祁死之。
王祁,江西人也。城破,祁犹巷战,自焚死。上在闽中,先后复三府、一州、二十七县;虏调江、广、两浙之兵来救,所复府县皆陷。至是,仅留宁德、福安二城。
江西虏帅金声桓反正。
金声桓者,故楚帅左良玉之部将也。良玉死,良玉之子梦庚降虏,虏俾声桓仍统其军。大学士黄道周督郑鸿逵、郑彩二军出杉关,声桓故曾役于道周,乃阳爲送款,而使别将張天禄袭之,道周被执。由是得镇江西。上取闽,虏调各省之兵复陷其地,声桓之力居多。虏抚以声桓降将,故轻之;从之取贿,不得。声桓私居嘗改旧服,于是虏抚上变,言声桓谋反。声桓使人窜之中途,得其书,乃置酒召虏抚,以书示之。虏抚失色,遂斩之。奉永历皇帝正朔,受爵豫国公,江西郡县皆定。当是時,南都震动,以爲声桓旦夕且下,虏官豫拟降附。而虏之守赣州者不从声桓,声桓欲攻之。守赣州者曰:吾不动以待汝,汝得南都,則吾以赣下。乃爲声桓之谋者,以宁庶人之败急于顺流,故使新建得制其后;今门庭之寇未除而勤遠略,是追庶人之偾车者也。声桓遂急攻赣,赣守愈坚。各省之援虏大集,围声桓困之;数月食尽,部曲斩声桓,降于虏。
夏六月戊戌,郑彩杀大学士钱肃乐。
钱肃乐字希声,鄞人也。举崇祯乙丑进士,授太仓知州,迁刑部主事,转员外。九江道孙嘉绩建义,会稽諸生郑遵谦应之。鄞諸生华夏等谋起事,而缙绅谢三宾不从。時定海总兵王之仁已降虏,三宾寓书之仁,謂宁郡潝潝訿訿,起自諸生,需公以兵威胁之。亡何,夏等奉肃乐爲主,之仁亦以其军听命。上监国,进佥都御史,代熊汝霖爲东阁大学士。劉中藻起兵福安,已攻福宁州将破,而虏帅涂登华诣彩降。彩使其私人守之,中藻不可,于是與彩交恶。彩横甚,视諸大臣若無有。肃乐恶之,欲以中藻之力制彩。其在彩营,以阴事泄之中藻。故恐彩之疑也,爲深言嘗彩,令备中藻;而彩之伏听者已得肃乐密书,彩阑及书中一、二语。肃乐大惊,呕血,明日死。
冬十月,大学士马思理卒。
马思理,长泰人也。崇祯時,户科给事中,坐侍读学士黄道周党,下狱。隆武起升礼部侍郎,加尚书。上入闽,召授今官。卒沙埕舟中。
以工部尚书沈宸荃、吏部尚书劉沂春爲东阁大学士。
四年(己丑)春正月辛酉朔,上次沙埕。
二月,王翊破上虞,虏官施凤翊弃城走。
三月癸卯,虏陷宁德。
夏四月,虏陷福安,大学士劉中藻死之。
劉中藻字荐叔,福安人也。崇祯庚辰进士,授行人司行人。隆武皇帝登極,以兵科给事中使浙。上至闽,中藻起兵其邑,复数县,累进至工部尚书、东阁大学士。中藻能激昂富人,使出其财,故一時聚兵益盛。郑彩专制闽事,惟中藻不相下,由此有隙。上使大学士沈宸荃解之,不得也。中藻在福安,虏前后攻之,所杀伤四、五千人。三年十月,虏大集,傅城十里掘濠树栅环之,中藻不得战。明年四月,食尽,中藻爲文自祭,吞金死。部将董世尚等同死者数百人。
六月,定西侯張名振复建跳所。
秋七月壬戌,上次建跳所。
闽地尽陷,張名振迎上至浙,从亡者爲大学士沈宸荃、劉沂春、礼部尚书吳鍾巒、兵部尚书李向中、兵部左侍郎孙延龄、御史黄宗羲、兵部职方司郎中朱養時、主事林瑛。
壬午,虏攻建跳。乙酉,虏退。
分使使山寨授官。
萧山石仲芳、会稽王化龙、陈天枢、台州俞国望、金汤、奉化吳奎明皆将军,四明山冯京第右佥都御史,王翊河南道监察御史。黄宗羲奏曰:臣观諸营长,文則自称都御史、侍郎,武則自称将军、都督,未有三品以下者。上嘉其慕义,亦遂因而命之。唯王翊不自張大,使者颁书授以御史。御史在承平固爲要官,然其号令不可行之侍郎。御史諸营或不及王翊一小小部,故諸营于王翊,虔若小侯之事大国。自今以后,若諸营事翊如故時,則無贵王命。若因王命,使翊之令不行于諸营,将山中自此多故。方今草昧,時多假借,慎重名器,不宜独薄王翊一人。大学士劉沂春、礼部尚书吳鍾巒皆以爲然,定西侯張名振持之不肯下。初諸营迎表,皆因名振以达;唯翊不关名振,名振恶之。
上命黄宗羲爲左副都御史,辞不受。
封平西将军王朝先爲平西伯。
時朝先营奉化之鹿颈山,有兵万人,宁城爲之昼闭。
八月壬辰,世子生。
世子母李氏。
九月乙丑,大学士劉沂春、礼部尚书吳鍾巒、定西侯張名振盟于雒江。
大明监国鲁四年,太傅兼太子太师定西侯張名振治兵于台州。夏六月,长乐劉沂春宅揆统均,毘陵吳鍾巒掌秩宗,从上至自闽。三人者,皆先朝遗老,同守臣贞、共奖王室者也。越二月,定盟于雒江之上。于時重九,天高气肃,云物屏彻,秋阳杲然,荐牲爇香,神人若接。司盟者举爵而招曰:今日之事,君事也。义莫大于君臣,交莫良于朋友。合朋友之交以笃君臣之义,時乃功。勖哉夫子。于是三人者上各受爵进于神,拜手稽首致词曰:岁在甲申,中原逐鹿,痛深共主之悲;暨及乙酉,于屋瞻乌,迸落孤臣之泪。惟是二三黄发,耄逊于荒,爰订斯盟,永以爲好。既盟之后,业务修而交劝,過必纠而从绳。役在社稷,竭蹶而争后先;政在朝廷,和衷而商可否。功名不必出諸己,恩怨一切任諸人。矢靖献之無欺,期恢复之克济。吾三人者,無愧怍于天地,留榜样于子孙。奉身而退,共咏太平,不亦休乎!司盟者受词而载之书。君子謂斯盟也,盖三有礼焉:尚齿一也,詩有之曰:三寿作朋。尚贤,二也,詩有之曰:正直是與。尚功,三也,詩有之曰:邦家之基。司盟者乃锡爵而称曰:神之听之,介尔景福。于是三人者受爵,下而饮。
丁酉,定西侯張名振、荡湖伯阮进、平西伯王朝先,杀黄斌卿。
黄斌卿之在舟山,保坞自豪,不欲奉上入城,分其兵赋。于時隆武皇帝崩四年矣,犹称隆武五年,以拒监国之朔。先是,張名振从崇明败归,斌卿每事侮之。雖结婚姻,而意相猜忌。阮进扈跸至建跳所,军中乏食,进念保全舟山之力,以百艘泊舟山告急。总制尚书張肯堂謂斌卿曰:上飘泊海中,宜奔问官守;阮进之请,不当违也。不听。于是,張名振、阮进皆因王朝先以谋斌卿。朝先同張国柱、王鸣谦出海,斌卿强使出其部下。三年之间,未嘗任之以事。朝先郁郁,请徇边海至鹿颈,四、五月而致万人,边海皆赋其军。斌卿又使其私人以夺朝先之赋,朝先恨之。有黄大振者,故闽盗也。劫商舶得金数万,分馈斌卿,不餍;大振惧诛,亡抵朝先。朝先之孥帑寄舟山,大振伪使人以鱼舟赴朝先曰:威虏以某日尽杀平西妻子矣。朝先遂與張名振、阮进合攻舟山,斌卿與二女皆赴水死。
十月己巳,上驻舟山。
以張肯堂爲东阁大学士、孙延龄爲户部尚书。
時,劉沂春與張名振不合,返闽。
五年(庚寅)春正月乙卯朔,上驻舟山。
夏五月,御史王翊烹虏使。
江南久不宁,虏主患之。其抚臣马国柱欲自以爲功,嘗以语其客。其客與所善会稽人严我公谋之。我公曰:此吾处通候之一時也。清之用兵江南良苦,使得见吾于抚军,吾得山海要领,能口舌下之。乃伪爲告身银印;曰:吾行朝之都御史也。
因客以见国柱,因国柱以见虏主。我公大言撼虏主,曰:陛下以江南爲一方之事與?崖山未覆,大元不书正统。臣尚未见陛下之有天下也。曩者臣在海上,諸营将故臣之属吏;臣苟得奉明诏,开以丹青之信,則江南之患可刻日定也。虏主大悦,以我公爲招抚都御史。诏山海之帅解甲降者复其位,视严我公。然我公故未嘗爲山海之帅所识,第使人走諸营告曰:我公之所以爲此者,固荆乡,高渐离之心也。公等第令出而归我。我分置通都大邑,摇手而江南举矣。若公等所爲,徒劳耳。于是諸帅多惑其说,湖州柏襄甫、会稽顾虎臣等皆降。我公将渡海,发使者入四明山。王翊之将黄中道曰:严我公甘言间我,业已摇动山寨,复可使之达行在哉!趋烹之。我公由是不得志而去。
秋八月,御史王翊破新昌县虎山所。
九月,朱靖恭攻郑彩,败之。
上既入浙,闽安伯周瑞、平虏伯周鹤芝楼船三百余艘分屯温之三盘,以爲舟山犄角。亡何,芝、瑞有隙,上使武林人吳明中往解之。明中之三盘,构之益甚。瑞遂南依郑彩,芝亦北依阮进。郑彩與朱靖恭争中左,彩大败,泊沙埕具表请援。芝、进既怨瑞,而張名振欲结驩于靖恭,反击彩之余兵,破之。
虏破四明山寨。
上在舟山,虏欲出寇,御史王翊从中梗之。于是悉发行省虏骑,其酋金砺、田雄将之而东。金砺由奉化入,田雄由余姚入,会师大兰山,设帐二十里,游骑四出,以搜伏听者。翊聞虏锋锐甚,避之于海。
冬十月辛巳朔,日有食之。
十一月甲子,虏杀兵部右侍郎冯京第。
冯京第字跻仲,慈溪人也。福京初建,上中兴十二论。隆武皇帝奇之,召对,授兵部职方司主事。改监察御史,巡视浙江,至衢州而虏渡浙。京第偃伏里中,聞肃虏伯黄斌卿保舟山未下,乃渡海依之。从定西伯張名振至崇明,败还。从安昌王乞师日本,哭于舟中,日本不许。又从攻宁波,事败。于是至吳兴,聚兵数千。亡何又败。复渡钱塘,入四明山,依御史王翊以其兵付之。京第倚山爲城,立老寨于杜岙,练兵数月,颇可观。而虏抚萧起元下教团练,虏攻杜岙,团练从而掎之。翊走天台,京第匿民舍以免。明年,翊兵复盛,京第亦收残卒,自居薛岙。京第自负经济,然欲以承平体统待其士卒,雅不爲人所親附,故往往致败。初京第入海,虏即收系其家属;母尹氏徙燕,妻叶氏自缢死,子颂年十五,斩于市。虏破四明山寨,购京第甚急。京第之将王升降虏,欲致京第爲功。謂虏曰:冯都御史人莫知其处,独升知之耳。引虏得之鹳顶山。京第已病甚,见金砺不肯跪;田雄在侧,掠之仆地。明日遇害。
六年(辛卯)春正月己卯朔,上驻舟山。
得谍报虏主死,群臣入贺。
是時,讹传恢复,礼部尚书吳鍾巒有志喜詩曰:毘陵隅北有柴扉,寂寞荒庭草自肥。从此儿孙寻旧业,可将詩酒弄斜晖。衣冠不改容颜好,梦想还疑城郭非。却笑令威何化鹤,去家千载始来归。又,世局沧桑变亦奇,忽于意外惬心期。兵机只在争先着,天道何嘗不可知。主鬯一樽归帝子,筹边百计在胡儿。中兴作手非容易,喜惧频劳野老思。
二月乙卯,張名振杀平西伯王朝先。
王朝先,四川土司人也。自言爲童子時,已结無赖者爲伍;有大姓抶其同伍童子,朝先夜缘屋極,发凡抽椽,放野蜂数百螫之。天启间,调土司兵从征,朝先因至塞上,累立战功。弘光即位,以参将隶黄蜚部。蜚死,航海至浙东。時江干兵赋已定,朝先自以老将,不肯出总兵方国安、王之仁下,以西征之命,滞于定海。浙江失守,同王鸣谦出海,遂爲黄斌卿所留。朝先欲借楼船百,截扬子江以遏虏运道;斌卿不许。既與張名振、阮进共破斌卿,进收其水师,朝先得陆兵二千余人,军资甲仗一不以赋名振。嫌隙遂成。郑彩之败,振、进因而堕之,朝先又不與合。是時朝先居守,名振治兵南田。朝先不虞名振之见袭也,士卒散遣民舍;名振猝至,乃手格十数人以死。其部将涂登华、張济明、吕廷诏降虏,告之虚实,虏遂决犯行在之谋矣。
秋八月丁巳,虏杀兵部左侍郎右都御史王翊。
王翊字完勋,余姚人也。翊小而自负,好爲大言,世人未知之也。浙东建义,翊自募一旅,不肯属人,故派粮不及同事。楚人舒益生,故新安王客。新安王自新安至,益生遂以其军属之。然王亦無分地可赋,军遂散。司饷者案翊所破召募之金,将罪之。会浙守溃,翊渡海依黄斌卿,斌卿倨甚。冯京第以隆武御史與之争礼,斌卿不悦,翊不肯下。斌卿既欲害之,翊知斌卿不足藉,聚众四明山。四明山连三府八县,翊往来乘隙;虏孤守一城,其城外之田赋、讼狱一归之翊。已而爲虏抚萧起元所败。明年,击破团练,其兵益盛。上至浙,勖功议右佥都御史,張名振欲其恩出自己,曰:需之以俟翊至。诏受福建道监察御史。翊朝行在,升右佥都御史。辞不就。曰:吾之入觐,岂爲官也!明年,加兵部左侍郎兼都御史。虏屯大兰山,翊入海,谋與王朝先舟师入浙攻杭州。而名振击杀朝先,翊还山中。山中所留諸将,降杀且尽。七月二十四日,大星坠地,团练兵执翊,赋绝命詩。虏副使王尔禄使书之,翊书生平忠愤,血飞溅于群虏。书毕,乃引其筆以擿王尔禄。是時虏将寇行朝,其酋陈锦且至,系翊以待。翊每日从容束帻,饮酒赋詩。八月十二日,陈锦、金砺、劉某、田雄会于定海,翊入坐地上。劉某注矢射翊,中肩不动;田雄中颊、金砺中胁,皆不动。绝其吭,始仆。翊之从者二人亦不跪,虏掠之,則背虏向翊而跪。遂从死。群虏聞之,皆曰:非独王公忠也,乃其从者亦义士也。上发舟山,御舟泊道头。
虏会浙、直之兵寇行朝,松江張天禄出崇明,金华马进宝出海门,而虏酋陈锦、金砺、劉某、田雄总重兵出定海。行朝聞之,定西侯張名振、英义将军阮骏,扈上出舟山,登舟泊道头。八月十六日,虏试舟海口,王师以三舟冲突,获楼船一只、战舰十余,擒虏卒十一人,馘而纵之。二十一日大雾,虏舟悉渡抵螺头门,王师纔觉。先是,阮进诣海门议和,虏欲诱之,进数船脱归。值酋金砺之舟,进以火球投砺,风转篷脚,反击进面,进创甚投水,虏刺取之。安洋将军劉世勋、都督張名扬统营兵五百、义勇数千,背城大战,杀伤虏千余人。
九月初二日,城陷。
丙寅,虏寇舟山。九月丙子,城陷,大学士張肯堂、礼部尚书吳鍾巒、兵部尚书李向中、吏部侍郎朱永佑、通政司郑遵俭、兵科给事中董志宁、兵部职方司郎中朱養時、户部主事林瑛、江用楫、礼部主事董玄、兵部主事李开国、朱万年、顾珍、工部主事顾宗尧、中书舍人苏兆人、安洋将军劉世勋、左都督張名扬、工部所正戴仲明、锦衣卫指挥王朝相、内官监太监劉朝、定西参谋顾明楫、諸生林世英死之。
張肯堂字载宁,松江人也。天启乙丑进士,知余干县事。丁母忧,服除,补大名、浚县,考迁御史。弘光時,以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隆武登極,加总制尚书。肯堂以额饷招集义勇,将出三吳而芝龙劫其饷。肯堂遂弃官,遁于海岛。已而依平海将军周鹤芝。海口破,又依肃虏伯黄斌卿。斌卿缪爲恭敬,不用其言。肯堂郁郁無所发舒,灌圃栽花,排豁忧闷而已(肯堂與往𣚘书曰):铜盘之役,仆岂敢后。顾飘梗随流,不能奋飞)。上驻舟山,起爲东阁大学士。城陷,肯堂蟒衣南面,视其妾周氏、方氏、姜氏、璧姐、子妇沉氏、女孙茂漪皆缢死,然后题詩襟上云:虚名廿载着人间,晚节空劳学圃间。漫赋归来惭靖节,聊存正气学文山。君恩未报徒忧瘁,臣道無亏在克艰。传與千秋青史筆,衣冠二字莫轻删。乃自缢。从死者守备吳士俊、仆張俊、彭欢、俊妻某氏。
吳鍾巒字巒稚,武进人也。从学礼部尚书孙慎行,知名数十年。晚登崇祯甲戌进士,选长兴知县,降绍兴府照磨。于仕宦之意泊如也。大学士周延儒劝之出山,鍾巒答曰:公爲山巨源,某何独不爲嵇叔夜?公爲富彦国,某何独不爲邵尧夫?移桂林府推官。弘光召爲礼部主事,未至而南都陷,遂留福唐不归。上至闽,起通政司通政使礼部侍郎。寻晋尚书。行朝权在武臣,卿相不能有所可否。鍾巒叹曰:当此之時,惟见危授命,是天下第一等事;不死以图恢复,成败尚听諸天,非立命之学也。当此之時,避世深山,亦天下第一等事;徼幸以就功名,祸福全听諸人,非保身之道也。故鍾巒漂泊所至,试其士之秀者,前率见上;波涛樯橹之间,襕衫巾服,拜起秩秩。至舟山,益無所事事,退居补陀。舟山告急,鍾巒曰:吾从亡之臣,当死行在。乃渡海入城。城陷,過别張肯堂,归而自缢。年七十有六。鍾巒嘗謂往𣚘曰:李应升,吾受业之门人也。请诛逆阉不得而死。吾爲詩哭之。吳福之,吾子也。建义而死,吾爲詩哭之。钱肃乐,吾分房之门人也。从亡而死,吾爲詩哭之。吾無愧于三子已矣。
李向中号立斋,楚之鍾祥人也。崇祯庚辰进士,知长兴县。入爲兵部职方司主事,进尚宝司卿,避地福安。上入闽,召巡抚福宁。城破走,从亡至浙,升兵部尚书。行朝諸臣,寄命舟楫者,日炙风饕,面目黧黑,独向中修饰如故。時父死舟山,向中居忧城外。城陷,虏执向中欲降之,不可;衰绖翔武其营,虏杀之。
朱永佑号聞玄,昆山人也。甲戌进士,吏部主事。虏南下,避入浙东,依平海将军周鹤芝爲监军。周鹤芝取海口。海口陷,复至舟山,上以爲吏部侍郎。虏执永佑,欲剃发活之。永佑曰:吾发可剃,何俟今日?虏砍其胁,死。仆负尸出城,流血沾服。仆哭曰:主生前好洁,今岂無知耶?血遂止。
郑遵俭,绍兴人,义兴侯之从弟也。
董志宁,鄞县人。
朱養時,江阴人也。爲人慷慨,尚與𣚘争御史王翊事。台州虏守道耿应衡遣奸细入舟山,托于日者,謂灾星见,上之禄命尽矣。定西侯張名振信之,使禳。上择日行香,養時上疏争之。名振不以爲然,養時怒曰:使虏聞之,謂行朝無一人矣。舟山陷。自缢。
林瑛,字玉之,闽人也。同母、妻、婿、女五人航海。上入浙,婿随郑彩;瑛至健跳所,而母又死,贫甚。妻陈氏及女,爲人纫箴以食。已而女又死。虏入舟山,瑛與陈氏分梁缢。陈氏腕弱不得死。瑛使其童子嗷嗷助之,陈氏挥之曰:吾守妇道三十年,垂绝而死男子之手乎?卒自力而死。
江用楫,苏州人。
董玄,字天孙,会稽人。赋绝命詩自缢。
李开国,余姚临山卫人。
朱万年,字虎拜,闽人也。與吳鍾巒同死。
顾珍、顾宗尧,皆长洲人。
苏兆人,字黄侯,苏州人也;大学士張肯堂之客。城陷,謂肯堂曰:黄泉之路,请以兆人爲道。绝命词云:保发严胡夏,扶明一死生。孤忠惟是许,义重此身轻。自尽于雪交亭。雪交亭者,肯堂读书之所,有梅一、梨一,故称之雪交云。兆人死,肯堂酹之,而后自裁。
劉世勋,南直人。黄斌卿之在舟山,世勋即以安洋将军守之,守甚力。城陷,自刎。虏相謂曰:吾兵南下以来,所不易拔者,江阴、泾县合舟山而三耳。隆武皇帝嘗聞江阴、泾县之以守见屠也,叹曰:吾家子孙遇江阴、泾县三尺之童子,亦当哀而敬之。
張名扬,定西侯名振之弟也。名振之扈上,以名扬居守。城陷,母范氏以下数十人阖门自焚。
戴仲明,宁波人,抱高皇帝主投火死。
王朝相、劉朝,皆北直人也。奉上妃陈氏、贵嫔張氏、义阳王妃杜氏入井中,以巨石覆之;朝相與朝皆自刎其侧。当宫眷未入井之時,阖门放火;虏将灭火,而有校尉七人者,登屋極注矢向虏,虏不敢动。相朝盖井既毕,七人挟弓矢投火中。
顾明楫,顺天人,張名振之客也。
林世英,闽人。自闽入浙,上书遇难,自缢。
跋
右海外恸哭记,据书前引譔人名𣚘(音义列子周穆王篇:右骖赤骥而左白𣚘,八骏之一)不具姓,相传爲黄太冲先生托名之作。全祖望譔先生神道碑铭,胪列所着,有海外恸哭记一卷,盖必有所据矣。碑称先生己丑聞监国在海上,乃與都御史方端士赴之。又全氏书先生所着行朝录后云:先生从亡,累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按记云:己丑七月壬戌,上次建跳所。壬午,分使使山寨授官。河南道监察御史□□□奏曰:(元写本见先生姓名作□□□,今印本悉填姓名)臣观諸营长,文則自称都御史、侍郎,武則自称将军、都督,唯王翊不自張大云云。同日上命□□□爲左副都御史,辞不受。凡作□□□,即先生姓名(行朝录书后云,录中凡书某,皆先生所自纪。记中之□□□,亦犹录中之某也)。当是甫抵行在,即有左副都御史之命。其辞官之年,即从亡之年。碑称先生以柯公夏卿、孙公嘉绩等交荐,由职方改监察御史;而分道河南,則见于记,可补碑文之阙。其奏荐王翊之言,則碑亦载之,與记政合。行朝录书后云:累官左副都御史,而不知其未嘗受命也。记前引云,舟山以后,𣚘所未详。按碑云:公从亡,太夫人居故里,中朝诏下胜国遗臣不顺命者,录其家口。公聞之,叹曰:主上仗我,我不忍去;今方寸乱矣。乃陈情监国,得请变姓名,间行归家;事在辛卯八月已前(碑云公既失兵,日與尚书吳公鍾巒坐舟中,正襟讲学,下即接叙告归事。吳公于辛卯八月殉舟山之难,先生临行犹與吳公周旋,則行期必在辛卯八月已前)。记云:辛卯八月丁巳,上发舟山。是书之作,当在间行归家后。其所謂𣚘,疑即当時所变之名。宜舟山已后,事弗详也。碑又云:是年(先生归家之年)监国由建跳至翁洲,复召公副冯公京第乞师日本;抵长琦,不得请。据记丁亥六月,安昌王與御史冯京第乞师日本;下云至长旗岛。日本新遭外国之侮(因杀欧罗巴行教者),外国人至,一切不听登陆。其時监国犹次中左所,丁、辛相距五年,此事何得在辛卯八月已后?且是冯京第副安昌王,何得云先生副冯京第?不知全氏何据而云然。尤可据记纠碑之缪。唯此记碻爲太冲所作,則亦可据碑以决之。当時事实,隐显同异之间,以记與碑互证,皆有草蛇灰线可寻之迹。
窃謂后儒称述,总不如自记爲尤可信也。有清方隆盛時,忌讳甚深,文网尤密。凡残明掌故之书,得以流传至今,宁非羍事!孴而锲之,庸可缓乎?
上元甲寅季春月,山阴吳隐石灊跋。
又按碑云:張国柱之浮海至也,諸营大震,廷议欲封以伯。公言于孙公嘉绩曰:如此則益横矣。何以待后!请署爲将军。从之。以记考之,此事在丙戌(监国元年)八月丙子。记所述𣚘之言,即碑所纪太冲先生之言,則爲𣚘先生之变名,無疑谊矣。遯盦再识。
●附录一
思旧录
赣州失事纪(行朝录之二)
绍武争立纪(行朝录之三)
舟山兴废(行朝录之五)
日本乞师纪(行朝录之六)
四明山寨纪(行朝录之七)
沙定洲之乱(行朝录之九)
。思旧录
劉先生讳宗周,字起东,学者称爲念台先生。其学体认辛苦,無所不历。故先儒之敝,洞若观火。立朝危言危行,仕至左都御史。先生于余有罔極之恩。余邑多逆党,败而归家,其气势不少减。邑人从而化之,故于葬地、祠屋,皆出而阻挠。其時吾邑有沉国模、管忠圣、史孝咸,爲密云悟幅巾弟子,皆以学鸣;每至越中讲席,其议论多袒党逆之人。先生正色以格之。謂当事曰:不佞白安先生之未亡友也。苟有相啮者,请以螳臂当之矣。戊辰冬,先生来吊,褰帏以袖拂其棺尘。恸哭而去。先生與陶石梁讲学,石梁之弟子授受皆禅,且流而爲因果。先生以意非心之所发,則無不起而争之。余于是邀一時知名之士数十余人执贽先生门下,而此数十余人者,又皆文章之士,阔遠于学,故能知先生之学者鲜矣。先生诲余雖勤,余顽钝终無所得。今稍有所知,則自遗书摸索中也。乙酉六月□日,先生勺水不进者已二十日。道上行人断绝,余徒步二百余里至先生之家,而先生以降城避至村中杨塴,余遂翻峣门山支径入杨塴.先生卧匡床,手挥羽扇,余不敢哭,泪痕承睫,自序其来。先生不应,但颔之而已。時大兵将渡,人心惶惑,余亦不能久侍,复徒步而返,至今思之痛绝也。
文震孟,号湛持。公之入相也,天下以之望治,爲温体仁所排而罢。庚午岁,余自南都试回,遇公于京口,遂下公舟,以落卷呈公。公见余后场,嗟赏久之;謂后日当以古文鸣世,一時得失,不足计也。坐舟中竟日,珍重而别。
何栋如,字天玉。两入诏狱,初以税事、后以辽事。住南都之乌龙潭,着周易,于君子、小人消长之际,三致意焉。爲木牌蓬屋,上下于潭中。先生故與冯应京先生讲学,遇其寿日亦用优人。謂余曰:余不似念台先生担板子,勿讶也。先生雖困苦之后,不忘用世。一日暑甚,先生笑曰:如此酷暑,即以本兵起,我亦不赴也。
陈继儒,字仲醇,华亭人,以諸生有盛名。上自缙绅大夫,下至工贾倡优,经其题品,便声价重于一時。故书画器皿,多假其名以行世。岁戊辰,余入京颂冤,遇之于西湖。画船三只,一顿幞被、一见宾客、一载门生故友,见之者云集。陶不退(埏)謂先生曰:先生来此近十日,山光水影,当领略遍矣。先生笑曰:迎送不休,数日来只看得一条跳板。余時寓太平里小巷,先生答拜,乘一小轿,门生徒步随其后。天寒涕出,蓝田叔(瑛)即以袍袖拭之。余出颂冤疏,先生从座上随筆改定。己巳秋,余至云间。先生城外有两精舍,一顽仙庐、一来仪堂,相距里许。余见之于来仪堂。侵晨,来见先生者,河下泊舶数里。先生栉沐毕,次第见之。午设十余席,以款相知者。饭后即书扇,亦不下数十柄,皆先生近詩。书余扇爲吊熊襄愍詩:男儿万里欲封侯,岂料君行万里头。家信不传黄耳犬,辽人都唱白浮鸠。一腔热血终难化,七尺残骸莫敢收。多少门生兼故吏,孤坟何处插松楸。余留信宿而别。明年书来,歉不曾過吊云:岂無田僮一束刍,彼磨镜者何人哉?许爲先忠端公作传,寄于宋氏;后见宋子建集,有先忠端公传,不知即先生之文否?而以列之宋集,何也?
史盘,字叔考,徐文长之门人。其书画刻画文长,即文长亦不能辨其非己作也。长于填词,如兼钗、合纱、金丸、梦磊諸院本,皆盛行于世。余十四岁時,于黄泥桥諸氏园中见之;须鬓皓然,年盖九十余矣。
范景文,号质公,吳桥人。东阁大学士。甲申之变,投龙泉巷古井。公仪观甚伟,好自标致。在吏部考功時,逆奄以先忠端公八人姓名致公。公曰:此八司马故事也。某岂奸党之鹰鹯乎?投板而归。其爲南大司马,颇留心于著述。劉振之之识大编、茅元仪之武备志,皆公所指授也。然其人皆非作手,猥杂不足观,而公之虚怀下士,末世所仅见耳。余谒公,余出其书画,赏玩终日;有宋刻争坐位帖,神宗赐奄人以抵俸者,公欲钩勒重刻。公有家乐,每饭則出以侑酒。风流文采,照映一時。由是知节义一途,非拘谨小儒所能尽也。
倪元璐,字玉汝,上虞人。户、礼两部尚书。甲申之变,自磬而死;遗命大行殓后,方可收吾尸。初爲庶告士,虞邑有二人,当出其一,其人欲攻先生出之;先忠端公倡言倪之人望,非词林不可,乃止。逆奄败后,其党杨维垣等反面攻奄,以爲卷土重来之计。先生分别邪正,手障狂澜,维垣等爲之折角。又请毁要典以爲魏氏之私书;孙之獬抱要典而哭于朝,不能夺也。未几而许重熙之五陵注略出其中,有碍于诚意伯劉孔昭之祖父;時先生爲司成,孔昭嘱毁其板,先生不听。孔昭遂以出妇讦先生去位。癸未,始召用。先生颇事园亭,以方、程墨调朱砂涂塈墙壁门窗。门生鲁元宠爲徽州推官,多藏墨,先生索之;间数日,又索。元宠曰:先生染翰雖多,亦不应如是之速。既而知之,以爲吾所奉先生者皆名品,不亦可惜乎!先生导余登三层楼,正对秦望;其两旁种竹数千竿,磨戛有声。先生笑謂余曰:竹固水产也。今托根百尺之上,子以爲如何?先生殉节以后,余再過之,其地已爲瓦砾矣。此亦通人之蔽也。
附静志居詩话:倪尚书晚筑室于绍兴府城南隅,窗槛法式,皆手自绘画,巧匠见之束手。既成,始叹其精工。時方患目疾,取程君房、方于鲁所制墨涂壁,默坐其中。堂东飞阁三层,扁曰衣云。凭阑,則万壑千岩皆在舄一。适石斋黄公至越,施以锦帷,張灯四照。黄公不怡,謂国步多艰,吾辈不宜宴乐。尚书笑曰:会與公诀尔。既北行,遂殉寇难。
金铉,字伯玉,车驾司主事。每巡城,過御河,辄流连不能去;嘗以语其弟。大行变聞,竟投御河而死。公居城之陋巷,余常過之,杯酒脱粟,萧然如寒士,谈咏竟日。
施邦曜,字尔韬,余姚人。以左副都御史守城。城破,贼充塞街道,不可返寓。公望门自缢,居人恐贻累,拒之。于是以砒霜投烧酒而饮,九窍血裂死。公爲通政時,黄石斋先生下狱,諸生涂仲吉上书颂之。公批:只可存此一段议论,不爲封进。仲吉劾公阻言路,公缴原疏;上见其批,大怒,闲住回籍。逾年,再召爲南通政使。出京三日,遣中使召还。上曰:南京無事,留此爲朕干些要务。迁爲副院。辛巳之冬,葬我外舅叶六桐先生;公题主,余祀后土。公言天下将危,吾辈不知税驾何所。癸未,太夫人五十寿诞;公将赴召,爲文以祝云:余友黄太冲,蕺山之高第弟子也。每過余谈学,知余所评阳明文集,有所未尽。公之虚怀乐善如此。公一子,夭;其疏族欲窜继,余爲议立其弟之子以后公。
祁彪佳,字虎子,山阴人。其爲苏松巡按,悉取打行火囤之流,杖杀之;列郡肃然。南渡,复巡抚苏松。乙酉,大兵将渡,公出居寓园,夜半,自沈于水。余嘗與冯留仙、邺仙访之于梅市,入公书室;朱红小榻数十張,顿放书籍,每本皆有牙签,风過铿然。公知余好书,以爲佳否?余曰:此等书皆阊门市肆所有,腰缠数百金,便可一時暴富。唯夷度先生(公之父)所积,真希世之宝也。二冯别去,留余夜深而散。
巩永固,字洪图,大兴人;尚光宗女乐安公主。城破,阖门自焚死。公貌如书生,喜结交文士。壬午,僧达聞说戒,余與公同坐斋堂,议论相契,由是来往。
方震孺,字孩未,寿州人。巡按辽东,下诏狱。其出狱谢恩一疏,读之绝痛。辛巳,公在南都,余往还久之。以謂余文有师法,不落世谛。時饮六安茶,香色俱佳。因曰:此乃真六安;彼暴烈日中者烹之,其色如卤,只堪屠沽饮耳。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方公万历癸丑进士,官至广西巡抚,乙酉年卒。天启乙丑,逆奄兴大狱,募参公者赏。京堂郭兴治应募,论公河西赃;矫诏逮问。公自謂我與杨、左同被锻炼,一時
下狱者共十七人,今仅得两人在。白骨再肉、华表重归,若再作宦,海泊没之,想便是冥顽男子。两人,公與惠世扬也。
魏学濂,字子一;癸未庶吉士,忠节公之次子。颂冤阙下,奄党阮大铖犹把持残局;子一刺血上书,始丽于法。闯贼破城,子一與孙奇逢相约,欲以贼攻贼;久之不至,故其死独后。子一多艺,能爲古文,字工章草,画有元人筆法。学兵法于王君重、学律吕于薄子珏,一時名骤起,而忌之者亦众。以其后死也,谤者纷然。余以同难兄弟,過相规、善相劝,盖不异同胞也。
周延祚,字长生,吳江忠毅公之长子。戊辰,余年十九,出学入京师,于世故茫然。時李实、李永贞、劉若愚、许显纯、崔应元、曹钦程皆逮到入狱,会审对簿。长生练达,凡事左提右挈;因以长锥锥彼仇人,血流被体。狱卒颜咨、叶文仲諸公,皆被其毒手。余與长生,登時捶死。己卯,余至其家。壬午,與之同试北场。乙巳,余馆石门,意欲扁舟话旧而不果行,仅以长笺致之,长生未答而逝。
李孙之,字肤公,江阴忠毅公之子。好读书,钱东涧嘗謂江阴季氏家多残本。甲申秋,余见之于南都。甲辰,至其家,访之不遇。肤公無子,然所着三朝野记,足以传矣。肤公之舅蔡士顺纂傃庵野抄、同時尚论录,留心当世人也。亦因肤公见之。
周茂兰,字子佩。爲人谨守忠介公规矩,不失尺寸;好二氏之学。济洞之争、天童三峰之讼,子佩于其中爲调人。余试南都,每相款接。甲辰,至其家。癸亥,子佩年七十九矣;千里来拜先忠端公之墓,登山如履平地。乙丑,余至姑苏,子佩在僧舍,法东坡坐道堂四十九日,厚自養炼。因破关出见。其所着参同契,颇有心得;而汪钝翁但以神仙忠孝陈言序之,失其旨矣。
徐石麒,字宝摩,嘉兴人。官至吏部尚书,殉节危城。先忠端公在狱,公纳橐饘,募金抵诬赃,以此去官。公爲司寇,崇祯末陈新甲、劉元斌、王裕民、張若麒諸大狱,無不自公手定。丁卯,渡江来吊,登堂拜母。公知余家赤贫,凡可以周急者,無所不至。余读书泛滥,公训之曰:学不可杂,杂則無成。毋亦将兵、农、礼、乐以至天時、地利、人情、物理,凡可以佐庙谟、裨掌故者,随其性之所近,并当一路,以爲用世張本。此犹苏子瞻教秦太虚多着实用之书之意也。今老而無所见长,深愧其言。
朱天麟,字震青,昆山人。崇祯時,爲翰林编修。改革之后,间关而死。先生好深湛之思,極之至于恍惚。故所着易鼎三然,無有不河汉其言。先忠端公之难,最先渡江而来者,先生也。先生司理饶州,余寄詩一卷,先生即爲之延誉,令名手序之。壬午,在都中,余遇先生。先生谈学,牵连不断,余忽忽座中睡去,亦不怪也。
沉寿民,字眉生,宣城人,移寓南京。余十七岁遭难,往来都中、邑中,党逆者陵侮孤儿,墓讼、祠讼纷纭不已;無暇更理经生之业,不读书者五年矣。庚午,至南京,邂逅眉生,爲之开导理路,谆谆讲习,遂入场屋。癸酉,访我于黄竹,不遇而去。至武林,與余同寓孤山,詩酒流连月余。戊寅,余访眉生于宛陵;而眉生以保举入京,余信宿其家。地名红林,去城半舍。阮大铖党祸起,眉生变姓名至金华,不相聞问。然余逢急难,必梦投眉生之家,痛哭而醒。戊戌,邹文江来,始得眉生消息,已返家园;作詩寄之。甲辰五月,遇文江于姑苏,约其共访眉生;而文江失约,予亦怅然而止。庚戌,得眉生手书,余詩所謂「春尽来书岁暮收。从前犹胜竟沉浮」是也。乙卯,有客自长洲来,接眉生书云:知己之难久矣。梨洲先生之于弟,與弟之于梨洲先生,今世纔一见耳。世路羊肠,局天蹐地,不敢踰咫尺。先生悉此情哉!初意道驾西来,不腆敬亭,愿撰杖履。自此陟黄鹤、渡渐江、下严濑,买舟而东,拜吾太夫人堂下,日复一日,好音不续。此志渐颓,眼中之人老矣;而弟尤甚,奈之何哉!道旨媿未親承,然于諸時贤传诵,颇窥什一。古今生知惟尧、学知惟舜,大禹口口说艰说难,殆困知也。旨哉言乎,佩服!佩服!书筒上书,四月二十日濑江寄。而眉生之卒,在五月三日,相去仅十有二日,則此书是绝筆也。以数千里之遥,顾诀别不爽時刻,岂非冥契乎!
沉寿国,字治先,眉生弟也。庚午,同试南都。一日,月明如昼,余與治先過文德桥,叩周元亮之门,同访崔昭,饮至夜半而散。戊寅,余至宛陵,宿于市肆。明日,欲抵安庆,治先知之,来肆中,将余幞被强搬去;拉余同入城,則麻孟璇、梅朗三、徐律時(忘其字)、颜庭生十余人,已角巾葛袍,出迎于路矣。遂寓徐干岳(律時父)之家,款留近十日。将行,出宿治先家。余卧后,治先发吾拜匣,空無所有,以五十金置其中,锁如故。迟明,余始知之。謂治先曰:此子会银也。凡人窘則举会(其壁上有会单)奈何以饷余乎?治先曰:子途中不比吾家中也。未几,宣令余赓之致馈;余曰:子可無虑矣。治先始已。以肩舆送至池洲,又寓书青阳吳空之鍾馈金。其交情如此。
沉士柱,字昆铜,芜湖人。读书明敏,下筆千言。癸酉、甲戌来西湖,寓楼外楼,武林名士毕集,湖舫爲之增价。薄暮,與余听丝竹管弦,所在掉小舟尾之。改革之际,累书招余,余未之赴。终以李大生一案受祸,昆铜收禁南都之大内,一年有余,有前后宫词二十四首。余选数首记于此。前词云:三百年恩总未酬,宸居何意卧羁囚!先皇制就琉璃瓦,还與孤臣作枕头。落日昭阳半照灰,寒鸦犹带影飞来;上林無树堪留宿,唤醒羁人梦一回(古木俱已斫尽)。熏风只有五弦挥,彤管朝朝傍衮衣;便殿只今图史废,歌莺舞蝶不轻飞。后词云:赵瑟秦筝入选频,一年歌舞号长春;烟花金粉销沉尽,肠断南冠梦里人。方传内药宰臣贤,親制蟾酥御苑前;剩得鼓吹鸣聒耳,蛙声又在曲池边。征马长江四面围,親将骑射悦宫妃;那堪回首圜扉泣,落得倾城带笑归(国亡后,故妃存者俱出嫁)。鹦鹉金笼唤御名,贵妃親教调郎情;只今苦雨凄风夜,却听鸺鹠四五声。移得豪家洛牡丹,幸姬争戴折花残;沉香亭北多烽火,系马谁怜旧倚栏。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昆铜先生與先君子交最厚,留都防乱揭首顾子方杲,次先君子,次左硕人国柱,左子直棅,沉眉生寿民,次即先生也。
周镳,字仲驭,金坛人。庚午,南中爲大会,仲驭招余入社。已东渡钱塘,见劉夫子;入甬,见百岁老人劉念庭,返棹访余。與沈眉生读书茅山,务王佐之学。阮大铖招摇丰芑,以新声高会,网罗天下之士,人不知其爲奄儿也。仲驭草南都防乱揭,以顾杲爲揭首,列名士百余人。大铖窘甚,于是,與仲驭爲贸首之仇矣。己卯,余入试南中,中途病疟;過句容,至仲驭家,谈至夜分,而疟不发。壬午,北上,又晤仲驭。言阳羡之出山,大铖哀求于东林諸君子云:所不改心以相事者,有如兹水。吳中諸君子颇欲宽之,但未知南中议论何如耳。因邀仲驭至虎邱,语以假借之意。仲驭毅然不可,阳羡亦不敢犯正议。以此复大铖。大铖涕泪交下,愿以其化身马士英代。已大铖得志,必欲杀仲驭。然無隙可乘,不得不借介生从贼之名,以及仲驭。初,仲驭與介生,以门人相高一邑,遂成朋党。两家之门人相见,則睚眦相向。仲驭之门人,以徐泽商爲魁,聞李贼劝进之文有「比尧舜而多武功、方汤武而無惭德」,扬言出自介生之手。马士英竟以入告,大铖遂以大义灭親,逮仲驭入狱,勒令自尽。泽商意欲杀介生,而反以害其师;大铖意在杀仲驭,而借名杀介生。仲驭在狱,余欲入视之,而稽察甚严,徒以声相聞而已。负此良友,痛哉!
韩上桂,字孟郁,番禺人。以南京国子监丞,左迁照磨。庚午,余奉祖母太夫人在经历官舍,與之爲邻。有梧桐一株,盖一亩;余读书梧桐之东、孟郁读书梧桐之西,但隔一墙耳。孟郁始授余詩法,遂引入社。孟郁寻移居,集南中詩人,赋新秋七夕詩,余得秋字,詩成,爲改数字。孟郁赠余詩極多,失去可惜。孟郁豪爽不羁,其在五羊,伶人习其填词;会名士呈技,珠钗翠钿挂满台端,观者一赞,則伶人摘之而去。在旧院演所作相如记,女优傅灵修爲文君取酒一折,便赉百金。好谈兵略,郁郁無所试而卒。钱东涧曰:孟郁爲詩赋,多倚待急就。方與人纵谈大噱,呼号饮博,探题次韵,纸上飒飒然,如蚕之食叶;俄而筆腾墨饱,斐然可观。
林云凤,字若抚,长洲人;词人之耆旧也。是時南中词人汪遗民(逸)有鍾伯敬批评集,張隆甫有朱(之蕃)張唱和集,闵士行(景贤)有快书,皆與余往还;而若抚最親,赠余詩亦最多。吳子遠(道凝)、周元亮(亮工)與余同庚,若抚因作詩,有「谁家得种三株树、老我如登群玉峰」,流传詩社。其后出处殊途,元亮犹写此詩以见寄。若抚寓报恩寺,余與之登塔九重及游城南七十二寺,皆有詩唱和。
陈元素,字古白。余時作詩,颇喜李长吉。古白一见即切戒之;亦云益友。
韩如璜,字姬命,广之博罗人。好古文,有皇明文兹之选。癸酉,序余制义。南中詩会,無有不赴。李小湾爲南宗伯,故姬命久留南中,所着古文,自号爲小韩文。
麻三衡,字孟璇。余交之于南中,书简往来,無有间岁,必以古墨侑简。赠余多古詩。后死难。临刑赋詩:誓存千丈发,笑看百年头。
林古度,字茂之,闽人。住南京,萧然陋巷,车马盈门。其先人曾被廷杖,余赠詩有:痛君旧恨犹然积,而我新冤那得平!茂之读之,流涕。
梁稷,字非馨,南海人。庚午,何匪莪选皇明文征,非馨主其事。辛巳,余复遇之于南中,游江湖间,尚未归南海也。
何乔遠,字匪莪,闽人。爲南司空,四方名士多归之。九日,大会于凤皇台,分韵赋詩。所着有万历集,固一代之作手也。钱东涧以其所纂国史,命名名山藏訾之。此盖不敢以私史窜国史,何可非也!
何楷,字符子,闽人。着五经解诂。余入其书室,方爲周易解诂。收罗甚博,百年以来,穷经之士,黄石斋、郝楚望及公而三耳。唐王時,公以左都御史叱郑芝龙于殿上,致政而归,芝龙使人戕其耳于途中。
吳应箕,字次尾,贵池人。复社国表四集,爲其所选,故声价愈高。嘗于西湖舟中,赞房书罗炌之文,次日杭人無不买之;坊人应手不给,实時重刻。其爲人所重如此。次尾亦好收书,然未经考索,书贾多欺之;次尾不知也。辛巳,與冯跻仲同入大学,相得益彰。一日,礼部陶英人邀饮,次尾袖出一纸,欲拘顾媚。余引烛烧之,亦一笑而罢。改革之际,起兵山中,未几而败。
劉城,字伯宗,贵池人。爲人平易,無次尾之锋铓。雖挂名防乱揭,阮大铖亦不忌之。戊寅,余信宿其家;四壁图书,不媿名士也。
钱禧,字吉士,苏州人。每刻社稿,必遣使至余家。余知其崇尚先辈,不以平日之文应;拈题别作数首,吉士嗟赏。
吳馡,字众香,住城南委巷。举時文社于天界寺,集者近百人;拈题二首,未午而罢,设饮于寺之丹墀。刻孙樵、皇甫湜文行世。余别众香詩,有「一榻藏书君寂寞,半年旅邸我胡涂」句。
張自烈,字尔公,江右人。举国门广社,而社中與余尤密者,宣城梅朗三、宜兴陈定生、广陵冒辟疆、商邱侯朝宗、無锡顾子方、桐城方密之及尔公,無日不相征逐也。朝宗侑酒,必以红裙。余謂尔公曰:朝宗之大人方在狱,岂宜有此!尔公曰:朝宗素性不耐寂寞。余曰:夫人不耐寂寞,則亦何所不至。吾辈不言,终爲损友。尔公以爲然。尔公选文辩,多驳艾千子定待。千子大怒,亦肆訾嗷。余以爲此场屋气习耳。以制义一途爲圣学之要則,千子之作俑也。其所言極至,以欧、曾之筆墨,诠程、朱之名理。夫程、朱之名理,必力行自得而后发之爲言;勃窣理窟,亦不過习讲章之肤说,尘饭土羹,焉有名理?欧、曾之筆墨,象心变化;今以八股束其波澜,承前吊后,焉有文章?無乃罔人昧己之论乎!其间先辈如杨复所等间有发明其心得,千子批驳不遗余力。近溪复所之学,千子何曾梦见?即欧、曾之文章,千子但模仿其一、二转折,以爲欧、曾在是。岂知其爲折杨皇荂也。千子無论后来面墙之徒,读其批尾,妄謂理学文章,尽归于艾。于是猖狂妄诞,遂骂象山、骂阳明,不知天之高、地之遠,遂化爲時文批尾之世界。
梅朗中,字朗三,宣城人。世以詩名,前有圣俞、后有禹金;而朗三行住坐卧,無不以詩爲事。禹金有文纪,自汉至隋;朗三纂赋纪以补之。冯汝言辑汉魏六朝詩纪,朗三搜其遗者逸句断章,亦二大帙。戊寅,余登其家三层楼,禹金读书之所也;古木苍然,下临古冢。发其藏书,朗三以陈旅集赠我。辛巳,在南中,與共晨夕者数月,宿观音阁。夜半鸟声聒耳,朗三推余起听曰:此非喧鸟覆春洲乎?如此詩境,岂忍睡去!薄暮,出步燕子矶,看渔舟集岸,斜阳挂网,别一境界。有言某家多古画,余與朗三往观,二更而返;月明如昼,复上酒楼沽饮。遇崔昭病卧楼上,就其榻访之。
赵初浣,字雪度,泾县人。癸酉,偕一僧来湖上。吳次尾每于广座,议论锋起,即琐屑之争,亦不让人。雪度曰:焉有名士而终日妄言者乎?其后死于围城。
金浑,字宜苏,吳县人。先忠端公之难,最先至吾家痛哭而去。知英德县,亦死于难,無有表章之者。
張溥,字天如,太仓人。戊辰,相遇于京师。庚午,同试南都。爲会于秦淮舟中,皆一時同年:杨维斗、陈卧子、彭燕又、吳骏公、万年少、蒋楚珍、吳来之(尚有数人忘之)。其以下第與者,沉眉生、沉治先及余三人而已;余宿于天如之寓。甲戌,余與冯研祥同至太仓。值端午,天如宴于舟中,以观竞渡;遠方来执贽者纷然。天如好读书,天姿明敏,聞某家有藏书,夜與余提灯而往观之。其在翰苑,声价日高,奉之者等于游夏,门無益友。天如亦自恃其才,下筆丰艳,遂無苦功入细。嘗以泥金扇面,信筆书稿;故所成就不能遠到,爲可惜也。
張采,字受先。其文质朴,過于天如。余亦遇之于京师。甲戌,亦在其家往还;意气慷慨,不尽其才而止。
杨廷枢,字维斗。丙寅,捶死校尉、焚驾帖,维斗與焉;仅而得免。戊寅,刻先忠端公詩集;维斗過余,见之,遂请爲序。后死难。
陈子龙,字卧子,华亭人。爲绍兴推官,撰先忠端公祠堂碑铭。余邑有疑狱,余一言卧子,遂出死罪二。其相信如此。吳胜兆之狱,卧子望门投止,牵连甚众,人以比之張俭焉。卧子少年之文,恃才纵横。艾千子與之论文,極口鄙薄,以爲少年不学,不宜與老学论辩,自取败缺。海内文章家,無不右千子。以余观之,千子徒有其议论。其摹仿欧、曾,摹仿王、李者,亦唯之與阿。卧子晚亦趋于平淡,未嘗屑屑于摹仿之间,未必爲千子之所及也。
陈贞慧,字定生,阳羡人。国门广业之社,定生與次尾主之,周旋数月。姚太夫人六十之诞,少保(于廷)、定生父子皆有詩。
黄居中,字明立,居金陵之芦■〈艹废〉巷。庚午,何匪莪举詩社,余與明立無会不與。辛巳,明立七旬,余以宗人共坐一席。明立千顷斋藏书甚富,余至金陵,必借读之。
方以智,字密之,桐城人;明敏多艺,吳子遠之甥也。己卯,余病疟,子遠拜求茅山道士,得药一丸致余。余知其爲绝疟丹也。念朋友之真切,不忍虚其来意,些少服之,而委顿异常。密之爲我切脉,其尺脉去关下一尺取之,亦好奇之過也。壬午,在京师,言河洛之数,另出新意。后削发爲僧,法名無可。
金光辰,字天枢,合肥人。余至北京,寓万驸马之园,在城之極西。公時爲佥院,相去几二十里,特来相访。谥典久稽,余欲上疏催之。以稿呈公,公即袖之而去;其写本及投通政司,皆不烦余也。公弟光房,字天驷;当己卯,余试南都,方病疟,天驷以其天界寺私室寓余。
朱荃宰,字咸一。在留都,爲斗墨之戏,皆方正、邵格之、罗小华名品;方、程以下,不论也。知武康县,代者左硕人讦之。徐虞求先生致书于余,往武康爲解。時咸一方病,與韩道士讲坐功;及余武康返,而咸一已死。韩道士者,住重阳观,一饭能尽斗米,闭户或一月不食。至庚寅犹在,重阳王尔禄拜之爲师,不知所往。
陈元龄,字宗九,闽人。余遇于金陵。着思问初编。其壬遁之学,得之于吾乡周云渊;惜其時未及受之也。
顾杲,字子方,泾阳先生之孙。南都防乱揭,子方爲首。阮大铖得志,以徐署丞疏逮子方及余。時邹虎臣爲掌院,與子方有姻连,故迟其驾帖。福王出走,遂已。后死难。
陈宏绪,字士业,江右人。在南都,與余访求藏书之家。庚子,余遇其舅氏于舟中,寓书士业;答言吾非故吾,若有惭德,何也?
万時华,字茂先,江右人。南宗伯李小湾出谘访谥册,皆拟谥于上。先忠端公之谥,茂先所拟也。
朱大典,字未孩。余十四岁時,随先公至李皇親园看牡丹,公方较射园中,得一见之。其后守金华,死最烈。有金無炼者,屠城之日,無炼知必死,立于庙门。屠者入庙三四番,在庙内者皆死;从無炼身旁往返,皆不见之,幸而得生。其弟,則受屠。先是,其弟嘗于南镇求梦,神令其伸掌,书一「古」字于上,不能解。至是城外穴地,十人同埋一坎,方知古字之爲十口也。
钱士升,字御冷,嘉善人。己巳,余至其家,求墓文;公出一册,问东浙士大夫贤否?即书其上。此時已爲入相張本。
李清,字心水,泰州人,爲宁波推官。不甚知余,久之而相契。先公同难之谥典,正当邪氛炽日,忽然并下,則公之力也。癸丑,余寓书泰州,公答云:弟家居近三十载,行年七十三矣。旧時知识,零落山邱;忽一羽从空而下,启而视之,則先生大札也,且惊、且喜。已聞太夫人寿跻八旬,益叹爲先老先生忠义之报,而大札到日,屈指即太夫人华诞,此亦一奇也。小刻数种奉上,亦令使先生知不肖三十载内,唯矻矻一卷书以消兹长日耳。
張国维,号玉笥,东阳人;官至大司马。余更深见之论事;送余下舟,声如洪鍾。寻死国难。
張鼐,字侗初,松江人。己巳,余见之于其家。時先生已病革,卧一坑上,以隐囊靠背而坐;謂余气清,他年遠到,勿忘老夫之言也。
黄端伯,字符公,江右人。爲宁波司理,调杭州。余登其舟,自丈亭谈至下坝;谘访民隐,出语直捷,無所回护。在杭州出堂,則士子與僧道环聚者数百人,一切以机锋行事。后死难甚烈。
徐汧,字九一,苏州人,死难。余于戊寅往还。
吳志遠,字子往,嘉善人。先生與高忠宪、归陶庵三人爲林下之游,俱以澹泊明志。甲戌,余会葬魏忠节先生,與劉夫子讲学,窃聞其绪言。
陈龙正,号几亭,嘉善人。甲戌,劉夫子题忠节之主,余同舟而归。几亭拜夫子于舟中,投书一卷。言天下之风气,操于绍兴;今之利病,無不操于书办。爲六部各衙门书办者,皆绍兴人;书办之父兄子弟,皆在绍兴。使爲郡县者,能化其父兄子弟,則在京之书办亦無不化矣。余览之曰,迂论。夫子曰,今之人谁肯迂者。余甚悔其失言。
彭期生,字观我,海盐人;亦拜夫子于舟中。后死赣州之难。丙辰,余過其家,夫人年八十外,犹在。
林增志,字可任,温州人。壬午,北京往还,后嗣法石奇,改名法幢。
陈函辉,字木叔,临海人。余初遇之严印持座上。庚辰,至其家。所居四面皆水,围以阑干,非舟不可登其堂。越中初立,木叔以少宗伯从事。其后死节。
劉同升,字孝則,江右人。癸未,来湖上。酒阑,與沉昆铜论荆溪,孝則颇右之,相争無已;余解之,方散。
苏桓,字武子,江右人。其寿吾母四十岁詩,仿风雅体爲之,甚美。
邓锡蕃,字云中,金坛人;嵊县知县。余弟司舆补弟子员,爲公所荐。余至嵊,馆余于寺,卧雪者数日。于是有「大雪封山城寂寞、老僧刺血字模糊」之句。
龚立本,字渊孟,常熟人。慷慨喜事。知崇德县;余入其署中,谈時局甚悉。
吳炳,号石渠。长于填词,所着有西园情邮、画中人、疗妒羹、绿牡丹,雖多剿袭,而不落俗。徐虞求先生甚不喜之;曰:五院本,乃石渠之五经也。以三司首领,摄余姚县事。先公谕祭,石渠董其事。后从亡而死。
徐枋,字昭法,九一先生之子。甲辰,余上灵岩,继起馆于天山堂。一時来会者,周子洁、文孙符、王双白,而昭法后来。余箧中有文数篇,昭法见之,嗟赏不已;以爲此真震川也。因相與论著述,欲以通鉴爲经、二十一史爲纬,重翻局面;亦未知其后曾拈动否也?其苦节,当世無两。谢绝往来,当道聞其名者,無从物色。馈遗,一介不受。半菽不饱,以糠粒继之。其画神品;苏州好事者哀其穷困,月爲一会,次第出银以买其画,以此度日而已。
汪沨,字魏美,武林人。改革后,不入城市,寄迹于僧寮、野店。丁酉,余同宿于孤山,赠余詩三首,余次韵和之。同上山顶葛仙祠,三宜迹至,爲设汤饼。已而山下待者奔来,言無处不寻和尚,有庵主轿十乘来。三宜曰:方欲與居士快谈,奈何以此俗事扰人?汝等宜即回之。余曰:不然,庵主来,必有香信;公宜下山受之以供我辈,不亦可乎?三宜笑依余言。己亥,笑鲁迎余及魏美至其庵中,夜月明甚,笑鲁以卧榻让我两人;止有一被,五更不胜其寒,魏美與余贴背相磨,少取暖气。明日,余上云居,至城门而别。
巢明盛,字端明,嘉禾人。鼎革,不离墓舍,种匏瓜用以制器,香炉、瓶盒之类款致精密,价等金玉;爲大匏赋以见志。乙巳,聞余馆语溪,破戒相访。夏彝仲有幸存录,言三案之事,得之山东張延登;是非刺谬,余作汰存录以正之。彝仲死节,存此录,使后人致议,爲不幸也。端明序汰存录,以爲彝仲亡后,他人假托其名爲之。使出自彝仲,則是非可信耳。癸丑,太夫人八旬,爲文以祝。寓书曰:侍慈帏于迟暮,振家学于后昆。白首穷愁,亦复何憾!
顾大韶,字仲弓,常熟人。其文纵横似国策。月旦不稍假借,邑人甚畏其口。余于己卯见之。其寻瞳使者说敬十八房文,于科举之敝,嘻笑甚于怒骂矣。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仲弓即大章,谥裕愍之弟;與裕愍孪生。
钱谦益,字牧斋,常熟人。主文章之坛坫者五十年,几與弇洲相上下。其叙事必兼议论,而恶夫剿袭;词章贵乎铺序,而贱夫凋巧:可謂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然有数病:阔大過于震川,而不能入情,一也。用六经之语,而不能穷经,二也。喜谈鬼神方外,而非事实,三也。所用词华,每每重出,不能谢华启秀,四也。往往以朝廷之安危、名士之陨亡,判不相涉,以爲由己之出处,五也。至使人以爲口实,掇拾爲正钱录,亦不以取之也。余数至常熟,初在拂水山庄,继在半野堂绛云楼下;后公與其子孙贻同居,余即任于其家。拂水時,只言韩、欧乃文章之六经也。见其架上八家之文,以作法分类,如直序、如议论、如单序一事、如提纲,而列目亦不過十余门。绛云楼藏书,余所欲见者無不有。公约余爲老年读书伴侣,任我太夫人菽水,無使分心。一夜余将睡,公提灯至榻前,袖七金赠余曰:此内人(即柳夫人)意也。盖恐余之不来耳。是年十月绛云楼毁,是余之無读书缘也。甲辰,余至,值公病革,一见即云以丧葬事相托。余未之答。公言顾盐台求文三篇,润筆千金,亦嘗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余欲稍迟,公不可。即导余入书室,反锁于外。三文,一顾云华封翁墓志、一云华詩序、一庄子注序。余急欲出外,二鼓而毕。公使人将余草誊作大字,枕上视之,叩首而谢。余将行,公特招余枕边云:惟兄知吾意,殁后文字,不托他人。寻呼孙贻,與聞斯言。其后孙贻别求于龚孝升,使余得免于是非,幸也。是時道士施亮生作法事,烧纸,惟九十二字不毁。公已八十有五,人言尚余五年,亦有言九十乃卒字之草也。未几,果卒。
聞启祥,字子将。余每至杭,舍馆未定,子将已见過矣。子将风流蕴藉,领袖读书社。
严调御,字印持;领袖读书社。忆與陈木叔饮其家,偶言宋之问詩「桃花红若绶」,只此一语。其無刻不忘富贵乃尔。
孙爽,字子度,崇德人。以其门士连染,受笞三十。子度不以爲意也。桑间败屋,图书精致,吟咏自如。庚寅,余自吳门返,访之;方欲與之剧谈,而陆丽京聞余至,强之入城。
卓人月,字珂月,杭之塘栖人;蚤有時名。丙子,余兄弟以应试寓涌金门黄家庄,珂月夜遇余,索酒與泽望棹舟湖中,笑声震动两岸,犬声如豹。
陆培,字鲲庭,杭人。與陈元倩交恶。元倩無乡里之行,武林出檄攻之。鲲庭寓书于余,欲东浙爲应。余告同社,于是绍兴王元趾爲首、宁波陆文虎爲首,皆出檄。元倩几無以自容,而以死节一洒之。
陆圻,字丽京,鲲庭之兄也。爲文长于俪体。乱時,避至东浙,馆于吾家。言当此兵戈载道,無不闭门听难;而宾客满座、盗贼不犯者,唯朱湛侯與黄氏两家耳。庚寅,同宿吳子虎家。夜半,推余醒,问旧事,击节起舞。余有怀旧詩:桑间隐迹怀孙爽,乐笼偷生忆陆圻;浙西人物真难得,屈指犹云某在斯。史祸之后,丽京以此詩奉还,云自贬三等,不宜当此,请改月旦。其后不知所终。人有见之黄鹤楼者,云已黄冠爲道士矣。
章止宸,字羽侯。从劉夫子讲学东浙。爲少宰,特疏荐余。国亡遁去。骆宾王之遁于僧,名捕之也;羽侯無故而遁,加一等矣。
鲁■,字季■,会稽人。辛亥,邂逅论文,见余所作,能得其意之至处,鉴赏不已。及论時之有名誉者,多所不满。问其何所师法,以爲先人與徐文长同学数年,故能知文之首尾也。自后余至郡城,必相過从。季■不以文名,而其所造如此;故知以名下爲优劣者妄矣。
冯元扬,字尔赓,慈溪人。天津巡抚,以海船迎驾南迁。国亡,忧愤而卒。余爲弟泽望求婚于劉瑞当,瑞当夫人未允;公坐于帏外,與夫人言,無失此佳婿,乃定。先公建祠西石山,同邑之党逆者不利,公率其弟邺仙及冯元度、冯正則、冯自昭、陆文虎、万履安会哭祠下,祭文传播,党逆者咋舌而死。丙子,招余入太仓阅卷;公以勤王行,余始辞出。
冯元飙,字尔韬。以本兵回里;留仙病于武林,药铛溺器,公皆身親之。留仙卒,公亦以忧愤相继卒。辛巳,公爲南通政。塘栖卓大丙年十六、七,其妇翁引之见余。余言于公,即爲致书杭司理宋璜。大丙由此得补弟子员。余书僮冒余书,中多别字,公以示諸子跻仲。跻仲曰:伪也。公曰:汝等学问浅,太冲所写,必有来历,無贻后日之笑也。哄堂而止。
姜思睿,字端愚,慈溪人。嘗于公所相会時,有自省中归者,以前辈自居,高视浅揖;公曰:此姚江黄太冲也,公不识之乎?
劉应期,字瑞当。始與端愚齐名,人称曰姜、劉;后與元度齐名,人称曰劉、冯。此時溪上多名士,而瑞当裁量其间,不少假借,人亦畏其清议。冯正則曰:瑞当亦有疵处,然可件而尽也;吾等非無好处,然可件而尽也:吾等與瑞当相去遠矣。是時一方名士,皆有录学使者至。以公书进之,大略准之爲上下。余嘗执筆,名士十数人列坐,皆無毫发私意,必众论相谐而后定。慈溪冯跻仲有盛名,余以瑞当爲首,跻仲次之。跻仲不悦,無以难也。
冯家祯,字吉人。长于度曲;丧乱之际,结爲歌社。時慈人陈谟,以無赖委署宁绍道;好作声势,恐喝乡里。公登场宾白:黄和尚有成親日,岂可人無得意時;莫笑陈谟今富贵,他年情事有谁知?谟聞之大怒,以他事构之下狱。狱吏待之颇慢,公即唱「西楼怪相逢」款待;疏节曼声按拍,無不绝倒,初不知其爲患难也。然每对余言,則無非新亭之泪。
华夏,字吉甫。其爲制义简洁,自成一体。以黄斌卿事坐累死,其夫人亦自尽。余选同社之文,吉甫入于文统。
陆符,字文虎。爲人慷爽,能面折人之是非。余之交文虎也,吳来之言贵乡陆文虎志行之士,子何不友之?于是遂爲登堂拜母之交。故余之学始于眉生,成于文虎。余之病痛,知無不言;即未必中,余亦不敢不受也。家居無月不往来,北都同读书于万驸马北湖园中者半年,生平凡事不相隐。壬午,北榜将发,余與王敬载、冯跻仲、冯沛祖及文虎饮园中;而徐心水监场,使人至,文虎出與耳语,还座复饮,斯時已知中式而不言也。其后向余悔之。生平唯此一事耳。乙酉十月十日,从越城返而遇我,叹息事已莫可爲。明年十月十日,奴子自小溪来言,见文虎坐轿中,用布束缚,将入城小敛也。其聞讣與相别同日,岂非冥契哉!
万泰,字履安,余之交,犹文虎也。癸酉老母四旬,與文虎刻沉昆铜寿启,至期来祝。癸未,又来。己丑,至甬上,時履安丧失家道,抱疟未痊;相对秉烛,疟不复发。庚寅,晦木爲冯跻仲连染,而固山之记室與履安有旧,由是得免。癸巳,老母六旬,文虎已故,履安踽踽独行,出其正气堂寿序,读之不觉失声而哭。甲午冬,余嫁第三女于朱氏,入寓寒松斋;履安使其子任劳,余受成而已。履安游粤,余两年频遭患难,望其返棹,一泄吾心之所甚痛,而履安已死于九江舟中矣。
董守谕,字次公。是時甬上知名者三人:文虎、履安、次公;而次公又爲别调。东浙既亡,异時举人争先入仕之爲浓官者,皆复会试于本朝,人謂之还魂举人。次公独称故官,不见当道。嘗以朱子发卦义问余,余爲之疏解于下。曾忆與之看戏,有演寻親记者,哀动路人;次公指而謂曰:此钱美恭也。其父與此相类,顾忍而爲此乎?盖美恭父钱士鹔仕滇中不返,故次公言之。其后美恭决志入滇,而身無一钱,乃买鼓板一副,市镇之处度曲,卒迎父柩而返。
瞿式耜,号稼轩。粤中立国,公鞠躬尽瘁,公殉节而不成爲国矣。当公之赴粤也,余送之于湖头。公欲强余同去,余以母老辞之。老母四十,公有詩数章爲祝。
張肯堂,号鲵渊,松江人。尽节于滃洲。
吳鍾巒,字霞州,武进人,知长兴時,刻社稿,名士品不過二十人,而余在其列从亡海外,考试沿海有志之士,录爲弟子员,饰以衣巾,率之拜王于舟中。余问先生以爲不急;先生曰:此與昔人行冠礼一意耳。觞余于鲸背之上,落日狂涛,凄然相对;但觉从古兴亡,交集此時,何处容腐儒道得一句。及余返棹,先生驾三板船送别三十里以外,至今恻恻。先生居闲补陀;聞滃洲将破,赴难。抱夫子栗主,自焚于庙。
余煌,字武贞,会稽人。郡守于颖长初至,公與乡绅旅见;刺入,堂吏禀俟堂事毕而后见客。公大怒,索其原刺,拂衣竟出。及余回寓,而公已见顾去矣。越城不守,公衣冠投度东桥下;出没久之,犹举首曰:忠臣难做。复力沉而死。
余增遠,字若水。改革以后,居城南破屋,床头屋漏,則以鳖甲承之。担粪灌园,似老农家。病将革,余命儿子正谊切其脉。若水曰:吾祈死二十年之前,愿祈生二十年之后乎?余泫然而别。
熊汝霖,字雨殷,余姚人。北变聞,余从劉夫子于武林,寓吳山之海会寺,公徒步上山相晤。东浙之事,趋死不顾利害。从亡海外,爲悍将所害。
孙嘉绩,字硕肤。大兵将渡,东浙郡县皆已献户口册籍,牛酒犒师;各官亦委署易置,人情蹜踖不敢动。公书生勃窣,起而创即墨之守,鸣鍾伐鼓,号召其邑人。于是钱希声应于甬上,郑履公应于越城,張玉笥、陈寒山应于台、婺。然公本书生,应变非其所长,拱手以太阿授之方、王,而分地江上一隅。大兵数骑乘浅過江,列帅皆溃矣,公至滃洲而卒。营将章钦臣溃后,复起山中,见获。其妻金夫人,例入旗下,夫人强项不屈。问官始恐之以斩、再恐之以凌迟。夫人曰:吾岂怕凌迟者哉?磔毕,而行刑者暴死。夫人遂成神,以謂大金娘娘也。余若水作传;其烈古今所仅见。
王毓蓍,字符趾。爲人亢爽不羁,好声色;在先师弟子中,颇爲逸群。及改革之际,上书请先生自裁,無爲王炎午所吊;元趾亦自沈柳桥之下。先师曰:吾数十年来,止得此一门人。余每至越城,元趾顷刻不离。其笃于友谊如此。
張煌言,字符箸。其父圭璋,字两如,甲子举人;嘗教授余家。元箸爲人跃冶而明敏過人,故能就死从容,有文山气象。当其被获也,已散遣士卒、悬洲独处,亦如田横之在海岛也。而补陀僧有借之以媚大帅者,遂遇难。
王正中,字仲撝,北直人。其署余姚,乱兵充斥,颇能镇定之,事解。丁亥,访余于山中。辛卯,余住柳下,又来。辛丑,余迁化安山,又来。仲撝好天官、壬遁之学,皆余所授也。己酉,余在古小学,仲撝亦寓越城;生计消索,云将佃田五亩,卖卜以续食耳。未几而卒。
張岐然,字秀初,武林人。读书深细,其读三礼,字比句栉,宫室升降、器皿位设,皆所不遗;音乐,則自制十二律管,考验合否;区田,則入山中與老农种植。乱后嗣法三峰,蜀僧潭吉作五宗救,半出于秀初。欲申三峰之屈,然其言有失伦者,人皆笑之。
江浩,字道安,武林横山人。读书略见大意,而胸怀洞达,無尘琐纤毫之累。余與之月夜泛舟,偶争一义,則呼声沸水,至于帖服。后亦从释氏,改名义月。
冯悰,字俨公,武林长桥人;爲读书社领袖。余嘗宿于其馆,偶论杨、左事,其门人顾豹文,问杨大洪何人也?俨公正色曰:读书者须知当代人物,若一向不理会,读书何用?三渡访余。丁丑,值先公谕祭,俨公列于执事。
许元溥,字孟宏,长洲人。余與劉伯宗及孟宏约爲抄书社。是時藏书之家,不至穷困,故無轻出其书者;间有宋集一、二部,則争得之矣。丙子,来越城,張登子大会名士,孟宏與焉。
阎尔梅,字古古,徐州人。余游庐山遇之,坐五老峰顶,限韵赋詩;月色侵人,三鼓始罢。古古言自华山游返,然观其山行甚艰。人言华险,游者望崖而返。若古古能游,則知余亦不难矣。
孙奇逢,字鍾元,范阳人,移家百泉山。初以侠名,后讲理学,门人甚众。癸丑,寄所着理学宗传一部、老母寿詩一章。书云:汤孔伯来,知太冲爲蕺山薪传。時年九十三。
顾炎武,字宁人,昆山人。不得志于乡里,北游不归。丙辰,寓书于余云:辛丑之岁,一至武林,便思东渡娥江,谒先生之杖履;而逡巡未果。及至北方十有五载,流览山川、周行边塞,麄得古人之陈迹,而离群索居,几同伧父。年逾六十,迄無所成,如何、如何?伏念炎武自中年以前,不過从諸文士之后,注虫鱼、吟风月而已。积以岁月,穷探古今,然后知后海先河,爲山覆篑;而于圣贤六经之指、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渐有所窥,恨未得就正有道。顷遇蓟门,见贵门人陈、万二君,具谂起居無恙。因出大着待访录,读之再三,于是知天下之未嘗無人。百王之敝,可以复起;而三代之盛,可以徐还也。天下之事,有其识者未必遭其時,而当其時者或無其识。古之君子,所以著书待后。有王者起,得而师之。然而易穷則变、变則通、通則久,圣人复起而不易吾言,可预信于今日也。炎武以管见爲日知录一书,窃自幸其中所论,同于先生者十之六、七。但鄙着恒自改窜未刻,其已刻八卷及钱粮论二篇,乃数年前筆也;先附呈大教。傥辱收諸同志之末,赐以抨弹,不厌往复,以开末学之愚,以贻后人、以幸万世,曷任祷切!
陈确,字干初,海宁人。于先师门下,颇能有所发明。余丙午至其家,访之;時已病疯,不能下床,信宿而返。干初以大学层累之学,不出于孔子,爲学者所哗,不知慈湖已有是言。古人力行所至,自信其心不须沿门乞火,即以图书爲怪妄、大学爲别传。言之過当,亦不相妨與剿袭成说者相去遠矣。
朱朝瑛,字美之,海宁人。漳海之学通天地人,嗣之者無人。漳海曰:康流沉静渊郁,所目经史,洞见一方;苟覃精三数年,雖羲文阃奥,舍皆取諸其宫中,何必寠人之室乎?丙午,余至其家访之。康流日发其所着五经,讨论终夜。越明年,复以其大凡见寄。海昌之学者,康流、干初二人,恐从前皆不及也。
王猷定,字于一,江右人。其文如汤,琵琶传、李一足传、寒碧琴记,亦近日之铮铮者。但余與之言,多附会不实,是其大疵也。
附明文授读注百家云:徐世溥字巨源,豫章人。崇祯间,江右一辈知名士,如艾千子、罗文止、陈大士、傅平叔、万茂先、王于一、黄雷岸、陈士业,连镳共爲古文,巨源其亦铮铮者也。
施博,字约庵,嘉兴人。余謂其学夹杂释氏。约庵言博。当甲申、乙酉,卧病两年。又以先人未葬,老母须養,偷生惜死,以至于今。每與出世者往还,自分不可爲圣人之徙。蚩蚩以待尽,隐衷尚有余愧。
管鑨,字干三,姑苏人。中兴天台教。甲戌,余至其家。其于一時名士、一時堂头皆讥贬。以天台之学,茧丝牛毛,非沉默者难以承当,拳拳于余。别后寄詩三章,约余重会;以爲君不出家,亦是無尽無垢之流。詩失去。从其遗集得一首:越溪寒色入,之子意何深!太华三生梦,岷山一弄琴。评书秋雨集,趺坐竹光侵。可践重来约,相思不自禁。
熊开元,号鱼山,楚人。以直谏著名。出家,嗣法于继起。余初遇于湖头。甲辰,至乌目三峰寺,其知客如田夫、侍者如牧童,無异于三家村庵也。
宏储,字继起。甲辰,余上灵岩,馆于天山堂。同馆者七、八人,皆失职之士。故余詩有:应怜此日军持下,同是前朝党锢人。徐昭法不受当事馈遗,继起、继粟焉非世法堂头所及也。
奯堂住净慈寺,余與汪魏美访之。见其知客扇上詩:忽拋一点月当户,唤起几多人上楼。因索其詩稿观之,亦多佳句。與余辈谈谐正熟,大众请其上堂。奯堂蹙额曰:汝辈爲之,何與吾事?大众爲之一笑。
本晰,字山晓。余與李杲堂、高辰四、高元发入天童,山晓特爲上堂,言韩文公来也;爲余而发。庚申秋暮,過访不值。询山童云,看花未归。题于壁而去。云:短杖拄泥深尺许,遠随牛迹辨荒村;先生乘兴看花去,惆怅斜阳立板门。方外交游,如木陈初求□□文字,视若天人;继而指摘蹄尾纷然。石奇與文虎友善,助结雪瓢,喜其相近。
死而遂蹊其田。具德往余丙舍,出而操戈相向。雖有交情,姑且略諸。
余少逢患难,故出而交游最早。其一段交情,不可磨灭者,追亿而志之。开卷如在,于其人之爵位行事,無暇详也。然皆桑海以前之人,后此亦有知己感恩者,当爲别录。
附录明文授读注:
尹民兴,字宣子,楚人。崇祯朝,任职方。国亡后出家,以灵岩继起储爲师。其詩拗僻,奏疏多中時病。至文章别开生面,真有生龙活虎手段,艺苑中变局也。
何伟然,字仙曜,仁和人。学無本领,欲以冷艳字句点缀成篇;学陈仲醇,而才力不及者也。徽人闵景贤刻快书数十种,大概小品清话;伟然踵行之,亦刻快书数十种。余遇景贤于南中,偶问伟然何状?景贤訾之不置。两人本好友,顾绝交于快书也。
谭宗初,字九子,后改公子;姚江人。善音律,爲人不羁。余于庚寅岁,见其與群少年登场演戏;九子扮绣襦,乐道德摹写帮间,情态逼肖。是后不相邂逅;聞其改窜唐詩,心窃笑之。近从邑丞田一峰处见其集,詩文俱有师法;自媿交臂失之。因选其古绘、吊落梅二赋入文案。
蒋德璟,字若椰,号八公;闽之晋江人。相庄烈,博物洽聞;召对時,凡九边兵马之书及道路遠近、钱榖利弊,矢口而陈,無藉笏记。爲文明爽,辨晰实用之学。晚年之学,如论黄鍾古尺,有裨经学者;惜未寓目。
跋
梨洲先生杂着,其见于浙江进呈书目者,有易学象数论、深衣考、今水经;其见于家传者,有汰存、思旧、待访三录、宋史补遗、台宕纪游、匡庐纪游,皆秘本也。丙申夏,余得張太史损持手钞汰存录,已校登新编矣。思旧录,則客岁于明文授读题识内,摘录成帙。今知不足斋主人复举二老阁刊本见贻,因参互其异同,汇爲一编。当年承盖扶轮,气求声应,固历历如绘也。
丙午午日,震泽杨复吉识。
。赣州失事纪(行朝录之二)
隆武二年丙戌三月二十四日,江西吉安失守。督师万元吉、都宪陈赓、兵曹王其宖议列栅守張家渡,而溃兵势不可止。陈赓收散亡入赣,万元吉退守皂口,惟安遠营汪起龙兵三百人。苏观生以阁部督师于赣,冏卿李陈玉、杨仁愿、兵桓杨文荐、兵曹范六吉、周遠、待诏劉季矿,皆请发师援皂口。观生止发新威营二百人,元吉以监纪程亮督之,下守绵津滩。楚帅曹志建以二千人至,一夕即噪而去。
四月六日,北师至,新威营先溃,汪兵继之。元吉守未数日,竟奔回赣。赣城仓皇争窜,元吉杀其妾之出署者,人心乃定。
十一日,杨文荐自任城守。命中书范康生乞师于南雄,旧赣督李永茂遣副将吳之蕃、游击張国祚率粤兵五千人至。
十七日,北师至赣,苏观生率所部退守南康。北势方張,滇、粤諸军,先后至南康者以数万计,皆惴恐莫敢即下。
二十九日,阁部杨廷麟,自雩都力促新抚阎总及張安各营兵四万余至赣。江抚劉广胤自宁都召募二千人亦至。未经一战,俱以五月一日,先后溃散。劉广胤被执,所失士马器械無算。此后援兵益不敢前。
苏观生、陈赓多方鼓舞,六月十五日,吳之蕃、張国祚两营奋勇出战,與北师相遇于李家山、九牛之间,数战皆捷。北师疑援兵大至,遂撤城下之围,退屯水西;之蕃、国祚亦退守南康。時赣城守已两阅月;奉诏劳苦,改名忠诚府,加杨文荐右都御史。
二十四日,汪起龙率师数千,滇帅赵印选、胡一清率师三千,南安同知劉清名引兵三百,苏观生部下遗师三千,粤帅余卒三千,杨廷麟收散亡数千,大司马郭维经、侍御姚奇胤召募滇、闽兵八千,阁部丁魁楚部下遣师四千,先后至,营于城外,不下四万余人,皆欲一当敌。先是,中书袁从谔出募沙兵三千人,铨曹龚棻、兵曹黎遂球出募水师四千人,留滞南安。万元吉以爲必待水师之至,并力一战,安危在此一举。王其宖曰:今水涸不能泛巨舟,且其帅罗明受,故海盗也,桀鷔不驯。龚、黎二公如慈母之奉骄子,岂能如约?
八月二十三日,将至,北师以是夜截之于江上,焚巨舟八十余,兵士被杀者数百。罗明受遁,舟中火器皆爲北人所获。列营無不丧气。
二十八日,北师破广营。
二十九日,破滇营。自是东南城外,遂無一卒。
九月三日,攻西门。北人将登,元吉、文荐缒死士格堕之。
九日,北人据南康。滇、广諸营既溃,人無固志,皆稍稍引去。城中所留者,汪起龙罢卒三百人,汪国泰、金昌振四百人,徐日彩招虔人二百余,郭维经部下三千余;城外,惟水师后营黄志忠二千余而已。内外既单弱,给事中万发祥及王其宖招集乡勇,爲不得已之计。而参将赵之良拥众万余于雩都,粤西狼兵八千人踰岭亦不即至。赣人登陴日久,勉强支吾旦夕。
十月三日,城内有缒城出者。北人获之以爲乡导,夜由小南门而上,乡勇犹巷战久之。
四日黎明,北兵大至。城上发炮皆裂,遂陷。杨廷麟投水死。万元吉出城登舟,已而叹曰:一城人,吾杀之也。巾帻赴水死。郭维经入嵯峨寺,焚死。此外,翰林院兼兵科给事中万发祥、太常寺卿兼守道彭斯生、吏部主事龚棻、御史姚奇胤、兵部主事于斯昌、周瑚、王其宖、黎遂球、柳昂霄、鲁嗣宗、钱谦享、户部主事林珽、中书舍人袁从谔、劉孟鍧、劉应泗、赣州推官署府事吳国球、同知王明汲、临江府推官胡缜、知县林逢春、监纪通判郭宁登、乡官卢象观、举人劉日佺、万兴明、马芝、贡生杨廷鸿、黄尚实、胡国伟、王明、管声元、戴绂、諸生段之辉、朱长应、劉斯镐、赖尚佑等数十人,不死于兵火,則自罄投水耳(此篇全用范康生所记)。
史臣曰:赣之守與死者,皆三百年以来国家之元气也。万元吉清苦绝伦,而自用颇专;杨廷麟志节之士,而见事迟、听事不广;郭维经称下士,而遴才太滥。赣事三人爲政,然皆承平贤者;扶危定倾,非其所长也。
。绍武争立纪(行朝录之三)
绍武皇帝讳聿镇(镇系英宗讳,恐误,或曰聿■〈金粤〉),思文皇帝第四弟也。隆武改元,封唐王,以主唐祀。闽败,浮海至广州。
時,大学士丁魁楚、瞿式耜已奉桂王监国于肇庆。隆武大学士苏观生从赣入广,故與魁楚有隙,以爲由隆武而言,則宜及其弟;乃與大学士何吾驺、布政司顾元镜、在籍侍郎王应华于丙戌十一月癸卯朔,请王监国。使主事陈邦彦通好桂王。初五日,王即帝位,以广州都司署爲行在,改明年爲绍武元年。自旧辅观生而外,何吾驺仍爲大学士,顾元镜、王应华皆爲东阁大学士,以军国事专属观生。邦彦至肇庆,桂王见于舟中,皇太后垂帘,丁魁楚侍立。言战與平孰便?邦彦曰:天潢之序,固应属王,何平之有?以言乎战,外患方殷,宁可寻踪谭尚,贻笑千古。不如早正大位,以属人心。魁楚然之。遂以是月十八日,桂王即位,加邦彦兵科给事中,赍诏至广州。邦彦至而唐王已正位号,遂不敢入。以诏致观生。观生颇不自安。
已而桂王命总督林佳鼎、武靖伯李明忠领兵至三水,帝使督师陈际泰御之(非西江陈大士)。二十九日,战于城西,唐兵大败。佳鼎兵昼夜兼行,十二月二日遇唐兵于海口。唐兵皆大舰,乘东南风发火箭、火球以焚桂舟。桂兵登岸,淖深三尺,人马陷,全军皆覆。林佳鼎中炮死,李明忠仅以数十骑免。
唐、桂方相持,而北帅佟養甲、李成栋自闽入广,潮、惠皆开门降。遂用两府印文移广州,报無警。观生泰然不爲备。
当是時,广州陆寇則有花山砦;水寇則有石、徐、马、郑,謂之四姓兵。观生皆抚之爲用。然桀鷔不听节制,白昼杀人市中,悬其肠于官府之门,莫敢向问。七门之外,号令不行。十五日,北帅李成栋遂以十七骑疾趋广州,门者纳之。帝方幸学阅射,群臣朝服行礼。俄报北兵至,观生曰:此妄言,爲敌间者。斩之。既而汹汹,犹以爲花山砦人。未几,红笠载道。宿卫万人,仓卒不及集。帝变服踰垣,匿王应华家。寻缒城遁至洛城里,爲逻者所获,安置东察院。成栋使人馈食;帝不食;曰:吾若饮汝一勺水,何以见先帝于地下?自缢而崩。
观生遇吏科都给事中梁鍙问计。鍙曰:死耳。观生乃大书「大明忠臣义士固当死」九字于壁而缢死。太仆寺卿霍子衡、国子监司业梁朝宗、行人梁万爵死之。十八日,杀諸王之在广州者十六人。何吾驺、顾元镜、王应华皆降,而元镜尤丑。
史臣曰:唐、桂之构,外惧方張,又生内忧。苏观生之罪,又何逃焉!然观生受思文特达之知,其立绍武也,與荀息之不食言,可以并称矣;岂仅仅修丁魁楚之隙哉!若帝之从容遇难,追配毅宗,所謂亡国而不失其正者,宁可以地之广狭、祚之修短而忽之乎?
。舟山兴废(行朝录之五)
舟山四面皆海,元爲昌国州。昔越王勾践,欲置夫差于甬勾东,即此地也。今并入宁波之定海,设参将一员以镇之。
崇祯间,黄斌卿爲其地参将三年。斌卿号虎痴,福建兴化卫人。少随其父于京邸,流落不能归。后以恩例当授把总,苦于無赀;有妓劉氏助之,得办。劉氏乃爲其妻妒死。自参将升江北总兵。南都既亡,遁归。思文即位,斌卿得附劝进,上言:舟山爲海外巨镇,番舶往来,饶鱼盐之利;西连越郡,北绰长江,此进取之地。上善之。封爲肃卤伯,赐剑印,率兵屯舟山,得便宜行事。复上疏,乞周崔芝自副。斌卿爲人猜忌,而崔芝慷慨下士,来者多归崔芝。由是與斌卿不合而归。
乙酉,出师窥崇明,战败。以周瑞,得还军。斌卿怯于大敌,而勇于害其同类。丙戌,副使荆本彻至舟山,屯小沙岙;斌卿奉乡民杀之。本彻,松江建义兵,败入海,其将士善射,斌卿忌之。本彻不能辑士卒,所至爲民患。斌卿乘民怒,造爲流言,民单里从斌卿以攻,本彻遂遇害。六月,浙东事败。富平将军張名振扈监国鲁王出海,投舟山,斌卿不纳。然名振故與斌卿爲儿女姻,其兵势相倚藉。宁国王之仁、王鸣谦至舟山,斌卿诱击之,尽并其众。叛将張国柱,乃悉定海舟师以攻舟山。国柱有弓箭手五百名,号饶勇。斌卿知陆战不能胜之,使百姓乘城,而身率水师以出洋,力战三昼夜,犹不能当国柱;赖名振之水营将阮进精于水战,以四舟冲国柱营,秋涛方壯,乘之发炮,無不糜碎。国柱仅以身免,乃劫元妃、世子而去。斌卿得其楼船百号,声势益振。
阮进者,嘗爲海中小盗;名振拔之,使管水营,其德名振实甚。斌卿妒名振之有是人也,以计间之,使进背名振,取其船二十艘、军资器械数万,脱归闽海。
未几,而有吳胜兆之事。胜兆,守松江之北帅也;颇怀反正之志。吳中失职之士,相聚幕中,爲之计划。内以招抚之名,结太湖义旅;外以蜡书求援于海上;斌卿犹豫不敢应,翰林張煌言、御史冯京第俱在舟山,劝名振以其兵就约,名振诺之。時斌卿已进爵肃卤侯,其肃卤伯故印犹在。名振请即以其印封胜兆爲据。四月二十六日(丁亥年),胜兆之聚谋者既众,人人謂事成在旦夕,肆言無忌;而所就抚之义旅,多不受约束,欲凌主兵出其上,主兵恨之刺骨。其未经招抚者,亦不忌北人而昵就之;捕之见胜兆,胜兆無以自解,辄斧锧以徇。义旅且惑胜兆中变。名振渡海,至崇明而海啸,楼船丧失八、九,踉跄归舟山。煌言、京第,间道得脱。胜兆因海上之失约,区画無序,义旅遂劫胜兆,斩北官之不从者。而胜兆之部曲,既與义旅异志,又不见海上之兵,视湖中所抚,其力易制,于是詹世勋矫胜兆之命召义师次第入,斩之毕而执胜兆。北人杂治其狱,陈子龙、侯曾岐、沉廷扬、徐式谷、戴武功皆死之。有周长吉者,亦牵连入案。北人鞫之,长吉自承與詹世勋谋叛,非胜兆也。北人并杀世勋。
丁亥六月,斌卿又杀忠威伯贺君尧,劫其赀。君尧帅温州,嘗贼杀礼部尚书顾锡畴,爲众论所不與。温败入闽,复至温之玉环山,收其渔税,挟重赀入舟山。其标将欧兴有郄于君尧,潜告斌卿。斌卿遣盗杀之中途。
十二月,攻宁波不克。甬諸生华夏、屠献宸、杨文琦、文瓒、董德钦、王家勤使人走舟山,约斌卿入爲内应,斌卿诺之。夏等又约义旅之在沿海者王翊,其帛书爲侦者所得,乡绅谢三宾又讦夏等以实之。夏等入狱,而岛师始至。斌卿固無攻城掠地之志,徒望内应成功,己享其利耳。楼船泊桃花渡,仰视城上,绝無动静;北人以大炮击之,即退。当事诘夏之同谋者,夏慷慨而对曰:此事更有何人。無已,則太祖高皇帝、崇祯先帝耳。当事曰:然則帛书所謂布置已定者何耶?夏曰:直爲大言鼓动人心。当事利三宾财,亦诬以同谋,令夏引之。夏曰:若谢三宾者,龌龊鄙夫,建义之事,胡可假之?三宾在旁,搏颡以谢,夏等皆论死。杨文瓒妻張氏、华夏妻陆氏、屠献宸妻朱氏、杨文琦妻朱氏,皆自缢死。
斌卿既返,甚悔其一出。刻意爲保聚之计,限民年十五以上,即充乡兵。男子死,妻不得守制,田即入官。年六十無子者,收其田产,别给口食。初,舟山田土,大半属之内地大户。至是不敢渡海,尽籍爲官田。官居其二,民居其一。斌卿之意,并欲收其一分,如土司之法,爲不侵不叛之岛彝而已。
張名振之丧师而归,斌卿每事侮之;遂去舟山,而别营于南田。平西将军王朝先亦失欢于斌卿,而别屯于鹿颈。两人皆恨斌卿,第孥帑皆在舟山,未得间也。
已丑七月,闽地尽陷。监国在沙埕,名振往迎之,與阮进同扈跸于南田,旋复建跳所以处监国。阮进军饥,恃昔日保全舟山之功,以百艘泊舟山,告急于斌卿,斌卿不应。斌卿喜收海盗用之,资其劫掠。有黄大振者,善劫,获番船数万全以馈,斌卿不餍。大振無以应,逃匿朝先营内,驾危言以动朝先。朝先遂與名振、阮进合谋,上疏监国,有旨进讨。斌卿遣将陆玮、朱玖御之,数战辄败;求救于安昌王恭■〈木枭〉、大学士張肯堂。上章待罪:所不改心以事君者,有如水。又议和于諸营曰:彼此皆王臣也,兵至無妄动,候处分。九月二十四日,胥会于海上。初,安堵無恐,俄而陆玮、朱玖背约出洋;阮进疑斌卿之逃也,纵兵大掠,砍伤斌卿,沉之水中。二女从死。
十月,监国驻跸舟山,历庚寅至辛卯。八月,发舟山。九月,北师破其城,以巴臣兴(或作巴成功)守之。
乙未十一月,延平王朱成功遣英义伯阮骏、总督陈雪之(又作陈六御,一作云之)率师围舟山,巴臣兴降。
丙申八月二十六日,北师复取舟山。阮骏、陈雪之俱赴海死。
丁酉,北人以舟山不可守,迁其民過海。追之海水,数日之间,溺死者無算。遂空其地。
史臣曰:当浙、闽立国之時,诚能悉发舟师,一屯于舟山、一屯于崇明,相爲首尾,窥伺长江,断其南北之援;即需之岁月,亦可使疲于奔命矣。孙恩、徐海之徒,以盗贼之智尚能及此,而况国家之大计乎?逮夫闽、浙既亡,穷岛孤军,亦何能爲?以此形胜之地,仅仅以田横岛结局,悲夫!
。日本乞师纪(行朝录之六)
周崔芝,号九京,福清之榕潭人也。少读书不成,去而爲盗于海。其人饶机智,侪辈听其指挥。嘗往来日本,以善射名;與撒斯王玛结爲父子。日本三十六岛,每岛各有王统之。其所謂东京者,乃国主也。国主曰京主,拥虚位而已。一国之权,則大将军掌之。其三十六国王,則如諸侯之职,撒斯玛(即萨摩)于諸岛爲最强,王與大将军相爲首尾。
崔芝既熟日本,故在海中,無不如意。微行至家,爲有司迹捕;系狱三年,贿吏得解,乃变姓名爲盗如故。久之,招抚以黄华关把总,稽察商舶。乙酉秋,思文皇帝加水军都督,副黄斌卿驻舟山。其冬,崔芝遣人至撒斯玛,诉中国丧乱,愿假一旅,以齐之存卫、秦之存楚故事望之。将军慨然,约明年四月发兵三万,一切战舰军资器械,自取其国之余资,足以供大兵中华数年之用。自长琦岛至东京三千余里,驰道桥梁驿递公馆重爲修辑,以待中国使臣之至。崔芝大喜,益备珠玑玩好之物以悦之。参谋林钥(一作学)舞爲使,期以四月十一东行。钥舞将解维,而斌卿止之曰:大司马余煌书来,曰此吳三桂之续也。崔芝怒而入闽。
福州既破,郑芝龙劫众议降。安昌王恭■〈木枭〉、尚书張肯堂、侍郎朱永佑、忠威伯贺君尧、武康将军顾乃德,皆言不可。崔芝涕泣而謂芝龙曰:崔芝海隅亡命耳,無所轻重;所惜明公二十年威望,一朝堕地,爲天下笑。请得效死于前,不忍见明公之有此举动也。抽刀自刎,芝龙起而夺之。后数日,芝龙竟去。丁亥三月,崔芝克海口、镇东二城。遣其义子林皋随安昌王至日本乞师,不得要领而还。
戊子,御史冯京第謂黄斌卿曰:北都之变,东南如故,并使其东南而失之者,是則借兵之害也。今我無可失之地,比之前者爲不伦矣。斌卿于是使其弟孝卿同京第往。至长琦岛,其王不听登陆。始有西洋人爲天主教者入日本,日本佞佛,教人务排释氏,且作乱于其国;日本勒兵尽诛教人,生埋于土中者無算,驱其船于岛口之陈家湖焚之,绝西洋人往来。于五达之衢置铜版,刻天主像于其上以践踏之。囊橐有西洋物,即一钱之微,搜得必杀無赦。方是時,西洋人复仇,大舶载炮而来,與日本爲难;日本请解,始退。退一日而京第至,故戒严于外国。京第即于舟中,朝服拜哭不已。□东京遣官行部如东国巡方御史,秃顶坐蓝舆,京第因致其血书。撒斯玛王聞长琦王之拒中国也,曰:中国丧乱,我不遑恤,而使其使臣哭于我国,我国之耻也。與大将军言之,议发各岛罪人。京第还,日本致洪武钱数十万。盖其国不自鼓铸,但用中国古钱;舟山之用洪武钱,此由也。孝卿假商舶留长琦。长琦多官妓,皆居大宅,無壁落,以绫幔分爲私室。当月夜,每室悬各色琉璃灯,諸妓各赛琵琶,中国之所未有。孝卿乐之,忘其爲乞师而来者,见轻于其国。其国发师之意益荒矣。
己丑冬,有僧湛微自日本来,爲荡胡伯阮进述请兵不允之故。且言金帛不足以动之,诚得普陀山慈圣李太后所赐藏经爲贽,則兵必发矣。进與定西侯張名振上疏监国,以澄波将军阮美爲使,上親赐宴。十一月朔,出普陀。十日,至五岛山,與长琦相去一程。是夜大风,黑浪兼天,两红鱼乘空上下,船不知所往。十二日,见山,舵工惊曰:此高丽界也。转帆而南。又明日,乃进长琦。凡商舶至国,例拨小船讥出入,名曰班船。阮美喻以梵箧乞师,其王聞之大喜。已知船中有湛微者,則大骇。初,湛微之在日本也,长琦岛有三大寺:一曰南京寺,中国北僧居之;一曰福州寺,闽、浙、广僧居之;一曰日本寺,本国人居之。南京寺住持名如定,颇通文墨,国人重之;湛微拜其位下。湛微所能不若师,而狡狯多变,乃之一岛名■〈月斐〉泉者。其岛無中国人往来,不辨詩字之好丑,湛微得妄自高大,恶札村谣,自署金狮子尊者。流传至于东京,大将军见之,曰:此必西洋人之爲天主教者,潜入吾国。急捕之,以其爲江西僧,逐之過海。日本不杀大唐僧,有犯法者止于逐;再往,則戮及同舟。湛微欲以此举自结于日本,阮于是始知爲其所卖也。遂载经而返。然日本自宽永享国三十余年,母后承之,其子复辟,改元义明,承平久矣。其人多好詩书、法帖、名画、古奇器、二十一史、十三经,异日价千金者,捆载既多,不過一、二百金。故老不见兵革之事,本国且忘备,岂能渡海爲人复仇乎?即無西洋之事,亦未必能行也。
史臣曰:宋之亡也,張世杰嘗遣使海外某国借兵,陈宜中亦身至占城借兵,崖山既陷,两国之师同日至,遂不战而还。今日之事,何與之相类耶?忠臣义士,穷思極计,海水不足较其浅深;徒以利害相权如余煌,真书生之见也。
。四明山寨纪(行朝录之七)
四明山,在汉、晋以前,通謂之天台;其后,分裂天台以爲四明。盖周围八百里,连山叠嶂,豁险之極。唐咸通元年,裘甫之裨将劉纵简率壯士五百,奔至大兰山,据险自守;諸将共攻破之。大兰山,即四明之山心也;則四明之爲山寨旧矣。
丙戌六月,浙东师溃。宗羲時率师渡海,规取海盐、海宁二城;报至而还。十日,散遣余众,愿从者归安茅瀚(字飞卿)、梅溪汪涵(字叔度)二帅。以五百人入四明,屯于杖锡。宗羲意结寨固守,徐爲航海之计。因诫二帅连络山民,方可从事。二帅违宗羲节制,取粮近地。二十日,宗羲令二帅守寨,出行旁舍;山民相约数千,乘二帅不备,夜半焚杖锡寺。士卒睡中逃出,皆爲击死,二帅被焚。
丁亥,余姚人王翊、王江聚兵于沿海,爲黄斌卿内应。斌卿攻宁波,不克而去,翊遂入四明。戊子三月,破上虞,杀摄印官,浙东震动。北人合两郡之师,由清贤岭入,义师屯丁山以待之。待久而弛,按甲空弮。北师骤驰之,义师狼顾失措,一時爲所屠者四百人。有孙说者,聞丁山败,救之;中流矢死,其立不仆。御史冯京第自湖州军破,亦间行至四明,與王翊合军杜岙,守关禡牙,军容甚整。北抚勒兵东波下,教乡聚团练攻杜岙,破之。其别部邵不伦亦见获,京第匿民舍;翊以四百人走天台,依定遠将军俞国望。翊謂諸将曰:是皆团练之罪也。北兵雖健,吾视其锐則避之、懈則击之,非团练爲之乡导,彼敢行险地如枕席乎?然北兵团练岂能相守?吾卒雖残,其破团练尚有余力。乃自天台至四明,击破乡聚之团练者;随道收兵,一月至万余人,而京第亦出。
己丑春,又破上虞,走其知县,得县印。当是時,浙东山寨,萧山則石仲芳,会稽則王化龙、陈天枢,台州則俞国望、金汤,奉化則吳奎明、袁应彪,皆掳掠暴横;而平冈張煌言、上虞李长祥,又单弱不能成军。惟王翊一军,蔓延于四明八百里之内,设爲五营、五内司。王江則专主饷,劝分富室,单门下户安堵如故。履亩而税,人亦無不能乐输者。平時不义之徒,立致重典。异時巡方访恶徒爲故事;翊所决罚,人人称快。浙东列城,爲之昼闭。胥吏不敢催租缚民,惴惴以保守一城爲幸,皆荐陈忱讲解。翊计天下不能無事,待之数年,庶可以爲中原之应也。自上虞出,东徇奉化。北师方攻吳奎明,奎明力不支而遁;北师追奔至河泊所,翊猝遇之而战,北师大败。
六月,上驻跸建跳所,分使使山寨拜官,授翊河南道御史、王江户部主事左副都御史。宗羲上言:諸营文則自称都御史、侍郎,武則自称将军、都督,未有三品下者。主上嘉其慕义,亦遂因而命之。惟王翊不自張大,仅授御史。御史在承平時,固爲显要,而非所论于今日。諸营小或不及百人,大亦不過王翊一部;今品级悬殊,以之相陵,恐爲未便。大学士劉江春、礼部尚书吳鍾巒,皆以爲然。定西侯張名振,持之不肯下。
初,諸营迎表,皆因名振以达,独翊不关名振。名振不乐曰:俟王翊之来,吾爲上言之也。翊朝行在,睹其军容,升右佥都御史。翊曰:吾岂受定西侯钤键哉?山海久不宁,有爲北人谋者曰:此皆失职之人所致。苟招抚而官之,無有不愿解甲者矣。会稽人严我公知之,伪爲告身银印,曰请自隗始。遂俾以都御史,招抚山海。湖州柏襄甫、会稽顾虎臣,皆降。我公将渡海,发使者入四明山中,翊之前营黄中道曰:严我公动摇山海,宁可使之达行在哉?烹其使,分羹各营,敢受招抚者视此。我公踉跄遁。
庚寅三月,翊朝行在,升兵部左侍郎。八月,破新昌,拔虎山。九月,北帅将攻舟山,恶翊中梗,金帅由奉化入、田帅由余姚入,会师大兰山,帐户三十里;游骑四出,以搜伏听者。翊避之于海。冯京第以病不能行,匿鹤顶山,爲其降将所致,害于宁城。
辛卯七月,翊还山中,所留諸将降杀且尽。二十四日,大星坠地,野雄皆鸣;爲团练兵执于北溪。過奉化,赋绝命詩。入见海道,海道欲观绝命詩,授筆于翊。其詩结句:平生忠愤血,飞溅于群卤。书毕,引筆以挝海道面而出。北师将会定海,系翊以待。每日从容束帻,掠鬓修容;謂北人曰:使汝曹见此汉官威仪也。
八月十三日,北师毕集,陈督讯之,翊坐地上曰:毋多言!成败利钝,天也。汝又何知?劉帅注矢射之中肩、田帅中颊、金帅中胁,翊不稍动,如贯植木。绝其吭,始仆。从翊者二人,掠之則跪而向翊。北人见之,皆爲泣下;曰:非独王公之忠也,乃其从者亦义士也。
王江之母,爲金帅所得,以招江。江削发爲僧,见金帅于杭,问讯而已。安置省城,母以天年终。江买一妾,其妻日夜勃溪,邻居無不厌之。江怜妾而黜遣其妻,妻攘袂数江,登车而去,聞者莫不薄其爲人。一日,江出,邻人以其妾在不疑;既而不反,始知向者以术脱其妻也。江既得逸,遂與張名振引师入长江,登金山,遥祭孝陵,题詩痛哭。丙申,江复與沉调伦聚众四明山,声势寖衰。调伦见获被害,江亦病创而卒。自此十有九年,山中無事。
甲庚冬,复啸聚半载而平。然皆偷驴摸犊之贼,徒爲民害。其父杀人报仇、其子行劫,浸失其传矣。
史臣曰:四明山本非进取之地,其始之欲寨焉者,亦如田横與其徒属五百余人入海居岛中之意;不意后遂踵其陈迹,割裂洞天。雖然,王翊之死,于田横何逊!
。沙定洲之乱(行朝录之九)
沙定洲,云南蒙自土司也;父源。崇祯间,與阿迷普名声同调征水西。名声妻,沙源女也;無子,江右贾人万某有女,故倡也,名声嬖之,遂娶焉,生子祚遠。已而名声、祚遠俱死,归于沙氏,破数家;最后,及妻定洲。定洲之年,與其子祚遠相若也。定洲遂兼有蒙自、阿迷二司,以万氏爲谋主;日告讦諸土司,以兵掠之。滇中抚按與黔国公沐天波,不能审其曲直。兵势既盛,遂轻国公,以爲可取而代也。
乙酉,與武定土司吾必奎、吾安世约,汝以武定叛,黔国必调我兵合攻,諸司莫敢难我者;必奎如约。黔国发諸司兵,檄蒙自二千;定洲以五千赴之。至則必奎已擒,定洲大失望。会黔国家奴阮韵嘉、徐中和有异志,参将張国用、都司袁士宏亦怨黔国。二憾密告,定洲许爲内应。当是時,諸生于锡朋、饶希之用事于黔府,恣爲不法,大横。兵官李天植征武定回,有二妹殊色,锡朋夺之。天波既犒定洲军,疏题参将。十二月朔日食,天波不受谒。二日,定洲入谢;阮奴伏甲于内、沙兵噪于外,以诛于锡朋爲名,纵火沐府。天波持印踰垣出走,母陈太夫人、配焦夫人、弟天泽、天润皆遇害。定洲劫巡抚吳兆元具题,言沐天波叛,沙定洲起兵定之;应以定洲代天波,镇守云南。兆元不可;拘之别室,夺其印以伪疏入告福克。定洲遂行府事。
丙戌春,发兵围天波于楚雄。天波走永昌,以道臣杨畏知留守。而四将军之师自黔入滇,定洲大惧,截军弥勒,陈隔泥关。四将军以兵五万突之,沙兵大败。四将军者,孙可望、李定国、劉文秀、艾奇能也;皆献贼部曲。張献忠伏诛,去伪号,欲迎黔国以辅王室。既入曲靖,值思文皇帝遣太监孙兴祖调沙兵入卫;四人謂兴祖曰:「朝廷遠不知滇事始末,今若征之,是奖乱也。不如讨平沙逆,迎还沐爵,使之引兵东向」。兴祖然之。传檄至云南,定洲杀故大学士王锡衮以宵遁。
丁亥四月十八日,城中人执阮韵嘉、袁士宏槛送楚雄,伏诛。二十四日,孙、李諸军入城,秋毫不犯。定洲据省,凡五百五十日。五月,李定国帅师向临安;庚申至壬戌,拔之。改阿迷曰开遠、蒙自曰乐新。遣使至楚雄、永昌,杨畏知犹以流贼目之。六月,四将军入迤西,畏知迎战被执;四将军解其缚,坐之上坐,以爲同奖王室,非有他也,俾作书通意于天波。七月,土司龙在田、许名臣来降。八月十八日,兵入鹤庆,又分兵入丽江,土知府木懿迎降。天波得畏知书,犹不敢信;遣其子显忠至营曰:「但得守永昌足矣,不敢复望故位」。劉文秀謂諸人曰:「沐世子来,犹沐国公来也;请以国公礼礼世子」。世子归,以二十骑送之,悉返所得沐国世宝,天波大喜過望。二十骑中,有两人历阶而上,显忠视之愕然;謂其父曰:「此即抚南劉将军及王将军某也」。天波乃同两将军还滇都,车裂于锡朋、徐中和以谢国人。文秀引兵讨佴革竜.
佴革竜者,定洲之老巢也。有九山最险,硐名溪乌,其外巢也;大庄夷目黑老虎据之。其战也,口衔双刃,手舞大刀,所向無前。文秀围之,久不下;定国益师往,诛黑老虎。十月四日,硐人多出降;破之,执万氏、定洲以归,磔之。
史臣曰:沙乱由于万氏,滇人疑其爲夏姬;及献俘,魋墨奇丑,莫不大笑。嗟乎!亡国者,何必褒姒、骊姬哉!
●附录二
張元箸先生事略
大学士机山钱公神道碑铭
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谥忠襄徐公神道碑铭
文渊阁大学士吏兵二部尚书谥文靖朱公墓志铭
兵部左侍郎苍水張公墓志铭(丁巳)
硕肤孙公墓志铭
户部贵州清吏司主事兼经筵日讲官次公董公墓志铭(乙巳)
邓起西墓志铭
移史馆熊公雨殷行状
移史馆吏部左侍郎章格庵先生行状
钱忠介公传
。張元箸先生事略
張元箸先生(即煌言,宁波举人),先从鲁监国。监国败,率残兵数百,飘荡海上。延平招之入岛,表爲兵部尚书,俱至金陵。王謂煌言:芜湖上游门户,倘留都不旦夕下,則江、楚之援日至,控扼要害,非先生不可。
七月初七日,煌言率师至芜湖,驰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来附。未几,延平败走,煌言趋铜陵,與楚师遇,兵溃,变姓名,从建德祁门山中,出走天台以入海,仍與延平同定台湾。见延平甘王扶余,不复與太原公子角逐,爲詩刺之曰:中原方逐鹿,何暇问虹梁?曰:围师原将略,墨守亦彝风。曰:只恐幼安肥遯老,藜床皂帽亦徒然。曰:寄语避秦岛上客,衣冠黄绮总堪疑。延平一笑而已。
未几,延平薨;会东宁有难,不能出海。年余,郑经定位,益庸劣無比,不足與谋;乃散其部曲,拂衣竟去。浮海涉江,窜至杭州西湖上,觅山僻小庵隐焉;瞻望边藩,犹有所冀。爲杭守臣觇得,與健仆杨贯玉、爱将罗自牧同被执(两人皆万人敌)。就逮之日,先生乌巾葛衣,不言不食。越数日,唯啜水而已。临刑,二卒以竹舆舁至江口。
先生从舆中出,见江上青山夹岸,始一言曰:大好山色。因索筆砚,赋绝命詩三首,付行刑者。端坐受刃,自牧、贯玉同斩。笑一振臂,绑索俱断;立受刃,尸不仆。刑者惟跪拜而已。正甲辰年中秋日也。故东庄聞而诔之。所着詩词,贮一布囊,悉爲逻卒所焚。其绝命词曰:「义帜纵横二十年,岂知闰位在于阗!桐江空系严光钓,笠泽难回范蠡船。生比鸿毛犹负国,死将碧血欲支天。忠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青史传」?「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赤手分三席(真不愧三贤),特爲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尽鸱夷」。「何事孤臣竟息机,鲁戈不复挽斜晖。到来晚节惭松柏,此去清风笑蕨薇。双鬓难容五岳住,一帆仍向十洲归。叠山迟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大学士机山钱公神道碑铭
有明朋党之祸,至于亡国。论者亦止謂其递胜、递负,但营门户,罔恤国是已耳。然所以亡之故,皆不能指其事实;至于易代而后明也。
烈皇既诛魏奄,列其从逆者,命宰臣司寇定爲逆案。首辅韩爌伤弓之后,不敢任事;机山钱公,爲物望所归,首辅倚以裁决。当時从逆之徒,险拙不同。拙者妒宠争妍,冰山富贵,累丸不止,爲逆奄所用者也;险者去梯造谋,经营怨毒,豫留败着,资其卷土重来之计,盖用逆奄者也。例以渠魁胁从,但诛把持局面之险人不過十余,听拙者之自去,則逆案可以不立。顾险人盖藏甚密,破心無路,遂使滔天括地之虐焰,滞固于鬼薪城旦之律文。公从票拟中爲之点破,云以望气占风之面目,夸发奸指佞之封章。盖指杨维垣、贾继春等而爲言也。此與黄琼于梁冀诛后,言群辈相党,自冀兴盛,腹背相親,朝夕图谋,共构奸轨,临冀当诛,無可设巧,复记其恶以要爵赏,其议一也。逆党恨甚,割臂而盟,眈眈思以奇计中之。
亡何,而毛帅之事起。毛文龙者,钱塘人,辽抚王化贞之千总也。辽阳陷后,逃至皮岛,招流民、通商贾,数年遂爲巨镇。然不過自营一窟耳;而掠沿海零丁、称爲斩获,献俘欺朝廷,以牵制辽渖。参貂之赂贵近者,使者相望于道;官至都督,挂平辽将军印。索饷岁百二十万,稍不应,則跋扈恐喝曰:臣当解剑归朝鲜矣。而于广宁、旅顺、铁山之失,宁遠、锦州之围,顾未嘗有一■〈文上虫下〉一■〈亡上虫下〉之劳也。其不能牵制明矣,识者無不謂爲疆场之蠹。督师袁崇焕出山,公亦以爲言。崇焕入皮岛,大阅军士,以计斩文龙。其奏报之疏云:臣出京時,已商之于辅臣钱龙锡矣。己巳之冬,大安口失守,兵锋直指阙下,崇焕提援师至。先是,崇焕守宁遠,大兵屡攻不得志,太祖患之。范相国文程時爲章京,謂太祖曰:昔汉王用陈平之计,间楚君臣,使项羽卒疑范增而去楚;今独不可踵其故智乎?太祖善之。使人掠得小奄数人,置之帐后,佯欲杀之。范相乃曰:袁督师既许献城,則此辈皆吾臣子,不必杀也。阴纵之去。奄人得是语密聞于上。上颔之,而举朝不知也。崇焕战东便门,颇得利,然兵已疲甚,约束諸将不妄战,且请入城少憩。上大疑焉,复召对。缒城以入,下之诏狱。上雖疑崇焕,犹未有指实,止以逗留罪之。而逆党之恨公者,以爲不杀崇焕,無以杀公;不以谋叛,無以杀崇焕;不爲毛帅颂冤,則公與崇焕不得同罪。于是出间金数十万,飞箝上下,流言小说,造作端末,不特烈皇证其先入,朝野传告亦爲信然。崇焕之磔,酣讴竟路;逆党遂议一新逆案,以泄旧案之毒。以崇焕爲大逆,比魏忠贤;公爲次逆,比崔呈秀;以及东林諸君子,悉比魏广微、徐大化、劉志选之流。谋既定矣,乃逮公入狱。時相主其事者,恐公入廷辩,真伪不可掩;传语公其趣和药,毋爲崇焕续也。公仰天叹曰:我無媿于心,若冒昧自裁,皆謂我实有罪,后世谁白我者。時相聞公就道,愕然曰:彼竟来耶?公至,廷辩侃侃,上密遣人诇其语。及谳入,芟公辩辞,而锻炼文内,拟不時处决。且令有司设厂于柴市,盖用夏文愍故事也。上见谳词與所诇异,持其疏未下。明年,右中允黄公道周自田间来,上疏救公。反复久之,黄公降级去,上亦無意杀公矣。是年六月,释公戍定海。崇焕爲人麤豪,不持士节。然甲士精强,边备修举;自熊襄愍以后,未见其比。关兵之在城外者,聞其下狱,哄然称乱,矢集皇城,兵部从狱中出其手书止之。其得士心如此。顾使之诬死,从此精锐尽丧,士卒不可以经战阵矣。逆案雖未翻,而烈皇之胸中已隐然疑东林之败类;由是十余年之行事,親小人而遠君子,以至于不救。然則有明之亡,非逆案之小人亡之乎?
公在戍九年,奉旨归里。南渡,始复原职,赐存问。乙酉春三月卒,年六十七。公讳龙锡,字稚文,号机山;松之华亭人。公大复,以举人知蓬莱县。公少从学于舅氏張以诚,登万历丁未进士第,以庶告士授编修。時年二十余,深沉寡言笑,院中推爲老成。历宫坊少詹,至南吏部侍郎。時百官皆捐金助大工,多颂逆奄;公以军输爲言,遂遭削夺。崇祯初,起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寻进太子太保、文渊阁。烈皇好以耳目隐发爲明,多任番役。公言东厂之设,所以防奸谋卒变也;使苛碎及于闾阎,民其堪命乎?惠安伯張庆臻提督京营,敕内有「兼管捕营」四字;提督郑其心以爲旧敕所無,论之。
按其事爲中书田嘉璧所增,下镇抚司鞫问,词连阁臣劉鸿训、周道登。上怒,不测;公五疏解之,二辅始生还。熊襄愍传首九边,御史饶京疏请收葬;上不开可。其子兆璧又请。公與韩公爌言,自有辽事以来,阘冗视日,廷弼不取一钱、不通一馈,焦唇敝舌,争言大计。逆奄窃柄,莫不阽身徼幸。廷弼一长系待决之人,终不改其强直自遂之性;以致独膺显戮,慷慨赴市:耿耿侠肠,犹未尽泯。枯骸雖冷,不宜长付狐狸。上爲之悯然,听其归葬。崇祯初相长山勇于有爲,及在际会,每乏温润之色。小人环而攻之,公爲之撑拄。蒲州再出,颇失人望,小人不忌蒲州而忌公。上性严,而公济之以宽;上好动,而公持之以静。小人之必欲杀公,亦上有以启之也。
辛未岁,余至新安,公之孙柏龄以碑铭见属,余不辞而爲之。后之君子,其考信于斯文。铭曰:史狐罪盾,君子赦止。大儒经注,尚多迁徙。见聞异辞,去三千里。汤汤冤血,沉埋故鬼。己巳之役,坐袁大逆。佥曰胁和,孤注一掷。爰书里喭,同者十百。岂有天朝,受汝绳尺。岛帅狡绘,皆曰可杀。辅臣大计,原無藤葛。奈何讳之,若恐相涅。云非公意,亦爲饰说。烈皇在位,两大冤案:郑鄤之狱,督师之叛。马角不生,白虹不贯。水落石出,疑信犹半。反间之意,不在辅臣;小人之怨,不在于袁。瓦堕头碎,适尔無根。天之所遣,百尔魔君。
。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谥忠襄徐公神道碑铭
崇祯末,大臣爲海内所属望、以其进退卜天下之安危者,劉蕺山、黄漳海、范吳桥、李吉水、倪始宁、徐隽里,屈指六人。北都之变,范、李、倪三公,攀龙髯上升,則君亡與亡。蕺山、漳海、隽里在林下不與其难,而次第致命:蕺山以饿死、漳海以兵死,隽里以自经死,則国亡與亡,所謂一代之斗極也。
隽里徐公,讳石麒,字宝摩,号虞求。家本秦川,宋南渡始迁嘉兴之画水。高祖端,曾祖向上,祖養蒙,父聞韶;自向上以下,皆赠宫保尚书。妣钱氏,封太安人,赠一品夫人。公少好学,有清才,强记博览。年十七,补其邑諸生,以家难弃去;再补青浦諸生,則年三十余矣。
天启戊午,先忠端公分房南闱,始举公贤书。壬戌,登进士第,授工部营缮司主事,管节慎库。库與中人惜薪司交关,逆奄专权,有所调发,主者奉行惟谨,犹恐不得其欢心。公在事,多格之以令甲,逆奄不悦。中人冬衣靴料,初不過三万金,内操增至十二万,前司空鍾羽正以稽留去官。至是逆奄欲预支,已得请于上;公又以故事持之,逆奄大怒。会先忠端公下诏狱,公纳橐饘,募金抵诬赃,思所以出之。逆奄知之,恨愈甚;遂以新城侯王升、博平侯郭振明之发葬价罪公,削籍。
烈皇登極,诛逆奄,起南京礼部郎中,改吏部文选司。崇祯乙亥,改考功司。冢宰郑三俊、掌院范景文主南计,公佐之;奏免七十八人。是時主北计者谢升,乌程私人無不庇之;而南计反是,乌程無以难也。转尚宝司卿、应天府丞,署尹事。其地爲民患苦者,無如佥报马户一事。应天九驿,使命征发無時。出农里以役衙前,無不立困。而又奉旨裁减驿递,缩食缩马,本足相当;当事者不权轻重,食缩而马如故時:民益困。公以爲救之莫如召募,且句其胥吏之所干没者,其赀有余。积年之患,一日而除。
戊寅,入贺元旦。郑司寇以轻比失上意,下狱,黄少詹道周、黄庶子景昉言之于经筵,上怒未回。公言:皇上御極以来,丽丹书者多大臣朝士,即使尽皆情法允协,己是幽阴景色;而况威严之下,株连蔓引,九死一生。今皇上以轻拟之故深督三俊,恐将来必有承顺风旨,以锻炼爲能事、以钩棘爲精神,非复皇上慎狱之本意矣。疏上三日,上御门,口传出三俊。国家典故,未有御门之日有宣谕者;即上所摄逮大臣,亦未有六日即释之者。非公忠诚悟主,何以有此!公起废籍,历官南京十二年,至是始入爲左通政,转光禄寺卿,晋通政使。天子治尚综核,弃子斥臣,莫不造作端末,妄生首尾,萃于纳言。主者几若承行之吏,不然則绞讦相摩,叫呼已及之矣。公廋情匿奸,悬见立剖,必使之词穷意竭,而后冰骇风散。自公作纳言,告讦之风少息。
寻升刑部右侍郎。会推阁员,冢宰李日宣先后推至二十余人,公與焉。上召对與推諸臣于中極殿,公称疾不至。時上已入陈演之谮,越翼日,下日宣于理,及與推三人;始服公之先几也。转左侍郎,署部事,旋即真爲尚书。公言:迩年以来,刑官擅背条律,严文克剥,遂使各司上下其手,胥吏因缘爲奸。刑狱繁兴,干和召愆。侥幸苟免之徒,关节贿营之盛,雖日诛之而不能止矣。因纠近日附会律文之谬者数十事。時贯城滞狱不下万人,重文横入,多穷怒之所迁及。清狱之议,发自宜兴;而宜兴簠簋,人不见信。公理问端,其冤嫌久讼,莫不曲尽情诈,压塞群疑;即被罪而去者,亦缘道讴吟。然公未嘗尽主姑息。一時关系大案,俄顷而定。陈新甲下狱,政府六卿無不爲之营救。公言:俺答阑入,而丁汝夔伏诛;沉惟敬盟败,而石星论死。国法炳如,彼此网纪陵夷。沦开、陷渖、覆辽、蹙广,仅诛一、二督抚以应故事,中枢率置不问。故新甲一則曰有例、再則曰有例者,此也。不知親藩膏刃、百城流血,夔、星之罪,若是烈乎!春秋之义,人臣無境外之交。战款二策,古来通用;然未有身在朝廷,不告君父而专擅便宜者。辱国启侮,莫此爲甚。上览疏心动。宜兴面奏:国法,大司马兵不临城不斩。上曰:犯边疆,即勿论;僇辱我親藩七,不甚于薄城乎?即日弃市。中人劉元斌监军讨贼,御史王孙蕃劾其淫掠,逮问。司礼王裕民漏泄,疏未抄而元斌辩至。上并下裕民于狱;言裕民职任提督,禁旅杀掠,代爲欺隐,法难轻纵。公上爰书,言隐人之恶,與身自爲恶者有间,终不可以元斌爲首而裕民爲从。律内「奏事诈不以实」条,止拟一配注,以其欺君也。然則绳欺之法,亦止此矣。加等至烟瘴已極;過此以往,非守法之臣所敢擅入也。上召公面谕而始决之。洪督救锦州之围,束马未动。职方張若麒以司马私人,出关督战,洪督不得已从之。进而兵溃,若麒从渔舟遁还,关外精锐,丧失俱尽。若麒就理而有奥援,司官迁延不谳。時本司韩一臣出守,公批此案未结,竟不听。新除爰书:以本案爲例,王朴倡逃诛矣,倡倡逃者岂可缓诛?陈新甲误国辟矣,误误国者胡能延辟?欲彰军政,宜赴藁街。上宽秋后。他如刊定丁督、许帅,不假借以温筆。或从或不从,而公之不爲燥湿轻重則一也。最后而有熊、姜之狱,卒以执法去位。
当是時,宜兴当国;兴化后起,而声价稍高。一時台省各相依附,爲反复憸滑之术,以构两相。于是附宜兴者爲南党、附兴化者爲北党,章疏诡绐激讦,莫不有謂;上亦心知言官之横而恶之。有無名子疏二十四气,达之御前。上益信,手敕申戒。给事中姜采,言上中谣言单辞,厌薄言官;行人熊开元,屏人密奏宜兴過失。上皆疑爲捭合故智,下之诏狱。且欲赐死狱底。蕺山于召对,犯颜救之;蕺山革职。公言:皇上欲求变通趋時之臣,举朝不乏;若欲求廉顽立懦、维风易俗之臣,舍宗周無與归矣。不听。然上亦凛于公论,收回密诏,改下刑部。公轻拟不徇上意,奉旨闲住。公去而国事益急,彷徨一旅,冀赴贼俱死,而北变已至。
江左嗣兴,起公爲右都御史;未至,改吏部尚书。大业草创,人心未附,聞公與蕺山、漳海之出,天下始無寡弱之忧。公以国家之败,由官邪也。方欲条品人物、简落狐狸,易危亡之辙;而马、阮传通奸赂、毁裂恩仇,孽勋悍将、宫奴市侩,時相爲市。中旨贤于部推、私门热于庙堂,黔首嚣然。公犹以祖宗之法,汰彼已甚;不因流極之运,刓其方圆也。马士英希心列侯,中人韩赞周请加恩定策,五等延世。公覆:世宗以外藩入继,拟封辅臣杨廷和、蒋冕伯爵,皆谦让不遑;方今国耻未雪,扼腕拊心,諸臣岂肯裂土自荣?俟神京克复,大统告定之后,议之未晚。又言福王殉难,先帝尚遗一勋臣、一黄门、一内侍,验审含敛;今先帝梓宫何处?封树若何?仅遣一健儿应故事,則群臣之悲思大行,祗具文耳。士英苦其折让,凡公所上考选年例,少所称可。御史黄耳鼎恨公例转,蹄尾纷然,謂公杀枢臣以败款局。公历叙和议始末,从前小人闪揄卖国情状始露。公與蕺山先后去国;黄童白叟,皆知南都不能立矣。
乙酉四月,余過嘉兴,劝公避地四明山。公曰:不可。吾东向一步,則马、阮謂我拥立潞王;西向一步,則马、阮謂我與卧子将兴晋阳。惟有死此一块土耳。别后三月,干戈满地。嘉兴城守将破,公在城外,至城下呼曰:吾大臣不可野死,当與城存亡。城上人哗曰:我公来矣。开门纳之。越宿而城陷。公朝服自缢死,闰六月二十六日也。僧真实藏之柜中;踰二旬收敛,颜色如生。其時蕺山在越城,饿经七日。曰:此降城,非我死所,乃出城而死。两公死相反,而其义則一。海内爲作「降城叹」、「我公来」乐府以美之。
烈皇拨乱反正之才,有明諸帝皆所不及。承熹宗芜秽之后,锐于有爲。向若始事,即得公等六、七人而辅之,开诚布公,君臣一体,全不堤防,其于致治也何有!自蒲州出而失望,见制于小人。所謂君子者,往往自开破绽。烈皇遂疑天下之士,莫不贪欺;颇用术辅其资好,以耳目隐发爲明。陆敬舆曰:驭之以智則人诈、示之以疑則人偷,然后上下交战于影响鬼魅之途。烈皇之视其臣工,一如盗贼,欲不亡也得乎?故蕺山进告,先欲救其心术。公随事消息,归于忠厚,雖累逢投杼,而過后思之不置。盖其性原不與小人合也。乌程、韩城、武陵、井研,能亡烈皇之天下,而不能使猜忌刻薄之名加于烈皇者;观两公之遇合,而可以解于后世矣。南渡沸鼎,斗筲而叨天业;苟非公等数人虚名润色,讵能免于闰位,亦犹文山之存德佑也。公清修绝俗,造次布素;官物贮库,苞苴戒门。通籍二十余载,位至冢宰,所余不過谈尘歌鍾而已。宏奖后进,士有纤芥之长,依以成名;尤急人之患难,雖侧踵焦原,不忘援手。竹亭败后籍没,公力言当事,止没其田产而卷握之物不與。雠竹亭者,又欲窜其子弟于许都叛党之内;公复理而出之。孝廉祝渊上书颂蕺山,缇骑逮问;公嘱吳金吾勿杀义士。渊得生出狱户。一门之内,孝友濡染,义尽情至。兄弟三人,惟伯兄一子,相埋者言当迁;公曰:有兄在,吾不敢爲主也。母党式微,公折契田庐曰:俾無忘太夫人之德。公初以疏属尔榖爲子,已二十六年;甲申,始立柱臣爲后。或问后與子异乎?曰:然。子可私也,后不可私也。子惟父之所爱即子之;后非荐于祖祢而祖祢用馨、告于宗族而宗族不疑,不敢后也。故詩曰:螟蛉有子,蜾蠃负之;即人皆可爲子之证也。传曰:鬼不馨非类、神不馨非族;是人不可皆后之证也。其议礼之精如此。公条贯经史,而尤熟于朝章国纪。故其章奏尺牍,见聞周洽,凿然皆可施行,非经生是古非今之腐谈也。而又旁通九流之学;嘗推施公子禄命,謂人曰:施四明佳人,奈何此郎不任香火!已而果绝。
公生于万历戊寅,殁于宏光乙酉。年六十八。娶顾氏,继冯氏,俱赠一品夫人。子尔榖、柱臣;女五人,唐尧臣、潘涣、張守、虞景尧、祝文管,其婿也。孙二人,功燮、申。
余覆巢孤露,公以稚弟畜之。所不至陨越于沟壑者,繄公是赖。且少不知学,泛滥無根,公每训之曰:学不可杂,杂則無成。亦無将兵农礼乐,以至天時地利、人情物理,凡可佐庙谟、裨掌故者,随其性之所近,并当一路,以爲用世張本。此犹苏子瞻教秦太虚多着实用之书之意也。公死生师友之谊,過于彭宣;余感伤旧恩,不能及李燮之于王成,能無愧乎?公葬海宁园花镇之龙山;余两過墓下,丰碑未立,但有腹痛。辛酉,距公之殁已三十七年矣,功燮来求铭。白发青灯,回理前绪,尚可彷佛其六、七也。铭曰:国之兴亡,岂以事功。曰诚曰术,何途之从。吁嗟烈皇,求治太急。一念刑名,佥壬斯集。公亦有言,王道平平。至诚透露,即是机权。行其所学,以匡烈皇。帝雖曰俞,举国若狂。南渡爝火,专树饕餮。公于其间,六月霜雪。大厦将倾,犹抽梁栋。泛泛沟中,以俟一哄。御儿鸳水,黑云压城。蓑城毅魄,耿耿孤城。血碧龙山,魂骑箕尾。千秋万岁,光芒斧扆。
。文渊阁大学士吏兵二部尚书谥文靖朱公墓志铭
公讳天麟,字游初,别号震青;以沈天英举乡试,后始复姓。世居吳江之太湖滨,爲农家;至公而徙昆山。幼好学,家贫,無力从师。年十岁,随父素庵之黎里。其地有道士陆逸庵,公之親也。精舍幽雅,公欲留而读书。素庵不可,携之还家。越二日,里人有鬻薪于黎里者,公不告于家,附舟而往。家人迹之使归;公曰:吾不欲以农夫没世。逸庵亦劝学甚力,聘名师教之,历八寒暑而学成。
万历戊午举贤书,出先忠端公之门。登崇祯戊辰进士第,授饶州府推官。政事之暇,唯务谈学。所謂豫章四子者,陈际泰、艾南英、罗万藻、章世纯皆从之。何心隐传泰州之学,爲江陵所害;弇州据其爰书作传,人遂以游侠外之。公观其遗录,有所发明,刻之,众毁之。中兼官摄印,皆有惠政。建祠者三地。
戊寅,上御中左门,召考选諸臣,问兵食之计;拔公爲翰林院编修。庚辰,充武经大全纂修官。
甲申正月,差祭淮王;至山东而京师陷,一恸几不起。大兵南渡,公欲爲即墨之守,而人心已去,航海而南。至定海登陆,复自浙之闽。遇闽立国,公以少詹事兼侍读学士署国子监祭酒,諸生亦千余人。隆武廷试贡生,选十二名爲萃士,其冠服比庶常,三年后赐同进士出身;以公爲教习。未几,公见郑芝龙跋扈,乞假至粤。
闽事败,又自东粤至西粤,入土司安平州。桂王立于肇庆,移梧、移桂、移全永;丁亥四月,依劉承胤于武冈,遣官以礼部侍郎召公。公上疏,请上自将爲前锋,毋徒踵辙承平;今日拜一相,明日设一官,坐失事机。戊子四月,王在南宁,升礼部尚书,寻兼东阁大学士;召入直,公力辞:今何時也,营官晋秩,臣实耻之;愿押选土兵,勤略江、闽。不听。公不得已,至行在。会李成栋请幸肇庆,公扈跸過浔州。浔帅陈邦傅请世守粤西,如黔国故事;公票拟不允。邦傅意在必得,以印剑掷公胁之;公仍不允。時两粤新复、豫章通款,何腾蛟、堵胤锡经略三楚,肇庆晏然以小朝廷自处。公上言:爲今之计,親贤选将,询尔仇方,夙缵旧服尔。乃惟听孔壬諓諓,日以口舌快忿;即旰日横经,榷商繁牍,亦奚以爲?顾议者謂何必親征,我以地方官官彼、人以地方饷饷各兵,即我官、我兵也。汉高所云马上得天下者,欲以筆端收之。臣望皇上效周宣自将,以世臣元老姜曰广、黄景昉、瞿式耜、何腾蛟、堵胤锡等爲今莅止荆淮之穆公、方、召。即以迎銮諸勋镇兵合爲王旅,仿旧制京营、神枢等十二以隶众师,内以神机一营,领兵一万二千五百人属中枢,戎政辖之;使表里策应,悉听命于行阙。亟颁親征之诏,舍此更無他道。王优诏答之而不能行也。
未几,而五虎之门户起。五虎者,左都御史袁彭年、副都御史劉湘容、吏科都给事中丁時魁、兵科都给事中金堡、户科都给事中蒙正发也;皆以李成栋之子元胤爲主。堡在桂林,拟上十事,参马吉翔、陈邦傅、庞天寿、李成栋及大学士王化澄、严起恒。至肇庆行朝以示時魁等,時魁削其牵连成栋者二事,而以八事上之。成栋见其所论之人,皆己之所不悦者,故使其子親之。化澄、起恒俱欲辞位;公言二辅历尽颠沛,所謂同患难之臣也,不宜听其去。首辅瞿式耜当令回朝,内定纷嚣,外资发纵。十二月二日,召对,王谕:肇基伊始,百尔功臣方赖中外拮据;科臣弗悉艰难,说现成话,或寒其心,岂不误事?日来改票,朕與辅臣再三商确,岂不容朕改一字?何云中旨?公奏:科臣金堡,前朝卓竖风裁;纪纲初立,方赖纠绳。用舍人材、谟画军国,倘有故违佥论,出自斜封墨敕者,方爲中旨。今雖無此,言官防微杜渐,言之未始不可。袁彭年条陈宪规,察御史履历;适陆枢回道,刺书下御。彭年劾请逮问,上批未允;彭年随劾起恒。而丁時魁、金堡单疏、公疏,劾起恒及马吉翔、庞天寿者無已時。太后召公票拟,面谕:当武冈危难之時,今日諸臣安在?非马吉翔等二、三人左右圣躬,焉有今日?先生严加票拟,不可隐徇。公奏:武冈扈从,大功固不可泯;然宪垣所争,亦是职所当言。还望皇太后、皇上宽宥,以开言路。太后复谕:先生只管严拟来看。随命内臣筆札赐坐,公票拟两解;太后不允。改票至再,内有「那得如许更端聚讼」语。彭年大怒。疾呼于朝堂曰:当時不惜铁骑三千,犹得作此景象耶?起恒遂抹前旨,以逢其意。彭年怒犹未平。二十三日立春,王令諸大臣盟于太庙,而后入贺。顾水火愈甚。己丑正月,陈邦傅愤金堡参之也,上疏言堡謂臣無将、無兵,滥冒封爵,请即遣堡爲臣监纪,以观臣十万铁骑。堡昔爲临清知州降贼,受官逃回;今日湖南来,未必非北人间谍。公與起恒在直,得邦傅疏,抵几大笑曰:金道隐善骂人,今亦被人骂倒耶(道隐者,堡之字也)?遂拟票:金堡辛苦何来?朕所未悉;所请监纪,着即会议。其謂「辛苦何来」,用杜子美「喜达行在所,辛苦贼中来」成语,非有他意;而堡以爲讥其从贼。時魁等率科道官青衣哭于朝,掷印免冠,入阁大噪。公曰:公等岂以小朝廷,遂無君臣之礼耶?彭年曰:不关我事。公曰:总宪者,总朝廷之法也;公爲总宪,法纪荡然,焉所谢责!王召諸臣,勉之收印视事;時魁等不从,令李元胤给之。初,時魁等以票拟出自起恒,欲进阁殴之。是晨侍郎劉遠生至公舟,阻其入朝;询其故,遠生以告。公曰:不知可以不入;既知矣,事不辞难。遂至阁自认,魁等爲之稍阻。公随乞去;王遣鸿胪卿何骧敦趣入直,不可。陛辞涕泣,王亦垂泪曰:卿去,朕益孤矣。二月初六日也。此與唐昭宗欲相韩渥,朱温欲害之而出,昭宗握渥手流涕曰:左右無人矣。又何殊也。
公栖迟庆遠。九月,王复敕入觐;跂予悬望,更勿久延。公言:两粤兵民,情涣势促,路人能言之。好建言者,绝置不论。须知近地可危,方克谋及御遠;知迩形可惧,奚遑漫采浮言?而乃琐屑一人、一事,掉头以争,矫命还封,曰:我古遗直也。今而后,毋以四方無利害之章奏悻悻见面,认爲極痛、極痒而哄焉。使我一人终日知危、知惧,仅知此焉而已。王念之不置,俾返棹端溪。公自庆遠至象州,而王已退跸梧州。上疏言:端州终岁偷视,兹因一番震荡,毅然有爲。自今日爲始,东省勤奋,各有寨兵汛艇曾举义于昔者,自可号召于今。高、雷、廉、琼额解两广盐利,土弁、客兵禅其根括,有兵而不知发、有饷而弃諸人。毋若向之谋国者曰:义兵可散归农也、土狼寨岛兵不可用也;终日以毛锥从事,一惊、再惊,至有今日。又言:宋高宗渡江航海,偏安一隅,有退地也。今日之事,退地何居?卞無行台、上無行阙,中露、中泥,無地非战场也,無日非战期也。可云此爲三公九卿属内欤?彼爲使相调将属外欤?二、三年间,摇惑内权,麾之难去;轻畀外爵,招之莫来。皇上当奋然自将,勿判内外文武諸臣,悉擐甲将兵以从。臣请持经略江南、岭南使节,拣砦兵、择土豪、抽峒丁、募水手,自近逮遠,招集四方流徙之人,训阅以充御兵,佐我皇上云集龙斗之力。否則,徒责票拟,调停文武水火,以爲主持政本;呜呼!今日政本何在乎?
庚寅七月,以文渊阁大学士、吏兵二部尚书入直梧州,赐图书曰「理学名臣」。先是,云南督师杨畏知说滇寇孙可望反正,同乡官龚彝赴肇庆,进可望表,请王封。金堡首言本朝异姓止有赠王,三百年定制,不宜坏自今日。众皆以爲然。畏知曰:不與無益,彼固已自王也。一旦降号公侯,而能欣然受命者,此纯臣之节,宁可望于若辈?今因其向义,使之感恩,庶几收助于万一。且法有因革,時异势殊;土宇非故,而犹执旧法乎?议数月不决。临发,乃赐一字親王章,而無封号。畏知西行過梧,遇堵胤锡曰:可望业自王云南,今赐之印而無国名,是犹靳之也。激猛虎而使噬人,奈何?胤锡然之,爲补牍入,始封定辽王。武康伯胡执恭者,故陈邦傅中军,驻防泗城洲;地與滇近,聞可望求封,先以书约封秦王,可望悦。执恭即具疏聞,且謂机不容缓,臣已便宜铸印,填空敕赍执行矣。执恭至滇,可望郊迎甚恭,所部额手交贺,俨然以秦王临其下矣。比畏知回,始知其诈,顾深耻之;曰:爲帝、爲王,我所自致,何藉于彼?而屑屑更易,徒爲人笑欤!遂不受朝命。至是,可望复遣使至梧,自称秦王,且以不愿改号爲请。从官集议,公與王化澄以爲许之便,严起恒、文安之、郭之奇以爲不当许。公厉色争之,而起恒等持之益坚。及两广俱破,大兵日迫,王奔南宁;辛卯,始封可望爲秦王,而可望已视之甚轻。
五月,可望请移跸云南,从亡諸臣议之;阁臣吳贞毓、御史王光廷、徐極等议幸钦州,依李元胤。公言:元胤屡败之余,众不满千,栖依海滨,其不足恃明矣。云南山川险阻,雄师数十万,北通川、陕,南控荆、楚;可望既怀好音,必弗遽萌他志。不若因其迎而依之,亦推诚之道。佥议未协,迁延者累月。公忧扈从单薄,奉命经略左、右两江土司。兵众未集,大兵已迫南宁。王踉跄入滇,公扶病随行。壬辰正月,至广南府,病剧不能前进,暂寓西板村,土官侬绍周架屋居之。是年八月十八日卒。有「孤忠未展、遗恨無穷」疏,遣人至安隆所上之。王览疏悲泣,赐祭十一坛,赠少保建極殿大学士,谥文靖。
粤稽永历立国,筚簬篮缕,自救無暇;與宋之二王無异。惟肇庆之時两、三年间,可以进取有爲,而又爲五虎所把持,薄文细故,事事争执,以法祖制、慎名器,依傍爲题目,庙堂之上,流矢影风,救過不遑;而于兵食战守绸缪呼吸之大计,一切置之不讲。夫未进呈曰票拟,既落红即圣旨;圣旨一不当意,即追究票拟之人而欲殴之。此與「狗脚朕」之詈何殊?袁彭年等不足责,金堡颇持士节,顾乃昵近凶慝、取谋豺虎,與之共济乎!明朝异姓不封王,犹汉之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一也。孙可望之求王于明,亦犹韩信之求王于汉也。顾汉未嘗不王信,堡执承平之言以绳创业,得乎?彼求我則我重,我求彼則我轻;我不能操重之权,直至零丁失所,我出其下而后奉之,則爲其所轻也固宜。不王异姓與谏南迁之议,皆愚儒不知通变者也。文靖公之学,所謂积榖做米、把缆放船,其于儒门尚未臻于自得;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堡則深契禅宗,佞口铦筆,一以机锋出之;坏人家国,视爲堕甑。而又别开生面,挝鼓上堂。〔入〕世、出世间,总属無情。于此可以知儒、释之分矣。
公端志读书,栖心重仞,即行街术间,亦不彻吟诵。壬午,在京师,余每過之,谈学亹亹,汗漫恍惚,非章句之所轨辙。着有道统、治统二录、七观斋文集、雉城詩、集孝诠、一弦草藏于家。娶沈氏,封一品夫人。子二人:宿垣,监察御史。斗垣,给事中;册封巩昌王行至板桥,孙可望犯跸,抗节而死。孙之铨,甲子武举人。某某。
康熙壬寅,丧车还里。癸丑,葬于雉城之湖滨。又十年,余至昆山,之铨以墓铭爲请。先忠端公之难,门人唯徐冢宰石麒职纳橐饘,公與金知县浑仓惶奔赴;余時童稚,执手而号。徘徊家国存亡之故,执筆泫然。浑字宜苏,吳县人,亦死节于英德。铭曰:国之兴亡,雖曰天数,天之所废,由人摧仆。鼎悬一丝,啮之未错。景炎新造,危如朝露。犹以台谏,排论宿素。蕞尔两粤,乃兴朋党。咫尺堂陛,殷雷扰攘。昔之台谏,奉行宰相;今之宰相,台谏厮養。于唯文靖,争此呼吸。群枉哗然,卷堂相逼。寄命舟航,時危复入。朝服搵泪,桐棺瘴湿。一家百口,寄处蛮巢。经年十九,存者寥寥。故乡昼锦,丹旐飘飖.死而不亡,视此霜毫。
。兵部左侍郎苍水張公墓志铭(丁巳)
语曰: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所謂慷慨、从容者,非以一身较迟速也。扶危定倾之心,吾身一日可以未死。吾力一丝有所未尽,但不容已;古今成败利钝有尽,而此不容已者,长留于天地之间。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常人藐爲说铃,贤圣指爲血路也。是故知其不可而不爲,即非从容矣。
武林張文嘉、甬水万斯大與僧超直葬苍水于南屏之阴。余友李文胤謂:文山属铭于邓元荐,以元荐同仕行朝也。今行朝之臣無在者,苍水之铭非子而谁?余乃按公奇零草、北征录及公族祖汝翼世系,次第之以爲铭。
公讳煌言,字玄箸,别号苍水。宋相張知白之裔也。曾孙集贤修撰袭,自沧州徙平江;集贤子吁,又自平江徙鄞。九传至景仁,避元末之乱,泛海至高丽;洪武初,始返乡里。又四传,而張氏以雍睦名。长伯祥,举成化癸卯贤书;次珽,次玠,次璟,里人以孝友名之。玠生锡,锡生淮,淮生尹忠,尹忠生应斗。应斗生圭章,字两如,天启甲子举人,仕至刑部员外郎;公之父也。妣赵氏,封宜人。公幼颇跅弛不羁,好與博徒游,無以偿进,則私斥卖其生产;刑部恨之。然风骨高华,落落不可一世。年十六爲諸生。時天下多故,上欲重武,试文之后试射。諸生从事者,新射莫能中;公执弓抽矢,三发连三中,暇豫如素习者。观者以爲奇。崇祯壬午,举乡试。
东江建义,公與钱忠介同事,授翰林院编修;出筹军旅,入典制诰。丙戌,师溃,公泛海依肃鲁于滃洲。明年,松江吳胜兆反,□以右佥都御史持节监定西侯军以援之;至崇明,飓风覆舟,公匿于房师故諸暨令家以免,得间道归海上。又明年,移节上虞之平冈山寨,與王司马相犄角;焚上虞、破新昌,浙东列城爲之昼闭。庚寅,滃洲爲行在,公复从之滃州;随扈跸至闽海。時闽事主于延平,遥奉桂朔,监国爲寓公而已;公激发藩镇,改鹢首而北之。癸巳冬,返浙。明年,复监定西侯军,入长江,登金山,遥祭孝陵,三军皆恸哭失声;爟火通于建业,题詩兰若中。以上游师未至,左次崇明。顷之,再入长江,掠瓜、仪,抵燕子矶,南都震动;而师徒单弱,中原豪杰無响应者,亦遂乘流东下,联营浙海。
戊戌,滇中遣使授兵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延平北伐,公监其军;碇羊山,孽龙爲祸,海舶碎者百余,义阳王溺焉。羊山者,海中小岛,群羊乳其上,见人了不畏避,然不可杀;杀之,則风涛立至。军士不信,执而烹之,方熟而祸作。于是返旆。
明年五月,延平全师入江,公以所部义从数千人并发。至崇明,公謂延平:崇沙,江海门户,悬洲可守,不若先定之爲老营;脱有疏虞,进退自依。不听。将取瓜州,延平以公爲前茅。時金、焦间铁索横江,夹岸皆西洋大炮。炮声雷鍧,波涛起立,公舟出其间。风定行迟,登柁楼,露香祝曰:成败在此一举。天若祚国,从枕席上過师;否則,以余身爲虀粉,亦始愿之所及也。鼓棹前进,飞火夹船而堕,若有阴相之者。明日,延平始至,克其城。议师所向,延平先金陵,公先京口。延平曰:吾顿兵京口,金陵援骑朝发夕至,爲之奈何?公曰:吾以偏师水道,薄观音门,金陵将自守不暇,岂能分援他郡?延平然之,即请公往。未至仪真五十里,吏民迎降。六月二十八日,抵观音门。延平已下京口,水师毕至。七月朔,公哨卒七人,掠江浦,取之。五日,公所遣别将以芜湖降书至。延平謂芜城上游门户,倘留都不旦夕下,則江、楚之援日至;控扼要害,非公不足办。七日,至芜湖,相度形势,一军出溧阳以窥广德、一军镇池郡以截上流、一军拔和阳以固采石、一军入宁国以偪新安。传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来归:郡則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县則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宁国、南宁、南陵、太平、旌德、贵池、铜陵、东流、建德、青阳、石埭、泾县、巢县、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阳、建平,州則广德、無爲、和阳,凡得府四、州三、县二十四。江、楚、鲁、卫豪杰,多诣军门受约束,归许禡牙相应。当是時,公师所過,吏人喜悦,争持牛酒迎劳。父老扶杖炷香、挈壶浆以献者,终日不绝。见其衣冠,莫不垂涕。
亡何,而金陵之败聞。公方受新安之降,乃返芜湖。初,公语延平:师老易生它变,宜遣諸师分巡郡邑。留都出援,我則首尾邀击;如其自守,我則坚壁以待。倘四面克复,收兵麇至,金陵如在掌中矣。廷平不听;自以爲功在漏刻,士卒释冰而嬉,樵苏四出,营垒爲空。大兵谍知,以轻骑袭破前屯,延平仓卒移帐;质明,军灶未就,大兵倾城出战。兵無鬪志,大败。延平亦遂乘流出海,并彻京口之师而去。公之聞败也,亦謂军雖挫,未必遽登舟;即登舟,未必遽扬帆;即扬帆,必且退守镇江。故弹压列城,無有变志。遣人至延平,请益百艘,天下事尚可图也。已而知其不然。大兵千余艘截于下流,归路已梗;引舟趋鄱阳,以集散亡。八月七日,次铜陵,與楚师遇,兵溃。有言英、霍山寨可投者,乃焚舟登陆,士卒尚数百人。十七日,入霍山界。县有阳山寨,寨在山巅,可容万人,饶水泉,故义师所据,彼受招抚。聞公至,拒之。英山有将军寨,转而至;已渡东溪岭,追师奄至。士卒皆窜,公相依只一僮、一卒,迷失道;土人止之,幺赂土人爲导,变服夜行。天明而踪迹者众,导脱身去,踪迹者得赂乃解。然茫然不知去向,念有故人卖药于安庆之高河埠,求一人导至其所。至則故人他往,而故人之友识公爲張司马,怜其忠义,导公由枞阳湖出江,渡黄盆,抵东流之張家滩。陆行建德、祁门两山中,公方病疟,力疾零丁;至休宁,买棹入严陵。浙人熟公面目,改而山行,自婺之东、义,出天台,以达海壖。树纛鸣角,散亡复集。
庚子,驻师林门。辛丑冬,入闽海,遣客罗子木至台湾,责延平出师。時延平方與红夷构难,殊無经略中原之志。公作詩诮之云:中原方逐鹿,何暇问虹梁?明年,滇事败,延平师既不出,公复归浙海。
甲辰,散兵居于悬岙。悬岙在海中,荒瘠無居人;山南多■〈氵义〉港通舟,其阴巉岩峭壁。公结茅其间,从者爲罗子木、杨冠玉,余惟舟子、役人而已。于時海内承平,滇南统绝,八闽澜安;独公风帆浪楫,傲岸于明、台之间。议者急公愈甚,系累其妻子族属以俟。公之小校降,欲致公以爲功;與其徒数十人,走补陀,伪爲行脚僧。会公告籴之舟至,籴人謂其僧也,眤之。小校出刀以胁籴人,令言公处,击杀数人,而后肯言。曰:雖然,公不可得也;公畜双猿以候动静,船在十里之外,則猿鸣木杪,公得爲备矣。小校乃以夜半出山之背,缘藤踰岭而入,暗中执公,并及子木、冠玉、舟子三人。七月十七日也。十九日,公至宁波。方巾葛衣,轿而入;观者如堵墙,皆叹息以爲昼锦。張帅举酒属公曰:迟公久矣。公曰: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罪;今日之事,速死而已。后数日,送公至省,供帐如上宾。公南面坐,故時部曲皆来庭谒。司道郡县至者,公但拱手,不起;列坐于侧,皆视公爲天神。省中人赂守者得睹公面爲幸。翰墨流传,视爲至宝;每日求书者,堆积几案。公亦称情落筆。九月七日,幕府请公诣市。公赋绝命詩:我年适五九,复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遂遇害。子木、冠玉、舟子三人,皆从死。子木名纶,溧阳人。冠玉鄞人。公生于万历庚辰六月初九日,年四十五。娶董氏,子万祺,先公三日戮于镇江。今以再从子鸿福爲后。
公精于六壬,兵屯东溪岭,占得四课空陷;方大惊,而追骑已及。籴舟未返,占课大凶,主有非常之变;徘徊假寝,卒遭束缚。聞嘗以公與文山并提而论,皆吹冷焰于灰烬之中,無尺地一民可据;正凭此一线未死之人心,以爲鼓荡。然而形势昭然者也,人心莫测者也;其昭然者不足以制,其莫测者亦从而转矣。唯两公之心,匪石不可转;故百死之余,愈见光彩。文山之指南录、公之北征录,雖與日月争光可也。文山镇江遁后,驰驱不過三载;公丙戌航海、甲辰就执,三度闽关、四入长江,两遭覆没,首尾十有九年。文山经营者,不過闽、广一隅;公提孤军,虚喝中原而下之。是公之所处爲益难矣。
公父刑部嘗教授余家;余諸父皆其门人,至余與公則两世之交也。念昔周旋鲸背蛎滩之上,共此艰难;今公已爲千载人物,比之文山,人皆信之。余屈身養母,戋戋自附于晋之处士,未知后之人其许我否也?
铭曰:庐陵之祠,四忠一节。文山自许,俎豆其列。谁冠貂蝉,增此像设!曰惟信公,终焉是揭。西湖之阳,春香秋雾。北有岳坟,南有于墓;公亦有言,窀穸是附。同德比义,而相旦暮。前之庐陵,后之甬水;五百余年,三千有里。一時发言,俱同谶语。天且勿违,成人之美。
。硕肤孙公墓志铭
顺治丙戌六月二十四日,孙公硕肤卒于海外之滃洲。滃洲寻爲界外,殊绝内地。康熙乙丑,还滃洲于定海;其孙讷渡海,载公柩归葬烛湖。盖公墓之不作寒食者,四十年矣。余與公共事時,膂大方刚;今癃残顽鄙不死,始得铭公之墓。
公讳嘉绩,字硕肤,烛湖先生孙应時之后。五世祖燧,巡抚江西右都御史;死宸濠之难,谥忠烈。高祖墀,尚宝司卿。曾祖□,上林苑监丞。祖如游,文渊阁大学士,谥文恭。父□,工部郎中,妣胡氏、屠氏,俱封太淑人。公刻苦爲学,业举子,以才称。登崇祯丁丑进士第,授南京工部主事。時徐忠襄爲应天府丞,爲公分别邪正,开張聞见,公从捧手而受之。本兵聞其名,调爲职方司郎中。适有风尘之警,傅城闭垒,皆不测其进止。公曰:此不难知,当俟后队南下耳。既而果然。高奄起潜求世荫,公覆疏格之。起潜恨甚;烈庙于观德殿较阅军器,谗之下狱。会石斋先生逮入,上怒其面折,意欲杀之,廷杖而入狱门;幞被药裹,一切摭拦,公彻己服用,遇之甚谨。稍间,从而受易。凡與先生通往来者,杨嗣昌皆指之爲福党。因取同狱黄文焕、文震亨等及公杂治之,多睚眦戟手以分泾渭;公独曰:昔黄霸之在狱,受经于夏侯胜,史传以爲美谈。今又何必讳乎?同事者皆愧其言。
清狱诏下,司寇徐忠襄遂出公。踰年,起爲九江道佥事。未上而国变。乙酉,大兵东渡,郡邑望风迎附。然数百年故国,一旦忽焉。当是時,人心恇扰未定,但观望未敢先发。公方买书筑室,欲老泉石,而书卷横胸,利害智力,仓卒不暇较量。闰六月九日,于空然無恃之中,创爲即墨之守。黄鍾孤管,遂移气运,东浙因之立国一年,顾不可謂無益兴亡之数。血路心城,岂论修短?陈寿即仇諸葛,不能不纪蜀汉;宏范雖逼崖山,未嘗不称二王。从来亡社雖加一日,亦关国脉。此说盖在成败利钝之外者也。
当公丁丑赴试,县令梁佳植梦公廷对第一,榜发不验;及卒滃洲,适葬張信墓道之南,信固明初之第一也,前定之矣。东浙历官左佥都御史、东阁大学士。
公生万历甲辰九月十四日。配陈氏,封夫人。子延龄,中书舍人;从亡海外,历官司农。孙男六人:讷,州同知;训、谔,諸生;诚、谥、诠。孙女几人;其一嫁太学生黄正谊,即余子也。公詩法孟、王,其文集散失,止存数十首。此外,則五世传赞、存直录。
铭曰:越唯忠烈,抗节武庙。嘉靖名臣,文恪爲邵。万历三宰,正色清简。光、熹之际,文恭是显。大厦已倾,一木血指。明之世臣,呜呼孙氏!
。户部贵州清吏司主事兼经筵日讲官次公董公墓志铭(乙巳)
嘗读宋史所载二王之事,何其略也!夫其立国亦且三年,文、陆、陈、谢之外,岂遂無人物?顾聞陆君实有日记、邓中甫有填海录、吳立夫有桑海遗录,当時與文、陆、陈、谢同事之人,必有见其中者;今亦不聞存于人间矣。国可灭,史不可灭;后之君子,能無遗憾耶?乙酉丙戌,江东草创,孙公嘉绩、熊公汝霖、钱公肃乐、沉公宸荃,皆聞文、陆、陈、谢之风而兴起者。一時同事之人,殊多贤者;其事亦多卓荦可书。二十年以来,风霜销铄,日就芜没!此吾序董公之事,而爲之泫然流涕也。
公讳守谕,字次公;汉孝子黯之裔,由慈溪徙鄞。曾祖澜、祖晔。父世登,赠户部主事;母陶氏,赠太安人。公以孤童,自奋身于学。十七岁,补弟子员。其爲制义不苟袭蹈,排奡边幅之外。甲子,举于乡。于時文体一变。浙所指名者,翁鸿业、姜思睿,其一公也。七试南宫,不第。然达官高第,海内庸有不知,而無不知甬中董次公者。东江初建,公犹偃息衡门。李司农白春谯政府曰:今小朝廷殊非多士,如董某者,宁可听其不出乎?国命倚于饷司,非董某不可。乃以户部贵州司主事召之。
当是時,孙、熊二公皆书生,不知兵;迎方、王二帅,拱手而授之国成。凡原设营兵卫军,俱隶方、王,而召募奇零之街卒田儿,則身领之。方、王既自专,反恶諸公之参决,而分饷、分地之议起。分饷者,以諸公之师謂之义兵,食义饷;以方、王之师謂正兵,食正饷。正饷田赋所出;义饷,劝分無名之征也。分地者,某正兵支某邑正饷,某义兵支某邑义饷也。有旨会议,方、王司饷者皆至,殿陛哗然。公厉声进曰:公等今日所爲何事?而不爲咫尺天威地乎?于是跪奏王前曰:分饷、分地非也,当以一切正供悉归户部,核兵而后给饷,核地而后酌给之先后。所謂义饷者,雖有其名,不可爲继。义兵食义饷,是散遣义兵之别名。王以爲然。方、王諸帅雖怒,無以难也。
無何,王帅请税渔舟。謂其客胡中书曰:今日所恃者,人心耳。科及渔舟,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昔吳越王有西湖渔税,由罗隐之詩而罢,至今以爲美谈。传语武宁,使某得继隐之后尘可乎?王帅又请塞鄞之金钱湖爲田,又请行税人法,又请官卖大户祀田。三疏既上,兵士抽刃公门以待覆。公疏湖不可塞,祀田不可官卖,税人必至激变。王帅大怒,謂行朝大臣尚不敢裁量幕府,何物竖儒,乃尔事事中格乎?上言:得孟轲百,不如得商鞅一;得谈仁讲义之徒百,不如得鸡鸣狗盗之雄一。遂折简召公。王雖惜公甚,不能爲力,阴使公避之。公慷慨对曰:饷司命吏,生杀听于主上,非武宁所得端。桓温、劉裕,何许奸雄,亦必托言晋阳之甲,無敢擅出一檄,执朝臣而去者。臣归死上前,武宁能以臣血溅丹墀則可。举朝忿忿,皆言若武宁杀饷司,直反耳;何复义旗?王帅亦迫大义而止。
丙戌三月十九日,思陵大祥,廷议寂然。公请朝堂哭临,三军缟素;君子以爲知礼。武林陆行人培、王同知道焜皆死节,廷议谥培不及道焜.公争曰;两人同死,何由分其优劣?岂以道焜非进士乎?今之进士而卖国者,累累也。道焜乃得谥节愍。王累欲迁公官,而难于代者,乃兼公经筵日讲。
江东内附,异時宦爲大官者,皆自削去。举人則复求会试;公曰:嘻!吾故司农也,焉能爲还魂举人哉?扫轨著书。一日,滃洲破,張相国之俘入;其孤欲还里,無有爲之保者。公作而曰:此吾事也。入言于监司。公之干涉当道者,二十年中,惟此而已。
公生于丙申十月初四日,卒于甲辰十二月二十日,年六十有九。两娶皆陈氏,赠封安人。嗣子諸生道权。女子二,长字庠生余遵生,先卒;次适贡生邱承嗣。孙一,孙符。女孙三,长字戴煊,余幼。
启、祯间,社文盛行,甬中知名者,公與陆符文虎、万泰履安三人。而公之议论,务不欲與人同;故雖與文虎、履安同里相好,其意见時有出入。海内望之者,亦知三公之俱爲正人;然文虎、履安則牵连而举,公則孤行。岂知公之不欲同同社者,其后即不欲同方、王,不欲同諸失职者之所爲乎?公自此遠矣。公苦心易学,聚古今言易数十家,考其异同。甲午冬十二月,余访公。公自言丙戌以前所读书,不脱场屋余习;丙戌以后,始知有读书一事耳。已又以草庐易纂言爲问,余疏其卦下之义答之。以余之固陋,而公不弃之如此,則無以见公之不欲與人同也。所着有读易一抄、二抄、卦变考略、易韵补遗、春秋简秀集、公车录;公车录仅存,董□□集藏于家。
某年某月某日,将葬公于某处。道权撰次行实,介万言贞一以志铭见属。余雖不足以知公,犹冀传其十一。后之君子,网罗放失,必有取乎此也。铭曰:北都巍巍,温、陈屠之;南国渠渠,马、阮俘之。于時董公,七上公车。蕞尔江东,公理军输。人身虎齿,环以武夫;履而不咥,易道不孤。翠华不返,沧海爲桔。公侯卿相,直视如奴。董公突兀,故官旧儒;非官爲重,重此身躯。曰董□□,春秋特书。
。邓起西墓志铭
君名大临,字起西,别号丹邱;常熟人,邓黻曾孙。黻举于乡,以母老不上春官;及母殁服阕,黻仍不上。曰:吾向以母在不往,今往,是利母之殁也。時称爲真孝廉。起西幼孤,稍长,即能力学,从游于江阴黄介子毓祺。
岁乙酉,江阴城守不下,介子與其门人起兵竹塘应之;起西募兵于崇明。事败,介子亡命淮南,以官印印所往来书,爲人告变,捕入金陵狱;起西职纳橐饘。狱急,介子以其所着小游仙詩、圜中草授起西,坐脱而去。当事戮其尸,起西号泣守丧锋刃之中,赎其首联之于颈,棺殓送归;有汉杨匡之风。当時称介子之门有徐趋、邓大临;趋則抗节而死者也。
起西师死之后,遍走江湖,欲得奇才剑客而友之,卒無所遇;遂侘傺而死。聞者伤之。
当辛丑,余读书双瀑院,起西来访。双瀑万山之中,人迹殆绝。起西何以知之?问其所自。曰:甬东。视其所肩之行橐,累累有道士印数十颗。曰:吾已窜身爲黄冠矣。唱和旬日,與之偕至武林,起西上玉皇山去。甲辰,余至虞山,起西以其精舍馆我。款对数人張雪崖、顾石宾,皆其道侣也。随访熊鱼山于乌目、访李肤公于赤岸,皆起西导之。比余返棹,起西送至城西杨忠烈祠下,涕零如雨。余舟中遥望,不可爲怀。然不意其从此不再见也。
嗟乎!桑海之交,士之不得志于時者,往往逃之二氏。此如缚虎之急,势不得不迸裂而倒行逆施。顾今之逃于释氏者,鍾鼓杖拂,投身浓艳之火;是虎而就人之豢,其威尽丧。起西之在元门,苦身持力,無异于全真之教;有死之心、無生之气,以保此悲天悯人之故我,無愧师门。即邓牧、張雨,亦不愿爲是谷音中人物。然而世眼易欺,禅师语录,流通颇不寂寞。世無杜清碧,起西名氏已自销沉。
乙丑,余過昆山,顾景范以所作邓丹邱传属余志之。当今日而有举及起西者,恐此外更無人矣。铭曰:门生守丧,不避犴狴。东汉以来,此风如洗。谁其嗣之?黄门高弟。防风一节,足概全体。
。移史馆熊公雨殷行状
熊公讳汝霖,字雨殷,世居余姚之天花街。祖某,父某。公登崇祯辛未进士第,授同安知县。爲政不避强御,直行己意。红毛入寇,公渡海败之于下门。考选户科给事中。辛巳,江南荒疫,人死且半;米价四两有余,转运不至。命给事中七人催督漕粮,公当江南上江,黾勉从事,不使病民。辽练正耗二百四十一万石,如期而集。沿途见聞,無不入告。
上以朝臣不足任使,所用文武踰绳越契,而左官外附之徒,竞張空虚以邀荣路。公以爲破格不如循常,听声不如采实。武臣只用甲科行伍,凡叙功御览名色,一切报罢。会推大将,亦须保举。事败,连坐举主,庶杜债帅之门。又言時值艰难,安危省括,悬于督抚;以臣裁量,多不可以备仓卒也。关督范志完,事口舌而习调欺;顺抚潘永图,何所优长,况当军旅;宣督江禹绪,阳和兵噪,风裁扫地;宣抚李鉴,忸忧小利,不持士节;保督侯恂,凡偶近器;凤督马士英,妪■〈女禹〉名势;秦抚蔡官治,威恩浅薄;襄藩陷而楚抚晏然,南阳破而郧抚無恙;皖抚黄配玄,仅百里之才;保抚杨进,非锁钥之选。臣非敢薄待天下士,謂方今督抚,尽皆非人;大声疾呼,欲使其内乎扪心、量力自陈耳。力言孙传庭不宜急战;不听而败。京师戒严,公分守齐化门,随時条陈。四月之间,三十余疏,皆切中机宜,多所弹治。上亦嘉其敢言,召对咨诹。公言:行间諸臣,去彼数百里而军,不敢一望颜行;大约南去則我随其后,北返則我出其前。如厮隶之于贵官,负弩前驱,望尘靡及耳。兵士一聞督战,便汹汹欲叛。如此則将不能御兵,何名爲将?督师不能用将,何名督师?兴言及此,督将之肉,其足食乎?巡按陈昌言奏:淄川乡官孙之獬,梦关壯缪语之:尔等安心守城,我以神兵出战。迟明瞻像,汗下如雨。公言:山东州县十去七八,而独效灵一缁川;壯缪正神,而独降梦一之獬,此何爲者乎?之獬逆案中人,士论弃之;岂神偏鉴之乎?爲此言者,不過欲借神异之说达其姓名于御前,以爲异日燃灰之地。县官从而和之,奇矣。按臣不加驳正,而据以入告,何异梦中说梦也!窃謂淄川之梦、涿城之守,同一机关;遠法王钦若之闭门诵经、近类杨嗣昌之华严退蝗,可怪也。公于朝廷,举动失当,知無不言,言無不痛。熊开元、姜采两给事之狱,蕺山、全椒之去,龂龂廷诤,不肯但已。当時号爲能谏者,亦必揣摩宛转,以纳其说,而公之发言粗梗,有敌以下所不堪受者。有犯無隐,盖其天性然也。止以降谪而去,烈皇可謂之能容谏臣矣。公言:杨嗣昌负国,尚未处分,谁爲嗣昌画练饷之策,驱中原百姓爲盗者,沉迅也;谁爲嗣昌运筹,以三千守襄而贼以十七骑入城遂出逃者,余爵也。谁爲嗣昌援引乙榜,开府受事即败者,宋一鹤也。情面贿赂,断送封疆,二祖列宗之灵,能無饮泣地下乎?执政既苦其诮让,上以饮泣一语致怒,降福建按察司照磨。
南渡,起补原官,转吏科。公言:諸臣争夸定策,罔计复雠;处堂未已,旦爲斗穴。始之武與文争,继而文與文争,殿廷之上,無人臣礼。其言起阮大铖也:阴阳消长,间不容发。宁博采广搜,求奇材于草泽;胡执私违众,翻铁案于丹书。阁臣此举,無乃负先帝、负皇上乎?其言四镇也:一镇之饷至六十万,势必不供。即仿古藩镇法,亦当在大河以北,开屯设府,永此带砺;曾堂奥之内,而遽亦藩篱视之。其言复厂卫也:厂卫之害,横者借以树威,黠者因而牟利。人人可爲叛逆、事事可作营求,缙绅惨祸,所不必言;小民鸡犬,亦無宁日。先帝十七年忧勤,曾無失德,止有厂卫一节,未免府怨臣民。新建每事持正,其待同官,嘗乏温润之色。马士英恨之,使其门客朱统■〈金类〉造作飞条,跳梁大叫。公言:幺么小臣,爲谁驱除?听谁指使?上章不由通政,内外交通,神丛互借;飞章告密,墨敕斜封,端自此始。可不严行诘究,用杜将来?又言先帝笃念宗藩,而聞寇先逃,谁死社稷?先帝隆重武臣,而叛降跋扈,肩背相踵;先帝委任勋臣,而京营锐卒,徒爲寇藉;先帝旁寄内臣,而开门延敌,反在禁旅;先帝不次用人,而边材督抚首鼠两端,超迁宰执,罗拜贼庭。思先朝之何以失,即知今日之何以得。
九月出差陛辞,言朝端之上,议论日新;宫府之间,揣摩日熟。自少宰枢贰,悉废廷推。四品监司,竟晋詹端之席;追赃定罪,無烦司寇之章。雖然睿断之無私,未免群情之共骇!况乎蹊径叠出,谣诼繁兴。一人未用,便目满朝爲党人;一官外迁,辄訾当事爲可杀。市井狡狯,眈眈得官。呈身应募,以备推刃上变之用者,环伺而待发。逐客之令時聞,翩翩之邻未已。假然而只手足,戡祸乱,群小可致太平,即使驱除异己,别用同心,吾辈自然退听,其奈缌缌报复、切切更張、置国恤于罔聞,逞私图而得志。黄白充庭、青紫塞路,打成一片富贵世界。六朝佳丽,复见今時,昧却晋、宋、梁、陈后来一段公案也。其時黄耳鼎、陆朗方以例转,倾侧孽臣、灌晓冢宰。郎出饯公,适邸抄传至。朗读公疏,一字一系节;及至「一官外迁」二语,声忽中止,相对默然。
会稽之守,画江而营,公之意欲令諸师毕渡,沉舟破釜,爲不返之计。如其不济,則亦八千子弟,岂复东还?五百岛人,不脱剑铓而已。身提孤旅,不满千人,从小亹渡江,札乔司,倡率群帅;而皆契需观望,無一应者。公进至海宁,集其父老豪杰,激扬忠义,辞酸泪血,聞者莫不感动,旅拜辕门者且万人。别营伍,分汛地,以本邑进士俞元良司饷,指挥姜国臣主兵;浙西尘起,沿海烽燃,一時号之爲熊兵。公大小数十战,親临矢石;累经覆没,志气不爲之少衰。加兵部右侍郎兼左副都御史,总督义师。
亡何,而闽使劉中藻至,欲以江上之师受其约束;行朝汹汹,且议开读之礼。鲁王亦将退就藩服。独公持不可;言:主上原無利天下之意,唐藩亦無坐登大宝之理。有功者王,定论不磨。若我兵而复杭城,便是中兴一半根脚;此時主上早正大号已是有名,较之闽中乘時拥戴、奄有闽、越者,规局更难例论。千秋万世,公道犹存。若其不能,而使闽兵克伐武林、直趋建业,功之所在,谁当與争?此時方议迎诏,亦未爲晚。自公此议出,人心始定,闽使始返。
丙戌六月朔,浙河兵溃。公扈监国由海道至闽,而隆武走死,郡县已皆降附;王以公爲东阁大学士,会兵于长垣,分道攻取,先后得三府、一州、二十七县。戊子,王在闽安镇。時国事皆专于郑彩;彩暴横,公每折之以礼。彩與定遠伯周瑞交恶,公票拟恒右瑞;彩积恨之。既而彩與义兴伯郑遵谦争商舶,嘗恐谦之袭己。公自闽安至琅琦休沐,守琅琦者,彩之裨将李茂也;與公奴子争口。元夕,熊、郑两家同郡相问遗,茂即以合谋告彩。公遂爲彩所害,并其幼子投海中。公报国之心,九裂不恨;然吳钩枉矢,飞火狂涛,皆鉴公之忠。全躯横海之鲸,而受制于蝼蚁,謂之何哉?
夫神器流离,草创未有成绪。公何不引闽师爲助,而分唐、分鲁自开瑕隙,议者以公爲闇。昔梁元帝以简文制于贼臣,太宝改元,卒不遵用。逮侯景授首,而后焚柴颁瑞。隆武之制于郑氏,犹侯景也。公而奉诏,亦岂能转其斗粟、发其一甲乎?徒使江上离心,行间之精神,徒爲福京之媚悦耳。此举固與元帝無异也。然則公何不劝监国即真,以系波荡之人心?议者以公爲迂。昔光武既贰更始,迟之一年,河北既平而后受命,事之無成,天也。天若假其始愿,焉知即非白水?嗟乎,踵百王之末,当阳九之会,帝昰、帝昺,何益于运数?监国不称位号,涉川龛暴,力绝而亡;留此無利天下之心,皎然千古,其视受终如敝蹝也,公之所虑,不亦遠乎?
公子茂鼎,介余族叔应蛟求序公事。公魄不返,公魂無庙。幽铭阳碣,無地可施。爰撰行状一通,移之史官,以爲列传之張本也。
。移史馆吏部左侍郎章格庵先生行状
会稽章誉持格庵先生家传,以余爲先生同门友也,再拜乞行状,将以上之史馆。先生在崇祯间,爲一代眉目,岂可令其遗事舛驳零落乎?谨以故所聞见状之。
先生讳正宸,字羽侯,别号格庵,会稽人也;爲道虚望族。祖□、父□。先生爲子劉子内侄,从而禀学。爲人诚朴近道,深爲子劉子之所契许。举崇祯庚午乡试。归至济宁聞报,同舟有李科者,先生师也;先生不忍其失意独归,偕返而后北辕。明年,登进士第,选庶吉士,授礼部给事中。
上求治太急,乌程复以功利导之。先生言:伏见陛下洞照群情,有先事爲察之哲;钤束百辟,有以力胜残之威;登咸三五,有其臣莫及之圣。是以合意者爲忠良,睿算曾無改变;以至急赋之开衅、锢罪之失情、追往之稔恶、告密之府奸,群心嗟叹,盗贼披猖:求治愈急而愈遠矣。亦惟是语默、动静之间,日求放心;以周、孔仁义爲必当遵,以管、商富强爲必当黜,以臣邻吁咈爲必不可厌、以亿兆耳目爲必不可蒙。谨喜怒之端,灼善恶之别,則太平宏业,自然各得其所。盖先生之言治必本于学术,读者不问而知其爲大儒之弟子也。巴县,乌程之衣钵也;癸酉,入相。先生奏弹应熊刚愎自用,纵横爲习;小才足以覆短,小辩足以济贪。一旦大用,必且芟除异己、驱除善良,报复恩仇,混淆毁誉;且讹言何所不至,夤缘左右,士论所耻。从此熏心捷足之徒,飙驰而起矣。疏入,下狱。马世奇、王邵爲先生過巴县曰:章长科此举,成就老先生爲潞公矣。巴县艴然曰:这个皇上,某如何做得潞公。然上亦不深罪,放还田里。
丙子冬,起户科。先生言:方今大臣持禄養交,刻深难犯;揣摩宫府,張设爪牙,知护一官。小臣习爲恬默,冀以自完;盱豫邀求,随机观望,知护一身。通国臣僚,尽爲声名利禄,無一人爲陛下者。陛下以孤危之身,居臣民之上,受人欺绐,衅兆百出,臣窃伤心。大抵爲乌程而发。
戊寅五月,火星示变。時田贵妃與中宫不协,上久不见中宫,武陵故以田畹进;上疏微及后宫,爲给事中何楷所驳。先生亦言:火于五德爲礼。陛下未嘗以沽名市恩疑大臣也,而大臣揭救郑三俊、钱谦益倡爲是言,疑陛下甚矣:是謂無礼。史■〈范上土下〉辨疏,一曰時局、再曰時局;理玄黄之说,开群枉之门:亦無礼也。朝廷每一番令甲,即增一番径窦;張柽芳京察不谨,借城工以复铨职:亦無礼也。灾异频仍,陛下方发罪己之诏,而李凤鸣称善言不可退星,犹挥戈不可却日:亦無礼也。然則荧惑焉得不垂象乎?
時厂卫横甚,先生又言:西厂雖革,而西厂之实尚存;西厂之任雖虚,而昔日把持西厂之人尚在。昔云陛下不知,則宫掖之间、肘足之际,尚且迷罔天听,而况于三辅郡县乎?上令中官自行回奏,气势爲之少衰。
辛巳,贼陷洛阳,福王被害。上召对群臣于干清宫;先生奏:闯贼从四川来。奏未毕,枢臣陈新甲从旁急应曰:贼自秦来,不从川来。言至再。督师杨嗣昌奏:流贼九股,已抚其八,只張献忠與曹操逃入蜀。闯贼在献忠一股之内,今从川来,所過地方,不见拦截,則嗣昌之欺君露矣;新甲表里爲奸,故不禁其辞之暴也。
寻长吏垣,先生言治之盛衰,由于言路之通塞。臣爲六垣之长,苟一垣不言、一事不言,皆臣之责也。一日召对,上厉声曰:言官须是设身处地,奈何苟且塞责。先生对:设台谏,本以求言;宁言不当,無使其畏而不言,愿皇上勿生厌薄!
宜兴再召,悉反前政:引用正人,撤回差珰;停止缉事,蠲租清狱;行间赏罚,朝报夕可。天下仰望丰采,刻期太平;而门多杂宾,性少刚节。先生故宜兴之门人也;謂其一時之君子曰:吾辈当夹持相公,以成就其功名;無徒将顺,以爲臧氏之美疢也。会推宣大总督,宜兴欲以门生江禹绪陪之;先生不可。冢宰承宜兴意,江爲正推;先生劾冢宰私易不道。宜兴欲起江陵令史调元,先生于其名下注一钻字,遂止。宜兴之起,涿州之力也;宜兴無以报之,欲借守涿之功,复其冠带。先生與金光辰、孙晋固执不可,亦中格。且上言:阁臣先格君而后事功可建,亦必先积诚而后君心可格。人主菲薄朝士,必因外廷無一人、一事足称意旨;苟能不與中官作缘,不凭恩怨起见,不以宠利居成功,不以爵禄私親昵,自起皇上敬信矣。宜兴雖恨先生,然终先生在朝,形格势禁,亦不至大段放倒、贿赂如后時也。先生又举史可法、范景文、孙传庭、蔡懋德可任司马。以爲国事日坏,皆由司马之不忠;贿赂不绝,情面不除,推诿不屏,欺朦不破,恩仇不化,躯命不捐,以致刑赏倒置,功罪混淆。臣不知兵,安知人之知兵,所可信者,諸臣夙具肝胆,自矢忠义,愈于蠹国欺君、寡廉鲜耻之陈新甲耳。
壬午五月,会推阁员,先生與冢宰李日宣、河南道張瑄共事。先推十三人;上命再推,又列十一人。六月辛酉,召对中左门,上怒徇私滥举,如房可壯、宋玫、張三谟何故得與?日宣对毕;先生奏:日宣平日游移少执持,臣曾有公疏纠之。第此番推举,实無徇私;即房可壯三人,未必果堪辅弼,论其生平,颇知自好。上怒未解,下先生等于狱,遣戍均州。先是,無名子效东林点将录故智,以二十四气分配朝官,达之御前。于是阁员两推所不及者,流言以实之。上聪明旁寄,遂以爲然。
南渡,以原官召。先生上疏:一曰勤学。春秋爲孔氏要典,宜选方聞之士,朝夕进讲;高皇帝祖训,备历艰难,尤宜時時省览。一曰辨官。易言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其乘時射利、侥幸显荣、口舌得官者,不宜轻开滥门。一曰肃纲纪。肘腋之间,威令不行,四海生心。今于藩镇之中,忠勇可任,观望不前,速宜分别,以就钤键。一曰正人心。天启之季,丧心媚逆,余孽犹存,熏蒸弥甚。今兹附贼,岂缓刑章?又疏:陛下宜缟素帅师,親临淮甸,声灵所震,人切同仇。而乃不称行在,粉饰仪文,志在偏安;窃恐偏安之业,亦未易也。马相将起阮大铖,举朝爲难;铨衡不敢任其责,欲假中旨起之。司空缺,先以中旨升張有誉;先生封还诏书,不听。上言:臣于有誉,非争其人,争其事也。传升一途,非所以待正人君子。有誉贤者,未必即受;是用有誉者,乃所以斥有誉也。魏国公徐宏基公疏荐張捷,有旨部议。先生曰:何议爲?因言:勋臣無荐举文臣例;使其人果贤者,必耻受勋臣荐举。已而以安遠侯柳祚昌疏,遂起大铖。先生言:朝廷如此举动,邸报流传,第见微臣姓名尚挂仕版,必且相顾惊骇,謂臣负先帝之经纶、负陛下之明诏、负铨选之权衡、负琐垣之职掌,罪当万殛,穴地难容。伏望早赐罢斥,以爲不忠之戒。盖先生大指以親君子、遠小人爲立国根本,不以小朝廷而少有阿邑。故與群小争射龂龂,犹冀稍延国命。而無如天生妖孽,非人力之所能爲乎!旋以大理寺左丞归。
江上之役,以先生爲吏部左侍郎署部事。事败,先生溺水不死,自刭又不死,行脚不知所往。吳市抱关,曾干封事;灵隐续句,以避扬觯:固先生之高致也。
先生从子劉子讲学,最重风节。余嘗聞其评品人物曰:太守張有誉、蔡屏周入觐,送监督户、工二部内官文册,长揖不跪;天下郡县,只此二公。又曰:关中一细民與冯少墟讲会,从此口不二价。一日過县治,见学会中二缙绅入谒县令,愕然曰:渠亦爲此耶?终身不屑入会。嗟乎!使先生而首邱念重,当時何以称此细民乎!余嘗念阳明之学,得门人而益彰。劉夫子之学,尚大行于天下,由门人之得其传者寡也。已而思之,彰阳明之学者,不在讲席遍天下之门人,而在孤高绝俗之门人,如两峰、念庵之徒是也。吾夫子之门人,当金石变声,金弦、吳麟征、祁彪佳、叶廷秀、王毓蓍死爲列星,而先生力固首阳,又参错于其间。他日追溯渊源,以求其学,即無龙溪、心斋一辈庸何伤?其過阳明遠矣。谨状。
。钱忠介公传
钱忠介公肃乐,字希声,别号虞孙;浙之鄞人也。祖若赓,隆庆辛未进士,知临江府。临江三子,长靖忠,举万历戊午乡试;次益忠,瑞安县学训导;次敬忠,己未进士,知宁国府。公,瑞安之子也。母杨氏,继母傅氏。公登崇祯癸丑进士第。是時场屋之文,雖宗大家,而無所根柢。独公沈湛于大全,以欧、曾之法出之,故一時号爲名家。授太仓知州。二張负人伦之鉴,吏于其邑者,瑕疵立见。公下车未几,二張交口赞诵。公每謂人曰:我若得罪天地,当令子孙斩绝。自揣归家,量口炊米、裁身置屋;书生门户,如斯而已。迁刑部员外郎。丁瑞安忧。
浙东议降附,公大会缙绅士子于城隍庙,痛哭敷陈,建立义旗。鄙夫恐爲祸阶者,阴致书定帅王之仁;謂潝潝訿訿,起自一、二庸妄书生;须以公之兵威胁之,方可無事。庸妄书生者,指公而言也。已而定帅至宁,陈兵教场,亦受公约。出鄙夫之书,雒诵坛上。鄙夫戟手欲夺之,定帅色变。公令之任饷而止。
画江之守,公分汛瓜沥。升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寻升右副都御史。上言:国有十亡而無一存,民有十死而無一生。贤人肥遯,不肖攘臂:一也。宪臣劉宗周之死,关系宗社,密章太牢,朝典未备:二也。外戚張国俊权倾中外,共指神丛:三也。台省直谏,发言盈廷,無伤群枉:四也。朝章令甲,委諸草莽:五也。狎邪小人,借推戴以呈身;阘茸下流,冒举义而入幕:六也。楚藩江干开诏,息同姓之争,李长祥面加斥辱:七也。咫尺江波,烽烟不息,而越城裒衣博带,满目太平,燕笑漏舟之中、回翔焚栋之下:八也。所與托国者,强半宏光故臣。鸮鸟怪声,东徙尤恶;飞蛾灭烛,至死不改:九也。民爲根本,七月雨水,庐舍漂没,以水死;西成失望,以饿死;执干戈以卫社稷,以战死;文武衙门,绛标寸纸一日数至,以供应死;越人衣食,取办于舟楫,调发既多,民皆沉舟束手,以無艺死;比户困于诛求,此营未去,彼营又来,以财死;富室输财,亦以义动之,非有罪也,而动加榜掠牢囚,以刑死;大兵所過,沿门供亿,怒骂及于妇女,以辱死;甲献乙之货,丙报丁之怨,百毒齐起,以忧恐死;今竭小民之膏血,不足供藩镇之一吸;将来合藩镇之兵马,不能卫小民之一发,恐以发死:十也。若不图变计,不知所税驾矣。户部主事邵之詹画地分饷,以绍兴八邑,各有□师,专供本郡;宁波专给王藩。公言:臣师二千,既無分地,理须散遣。但臣自举义而来,大耻未雪,终不敢归安庐墓。散兵之日,单丁入伍,济則君之灵也,不济以死继之。
浙师既溃,泛海入闽,思文授以原官。闽亦寻破,隐于福州之化南。鲁王航海至闽,从亡者文臣熊汝霖、孙延龄,武臣建国郑彩、平夷周崔芝、闽安周瑞、荡胡阮进;汝霖爲东阁大学士,建国署兵部尚书事。公朝见,建国举以自代。王謂諸臣曰:江上之师,不能成功,病在不归于一。公请以建国爲元戎,諸镇皆受其节制,則兵出于一矣。又言:兵贵精炼;然炼兵非旦夕事也,今命建国挑选敢死善战之士,不论某营、某营,另爲一军。自今一切封拜挂印,暂行停止;悬金印于此,令曰:有能将建国挑选之兵先锋破敌,不论守、把等官,即以印佩之。议者曰:不然。各藩以私钱養其私兵,孰肯令其挑之以去?公言、無已,則改前法。今自建国以下六大营,每营挑选敢死善战之士,另爲六军;悬金印六于此,令曰:有能将建国挑选之兵先锋破敌,即不论守、把等官,各以印佩之。王以爲然。自是之后,兵威颇振。
王之初入闽也,次中左所。中左所者,赐姓所营之地也。赐姓不肯奉王,以丁亥岁爲隆武二年;故王改次长垣。建国自以其军,连破郡邑,赐姓不與焉。是年十月,公拟诏颁明年鲁三年戊子大统历。于是海上遂有二朔。時,劉沂春、吳鍾巒皆隐遯不起;公疏荐沂春爲右副都御史、鍾巒爲通政司使。又寓书两公:時平則高洗耳,世乱則美褰裳;急病让夷,前哲训也。司徒女子,犹知君父;东海妇人,尚切报仇。嗟乎!公等忍负斯言!二公翩然就道,而思文遗臣無不出矣。
戊子,王次闽安镇。公请立史官,言:近者主上遣使访求隆武;又议爲宏光发丧;长乐知县郑以佳,科臣劾之,主上悯其清苦,又重违言官,姑降级消息之,旋與湔雪。即此三事,皆可传遠,岂以艰难遂泯庶绩?晋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疏辞者四、面辞者三,王终不听。與马思理、劉正亨同入直。当是時,以海水爲金汤、以舟楫爲宫殿。公每日系河艍于驾舟之次,票拟章奏,即于其中接见宾客;票拟封进,牵船别去,匡坐读书。其所票拟,亦不過上疏乞官、部覆细小之事;大者則建国主之,王亦不得而问也。
先是,大学士劉中藻起兵福安,攻福宁州。将破,其帅涂登华欲降,第謂人曰:岂有海上天子、船中国公?公致书謂将军独不聞有宋末年,二王不在海上,文、陆不在船中乎?后世卒以正统归之;而况于不爲宋末者乎?今将军死守孤城,以言乎忠义,則非其人也;以言乎保身,則非其策也。依沸鼎以称安、巢危林而自得,计之左矣。登华遂诣建国降。建国欲使其私人守之,劉相不可;建国反掠其地。公與劉相书,每不直建国。建国聞之恨甚。公固有血疾,至是忧愤,疾动而卒。六月五日也。年四十三。王遣官致祭,赠太保,谥忠介。后六年,而闽人叶成晟葬之黄蘗山。
旧史曰:自会稽而航海者,孙硕肤、熊雨殷、沉彤庵與公四人,皆相行朝。孙殒于滃洲,沈沉于南日,公與熊皆因郑彩而死。在昔文谢孤军,角逐于万死一生之中,空坑、安仁之败,亦是用兵非其所长,其进止固得自由也。未有一切大臣,听命于武夫之恣睢排奡,同此呼吸之死生而蠢然不得一置可否,如幕客、如旅人。闽有平国,浙有方、王,海上則建国、赐姓、定西,不啻一邱之貉。公與雨殷稍欲有所发舒,朝怀异议、暮入黄墟;忠臣之热血,不洒于疆场之鍾鼓,日染夫睚眦之干戈。雖由遇此厄会,然推原其故,有明文武過分,书生视戎事如鬼神,将謂别有授受。前此姑置,当其建义之始,兵权在握,諸公皆惶恐推去,不敢自任武人大君,而悔已無及矣。
公之从子鲁恭,欲余次公二十年来乘桴之事;若灭、若没,停筆追思,不知流涕之覆面也。
●附录三
梨洲先生世谱
梨洲先生神道碑文
传
传
传
黄梨洲先生年谱
。梨洲先生世谱万斯大
姚江黄氏,汉颍川之后。靖康之乱,迁于婺源。有仕爲庆元通判者,金人破庆元,不屈死之。子三人,分地避兵;一居定海(东发之始祖),一居慈溪吳岙,一居凤凰山竹墩。
居竹墩者,讳万河,字時通,号鹤山。居三十年,又徙余姚之竹桥(柳道传詩「连延黄竹浦」是也);則梨洲先生之始祖也。当是時,离乱之余,力田给食,不遑詩书之业。故以下四世,皆失名讳。第七世文茂字茂卿,始登泰定甲子进士第。授余姚州判。从学吳草庐,归而主教于乡,每令学者静坐数日,然后得親函丈。子三人:德彰,至顺庚午进士,任浙江宣司;德顺,以制举授鄞县教谕;德泽,武举,以都元帅镇定海。又一世均保号菊源,洪武庚午贡士,北平道御史。墀,與同邑陈子方当逊国之难,赋詩:爲臣真欲效全忠,岂料翻成與叛同;北狩缘藏青史筆,南还犹是白头公。赴水死,失其世次。第十世韶字九成,成化己丑进士,仕至江西提学佥事。翊字九霄,书画皆入能品,而菊花尤传于世。九成,有道南八景詩;其和者华亭張东海、常熟桑民怿也。伯川字德洪,号蜇庵;举天顺壬午,除建宁府教授,主考陕西。有竹桥十咏,同邑倪小野称其萧散闲遠,超于尘外。珣字廷玺,成化辛卯乡试榜首,登辛丑进士第二,历官南冢宰。逆瑾勒令致仕,卒谥文僖。第十一世堂字勉敬,号南浦;弘治壬戌进士,拟第一甲,未传胪而卒。乡人至今称爲探花也。嘉爱字懋仁,号鹤溪;正德戊辰进士。从王文成讲学,卒官钦州。嘉会字懋礼,号履斋;举弘治辛酉,知金溪县。嘉仁号半山,其詩清新,不加雕绘,有自然之色。第十二世夔字子韶,嘉靖乙卯贡元;从文成于稽山书院。第十三世尚质号醒泉,举嘉靖己酉,守景州,致仕。詩與山人杨珂齐名。第十五世■〈山来〉字凤署,万历庚戌进士。谱繁不能尽书,书其著者。
梨洲之世,自州判叔父世堂,而名讳始可得详。世堂生文贵,文贵生子尹,子尹生安祥,安祥生廷杲,廷杲生玺字廷玺。兄伯震,出商于外,踰十年不归。玺往求之,裂纸数百張,缮写兄之年貌、籍贯爲零丁,榜之寺观街市。经行万里,卒無所遇,不懈益虔,流转襄、汉间。至道州,入厕,置伞路旁;伯震适過之,见伞而心动曰:此吾乡之伞也。循其柄而视之,有字一行,曰姚江黄小雷记。小雷者,玺之别号。伯震方疑骇,玺出,而相视若梦寐,恸哭失声;道路观者,亦叹息泣下。遂奉兄而归。廷玺生谅号素庵,举义仓之法于里中,年八十。素庵生稔号东河,娶章氏,抚其孤子;孤子入城市,必向其所之而立,待其归始食,未嘗先一饭也。守节数十年。东河生大绶号对川,爲人精敏,十五岁,官役爲库子,老吏不能欺之,知其孙忠端公必贵。嘗问之曰:孙之推封其祖父,何品及之?对曰,三品。忠端公以七品死节,故老言其不验。未几,赠官三品,追封对川爲太仆寺卿。对川生曰中,号鲲溟。以易爲大师,諸生应试,以文先定其次第,無不奇中。五经、左氏、内外传、国策、庄、骚,随举一句,应口诵其全文。與人言,亦必原本经传。忠端公之丧,蒋令吊之于途,公曰:此郊吊也。明府以春秋起家,岂宜有此?一邑利害,他人不敢言者,公独言之。有伍伯倚令势,鱼肉小民,公投以治生帖,伍伯叩头请死,吏亦从此不敢近伍伯。□之逆案尚书某,使其僮客越境追人,公呼僮客杖之;曰:吾非杖汝,聊以此寄汝主耳。其疾恶如此。鲲溟生忠端公讳尊素,字真长,号白安。天启间官御史,劾魏忠贤、客氏,削籍。三吳讹言翻局,以公爲主;逆奄忌而害之。赠官,赐祭葬,谥忠端。
梨洲先生名宗羲,字太冲,号梨洲,忠端公之长子也。忠端公五子,著者三人;宗炎字晦木,宗会字泽望。自鹤山至先生,爲世凡十七云。
南雷里,唐谢遗尘之故居在焉,距竹桥数里而近;先生因以名集。大述黄氏世谱,冠于集端;仿胡助述宋氏世谱,以冠潜溪集之例也。门人万斯大述。
。梨洲先生神道碑文全祖望
康熙三十四年,岁在乙亥。七月初三日,姚江黄公卒。其子百家爲之行略,以求埏道之文于门生郑高州梁,而不果作;既又属之朱检讨彝尊,亦未就。迄今四十余年無墓碑。然余读行略,中固嗛嗛多未尽者;盖当時尚不免有所嫌讳也。公之理学文章,圣祖仁皇帝知之,固当炳炳百世;特是公生平事实甚繁,世之称之者,不過曰始爲党锢、后爲遗逸,而中间陵谷崎岖,起军、乞师、从亡諸大案,有爲史氏所不详者。今已再易世,又幸逢圣天子荡然尽除文字之忌,使不亟爲表章,且日就湮晦;乃因公孙千人之请,捃摭公遗书,参以行略,爲文一通,使归勒之丽牲之石,并以爲上史局之章本。
公讳宗羲,字太冲,海内称爲梨洲先生;浙江绍兴府余姚县黄竹浦人也。忠端公尊素长子,太夫人姚氏。其王父以上世系,详见忠端公墓铭中。公垂髫读书,即不琐守章句。年十四,补諸生。随学京邸,忠端公课以举业,公弗甚留意也。
忠端公爲杨、左同志,逆奄势日張,諸公昕夕過从,屏左右论時事,或密封急至,独公侍侧,益得尽知朝局清流、浊流之分。忠端公死诏狱,门户臲卼;而公奉養王父以孝聞,呜呜然哭,顾不令太夫人知也。庄烈即位,公年十九,袖长锥,草疏入京颂冤。至則逆奄已磔,有诏死奄难者,赠官三品,予祭葬;祖、父如所赠官,荫子。公既谢恩,即疏请诛曹钦程、李实。忠端之削籍,由钦程奉奄旨论劾,李实則成丙寅之祸者也。得旨,刑部作速究问。五月,会讯许显纯、崔应元,公对簿;出所袖长锥锥显纯,流血蔽体。卒论二人斩,妻子流徙。公又殴应元胸,拔其须,归而祭之忠端公神主前。又與吳江周延祚、光山夏承共锥牢子叶咨、颜文仲,应時而毙。狱竟,偕同难諸子弟,设祭于诏狱中门,哭声如雷,聞于禁中。庄烈知而叹曰:忠臣孤子,甚恻朕怀。
既归,治忠端公葬事毕,肆力于学。忠端公之被逮也,謂公曰:不可不通知史事,可读献征录。公遂自明十三朝实录,上溯二十一史,靡不究心,而归宿于諸经。既治经,則旁求之九流百家。既尽发家藏书读之,不足,則抄之同里世学楼钮氏、澹生堂祁氏,南中則千顷斋黄氏、吳中則绛云楼钱氏。穷年搜讨,游屐所至,遍历通衢委巷,搜鬻故书;薄暮,一童肩负而返,乘夜丹铅。次日,复出以爲常。是時山阴劉忠介公,倡道蕺山。忠端公遗命,令公从之游。而越中承海门周氏之绪余,援儒入释,石梁陶氏奭龄爲之魁;姚江之绪,至是大壤。忠介忧之,未有以爲计也。公及门,年尚少,奋然起曰:是何言與?乃约吳越中高材生六十余人,共侍讲席,力摧其说,恶言不及于耳。故蕺山弟子如祁、章諸公,皆以名德重;而四友御侮之助,莫如公者。蕺山之学,专言心性;而漳浦黄忠烈公兼及象数,当拟之程、邵两家。公曰:是开物成务之学也。乃出其所穷律历諸家相疏证,亦多不谋而合。因建续抄堂于南雷,思承东发之绪。阁学文文肃公嘗见公行卷,曰:是当以大著作名世者。有弟宗炎字晦木、宗会字泽望,并负异才。公自教之。于是儒林有东浙三黄之目。
方奄党之锢也,东林桴鼓复盛。慈溪冯都御史元扬兄弟,浙东领袖也;月旦之评,待公而定。踰時,中官复用事,于是逆案中人,弹冠共冀燃灰。在廷諸臣,或荐霍维华、或荐吕纯如,或请复涿州冠带。阳羡出山,已特起马士英爲凤督,以爲援阮大铖之渐。即东林中人如常熟,亦以退闲日久,思相附和。独南中太学諸生,居然以东都清议自持,出而扼之。乃以大铖观望南中,作南都防乱揭。宜兴陈公子贞慧、宁国沉征君寿民、贵池吳秀才应箕、芜湖沉上舍士柱共议:以东林子弟,推無锡顾端文公孙杲居首;天启被难諸家,推公居首;其余以次列名。大铖恨之刺骨。戊寅秋七月事也。荐绅,則金坛周仪部镳实主之。说者謂庄烈帝十七年中善政,莫大于坚持逆案之定力;而太学清议,亦足以寒奸人之胆。使人主聞之,其防闲愈固,則是揭之功,不爲不钜。壬午入京,阳羡欲荐公爲中书舍人,力辞不就。甲申难作,大铖骤起南中,遂按揭中一百四十人姓氏,欲尽杀之。時公方之南中,上书阙下而祸作。太夫人叹曰:章妻、滂母,乃萃吾一身耶?贞慧亦逮至,镳论死,寿民、应箕、士柱亡命;公等惴惴不保。驾帖未出而大兵至,得免。
南中归命,公踉跄归浙东,則劉公已死节,门弟子多殉之者。而孙公嘉绩、熊公汝霖以一旅之师,画江而守。公纠合黄竹浦子弟数百人,随諸军于江上,江上呼之曰世忠营。公请援李泌客从之义,以布衣参军;不许,授职方。寻以柯公夏卿與孙公等交举荐,改监察御史。马士英在方国安营,欲入朝,朝人言其当杀;熊公汝霖恐其挟国安以爲患也,好言曰:此非杀士英時也,宜使其立功自赎耳。公曰:諸臣力不能杀耳。春秋之孔子,岂能加于陈恒?但不得謂其不当杀也。熊公谢焉。又遗书王之仁曰:諸公何不沉舟决战,由赭山直趋浙西?而日于江上放船鸣鼓,攻其有备,盖意在自守也。蕞尔三府以供十万之众,北兵即不发一矢,一年之后恐不能支,何守之爲?又曰:崇明,江海之门户,曷以兵扰之,亦足分江上之势?聞者皆是公言而不能用。公與王正中合军,得三千人,遂渡海札潭山。太仆寺卿陈潜夫,以军同行,议由海宁以取海盐。因入太湖,招吳中豪杰。会大兵已纂严,不得前。于是复议再举,而江上已溃,公遽归入四明山,结寨自固,余兵愿从者尚五百余人。
己丑,聞监国在海上,乃與都御史方端士赴之。晋左佥都御史,再晋左副都御史。俄而大兵围健跳,城中危甚,置靴刀待命;荡胡救至,得免。時諸帅之悍,甚于方、王;文臣稍异同其间,立致祸。公既失兵,日與尚书吳公鍾巒坐船中,正襟讲学;暇則注授時、泰西、回回三历而已。
公之从亡也,太夫人尚居故里。而中朝诏下,以胜国遗臣不顺命者,录其家口以聞。公聞而叹曰:主上以忠臣之后仗我,我所以栖栖不忍去也;今方寸乱矣,吾不能爲姜伯约矣。乃陈情监国,得请变姓名,间行归家。是時大帅治浙东,凡得名籍與海上有连者,即行翦除。公于海上位在列卿,江湖侠客多来投止。当事以冯、王二侍郎與公名并悬象魏,而公犹挟帛书,欲招婺中镇将以南援。辛卯夏秋之交,公遣间使入海告警,令爲之备而不克。甲午,定西侯间使至,被执于天台;又连捕公。丙申,慈水寨主沉尔绪祸作,亦以公爲首。其得不死者皆有天幸,而公不爲之慑也。
其后海氛澌灭,公無复望,乃奉太夫人返里门。于是始毕力于著述,而四方请业之士渐至矣。公嘗自謂受业蕺山時,颇喜爲气节斩斩一流,又不免牵缠科举之习,所得尚浅;患难之余,始多深造。于是胸中窒碍,爲之尽释。问学者既多,丁未,复举证人书院之会于越中,以申蕺山之绪。公謂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爲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故受业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方不爲迂儒之学,故兼令读书史。又謂读书不多,無以证斯理之变化;多而不求于心,則爲俗学。故凡受公之教者,不坠讲学之流弊。公以濂、洛之统,综会諸家:横渠之礼教,康节之数学,东莱之文献,艮斋、止斋之经制,水心之文章,莫不旁推交通,连珠合璧;自来儒林所未有也。
康熙戊午,诏征博学鸿儒;掌院学士叶公方蔼先以詩寄公,从臾就道。公次其韵,勉其承庄渠魏氏之绝学,而告以不出之意。叶公商于公门人陈庶常锡嘏;曰:是将使先生爲叠山、九灵之杀身也。而叶公已面奏御前。锡嘏聞之大惊,再往辞;叶公乃止。未几,又有诏,以叶公與掌院学士徐公元文监修明史。徐公以爲公非能召使就试者,然或可聘之修史;乃與前大理评事兴化李公清同征,诏督抚以礼敦遣。公以母既髦期,己亦老病爲辞。叶公知必不可致,因请诏下浙中督抚,抄公所著书关史事者,送入京。徐公延公子百家参史局;又征鄞万处士斯同、万明经言同修,皆公门人也。公以书答徐公,戏之曰:昔聞首阳山二老托孤于尚父,遂得三年食薇,颜色不坏;今我遣子从公,可以置我矣。是時圣祖仁皇帝纯心正学,表章儒术,不遗余力;大臣亦多躬行君子。庙堂之上,鍾吕相宣,顾皆以不能致公爲恨。庚午,刑部尚书徐公干学因侍直,上访及遗献,复以公对。上曰:可召之京,朕不授以事;如欲归,当遣官送之。徐公对以笃老,恐無来意。上因叹得人之难如此。呜呼!公爲胜国遗臣,盖濒九死之余,乃卒以大儒耆年受知当宁,又终保完节,不可謂非贞元之运护之矣。
公于戊辰冬,已自营生圹于忠端墓旁。中置石床,不用棺椁,子弟疑之。公作葬制或问一篇,援赵邠卿、陈希夷例,戒身后無得违命。公自以身遭国家之变,期于速朽,而不欲显言其故也。乙亥之秋,寝疾数日而殁,遗命一被、一褥,即以所服角巾、深衣殓。得年八十有六,遂不棺而葬。妻叶氏,封淑人。三子,长百药、次正谊、次百家。女三。孙男六,千人其季也。孙女四。
公所着有明儒学案六十二卷,有明三百年儒林之薮也。经术,則易学象数论六卷,力辨河洛方位图说之非,而遍及諸家;以其依附于易似是而非者爲内编,以其显背于易而拟作者爲外编。授书随筆一卷,則淮安阎征君若璩问尚书而告之者。春秋日食历一卷,辨卫朴所言之谬。律吕新义二卷,公少時嘗取余杭竹管肉好停匀者断之爲十二律與四清声试之,因广其说者也。又以蕺山有论语、大学、中庸諸解,独少孟子,乃疏爲孟子师说四卷。史学,則公嘗欲重修宋史而未就,仅存丛目补遗三卷。辑明史案二百四十四卷。历学,則公少有神悟;及在海岛,古松流水布算簌簌,嘗言勾股之术,乃周公商高之遗,而后人失之,使西人得以窃其传。有授時历故一卷、大统历推法一卷、授時历假如一卷、公历回历假如各一卷。其后梅征君文鼎,本周髀言历,世惊爲不传之秘,不知公实开之。文集,則南雷文案十卷、外集二卷、吾悔集二卷、撰杖集四卷、蜀山集四卷,后又分爲南雷文定凡五集;晚年又定爲南雷文约:今合之得四十卷。明夷待访录二卷、留书一卷、思旧录二卷。公又选明三百年之文爲明文案,后广之爲明文海,共四百八十二卷,自言多與十朝国史多弹驳参正者。晚年于明儒学案外,又辑宋儒学案、元儒学案,以志七百年来儒苑门户。于明文案外,又辑续宋文鉴、元文抄,以补吕、苏二家之阙;尚未成编而卒。又以蔡正甫之书不传,作今水经及自着年谱諸书,共若干卷。公之论文,以爲唐以前句短、唐以后句长,唐以前字华、唐以后字质,唐以前如高山深谷、唐以后如平原旷野:故自唐以后爲一大变。然而文之美恶不與焉,其所变者词而已;其所不可变者,雖千古如一日也。此足以扫尽近人规抚字句之陋,故公之文不名一家。晚年忽爱谢皋羽之文,以其所处之地同也。公雖不赴征书,而史局大案,必咨于公。本纪,則削去诚意伯撤座之说,以太祖实奉韩氏者也。历志,出吳检讨任臣之手,总裁千里贻书,乞公审正而后定。其论宋史别立道学传爲元儒之陋,明史不当仍其类。如地志,亦多取公今水经爲考证。盖自汉、唐以来,大儒惟劉向著述,强半登于班史;三统历入历志、鸿范传入五行志,七略入艺文志。其所续史记,散入諸传;列女传雖未录,亦爲范史所祖述。而公于二千年后,起而继之。公多碑版之文,其于国难諸公,表章尤力。至遗老之以军持自晦者,久之或嗣法上堂。公曰:是不甘爲异姓之臣者,反甘爲异姓之子也。故其所许者,祗吾乡周囊云一人。公弟宗会晚年亦好佛,公爲之反复言其不可。盖公于异端之学,雖其有托而逃者,犹不肯少宽焉。晚年亦好聚书,所抄自鄞之天一阁范氏、歙之丛桂堂郑氏、禾中倦圃曹氏,最后則吳之传是楼徐氏。然嘗戒学者曰:当以书明心,無玩物丧志也。当事之豫于听讲者,則曰:諸公爱民尽职,实時习之学也。身后故庐,一水一火,遗书荡然。諸孙仅以耕读自给。
干隆丙辰,千人来京,语及先泽,爲怅然久之。余乃爲之铭曰:鲁国而儒者一人,矧其爲甘陵之党籍、崖海之孤臣!寒芒熠熠,南雷之村。更亿万年,吾铭不泯。
。传江藩
黄宗羲字太冲,余姚人,忠端公尊素之长子也。生而岐嶷,垂髫读书,不事举业。年十四,补博士弟子员。
時魏忠贤弄国柄,戕害清流;忠端遭罗织,死诏狱,有覆巢毁卵之虞。宗羲奉養王父及母,以孝聞。读书毕,夜分伏枕呜呜哭,不敢令堂上知也。思宗即位,携铁锥,草疏入京讼冤。至則逆奄已死,有诏恤死奄难者,赠官三品,予祭葬,荫一子。乃诣阙谢恩,疏请诛曹钦程、李实。盖忠端削籍,乃钦程奉奄旨论劾,而李实則成丙寅党祸之首者也。得旨,刑部作速究问。崇祯元年五月,会讯许显纯、崔应元,对簿時,出所袖锥锥显纯,流血满体。显纯自诉爲孝定皇后外甥,律有议親之条,请从末减。宗羲謂显纯與逆奄构难,忠良尽死其手,几覆宗社,当與谋逆同科;以谋逆论,雖如親王高煦,尚不免诛,况后之外親乎?卒论二人斩。時钦程已入逆案。而李实辨:原疏非实所作,乃逆奄取其印信空本填写,故墨在朱上。又阴致宗羲三千金,求勿质;宗羲即奏称李实今日犹能公行贿赂,其辨词岂足信哉?于对簿時,亦以锥锥之。然丙寅之祸,实由空本填写,得减死。狱成,偕同难子弟设祭于诏狱中门,哭声如雷,聞于禁中。思宗叹曰:忠臣孤子,朕心爲之恻然。宗羲與吳江周延祚、光山夏承,锥牢子叶咨、颜文仲,应時而毙;二人乃毙諸君子于狱中者。思宗悯其忠孝,不之罪也。宗羲在京师,殴应元胸,拔其须归,焚而祭之忠端木主前,乃治葬事。
父冤既白之后,日夕读书,十三经、二十一史及百家、九流、天文、历算、道藏、佛藏,靡不究心焉。忠端遗命以蕺山劉忠正公宗周爲师,乃从之游。又约吳越中向学者六十余人,共侍讲席,力排陶奭龄援儒入释之邪说。弟宗炎字晦木、宗会字泽望,并负异才。宗羲親教之,皆成儒者。
崇祯中,复用涓人,逆党咸冀录用;而在廷諸臣,或荐霍维华、吕纯如,或请复涿州冠带。至阳羡出山,特起马士英爲凤督。士英以阮大铖爲援,奄党又炽;即东林中如钱谦益以退闲日久,亦相附和矣。独南都太学諸生仍持清议,乃以大铖观望南中,必生他变,作南都防乱揭文。宜兴陈贞慧、宁国沉寿民、贵池吳应箕、芜湖沉士柱共议署名:东林子弟,首推無锡顾文端公之孙杲;被难諸家,推宗羲;缙绅,則推周仪部镳。大铖衔之。壬午入京,阳羡欲荐宗羲爲中书舍人,力辞不就,遂南归。甲申之难,赧王立国,大铖骤起,遂按揭一百四十人,欲尽杀之。時宗羲忧国势难支,之南都上书而祸作。同邑有奄党者,纠劉忠正公及三弟子;三弟子者,都御史祁彪佳、给事中章正宸與宗羲也。遂與杲并逮。驾帖未出而大兵至,得免。
南都归命,踉跄回浙东。時忠正已死节。鲁王监国,孙嘉绩、熊汝霖以一旅之师,画江而守。宗羲纠黄竹浦子弟数百人,随諸军,江上人呼之曰世忠营。黄竹浦者,宗羲所居之乡也。宗羲请如唐李泌故事,以布衣参军;不许,授职方司员外。寻以柯夏卿、孙嘉绩等文章论荐,改监察御史,仍兼职方司事。总兵陈梧,自嘉兴之乍浦浮海至余杭,纵兵大掠;王职方正中行县事,集兵民击败之,梧兵大噪。有欲罢正中官以安諸营者。宗羲曰:乘乱以济私,致干众怒,是贼也。正中守土,爲国保民,何罪之有?监国从之。是年作监国鲁元年大统历,颁之浙东。马士英南中脱走,在方国安营,欲入朝;朝臣皆言宜诛之。熊汝霖恐其挟国安爲患,曰:非杀士英時也,使其立功自赎。宗羲曰:公力不能杀耳。春秋之孔子,岂能加兵于陈恒?但不得謂其不当杀也。汝霖大惭,谢過焉。遗书总兵王之仁曰:諸公何不沉舟决战,由赭山直趋浙西?而日于江中放船伐鼓,意在自守也。蕞尔三府以供十万之众,岂能久守乎?总兵張国柱之浮海至也,諸军大惊,廷议欲封以伯;宗羲言于嘉绩曰:若封以伯,則国柱益横,且何以待后来有功者?请署爲将军。从其请。又力请西进之策。孙嘉绩以所部卒尽付之,與王正中合军得三千人。正中,之仁从子也,以忠义自奋;宗羲深结之,使之仁不以私意挠军事。故諸军與之仁有隙,皆不能支饷,而宗羲独不乏食。查职方继佐军乱,披发夜走,投宗羲拜于床下;宗羲出抚其众,遂同继佐西行,渡海驻潭山,烽火遍浙西。太仆寺卿陈潜夫以军同行,尚宝司卿朱大定、兵部主事吳乃武皆来会师。议由海宁以取海盐,因入太湖,招吳中豪杰。百里之内,牛酒日至。直抵乍浦,约崇德孙奭爲内应。会大兵已戒严,不得前。复议再举,而王正中军溃于江上,宗羲走入四明,结山寨自固,残兵从之者五百余人。驻军杖锡寺,微服潜出,欲访监国消息,爲扈从计。戒部下無妄动,部下不遵节制,扰山中民,民潜焚其寨,部将茅瀚、汪涵死之。
己丑,聞监国在海上,乃與都御史方端士赴之。晋左佥都御史,再晋左副都御史。時方发使拜山寨諸营官,宗羲言諸营之强,莫如王翊;乃心王室者,亦莫如翊。宜优其爵,使之总諸营以捍海上。朝臣皆以爲然。俄而大兵围健跳,城中危甚;会荡胡救至,得免。時熊汝霖、劉中藻、钱肃乐皆死,宗羲失兵無援,與尚书吳鍾巒坐船中讲学,推算欧罗巴历法而已。
宗羲之从亡也,母氏尚居故里。章皇帝下诏,凡前明遗孽不顺命者,录其家口以聞。宗羲聞之,恐母氏罹罪,陈情监国,得请变姓名归。鍾巒棹三板船,送三十里外,哭别于波涛中。是年,监国由健跳至翁州,复召宗羲副冯京第,乞师日本之长崎岛,不得请。宗羲赋式微之章,以感将士,乃回甬上。
是時,大帅治浙东,凡得名籍與海上有涉者,即行翦除。宗羲雖杜门息景,然位在列卿,而江湖侠士多来投止;冯侍郎京第结寨杜岙,即宗羲旧部。大帅习聞其事,宗羲名與冯侍郎并悬通衢。有上变于大帅者,首列宗羲名;捕者益急。宗羲窜匿草莽,东徙西迁,屡濒于危。然犹挟帛书,招婺中镇将;遣使入海告警,令爲之备而不克。弟宗炎與京第交通有状被获,刑有日矣;宗羲潜至鄞,以计脱之。慈水寨主沉尔绪难作,牵连宗羲,大帅遣人四出搜捕;乃挈眷属伏处海隅草间苟活。
迨海氛靖后,圣祖仁皇帝如天之仁,不复根追胜国从亡諸人;宗羲始奉母返里门,复举蕺山证人书院之会,从之请学者数百人。嘗謂明人讲学,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爲根柢;束书不读,但从事于游谈。学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乃不爲迂儒。又謂读书不多,無以证斯理之变;读书多而不求于心,則又爲伪儒矣。故受其教者,不堕讲学之弊,不爲障雾之言。其学盛行于东南,当時有南姚江、西二曲之称。二曲者,李中孚也。
康熙戊午,诏征博学鸿儒。掌院学士叶方蔼先以詩寄宗羲,怂惥之。宗羲次韵,答以不出之意。方蔼商于宗羲门人陈庶常锡嘏;对曰:是将迫先生爲谢叠山矣。其事遂寝。未几,有诏命叶方蔼與同院学士徐元文监修明史。宗羲爲世家子弟,家有十三朝实录,复娴于掌故;方蔼與元文又荐宗羲,乃與前大理寺评事兴化李清同征。诏督抚以礼敦遣。宗羲以母老及老病,辞。方蔼知不可致,乃请诏下巡抚,就家钞所著书有关史事者,付史馆。元文又延宗羲子百家及鄞处士万斯同,参订史事。斯同,宗羲之弟子。宗羲戏答元文书曰:昔聞首阳山二老托孤于尚父,遂得三年食薇,颜色不坏。今吾遣子从公,可以置我矣。
宗羲之学,出于蕺山。雖姚江之派,然以慎独爲宗、实践爲主,不恣言心性,堕入禅门,乃姚江之诤子也。又以南宋以后,讲学家空谈性命,不论训诂;教学者说经則宗汉儒,立身則宗宋学。又謂昔贤辟佛,不检佛书,但肆谩骂;譬如用兵,不深入其险,不能剿绝鲸鲲也。乃阅佛藏,深明其说,所以力排佛氏,皆能中其窾要。国难時,遗老以衣钵晦迹者,久之或嗣法上堂。宗羲曰:是不甘爲异姓之臣,反爲异氏之子。弟宗会晚年好佛,爲之反复辩论,極言其不可。盖其异端之说,雖有托而逃者,亦不容少宽假焉。
宗羲性耿直,于友朋中多不少可。周囊云一人之外,皆有微辞。在南都時,见归德侯朝宗,每宴以妓侑酒。宗羲曰:朝宗之尊人尚在狱中,而放诞如此乎?吾辈不言,是损友也。或曰:侯生性不耐寂寞。〔宗羲曰〕:夫人而不耐寂寞,則亦何所不至耶?時人皆叹爲至论。及选明文,或謂当黜方域文。宗羲曰:姚孝锡嘗仕金元,遗山终置之南冠之列,不以爲金人者,原其心也。夫朝宗亦若是矣。乃知其论人严,亦未嘗不恕也。
平生勤于著述,年逾八十,尚矻矻不休。所着有明儒学案六十二卷、宋儒学案、元儒学案。易学象数论六卷,辨河洛方位图说之非。授书随筆一卷,則阎若璩问尚书而答之者。春秋日食历一卷。律吕新义二卷,少時取余姚竹管肉孔匀者,截爲管而吹之,知十二律之四清声,乃着是书。孟子师说四卷,因蕺山有论语、大学、中庸諸解,独無孟子,以旧聞于蕺山之说,集爲一书,故名师说。明史案二百四十四卷、宏光纪年一卷、隆武纪年一卷、永历纪年一卷、鲁纪年一卷、赣州失事纪一卷、绍武事纪一卷、四明山寨纪一卷、海外痛哭记一卷、日本乞师记一卷、舟山兴废一卷、沙定洲记乱一卷、赐姓本末一卷。汰存录一卷,纠夏考功幸存录也。授時历故一卷、大统历推一卷。授時历假如一卷、公历假如一卷、回历假如一卷、气运算法、勾股图说、开方命算、测圆要义諸书。又有今水经、四明山志、台宕纪游、匡庐游录、病榻随筆。明文海四百八十二卷,與十五朝国史,可互相参正。续宋文鉴、元文抄,以补吕、苏二家之缺。思旧录、姚江琐事、姚江文略、姚江逸詩、自着年谱、明夷侍访录二卷、南雷文案十卷、外集一卷、吾悔集四卷、撰杖集四卷、蜀山集四卷、詩历四卷。又分爲南雷文定、南雷文约,合之得四十卷。明夷留书一卷,言王佐之略;昆山顾绛见而叹曰:三代之治可复也。又欲修宋史而未成,仅存丛目补遗三卷。宗羲以古文自命,有志于明史,雖未豫修史,而史局遇有大事、疑事,必咨之。其论古文曰:唐以前句短,唐以后句长;唐以前字华,唐以后字质;唐以前如高山深谷,唐以后如平原旷野。自唐以后,爲文之一大变。然而文章之美恶不與焉,其所变者词而已;所不可变者,雖千古如一日也。此论足以扫近世规抚字句之陋习矣。晚年爱谢皋羽晞发集,注冬青树引、西台恸哭记,盖悲皋羽之身世苍凉,亦以自伤欤!
康熙戊辰冬,营生圹于忠端墓侧。中置石床,不用棺椁;子弟疑之。作葬制或问一篇,援赵邠卿之例〔戒〕,毋得违命。自以身遭国难,期于速朽,不欲显言也。卒之日,遗命一被、一褥,即以所服角巾、深衣敛,遂不棺而葬。卒年八十有六。门生私谥曰文孝,学者称爲南雷先生云。
。传钱林
王藻
黄宗羲字太冲,余姚人,明御史尊素子。尊素以忤奄人,與杨涟、左光斗并死诏狱。宗羲每夜读书,呜呜而哭。思宗即位,独先至长安,上疏讼父冤。嘗袖一铁椎,击奄党假子许显纯,流血被胫。既诣诏狱门,修祭恸哭。又拔崔应元之须,归告其父主。宗羲奋迅感激,無所回避。天启中,被难之家以十数,其子弟各怀忿疾,求复雠怨,推宗羲爲魁首。宗羲時年十九。南都既建,奄党煽其余焰,纠都御史劉宗周并及宗羲,将下郡县捕治之。会明亡,乃免。宗羲家居,明鲁王嘗授以官。既入国朝,養母不仕。康熙中,置博学鸿词科,广招遗佚;学士叶方蔼荐宗羲,宗羲辞。都御史徐元文监修明史,荐宗羲明练古事,遂征之;以母老及病,辞。诏取所著书有关明史者,宣付史馆。
宗羲爲学,务求精熟。嘗謂明代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爲根柢。又謂问学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必兼读史,史学明而后不爲迂儒。又謂读书不多,無以证斯理之变化;多而不求于心,則爲俗学。其论易曰:圣人以象示人者七:八卦之象、六爻之象、象形之象、爻位之象、反对之象、方位之象、互体之象。后儒之爲伪象者四,纳甲动爻,卦变先天。乃崇七象,黜四象;着易学象数论,以授学者。又论遁甲、太乙、六壬:世謂三式皆主九宫以参人事,乃以郑康成太乙行九宫证太乙,取吳越春秋占法春秋外传伶州鸠之对测六壬;推五行之究極,本乎大道,不用臆说也。又用泰西术,探日月五星之会,以知其行度。宣城梅文鼎算星历,本周髀经;人以爲妙,其实肇于宗羲。宗羲雖不與修明史,然史官著作,常转咨之。因起明史条例,年月依国史、官爵世系取家传,参详是非,兼用稗官杂说。是時史馆初置,颇引召雅徒凡数十人。鄞县万斯同称一時南董,见宗羲说施行之。聚书数万卷,装本厚二寸许,置架上;人求不得,宗羲独省记之。年六十如少壯時,冬夜身拥缊被,足踏土炉上,执卷危坐;暑月則以麻帷蔽其体,限读若干卷。卷数不登,终不休息。绍兴知府李铎深敬之,行乡饮礼,请宾之。贻铎书曰:宗羲蒙天子命召入史馆,庶人之义,召之役則往役,筆墨之事亦役也。時以老病坚辞不行,圣上怜而许之。今之乡饮酒,亦奉故事以行者也。若召之役,則避劳而不往;召爲宾,則贪養而饮食衎衎,是爲不忠也。铎遂不复强之。
康熙五年,复举证人会于越中以申蕺山之绪。已而东之鄞、西之海昌,皆请主讲。大江南北,从者甚众。论学师蕺山诠良知,不用姚江说。于宋、元諸儒,皆有着录。嘗取明代儒者区分之,定学案,冠以师说,弟子附焉。首崇仁吳兴弼康斋也。次白沙陈献章白沙也。次河东薛瑄敬轩也。次三原王恕石渠也。次姚江王守仁阳明也。姚江之学至广,又分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粤闽,王门学案附焉。次止修李材见罗也。次泰州王艮心斋也,亦自姚江出也。次甘泉湛着水甘泉也。次諸儒:首方孝儒逊志,终孙奇逢鍾元。次东林顾宪成泾阳也。末爲蕺山劉宗周念台也。书成叙之,生徒甚盛,鄞陈赤衷、董允蹈、慈溪郑性、山阳杨开沅皆事之;陈锡嘏、仇兆鳌及万斯大、斯同昆季,亦出其门。安阳许三礼知海昌,延主皋比,从受三易洞玑;及官京师,岁贻书问学。嘗令弟子辈取汉、唐、宋、元諸儒经解,并其烦复、着其异同,勒爲一书。经始春秋,只「春王正月」一句,已盈五、六帙;度不可成,遂罢。宗羲少年砥砺名义,以志胆自喜;既历患难,乃潜心清苦,尽究术业。嘗曰: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使伯玉在,师之矣。学案凡六十二卷,又辑二程学案及宋儒、元儒学案。学者欲观古今儒者源流门户、同异得失,此书备矣。善古文辞,成南雷文案四卷。吾悔、撰杖集四卷、蜀山集四卷、劉子行状二卷、詩历四卷、忠端祠神弦曲一卷。后总爲南雷文定,晚又省爲文约;文定十一卷、文约四卷。别有梨洲集,則歙令靳熊封慕其名,代爲开雕者也。又着大统法办四卷、授時历故一卷、大统历推法一卷、時宪书法解、新推交食法一卷、圜八线解一卷、授時法假如一卷、西洋法、回回法假如各一卷、气运算法、勾股图说、开方命算、测圆要义共若干卷,皆所序历谱也。又爲易学象数论六卷、春秋日食历一卷、律吕新义二卷、孟子师说二卷、授书随筆一卷,是其发抒经学之籍也。又明史案二百四十二卷,条举一代之事,供采摭、备参定也。以宋史爲不辞,欲辑宋史,未能就业;今丛目补遗三卷存焉。又赣州失事一卷、绍武争立记一卷、四明山寨记一卷、海外恸哭记一卷、日本乞师记一卷、舟山兴废记一卷、沙定洲纪乱一卷、赐姓本末一卷、汰存录一卷,其余深衣考一卷、历代甲子考一卷、今水经一卷、四明山志九卷、明夷待访录二卷、留书一卷、思旧录一卷、剡源文钞四卷、明文海四百八十二卷、明文授读六十二卷,并大行于世。其宋文鉴、元文钞未成。又台宕纪游、匡庐游录、姚江逸詩、姚江文略、姚江琐事、补唐詩人传、病榻随筆、黄氏宗谱、黄氏丧制、自着年谱,共若干卷。
康熙三十四年,卒于家,年八十有六。十六年,先自营生圹于忠端墓旁;中置石床,不用棺椁。子弟疑之,乃作葬制或问一篇,援赵邠卿、陈希夷例,戒無得违命。一衾、一被,角巾、深衣,遂不棺而葬。弟宗炎、宗会,并有异禀。時目爲三黄。子百家,字主一,少传父业。又事梅文鼎,有勾股、矩测解原二卷。尚书徐干学延之入史局。其父宗羲先不就征,以书戏干学曰:旧聞首阳山二老托孤于尚父,遂得三年食薇,颜色不坏;今吾遣子从公,可以舍我矣。
全祖望曰:公论文以爲唐以前句短,唐以后句长;唐以前字华,唐以后字质;唐以前如高山深谷,唐以后如平原旷野。故自唐以后爲一大变。然而文之美恶不與焉,其所变者词,所不可变者千古如一日也。公之文不名一家;晚年爱谢皋羽文,以所处之地同也。雖不赴征书,而史局大案,必咨于公:本纪則削去诚意伯撤座之说;历志出吳任臣手,千里贻书,乞公审正。其论宋史别立道学传爲元儒之陋,明史不当承其例。時朱彝尊方有此议,汤睢州出公书示众,遂去之。其于讲学諸公,辨康齐無與弟讼田事、白沙無張盖出都事,一洗昔人之诬;党祸則謂郑鄤杖母之非真,寇祸則謂洪承畴杀贼之多诞。死忠之籍,尤多确核:如奄难則丁干学以牖死、甲申則陈纯德以俘戮死;南中之难,則張捷、杨维垣以逃窜死。史局依之。地志,多取公今水经爲考证。公多碑版之文,其于国难諸公,表章尤力。至遗老之以军持自晦者,久之或嗣法上堂。公曰:是不甘爲异姓之臣,反甘爲异姓之子也。故其所许者,只吾乡周囊云一人。公弟宗会晚年好佛,公反复言其不可。盖公于异端之学雖有托而逃者,犹不少宽焉。初在南京社,会归德侯朝宗每食必以伎侑。公曰:朝宗尊人尚在狱中,而燕乐至此乎?吾辈不言,是损友也。或曰:朝宗赋性不耐寂寞。公曰:夫人而不耐寂寞,則亦何所不至矣!時叹爲名言。及选明文,或謂朝宗不当复豫。公曰:姚孝锡嘗仕金,遗山终置之南冠之列,不以爲金人者,原其心也。夫朝宗亦若是矣。乃知公之论人严,而未嘗不恕也。晚年好聚书,所钞自鄞之天一阁范氏、歙之丛桂堂郑氏、禾中倦圃曹氏,最后則吳之传是楼徐氏。然嘗戒学者曰:当以书明心,毋玩物丧志也。当事之豫于听讲者,則曰:諸公爱民尽职,实時习之学也。身后故庐,一水一火,遗书荡然。諸孙仅以耕读自给。
今大理寺卿汪漋,郑高州门生也。督学浙中,爲置祀田以守其墓。高州之子性,又立祠于家,春秋仲丁,祭以少牢,而辑其遗书焉。
。传李元度
黄梨洲先生宗羲,字太冲,浙江余姚人;明御史忠端公尊素长子。忠端爲杨、左同志,以劾魏阉,死诏狱。庄烈帝即位,先生年十九;袖长锥,入都讼冤。至則逆阉已磔,即具疏请诛曹钦程、李实。会庭鞫许显纯、崔应元,先生对簿,出所袖锥锥显纯,流血被体;又殴应元,拔其须,归祭忠端神主前。又锥杀牢卒叶咨、颜仲文;盖忠端绝命二卒手也。時,钦程已入逆案;实诉辨原疏非己出,阴致三千金贿先生,求勿质。先生发其事,复于对簿時锥之。狱竟,偕諸忠子弟设祭狱门,哭声达禁中。庄烈帝叹曰:忠义孤儿,可念也。
先生归,益肆力于学;经史百家,無所不窥。愤科举之学锢人,思所以变之。既尽发家藏书读之,不足則钞之同里世学楼钮氏、澹生堂祁氏、南中則千顷斋黄氏、绛云楼钱氏。且建续钞堂于南雷,以承东发之绪。山阴劉忠正公倡道蕺山,奉忠端遗命从之游。而是時越中承海门周氏之绪余,援儒入释,石渠陶氏奭龄爲之魁,姚江之绪大坏。先生约吳越中高材生力摧其说,故蕺山弟子如祁忠敏公彪佳、章给事正宸,皆以名德重;而四友御侮之助,必首先生。蕺山之学专言心性,而漳浦黄忠端公兼及象数,人比之程、邵两家。先生曰:是开物成务之学也。乃出所学律历諸书相质证。弟宗炎、宗会,并负异才。先生自教之,有东浙三黄之目。
及周延儒再召,谋翻逆案,起马士英督凤阳,爲阮大铖地。于是南太学諸生,作留都防乱公揭,斥大铖。陈公子贞慧、沉征君寿民、吳秀才应箕、沉上舍士柱共议:东林子弟,推無锡顾杲居首;珰祸諸家,推先生爲首;余以次列名。戊寅秋七月事也。壬午,先生入都,延儒欲荐爲中书舍人,力辞免。偶游市中,聞铎声;曰:非吉声也。遂南下。已而,大清兵果入塞,甲申难作。大铖骤起南中,案揭中姓氏得百四十人,将尽杀之。先生同里有阉党,首劾劉文正公及其三大弟子,則祁、章二公暨先生也;先生與杲并逮。太夫人叹曰:章妻、滂母,乃萃吾一身耶!
会大兵下南都,先生得免,踉跄归浙东。時忠正公已死节,弟子多殉之。而孙公嘉绩、熊公汝霖以一旅之师,画江而守。先生纠里中子弟数百人从之,号世忠营。请以布衣参军事,不许;授职方郎,寻改御史。作监国鲁元年大统历,颁之浙东。马士英在方国安营,欲入朝;众言其当诛。熊公恐其挟国安爲患也,好言慰之。先生曰:諸臣力不能杀耳。春秋之孔子,岂能加于陈恒?但不謂其不当诛也。熊公谢焉。又遗书王之仁曰:諸公何不沉舟决战,由赭山直趋浙西?而日于江上鸣鼓,攻其有备,盖意在自守也。蕞尔三府以供十万之众,必不支,何守之能爲?聞者皆韪其言,而不能用。惟熊公嘗再以所部西行,下海盐。至是,孙公以火攻营卒付先生,與王正中合军,得三千人。正中者,之仁从子也,以忠义自奋;先生深结之,使之仁不得挠军事。职方郎查继佐军乱,先生定之;挈以西,遂渡海札潭山。陈太仆潜夫,以军同行。议由海道入太湖,招吳中豪杰。抵乍浦,约崇德义士孙奭等内应。会大兵纂严,不得前。而江上已溃。公归入四明山,结寨自固,余兵尚五百人。先生驻兵杖锡等,微服出访监国。戒部下善與山民结,部下不尽遵节制,山民畏祸,潜爇其寨,部将茅瀚、汪涵死之。先生無所归,捕檄累下,携子弟入剡中。
己丑间,监国在海上,乃與都御史方端士赴之;授左副都御史。亡何,大兵围健跳,城中危急,置靴刀待命;会荡胡伯阮骏救至,得免。時諸帅之悍,甚于方、王。文臣稍异同其间,立致祸;熊公以非命死,劉公中藻以失援死,钱公肃乐以忧死。先生既失兵,日與吳尚书鍾巒坐舟中,正襟讲学;暇則注授時、泰西、回回三历而已。
先生之从亡也,太夫人尚居故里,当事录其家口。先生曰:方寸乱矣,吾不能爲姜伯约也。乃陈情变姓名,间行归家。是年,监国自健跳至翁州,复召先生副冯侍郎京第,乞师日本;抵长崎,不得请。自是,东迁西徙無宁居。而浙中当事,得名籍與海上有连者,即行狝薙.先生于故国位在列卿,江湖侠客多来投;而冯侍郎等结寨杜岙,即先生旧部,风波震撼無虚日。先生犹挟帛书,欲招婺中镇将南援。時方捕諸寨之通海者,山寨諸公相继死;弟宗炎坐與冯侍郎交通,刑有日矣,先生以计脱之。辛卯,遣间使入海告警,令爲之备。甲午,定西侯張名振间使至,被执,又名捕先生。丙申,慈水寨主沉尔绪祸作,亦以先生爲首。其得不死,皆有天幸,先生气不慑也。
其后海上倾覆,先生無复望,乃奉太夫人返里门,毕力著述,而四方请业之士渐至矣。自言受学蕺山時,颇喜爲气节斩斩一流;患难后,始多深造,而追恨爲過時之学。丁未,复举证人书院,申蕺山之绪;已而之鄞、之海宁,巡抚張公以下皆请开讲,先生不得已应之。先生謂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爲根柢。教学者必先穷经,而求其事实于諸史。又謂读书不多,無以证斯理之变化;多而不求諸心,則爲俗学。盖先生以濂、洛之统,综会諸家:横渠之礼教,康节之象数,东莱之文献,艮斋、止斋之经术,水心之文章,莫不旁推交通;自来儒林所未有也。
康熙戊午,诏征博学鸿儒。叶学士方蔼拟疏荐,陈庶常锡嘏曰:是将使先生爲叠山、九灵之杀身也。力止之。会修明史,徐学士元文謂先生非可召试者,然或可聘之修史。乃與兴化李公清同征,诏督抚以礼敦遣;先生固辞。朝廷知不可致,特诏浙中督抚抄先生著述关史事者送京师。徐公延先生子百家及万处士斯同、万明经言任纂修,皆先生门人也。先生以书报徐公,且谐之曰:昔聞首阳山二老托孤于尚父,遂得三年食薇,颜色不怀。今吾遣子从公,可以置我矣。当是時,圣祖表章儒术,大臣多钜人长德,顾皆以不能致先生爲恨。魏公象枢曰:生平愿见不得者三人:夏峰、梨洲、二曲也。汤公斌曰:黄先生论学,如大禹导水、导山,脉络分明,吾党之斗杓也。庚午,徐尚书干学侍直,上访及遗献,复以先生对;且言:曾经臣弟元文疏荐,老不能来。上曰:可召至京,朕不授以事;即欲归,当遣官送之。徐公对以笃老無来意。上叹息不置。
先生卒于康熙乙亥秋,年八十有六。初营生圹于忠端墓旁,中置石床,無棺椁;作葬制或问,援赵邠卿、陈希夷例,戒身后無得违命。盖自以遭家国之变,期于速朽,而不欲显言其故也。所着有明儒学案六十二卷,三百年儒林之薮也。易学象数论六卷,力辨河洛方位图象之非。授书随筆一卷,則阎征君若璩问尚书而告之者。春秋日食历一卷,辨卫璞所言之谬。律吕新义二卷,則嘗取余杭竹管肉好停匀者,断之爲十二律及四清声试之,因广其说者也。又以蕺山有论语、大学、中庸解,独阙孟子,乃疏爲孟子师说四卷。嘗欲重修宋史,未就,存丛目补遗三卷。辑明史案二百四十四卷。赣州失事纪一卷、绍武争立纪一卷、四明山寨纪一卷、海外恸哭记一卷、日本乞师记一卷、舟山兴废一卷、沙定洲纪乱一卷、赐始本末一卷。又汰存录,纠夏考功幸存录者也。历学則少有神悟;及在海岛,古松流水布算簌簌,嘗言勾股之法,乃周公商高之遗,而后人失之,使西人得以窃其传。有授時历注一卷、大统历推法一卷、授時历假如一卷、公历、回历假如各一卷,外尚有气运算法、勾股图说、开方命算、测圆要义共若干卷。其后梅征君文鼎本周髀言历,世惊爲绝学;实先生开之。南雷文案十卷、外集一卷、吾悔集四卷,撰杖集四卷、蜀山集四卷、劉子行状二卷、詩历四卷,忠端祠神弦曲一卷。后分爲南雷文定凡五集,晚年又定爲南雷文约,合之得四十卷。明夷待访录二卷。留书一卷,則王佐之略;顾先生炎武见而叹曰:三代之治可复也。思旧录二卷,中多庀史之文。又选明文案,广之爲明文海,共四百八十二卷;阅明人文集二千余家,自言與十朝国史相首尾。而别属李征君邺嗣爲明詩案,未成而李卒。又辑宋、元儒学案,以志七百年儒苑门户。又嘗续宋文鉴、元文钞,以补吕、苏二家之阙;未成编卒。又以蔡正甫之书不传,作今水经。其余四明山志、台宕纪游、匡庐游录、姚江文略、姚江琐事、补唐詩人传、病榻随筆、黄氏宗谱、黄氏丧制及自着年谱,共若干卷。先生文不名一家,晚年忽爱谢皋羽文,所处之境同也。雖不赴征车,而史局大义,必咨先生:历志出吳检讨任臣之手,总裁千里遗书,乞审正而后定。嘗论宋史别立道学传爲元儒之陋,明史不当仍其例;朱检讨彝尊适有此议,汤公斌出先生书示众,遂去之。于国难諸公,表章尤力。至遗老之以军持自晦者,久之或嗣法开堂。先生曰:是不甘爲异姓之臣,反甘爲异姓之子也。故所许止四明周囊云一人。弟宗会晚年好佛,爲反复言其不可。于二氏之学,雖其有托而逃者,犹不少宽焉。晚年益好聚书,所抄自鄞之天一阁范氏、歙之丛桂堂郑氏、禾中倦圃曹氏,最后則吳中传是楼徐氏。然嘗戒学者:当以书明心,無玩物丧志也。子百家,字主一,能世其学。
。黄梨洲先生年谱
七世孙垕炳编辑
叙
国初所称三大儒者,北則容城孙夏峰先生、西則盩厔李二曲先生、东南則我遗献文孝公也。维時三峰鼎立,宇内景从,無所轩轾于其间;然身世之迍邅、著述之宏富、声气之应求,公视孙、李有加焉。公嘗自作年谱贻郑高州,豫以志铭相属。居無何,郑氏不戒于火,失所藏;敝庐洊遭水火,并副本赤归乌有。呜呼!岂天不欲公之嘉言懿行與夫荼苦蓼辛之状,昭示来世耶?抑其時忌讳甚严,欲使起军、存亡、乞师諸大案泯没其迹,以避旡妄之灾耶?干隆间,叔祖稚圭公裒集遗书,欲辑公年谱;未及编次,遽归道山。厥后敬旃从兄思踵祖志,旋抱沉疴,招炳謂之曰:昔小雷公寻兄万里,得七世宗子遗献公表章之而益显;子則遗献七世宗子也,年谱之编辑,舍子其谁属哉?炳曰:遗献锥仇魏阉、腰緪虞渊,学包董郑、行侔夷鱼,性理文章,海内宗仰,夫何待后人之表扬。雖然,阳明、蕺山二先生年谱久行于世,而遗献殁且百余十年未有年谱,后人之咎奚辞焉?况遗献运丁阳九,党锢之余,继以兵革;兵革之后,继以水火。其间围城捕檄、变姓易名、溃军焚寨、崩屋绝粮以及洒血泪于扶桑、冒鲸波于沧海,所謂野葛之味不止一尺者,固当大书以彰苦节也。于是发箧,得行略、神道碑、三大儒传、文案、文定、詩历、行朝录、思旧录爲蓝本,旁搜各家文集、明末野史、省府县志等书,信者采之、疑者阙之,仿王阳明先生年谱之例,事节其要、文取其简,再易寒署而书成。呜呼!公殁于康熙乙亥孟秋,距炳生于嘉庆乙亥孟秋,花甲仅再周耳。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以父子继世论之,已六世而有余;以三十年一世论之,计五世而不足。則夫抱残守缺,搜辑于风微人往之余,有足见公梗概者,謂非遗泽尚存哉!辛酉、壬戌间,炳携此谱暨群籍避乱北乡,僦居一室,寝处在南牗而置书北牖下。贼将至,居停主人曰:南牖明、北牖暗,置书暗中,贼疑有宝物藏焉者,书必毁。盍置于明处,使贼一览而知爲书也,庶免于蹂躏乎?乃移书南牖下,而奔避他所。已而贼至,举火焚庐,朔风大作,余宅皆燔,北牖亦毁;延及屋脊,贼遽退,天亦反风,居人出救火,而南牖仅存,谱竟無恙。呜呼!此非文孝公在天之灵有以呵护之耶?不然,鲜有不爲郑氏之续矣。寇氛既熄,文教聿兴,残明纪事之书次第锓出;乃复博采旁稽,重加厘订。每条下不注出处者,因一条中多参用群书,不便备注;且以所引之书,博雅所共知也。今春朱镇夫孝廉過留书种阁,怂恿付梓,且愿助赀焉。既而林君祥纯、谢生高树謂公实海内百世之师,谱岂黄氏一家之书哉?出赀各梓一卷。而公生平之行事,庶后人得觇其覼缕矣。若夫事可征信而年次未详者,当别爲补遗一卷附于后。
同治癸酉斗指未、申两辰之月大尽前一日,晜孙垕炳谨识。
卷上
公讳宗羲,字太冲,号南雷;忠端公之长子,居余姚通德乡黄竹浦。明鲁监国時,以副宪从亡。鼎革后,讲学甬、越间,屡征不起,大江以南之士多从之。世称梨洲先生。卒后,门人私谥曰文孝。
明万历三十八年(庚戌)八月八日戌時,公生。
姚太夫人将分娩,忠端公预推禄命年月庚戌、乙酉,得日時庚寅、丙戌,配合極佳;然须聞金鼓之声,乃验。适有里优鸣钲击鼓,而公生。日者謂與孔子生□,只差一字(见文定孔子生卒岁月辨)。乳名曰麟,太夫人梦有麟瑞故也。公生而岐嶷,壯能举鼎。貌古而口微吃;额角有红黑痣如钱,左右各一,或曰此日月痣云。
三十九年(辛亥),公二岁。
四十年(壬子),公三岁。
四十一年(癸丑),公四岁。
八月乙未(十日),曾王母章太淑人卒。十一月丁丑(二十三日),曾王父赠太仆对川公卒。
四十二年(甲寅),公五岁。
四十三年(乙卯),公六岁。
秋,忠端公举于乡。
四十四年(丙辰),公七岁。
春,忠端公成进士。七月辛未(三日),仲弟晦木公生(讳宗炎)。
四十五年(丁巳),公八岁。
忠端公授宁国府推官,公随任。
四十六年(戊午),公九岁。
叔弟泽望公生(讳宗会)。
四十七年(己未),公十岁。
四十八年(庚申),公十一岁。
天启元年(辛酉),公十二岁。
二年壬戌,公十三岁。
自宁国回姚,赴郡城,应童子试。過空楼,聞笑语、弈棋声,遂登楼睇视,见有五、六人仓皇急避;公追蹑,惟见五通神之像设焉。此時公以孤身童子凝视,弗怖也。七月庚戌(十六日),季弟司舆公生(讳宗辕)。忠端公考授御史,悬缺假归。
三年(癸亥),公十四岁。
补仁和博士弟子员。秋,随侍忠端公至京,见朱公未孩大典于李皇親园中。冬,忠端公授山东道监察御史。公在京邸,好窥群籍,不琐守章句。忠端公课以制义,公于完课之余,潜购諸小说观之。太夫人以告;忠端公曰:亦足开其智能。
四年(甲子),公十五岁。
時,逆奄窃政,党论方兴。杨忠烈涟、左忠毅光斗、魏忠节大中諸公與忠端公爲同志,常夜過邸寓,屏左右论時事;独公在侧,故得尽知朝局清浊之分。
五年(乙丑),公十六岁。
三月,忠端公以劾奄媪魏忠贤、客氏,削籍归。季弟孝先公生(讳宗彝)。十二月,公娶叶安人,爲同邑广西按察使六桐先生(讳宪祖)女(安人時年十七)。
六年(丙寅),公十七岁。
三月,忠端公與高忠宪攀龙、周忠介顺昌、缪文贞昌期、周忠毅宗建、李忠毅应升、周忠惠起元,先后被逮。公适至郡城,劉念台先生宗周饯之萧寺,忠端公命公从之游。闰六月辛丑朔,忠端公卒于诏狱。凶问至,太夫人痛哭至晕绝。公劝解,太夫人曰:汝欲解我,第毋忘大父拈壁书耳。盖封太仆鲲溟公,嘗于公出入处,大书「尔忘句践杀尔父乎」八字拈于壁。公受教痛哭。冬,书窗油盏灯炷時吐青珠,细于芥子,坚不可破,竟夕可得圭撮;如是者月余。或曰,此草舍利也。吳县金孝廉宜苏浑(與徐公石麒、朱公天麟,均系戊午江南乡试忠端公分房所得士)来吊,痛哭而去(后宰英德殉难)。
七年(丁卯),公十八岁。
檇李徐忠襄公宝摩石麒(忠端公门生)渡江来吊;临行,謂公曰:学不可杂,杂則無成;無亦将兵、农、礼、乐以至天時、地利、人情、物理可以佐庙谟、裨掌故者,随其性之所近,并当一路,以爲用世張本。此犹苏子瞻教秦太虚多着实用之书之意也。
崇祯元年(戊辰),公十九岁。
袖长锥,草疏入京颂冤。過杭,遇华亭陈眉公先生继儒;公出疏,先生随筆改定(疏载颂天胪筆)。先是,忠端公三劾魏奄,奄恨甚,嗾曹钦程参之,削籍。后讹言繁兴,謂三吳諸君子谋翻局,忠端公用织造奄李实爲張永,授以秘计。魏奄大惧,使人噍李实,令出疏自解;实遂以讲学兴大狱,而忠端公被祸。至是,公颂冤。至京,則魏奄己磔。有诏死奄难者,赠官、赐祭葬、录后如例。公上疏谢恩,并请殛逆党曹钦程、李实等。得旨,刑部作速究问。五月,刑部会讯许显纯、崔应元;公对簿,出所袖锥锥显纯,流血被体。显纯自诉爲孝定皇后外甥,律有议親之条。公謂显纯與奄构难,忠良尽死其手,当與谋逆同科;夫谋逆則以親王高煦、宸濠,尚不免于戮,况皇后之外親乎?卒论二人斩,妻子流徙。公揕应元胸,拔其须,归而祭之忠端公神位前。又與吳江周公子廷祚(忠毅公子)、光山夏公子承(之令公子),共捶所头(狱卒)叶咨、颜文仲,应時而毙。盖显纯爲大理,與应元承顺逆旨,拷问忠端公;叶、颜二人則乙、丙被难諸公,皆其所手害者也(時钦程已入逆案)。六月,会讯李实、李永贞、劉若愚三奄于中府。李实辨原疏不自己出,忠贤取其印信空本,令永贞填之,故墨在朱上;阴使举人袁某致三千金于公,求勿质。公即奏之,謂实当今日,犹能贿赂公行,其所辨岂足信?复于对簿時,以锥锥之。狱竟,偕同难諸弟子设祭诏狱中门;读文未毕(魏公子学濂爲文),莫不狂哭,观者亦哭。左右入告庄烈,庄烈叹曰:忠臣孤子,甚恻朕怀。秋,奉忠端公柩南回。過京口,有寺作佛事;公入观之,有神位书忠端公姓名,前设伊蒲之馔。公痛哭而拜,一寺皆惊。冬,劉念台先生来吊,褰帷以袖拂棺尘,痛哭而去。
二年(己巳),公二十岁。
郡中劉念台先生,與石梁陶氏奭龄讲学。石梁之弟子,授受皆禅,且流入因果;先生独以慎独爲宗旨。至是,讲学蕺山,公邀吳越知名之士六十余人共侍讲席,力摧石梁之说,恶言不入于耳。六月辛未(十八日),长子弃疾公生(讳百药)。之嘉善,谒钱御泠士升相国,求先公墓文。之云间,访陈眉公先生于来仪堂精舍,留信宿而别。又见張侗初先生鼐于其家。時,先生已病革,謂公气清,他日遠到,勿忘老夫之言也。冬,旋里。十一月丙午(二十五日),卜葬忠端公于隐鹤桥。
三年(庚午),公二十一岁。
奉太母卢太淑人之南京应天府经历署(公季父白崖公時爲经历)。番禺韩孟郁上桂,以南京国子监丞左迁照磨;其署與经历署但隔一墙,公昕夕過从,孟郁始授公詩法。時,南中爲大会,金坛周仪部仲驭镳招公入社,南司空何匪莪乔遠又招公入詩社。九日,大会于凤凰台。南中词人如汪遗民逸、林茂之古度、黄明立居中、林若抚云凤、闵士行景贤,皆與公相契。宣城沉征君眉生寿民劝公理经生之业,始入场屋。榜发后,太仓張天如先生溥爲会于秦淮舟中,一時在会者,杨维斗廷枢、陈卧子子龙、吳骏公俊业、万年少寿祺、蒋鸣玉、彭燕又、吳来之;其以下第與者,公與眉生昆仲而已。南回,遇文文肃公震孟于京口,同舟至吳门。文肃公见公落卷后场,嗟叹久之;謂异日当以大著作名世,一時得失,不足计也。周仪部仲驭来姚,访公于黄竹浦(柳道传詩:延连黄竹浦。竹浦之称始此)。
四年(辛未),公二十二岁。
忠端公被逮時,途中謂公曰:学者不可不通知史事,将架上献征录涉略可也。公至是发愤,自明十三朝实录,上溯二十一史,每日丹铅一本;迟明而起,鸡鸣方已,两年而毕。五月辛卯(十八日),王父封太仆鲲溟公卒。先是,公因匠事未敦,步行四百里,冒暑至諸暨,购归美槚,计直二百金。太仆公摩挲久之,喜曰:汝后日封赠及我,亦是虚名;今日之孝,力实事耳。
五年(壬申),公二十三岁。
始與甬上陆文虎符、万履安泰两先生交。是時东林、复社,争相依附;公所居雖僻遠城市,不乏四方之客。两先生岁率三、四至,晚潮落日,孤篷入港;见者咸知其爲甬上访公兄弟之舟也。昆山朱文靖公震青天麟(忠端公门生)见公詩稿一册,即嘱豫章四子序之。
六年(癸酉),公二十四岁。
读书武林南屏山下,與江道闇浩(后改济月)、張秀初岐然(后改济义,即仁庵师)同学。沉征君眉生返自海外,访公于竹浦,不遇而去。秋,眉生暨芜湖沉昆铜士柱至武林,與公同寓孤山读书社,諸子皆来相就(当時杭有读书社、小筑社、登楼社);三峰(即汉月)开堂于净慈寺,一時龙象之盛,前此未有。蜀人劉道贞新得法,冯俨公悰與張秀初、江道闇邀公定交,公與江右劉进卿同升及沉眉生、昆铜諸文士同往,入室讲论语、周易,佥謂凿空新义,真石破天惊也。叔弟泽望公补博士弟子员。太夫人四旬寿辰(十二月二日),甬上万履安、陆文虎两先生刻昆铜寿启,至期来祝;瞿御史稼轩式耜作詩数章爲寿。
七年(甲戌),公二十五岁。
仍與读书社諸子读书武林。時公讲习律吕,與張秀初取余杭竹管肉好匀者,截爲十二律及四清声吹之,以定黄鍾。往姑苏,寓干山管氏鑨家。先生中兴天台教于一時,名士皆讥贬。以天台之学,茧丝牛毛,非沉默者难以承当;拳拳于公,殷勤而别。太仓,访張天如溥、受先采两先生,聞某家有藏书,公與天如提灯往观。嘉善,会葬魏忠节公;即随劉念台先生还至省下。适陈中书几亭龙正以與绍守书呈先生,先生览毕付公;公一笑置之曰:迂腐。先生久之曰:天下谁肯爲迂腐者?時高宗宪遗集初出,公在舟中,尽日翻阅;先生摘其阑入释氏者以示公。返郡城,邂逅周仲于木莲庵,架上见其先人云渊先生述学神道大编数十册,方广皆二尺余,欲尽抄其所有;会仲游楚,不果。
八年(乙亥),公二十六岁。
正月丁丑(二十六日),太母卢太淑人卒。
九年(丙子),公二十七岁。
二月,過长洲,谒文文肃公;過虞山,访钱宗伯。冯公留仙元扬招公入太仓守道署阅卷;既而冯公以勤王行,公遂辞出。赴杭,偕仲弟晦木公、叔弟泽望公应解试(公兄弟五人,仲、叔两弟公自教之,不数年皆大有声儒林,有东浙三黄之目。当時考官皆欲搜公兄弟出其门下,而卒不相值,论者惜之)。十二月,迁葬忠端公于化安山。初,忠端公丧归,卜葬于隐鹤桥,门人徐忠襄公爲状、嘉善钱相公御泠爲铭;乡人之在逆案者,妒天子有表章忠义之事,出而爲难。至是迁葬,文文肃公爲铭。
十年(丁丑),公二十八岁。
武林冯俨公悰来访。二月,分守道南海谢公云虬奉命谕祭忠端公,府县僚属暨绅士来馔者云集;公应之,不露寒俭之态。秋,偕泽望公之杭。
十一年(戊寅),公二十九岁。
之宛上,访沉眉生征君,不遇。欲抵安庆,征君弟治先寿国知之,拉公入城,則梅朗三朗中、麻孟璇三衡與徐律時、颜庭生十余人出迎于路,遂寓徐干岳家(律時父),款留十日。至朗三家,登三层楼,发其藏书,朗三赠公以陈旅集。将行,出宿治先家,公卧后,治先发公匣,空無所有;以五十金置其中,锁如故。迟明,公知之;□治先曰:此子会银也(其壁上有会单)。凡人窘則举会,奈何以饷余乎?坚辞不受。之池州,访劉伯宗城,信宿而别。時中官复用事,逆党共冀燃灰,阮大铖以重贿新声,招摇白下。七月,金坛周仲驭镳與宜兴陈定生贞慧、贵池吳次尾应箕出南都防乱揭,集諸名士攻之;以顾子方杲(文端公孙)與公爲首,次左硕人国柱、子直国棅(二人忠毅公子)、沈眉生寿民、沉昆铜士柱、魏子一学濂(忠节公子)等。公又與諸死奄难者之孤,大会于桃叶渡,齐声詈大铖。大铖衔之刺骨(此条行略作十二年,兹据神道碑及公所作陈定生先生墓志在此年)。金陵刻忠端公集,杨维斗先生過访,遂请爲序。返里,曾波臣鲸来姚,写忠端公像。武林郑元子铉與冯俨公悰渡江来访,村路泥滑,同来沈长生不能插脚;元子笑言:黄竹浦固难于登龙门也。注谢皋羽西台恸哭记、冬青引。
十二年(己卯),公三十岁。
子劉子讲学之時,圆澄、圆悟两家子孙欲以其说窜入,子劉子每临讲席而叹。公于是至郡城,邀一時知名士王士美业泃、王元趾毓耆等十余人,进于函丈,退而爲浙东文统之选。彼释学之黠者,其气爲之消沮。赴南京,应解试。過吳江,访周公子长生廷祚;過句容,访周仪部仲驭镳。至金陵,金佥院天枢光辰之弟天驷光房以天界寺私室寓公。公病疟,吳子遠道凝求茅山道士,得药一丸,公念朋友之真切,不忍虚其来意,些少服之。是時,江右張尔公自烈举国门广业之社,四方名士毕集;而與公尤密者,宣城梅朗三朗中、無锡顾子方杲、宜兴陈定生贞慧、广陵冒辟疆襄、商邱侯朝宗方域、桐城方密之以智,無日不相征逐也。朝宗侑酒,必以红裙。公謂尔公曰:朝宗之大人(尚书恂)方在狱,岂宜有此?吾辈不言,终爲损友。尔公以爲然(事详公所着思旧录中)。
十三年(庚辰),公三十一岁。
岁大祲,邑中点解南粮,充是役者家覆,諸叔皆相向泣。公告籴黄岩,遏禁綦严;谋于倪鸿宝元璐、祁世培彪佳、王峨云三先生,而其事得集。過临海,访陈木叔先生函辉。過剡溪,邓使君云中锡蕃馆之于圆超寺,卧雪者数日;公有「大雪封山城寂寞、老僧刺血字模糊」之句。公往来台、越间,以其暇游天台、雁宕諸名胜,作台宕纪游。是年,仲子直方公生(讳正谊)。
十四年(辛己),公三十二岁。
之南中,主黄比部明立居中家;千顷堂之书,至是翻阅殆遍(公自庚午迄辛巳,嘗主于其家)。朝天宫有道藏,公自易学以外,有干涉山川者,悉手抄之。聞焦氏书欲售,公急往讯;因不受奇零之值而止。與宣城梅朗三共晨夕者数月。一日出步燕子矶,看渔舟集岸、斜阳挂网;有言某家多古画,公與朗三往观,二更而返。陶礼部英人邀饮,吳次尾袖出一纸,欲拘顾媚;公引烛烧之,一笑而罢。都御史方孩未震孺過访,謂公曰:君文有师法,不落世谛,真古文种子也。冬,葬外舅叶六桐先生;施副院邦曜题主,公祀后土。副院言天下将危,吾辈不知税驾何所!
十五年(壬午),公三十三岁。
建忠端公祠,卜地邑西之西石山;爲吕氏书室,用官价百金买之。同邑在逆案以太常卿回籍者蒋某(万历辛丑进士,事详两朝剥复录)嗾其党争地,东浙士大夫皆爲之不平。時两冯公中丞留仙元扬、尚书邺仙元飙、陆文虎符、万履安泰两孝廉、劉瑞当应期明经凡十余人,会哭祠下;祭文传播,党逆者咋舌而死(公有忠端祠神弦曲一卷)。入京应试,徐忠襄爲司寇,客公;公與陆文虎先生读书于万驸马北湖园中。時朝中以补谥一款爲节目,台疏如马培原等或出疏,或抄参,不止一沈侍郎沧屿也。七月杪,金佥院天枢過访,立索公疏上之。未几,京师戒严,不果行(后十七年,侍御管绍宁疏请,得谥忠端)。榜后,阳羡周相国延儒欲荐公爲中书舍人,力辞不就。一日,游市中,聞铎声曰:此非吉声也。遽南归。十一月丙子(十日),自京回越。数日,约諸弟游四明洞天,迟晦木公不至,中辍。后十一月戊申(十二日),遂令促装繇蓝溪而进。月夜走蜜岩,探石质藏书;宿雪窦,观隐潭冰柱。大雪,登芙蓉峰,历鞠侯岩;至過云,识所謂木冰(公有過云木冰记)。甲寅,抵家;晦木公爲赋、泽望公爲游录、公則爲四明山志(俱已校梓)。陈卧子爲绍兴推官,姚邑有疑狱;公爲言于卧子,出死罪二人,多传颂者。
十六年(癸未),公三十四岁。
之杭,與沉昆铜同寓湖上。秋,與泽望公之崇德,寓陈寺。义士孙子度爽聞公至,即来访。翼日,過子度舍,遂要之出京口、泝长江,至金陵而别。十月丙戌(二十六日),季子主一公生(讳百学,后改百家)。太夫人五旬寿辰,同邑副院施忠愍公邦曜将赴召,先期来祝;云余友黄太冲,蕺山之高第弟子也。及期,蕺山先生制序,使长公伯绳汋至竹浦爲寿。張乐,演鸣凤记;至椒山写本時,太夫人不觉失声而恸。
卷中
大清顺治元年(甲申),公三十五岁。
四月,聞京师失守,即从劉念台先生之杭。寓吳山海会寺,與章公羽侯正宸、朱公未孩大典、熊公雨殷汝霖爲召募义旅计。已而福王监国之诏至,公遂之南中,上书阙下。時阮大铖以定策功骤起,思修报复,遂广揭中人姓名(共一百四十人)造蝗蝻录(以东林爲蝗、复社爲蝻),欲一网杀之。里中有奄党某,首纠念台先生及其三大弟子:則祁都御史世培、章给事羽侯與公也。继而里中奄党徐大化之侄署光禄丞者,复特疏纠公,遂與顾子方杲并逮,陈定生亦逮至。周仲驭论死,沉眉生、吳次尾、沉昆铜亡命,左硕人子直兄弟入宁南军;公等惴惴不保。時邹掌院虎臣與子方有姻连,故迟其驾帖;公踉跄归浙东。未几,大兵至,得免。
二年(乙酉),公三十六岁。
四月,之嘉兴,晤徐司寇宝摩石麒。五月,返杭,晤熊行人鱼山开元;感慨時事,呜咽而别。六月,徒步二百里至劉先生家。時越城已降,先生避居杨塴,公遂自绕门山支径入杨塴.先生卧匡床,手挥羽扇,勺水不进者已二十日矣。公不敢哭,泪痕承睫,自序其来;先生颔之,公复徒步而返。奉太夫人避居中村。大兵东渡,郡邑望风迎附。闰六月,我邑前吏科给事中熊公雨殷、九江道佥事孙公硕肤嘉绩以一旅之师,画江而守;公與仲、叔两弟纠合黄竹浦子弟数百人,步迎监国鲁王于蒿坝,驻军江上,人呼之曰世忠营。十月十日,甬上陆行人文虎访公,因相與叹息浙东之事(明年讣音亦值是日)。十一月,马士英窜入方国安营,欲朝见。群臣言士英当诛,熊公恐其挟国安爲患也,曰:此非杀士英時,宜使其立功自赎耳。公曰:諸臣力不能杀耳;春秋之孔子,岂能加于陈恒?但不得謂其不当杀也。熊公谢焉。十二月,兵部主事摄余姚县事王正中(之仁从子)表进公所作监国鲁元年大统历;有诏优答,宣付史臣,颁之浙东(小腆纪年隶九月,今从行朝录)。公遗书总兵王之仁曰:公等不从赭山进师,而日于江上放船鸣鼓,攻其有备。蕞尔三府以供十万之众,北兵即不发一矢,一年之后亦何能支?又曰:崇明,江海之门户,盍以兵扰之,亦足分江上之势?聞者皆是公言,而不能用。官兵屯西石山忠端公祠,抽屋材爲营火,有司無所致祭;公方驰驱王事,聞之泫然。
三年(丙戌),公三十七岁。
二月,监国以公爲兵部职方司主事;公请援李泌客从例,以布衣参军,不许。寻以柯公夏卿與孙公交荐,改监察御史,仍兼职方。張国柱劫王鸣谦由安海入内地,纵兵大掠,諸营大振;廷议欲封以伯。公曰:如此則益横矣,何以待后?请署爲将军。监国从之。陈总兵梧败于檇李,渡海至姚,虏掠乡聚;王职方正中方行县事,遣兵击之,乡聚犄角,杀梧。行朝忌正中者,以此声讨。公謂:梧之见杀,犯众怒也。正中爲国保民,不当罪。上疏救之,乃止。公力陈西渡之策,熊公再以所部西行,攻下海盐,军弱不能前进而返。五月,孙公嘉绩以所部火攻营卒尽付公,公與王正中合军得三千人,遂偕太仆寺卿陈潜夫、职方查继佐渡海,札潭山;适尚宝司卿朱大定、兵部主事吳乃武皆从浙西来会师,将由海宁取海盐。百里之内,牛酒日至。整军抵乍浦,约崇德义士孙奭等爲内应;会大兵已纂严,不得前。六月朔日,浙河兵溃,监国由海道至闽。公归入四明山,余兵愿从者五百人,结寨自固(公有四明山寨记)。公驻军杖锡寺,微服潜出,欲访监国消息,爲扈从计。山民畏祸,突焚其寨,部将茅瀚(字飞卿,归安人)、汪涵(字叔度,梅溪人)死之。公归而迹捕之檄累下,奉太夫人徙居化安山丙舍(次年返故居)。慈水劉瑞当先生至,唁慰凭吊,悲啸震空谷。
四年(丁亥),公三十八岁。
居山中,甘露降。注授時历;王侍御仲撝自郡城来,受之而去(公在穷岛空山,古松流水间布算簌簌,自謂屠龙之技,無可與语者。所着有春秋日食历、授時历故、大统历推法、授時历假如、回回历假如、公历假如、气运算法、勾股图说、开方命算、测圆要义諸书,在此数年中)。
五年(戊子),公三十九岁。
劉瑞当先生访公于竹浦,信宿而去。十月辛丑(十日),季弟司舆公卒(公有志,年二十有七)。
六年(己丑),公四十岁。
监国还至海上,公赴行朝,晋左佥都御史,再晋左副都御史。六月,定西侯張名振由南田复健跳所。七月壬戌,公與大学士沈公宸荃、劉公沂春、尚书吳公鍾巒、李公向中、侍郎孙公延龄、右佥都御史張公煌言扈监国次健跳所。壬午,北师围健跳;荡胡伯阮进救,却之。王翊却北师,发使贡方物于监国;張名振以表贡不由己达,颇忮之。公上言:諸营文則称侍郎、都御史,武則称将军、都督,惟翊乃心王室,不自張大,而兵又最强;宜优其爵,使之总临諸营,以捍海上。监国乃授翊右佥都御史。明年,晋翊兵部右侍郎。時国事尽归定西侯,即阁臣張公肯堂亦不得有所豫。諸帅之悍,甚于方、王;文臣稍异同其间,立致祸。公既失兵,日與吳尚书霞舟鍾巒正襟讲学;暇則注授時、泰西、回回三历。已而,中朝以胜国遗臣不顺命者,令有司录家口上聞。公聞而叹曰:主上以忠臣之后仗我,我所以栖栖不忍去也。今方寸已乱,不能爲姜伯约矣。乃陈情监国,得请间行归家。吳公驾三板船,送之二十里外,呜咽涛中。八月,四十初度;有句云:先公殉国余三载(忠端公殉难,時四十三岁),孔子悬弧易一辰(公禄命與至圣只换一時)。是年所作詩,名「穷岛集」。山中乱,奉太夫人徙居邑城(明年返故居)。十月,监国由健跳至舟山,复召公偕冯侍郎跻仲京第副澄波将军阮美乞师日本,抵长崎,不得请。公爲赋式微之章,以感将士(是冯公第二次乞师事);有日本乞师纪、海外恸哭纪(案全氏祖望曰:公日本乞师纪,但载冯公奉使始末,而于己無與。惟避地赋有曰:历长崎與萨斯玛兮,方粉饰夫隆平;又曰:返余旆而西行兮,胡爲乎泥中。則是公嘗偕冯以行,而后讳之。又案神道碑所载有赣州失事纪、绍武争立纪、舟山兴废、沙定洲纪乱、赐姓本末各一卷,皆此数年间所纪。后合隆武、鲁监国、永历纪年爲行朝录。又有汰存录一卷)。
七年(庚寅),公四十一岁。
時,大帅治浙东,凡得名籍與海上有连者,即行名捕。公弟晦木公以参冯侍郎军事被获,待死牢户中;公潜至甬,與万履安、高旦中、冯济道諸公以计活之(详见鲒埼亭集鹧鸪先生神道表)。三月,公至常熟,馆钱氏绛云楼下,因得尽翻其书籍。返至崇德,访孙子度方,欲與之剧谈;而陆丽京聞公至,强之入城,同宿吳子虎家。公有句云:桑间隐迹怀孙爽,药笼偷生忆陆圻。熊公夫人将逮入京,公爲调护而脱之。冬,自西园移居柳下;故次庚寅至乙未之詩爲「老柳集」,犹昔人之伤心于枯树也(宅前向有老柳,爲大风拔去三株,仅存其一;故云)。外舅叶六桐先生迁葬邑东西黄浦,公送葬。
八年(辛卯),公四十二岁。
住柳下,王侍御仲撝来访。夏秋之交,遣间使入海告警。九月丙子(二日),大兵下翁洲(即舟山);城陷,监国再入闽。是年,季子寿生。
九年(壬辰),公四十三岁。
着律吕新义;王仲撝侍御来,受之而去。
十年(癸巳),公四十四岁。
五月,华亭申山人自然浦南从汴梁苏氏来访,梅雨连绵。苏氏述其昨梦,有裨旧史;山人间戏爲江湖相士,膏唇调笑,以破寂寞。太夫人六旬寿辰,甬上万履安先生以所作正气堂寿燕序来祝,阳羡陈少保于庭、定生贞慧父子,皆有詩爲寿。
十一年(甲午),公四十五岁。
元夕,悼周侍者。定西侯间使至,被执于天台;公于是又招名捕。冬,送女至甬东朱氏(公第三女,适諸生朱沆),寓万氏寒松斋,與董次公守谕、高旦中斗魁两先生话旧。董以草庐易纂言爲问,公即疏其卦下之义以答之。冯行人恺章乞中丞留仙公神道碑铭。
十二年(乙未),公四十六岁。
从化安山至门士魏己任思澄故居,怆然有赋。除夕,季子寿殇;公最鍾爱,集中有圹志。故括丙申年之詩,爲「杏殇集」。
十三年(丙申),公四十七岁。
二月朔,山烧将及禁茔,夜同泽望公入化安山。三月,墓祭戴家山,公與弟晦木、泽望、孝先三公均爲山贼所缚;沈、李二君救之,乃得放归。因避乱入城,寓外家。四月,次子妇孙孺人卒于寓。五月,一孙以痘殇。公詩云:八口旅人将去半,十年乱世尚無央。纪其事也。旋返故居而屋崩,继而粮绝;太夫人徙半霖,秋返故居。慈水寨主沉尔绪祸作,公遭名捕,脱死毫厘间;仲弟晦木公被补,公顿足曰:死矣。赖故人朱湛、侯雅淳(其子諸生林,公之长婿也)、諸雅六救之,得免。
十四年(丁酉),公四十八岁。
春,甬上高旦中過访。花朝前,宿石井,作詩志慨(去年爲山兵缚至此地)。
登萝壁山碧霞元君祠。公爲仲子直方公就婚上虞虞氏,即馆于其家。上虞之名山,爲金罍、萝岩、凤鸣,其遗民爲颜叙伯、陆苞甫、范裒生,公于是得與往来游览,欢然道古。至杭,访汪孝廉魏美沨,即寓孤山,讲龙溪调息之法;各赋三詩契勘。
十五年(戊戌),公四十九岁。
同泽望公之郡城,過满听轩,吊倪鸿宝先生;登柳桥,吊王元趾先生。之杭,寓昭庆寺。吳门邹文江来访,始得沉征君眉生消息,因作詩寄之(時眉生已返故园)。集丁酉、戊戌两年詩,名「金罂集」。
十六年(己亥),公五十岁。
二月,之杭孤山;访注孝廉云居,访仁庵师。海上乱,防海之师望门而食;故居苦于蹂躏,乃移居剡中(即化安山)。有山居杂咏詩;公謂读之横身苦楚、淋漓满纸者也。晦木公奉太夫人寓三溪口,公间日往来定省(明年冬,返故居)。哭沉昆铜有句云:传死传生经二载,果然烈火燎黄琮。
十七年庚子,公五十一岁。
居龙虎山堂(四明北麓有化安山,故宋所謂剡中也。东峰状类虎、西峰状类龙,公丙舍适当其间,因名曰龙虎山堂)。八月甲午(十一日),爲匡庐之游。過萧山,访徐徽之,不遇。渡钱塘,天章寺晤高旦中。九月丙寅(十四日),抵南康。
辛未,入山;拜李忠毅公祠,宿开先寺,與严羽仪夜坐。游万杉寺,访白鹿洞、经净妙寺,历凌霄岩,登五老峰绝顶;下万松坪,遇徐州阎古古尔梅,限韵赋詩大林寺。寻虞永兴碑,归宗寺、辨真净元社,至玉川门,與雁川夜话,即柬方密之(检讨方以智。時已爲僧,改名宏智,字無可)。十月丁亥(五日),返南康。庚子,舟发五老峰下,犹上云龙寺、探雨花洞,遂之金陵。复买舟至崇德,适高旦中、泽望公在城中,入宿其寓。十一月己巳(十八日),发崇德。丁丑,返姚江。有匡庐行脚詩、匡庐游录。
十八年(辛丑),公五十二岁。
仍居龙虎山堂,着易学象数论(钞入四库全书,新安门士校梓)。元夕,甬上门士万允诚斯祯、季野斯同、贞一言访公山中。春暮,之甬上,寓高氏小楼;與辰四斗权、旦中斗魁昆仲赋詩话旧。王侍御仲撝来,公授以天官壬遁之学。公方着纬书三史,仲撝欲居剡共学。常熟邓孝廉起西大临(時已爲道士)自甬返,過访,倡和旬日;公與之偕至武林。岁尽,避盗出龙虎山,权寓故居。
康熙元年(壬寅),公五十三岁。
元夕,甬上万子贞一来访。越数日,郡中劉百绳先生汋(忠正公子)来访。二月壬子(八日),龙虎山堂灾。五月乙亥(三日),故居又灾。公詩所云:「半生滨十死,两火际一年」是也。九月,徙住蓝溪市(即陆家埠)。约是年詩爲「露车集」,志不安处也。着明夷待访录(次年冬削筆,二老阁校梓。公又着有留书一卷)。
二年(癸卯),公五十四岁。
四月,至语溪。馆于吕氏梅花阁,有水生草堂唱和詩。吳孟举之振暨犹子自牧读书水生草堂,與公联床分檠,共选宋詩钞。踰月,以弟泽望公报病,驰归。八月癸卯(八日),泽望公卒(详公所作圹志)。太夫人七十寿庆,公有句云:白首有儿仍向学,浙河此母尚安全。是年詩名「心断集」,用盂襄阳「心断脊鸰原」之句也。劉伯绳先生问律吕,公以书答之。
三年(甲辰),公五十五岁。
二月,同弟晦木公偕高旦中之语溪。四月杪,益以吕用晦、吳孟举,同至常熟;适虞山病革,一见即以丧事相托。公未之答;虞山言顾盐台求文三篇(一庄子注序、一顾云华封翁墓志、一云华詩序),润筆千金,使人代草,不合我意,知非兄不可。即导公入室,反锁于外;公急欲出,二鼓而毕。虞山叩首称谢。邓起西以精舍馆公,款对数人,張雪崖、顾石宾皆起西之道侣也。寻與顾公子玉书麟生(裕愍公子),访李肤公逊之(忠毅公子)于赤峰、访熊渔山开元于乌目(時熊受法于灵岩继公)。返棹,起西送公于城西杨忠烈祠下,涕泗而别。吳门,访周子佩茂兰(忠介公子)兄弟,即主于其家。越数日,同弟晦木公暨高旦中上灵岩,宏继起储,集文荪符秉(文肃公子)、徐昭法枋、周子洁、邹文江、王双白于天山堂,中有文数篇,昭法见之,嗟赏不已,謂此真震川也;继起遂乞公作三峰第二碑。公约文江同访沉眉生;文江失约,公亦怅然而止。返杭,寓湖上,遇申山人自然于南屏;公问其癸巳同来之客,霜霰将尽,相视唏嘘。净慈奯堂爲公烧猪沽酒,痛饮而归。六月,返里。甬上门士万公择斯选過谒,见公詩稿零落,许写净本;公因汰其三之二,取苏文忠行记之意,曰「南雷詩历」。是年詩,系之「吳艇集」。问劉伯绳先生病,留郡城半月。十月初,复之语溪。十二月初。旋里。
四年(乙巳),公五十六岁。
春,甬上万充宗斯大、季野斯同、陈介眉锡嘏、夔献赤衷、董在中允瑫、巽子道权、吳仲允璘、仇沧柱兆鳌等二十余人咸来受业,信宿南楼而返。公之语溪,同晦木公暨万子公择登龙山,拜辅潜庵先生墓,议重爲立碑。有句云:弟子朱门無立传,凭谁好事记斯文(公未刻稿有辅潜庵传)!欲访吳江周长生,不果行;以长笺致之,长生未答而逝。嘉禾巢孝廉端明鸣盛访公于语溪。八月,吕用晦自平湖至,传汪孝廉魏美卒;范元长自江右至,传陈晋州士业卒。十月,又聞申山人自然客死。越三日,家信至,則叔父季真公亡矣。公类而哭之,作八哀詩(八哀詩合甲辰哭張司马苍水、劉先生伯绳、钱宗伯虞山、仁庵义禅师共八人)。建续钞堂于南雷。
五年(丙午),公五十七岁。
仍馆语溪。之海昌,同陆冰修嘉淑访陈干初先生确。又偕至朱康流先生朝瑛家,公读其所记五经,剧谈澈夜,謂生平大观。至金陵,嘗入何元子楷署中,讨论五经,至此而二耳。五月望,东归,旋复之语溪。檇李高氏书归于吳氏之振。公在语溪三载,阅之殆遍。祁氏旷园之书,乱后迁至化鹿寺;公過郡,與书贾入山翻阅三昼夜,载十捆而出。
六年(丁未),公五十八岁。
二月,之郡城;邂逅王仲撝侍御,凄怆话旧。子劉子讲学于证人书院,正命之后,虚其席者二十余年;九月,公與同门友姜定庵希辙、張奠夫应鳌两先生复爲讲会。公表显师门之学,发前人所未发者,大端有四:一曰静存之外,無动察;一曰。意爲心之所存,非所发;一曰已发非发,以表里对待言、不以前后际言;一曰太極爲万一总名(详公所辑子劉子行状)。董吳仲疑意爲心之所存,未爲得也;作劉子质疑。公謂先师意爲心之所存,與阳明良知是未发之中,其宗旨正相印合也(详见答吳仲书)。万子贞一至自南浔,以近作求正。五月,慈邑郑禹梅梁始见公;公授以子劉子学言、圣学宗要諸书。禹梅聞公之论,自焚其稿,不留一字;而名是年后之稿,曰「见黄稿」。
七年(戊申),公五十九岁。
始选明文案。至郡城,仍與同门会讲于证人书院,有证人会语。公自謂始学于子劉子,其時志在举业,不能有得,聊备蕺山门人之一数耳。天移地转,殭饿深山,尽发藏书而读之。近二十年,胸中碍窒解剥,始知曩日之孤负爲不可赎也(公次婿茂林,蕺山冢孙也。公从其家搜得遗书,乃大阐其传,而公之学问、才思复足以通畅之;海内翕然,推爲劉门董薛云)。甬上諸门士,请主鄞城讲席。三月,公之鄞,與諸子大会于广济桥,又会于延庆寺,亦以证人名之(公讲学遍于大江以南,而瓣香所注,莫如江东门下士如陈夔献、万充宗、陈同亮、仇沧柱、陈介眉之经术,王文三、万公择之名理,張旦复、董吳仲之躬行,万季野之史学,郑寒村之文章,其着焉者也)。公謂学问必以六经爲根柢,游腹空谈,终無捞摸;于是甬上有讲经会(公深于经术,所着如易学象数论、授书随筆、孟子师说等书,皆发前人所未发)。四月,郑子禹梅以古文谒公于竹桥。
八年(己酉),公六十岁。
春,至郡城,仍寓证人书院。游云门諸胜,有云门纪游詩八首。毘陵恽仲升先生日初来,以所着劉子节要书欲公序之。且曰:今日知先生之学者,惟我與子,议论不可以不一。惟于先师言意所在,稍爲圆融。公曰:先师所以异于諸儒者,正在于意,宁可不爲发明(详见答恽仲升书)?同弟晦木公及从弟道传公(讳宗裔)之语溪。八月,公六十寿辰,郑子禹梅、万子贞一欲征文相宠;公謂某不得遇先公之五十,以申其一日之爱,何敢自有其五十、六十乎?援念庵先生谢祝之例,辞之。冬,观海达蓬山,有达蓬纪游詩八首;并作海市赋、香山寺志序。是年,季弟孝先公卒。
卷下
康熙九年(庚戌),公六十一岁。
闰二月丙午(十九日),同卬在、晦木、道传諸公宿石井,赋詩纪事。秋,之郡城,寓证人书院。山阴周允华率子弟升阶再拜,求爲其祖云渊先生作传。之杭,寓吳山。越数日,泛西湖,至南山,历高丽、法相、烟霞諸寺;遂上风篁岭,酌龙井泉,寻寿圣院,返宿钵池庵。明日,冒雨披勾曲墓上湖船而回,作长歌纪之。冬,爲甬上高旦中题主,至乌石山。明日,李杲堂文允、高辰四斗权、元发泰初邀公入天童,山晓本晰特爲上堂,言韩文公来也。遂同至阿育王寺观舍利,公力辨其诬。得沈眉生手书,有句云:春尽来书岁暮收,从前犹胜竟沉浮。時眉生不通音问二十年矣。冬尽,雨雪十日不止;四野凶荒,景象惨淡。聊取平日之文自娱,因爲选定,题曰「庚戌集」,以生于庚戌,今编次适遇庚戌,其支干爲再值也。
十年(辛亥),公六十二岁。
之郡城,寓古小学。鲁庶常韦庵■来访,观公文,叹曰:二川以后,百年無此作矣。張郡侯来请修郡志,公辞焉。
十一年(壬子),公六十三岁。
郑子禹梅随父秦川先生溱谒公于续钞堂。选姚江逸詩。公平日于諸家文集,凡关涉本邑者必爲记别;是年始选定(凡十五卷,已校梓。后又辑姚江文略、姚江琐事,尚未梓)。作赠少保施忠愍公传,并议立其弟之子铭爲后(议载文定后集)。
十二(年癸丑),公六十四岁。
适甬上,范友仲引公登天一阁,发藏书;公取其流通未广者钞爲书目,遂爲好事者流传。昆山徐尚书健庵干学,使门生誊写而去。太夫人八十寿辰,孙征君夏峰先生奇逢(時年九十矣)寄到理学宗传一部,并寿詩一章;李征君映碧先生清,寄所着鹤龄录爲寿,巢孝廉端明亦爲文以祝。公有谢祝寿諸君子詩。
十三年(甲寅),公六十五岁。
時群盗满山,奉太夫人至海滨第四门,寓諸九征来聘书室。室容一几,三几之内,寝灶图书咸在焉。暇則泛汝仇湖,历牛屯岙、泊九龙亭,观石壁凿像;访东山寺,略临山以观海。发箧,得半山(讳嘉仁)、景州(讳尚质)諸公詩稿、缩斋文集(泽望公集),皆爲之校正作序。唐陆鲁望、皮袭美有四明山倡和詩,分爲九题;后之言四明名胜者,莫不渊源于是。公作四明山九题考,并各系之以詩。
十四年(乙卯),公六十六岁。
南山乱定,闰五月还故居。秋,孙千顷過访,遂同游永乐寺。八月,有客自长洲来,接沉眉生四月二十日手书;而眉生于五月三日逝世,此书盖绝筆也。车厩谒杨慈湖先生墓。明文案选成,共二百十七卷(钞入四库全书。后广爲文海四百八十二卷,□钞入四库全书)。
十五年(丙辰),公六十七岁。
二月,之海昌。安阳许侍郎酉三三礼爲邑令,以公曾主教于越中、甬东,戒邑士大夫胥会于北寺,昆山徐果亭秉义宫詹来,健庵大司寇遣门人彭羡门孙遹来;公曰:諸公爱民尽职,实時习之学也。留两月,省觐归;作留别海昌同学序。顾宁人先生炎武寓书于公,以所着日知录呈请抨弹。六月己未(八日),叶安人卒;公嘱郑子禹梅作墓志铭。九月,复之海昌,與朱止溪先生嘉征剪烛论文。九日,同仇沧柱、陈子棨、子文、查夏重、范文园出北门,至范文清东篱;有句云:如此江山残照下,奈何心事菊花边。读苏子美哭师鲁詩,次其韵哭沉眉生征君;公嘗謂终身偲偲之力,眉生與文虎二人而已。许公约十月朔日至海盐云岫山(即鹰窠顶)观合朔;前一日,公與仇沧柱、邵蓼三、陈彝仲至其地,许公迟之寺中。五更時起观之,遇雨(有鹰窠顶观日月并升记);遂至胡考辕先生家观藏书,其子令修爲公发其故箧。集忠端公祠墓碑铭爲正气录,刻之。明儒学案成,共六十二卷(钞入四库全书。安阳许氏、甬上范氏各刻数卷而辍,故城贾氏所刻杂以臆见。惟慈水郑氏续完万氏所未刻爲善本。厥后莫宝斋侍郎晋重梓之本,亦有贾氏搀入处)。后又辑宋、元儒学案,尚未成编;遗命主一公成之(甬上全谢山太史祖望又续修之,共一百卷。慈水冯五桥云濠校刊,板旋毁;道州何子贞编修绍基重刊)。
十六年(丁巳),公六十八岁。
仍主海昌讲席。公每拈四书或五经作讲义,令司讲宣读;读毕,辨难蜂起。公曰:各人自用得着的,方是学问。寻行数墨,以附会一先生之言,則圣经贤传,皆是糊心之具;朱子所謂譬之烛笼,添得一条骨子,則障了一路光明也(公在海昌凡五载,得公之传者無聞焉。惟勾股之学,陈言扬得其传耳)。甬上董子在中自京来,寄到叶讱庵学士方蔼五古三百五十字,怂惥就道;公即次其韵,勉其承庄渠之绝学,而告以不出山之意。陆文虎先生之丧尚在浅土,公聞之泫然叹曰:是余之罪也夫!乃告于世之爲郭元振者,而使契弟子充宗董其事,且忆其生平之崖略而志之。甬上钱鲁恭来求忠介公肃乐传;公謂二十年来,乘桴之事若灭若没,停筆追思,不知流涕之覆面也。李杲堂先生文允至,爲会稽余若水增遠求铭;公仿叶水心并志陈同父、王道夫之例,作余若水、周唯一齐曾(甬人)两先生墓志铭。杲堂又謂公曰:文山属铭于邓元荐,以元荐同仕于行帐也。今行帐之臣無在者,苍水(張司马煌言)之铭,非子而谁?公乃按奇零草、北征录次第之以爲铭(司马葬杭之南屏)。冬,嘱郑子禹梅作忠端公集序。
十七年(戊午),公六十九岁。
诏征博学鸿儒,掌院学士叶文敏公方蔼以公名面奏。圣祖仁皇帝且移文吏部,公门人陈常庶怡庭锡嘏大惊曰:是将使先生爲叠山、九灵之杀身也。因代爲力辞,乃止(行状作己未年事,今从神道碑系戊午)。至海昌,许公酉三从,受漳海黄忠端公(石斋先生讳道周,亦谥忠端)三易洞玑及授時、西洋、回回三历。登龙山,拜徐忠襄公墓。
十八年(己未),公七十岁。
天一阁范左垣重订书目,介门士王文三锡庸来求藏书记。之海昌,季子主一公随侍。秋,之杭,與陈子夔献同寓吳山。至六一泉,拜忠端公神位(六一泉有两朝忠烈祠,寻改爲广化寺);南屏,寻張苍水司马墓。监修明史总裁徐立斋元文、叶讱庵方蔼两学士,征公门士万处士季野斯同、明经贞一言同修;公以大事记(忠端公所记)、三史钞授之,并作詩以送其行。
十九年(庚申),公七十一岁。
正月庚子(十日),姚太夫人卒(年八十有七)。立斋徐公謂公非可召使就试者,或可聘之修史;乃與前大理评事兴化李映碧先生清两人,特举遗献。奉旨:着该督抚以礼敦请。公寓书制府李公之芳、抚军李公本晟,代以老病疏辞。已又奉特旨:凡黄宗羲有所论着及所见聞有资明史者,着该地方官钞录来京,宣付史馆。李方伯士贞因招季子主一公至署,校勘若干册,使胥吏数十人缮写进呈(公长于史学,嘗欲重修宋史而未就,有丛目补遗三卷。又辑明史案二百四十四卷,故雖不赴征书,而史局大案总裁必咨于公。如历志出于吳检讨任臣之手,乞公审正而后定。其论宋史别立道学传爲元儒之陋,公謂明史不当仍其例。時朱检讨彝尊方有此议,汤公斌出公书以示众,遂去之。至于死忠之藉,尤多□核;地志亦多取公今水经爲考证)。徐公又延主一公参史局;公以书戏之曰:昔聞首阳二老托孤于尚父,遂得三年食薇,颜色不坏;今我遣子从公,可以置我矣。上太夫人事略于史馆(入明史列女传)。徐果亭宫詹访公黄竹浦,謂胜于過柴桑问浣花也。秋暮,天童山晓本晰過访,不值;题詩于壁云:短杖拄泥深尺许,遠随牛迹辨荒村;先生乘兴看花去,惆怅斜阳立板门。适海昌,過郡城,适轮庵禅师(文文肃公从子)开法于能仁寺,公相见话旧,怆然者久之。谢吊過桐溪,休阳汪氏三子(時侨寓桐溪)周青、晋贤、季青,出其詩稿求序。自订南雷文案,授门人万子充宗校、郑子禹梅序(甬上门士校梓)。
二十年(辛酉),公七十二岁。
适海昌徐公燮爲其祖忠襄公求神道碑铭;公謂白发青镫,回理前绪,犹可彷佛其六、七也。作吏部侍郎章公格庵正宸行状、熊公雨殷汝霖行状,上之史馆。九月,公與慈邑劉仁规访陈子禹梅于黄過草堂,以箑书寿序,祝其父秦川先生溱七十。甬上万子公择自淮归,過访。
二十一年(壬戌),公七十三岁。
至郡,遇百岁翁陈孝廉赓卿箴,以所用拄杖见赠,赋詩志谢。七月既望,與门士陆鉁俟、蒋万爲、洪晖吉各赋詩一章。旋里,遇十月之望,又赋詩一章。嘉善魏允札来求其父子一先生学濂墓铭;公謂子一之大节,四十年尚然沉滞,則党人余论锢之也,因爲之发其沈屈。华亭張孝廉守求其父司马澹若公履端家传,公追忆五十年前以身所见聞者,铨次其事;家国之恨,集于筆端,不觉失声痛哭。
二十二年(癸亥),公七十四岁。
正月杪,甬上后学陈辛学汝咸(介眉先生子)从万子充宗来问学;公謂人曰:是程门之杨迪、朱门之蔡沉也。四月,吳门周子佩先生千里来访,上化安山,拜忠端公墓。作金陵怀旧詩十章,寄仲子直方公。平阳寺天岳诣黄竹浦,求公作山翁禅师文集序(公詩第三卷天岳评点)。五月,之郡城,同门友董無休玚、门人施胜吉敬观徐文长题壁,即次其韵,并有寻禹穴宋六陵怀古詩。同轮庵钦虞咨牧阳和书院,時唱阮大铖词,其语多刺东林;公有句云:故翻党锢作新题。七月,之杭。王九公邀集湖舫,同会侯许霜岩、王廷献赋詩志感。聞万子充宗卒于寓,往哭之。至昆山,主徐司寇家,观传是楼书。朱之铨以其父文靖公行状丐墓铭,公乃按状而铭之。
二十三年(甲子),公七十五岁。
之杭,游南山,過法相寺。童、王两校书乞詩还天台。
二十四年(乙丑),公七十六岁。
往姑苏,访周子佩先生。時先生有僧舍,法东坡坐道堂四十九日,厚自炼養。因公至,破关出见。往昆山,顾景范以所作邓丹邱(即起西)传,请公志之。八月,返里。万子公择自语溪返,過访。岁暮,之甬上,并问陈子介眉病;介眉即以千秋相托。
二十五年(丙寅),公七十七岁。
督学王公颛庵掞,考图经,知忠端公故有祠,饬即故里官埭浦口老屋三楹,肖像存旧;王明府嵩伊委沉教谕辰令煋摄二月祀事,公有记。三月,忠端公入祠乡贤。公留城数日,值赛神之会,举国若狂,作姚江春社赋。淮上顾在瞻諟自甬過竹浦,公謂在瞻如剑客奇材,当是稼轩同甫路上人物。六月丁丑(二十五日),仲弟晦木公卒(详全太史鹧鸪先生神道表)。迁居周家埠。
二十六年(丁卯),公七十八岁。
王颛庵督学刊子劉子文集;公取家藏底草與伯绳先生原本(公次女婿茂林,念台先生冢孙也。家藏此本)逐一校勘,必以手迹爲据(有刻子劉子全书启,见未刻稿)。淮阳门士田守典来谒。聞陈子介眉、陈子夔献讣音,作二律。衢州叶静遠书来,有传公已物故者;公以詩戏之曰:岂邀美酝同丁讽(宋丁讽人传其死,京师諸人致奠美酝盈室),却喜流传似子瞻(子瞻在日,人亦讹传其死)。
二十七年(戊辰),公七十九岁。
女孙婿甬上万承勋,自五河来谒(父贞一先生,時爲五河令)。五月,之吳门;晤汤文正公潜庵斌。文正退謂人曰:黄先生论学,如大禹导水、导山,脉络分明,吾党之斗杓也。昆山果亭徐公自来相接,遂至昆山。在健庵尚书座,有突如而问道学异同者;公曰:爲盗贼有对证,人不敢爲;若道学任人可讲,谁爲的证(公有句云:土朱点四书,朱、陆急同异。盖有爲言之也)?留昆山一月而返。六月,画师黄子期自武林觸暑来访,公令写忠端公正命詩中谶语爲潮神图及蕺山夫子泣别像、太夫人礼斗诵经二像(子期以传神著名,其师爲谢文侯,文侯师曾波臣)。九月,寓郡城。九日,拜六贤书院(即六贤祠,在南罗门畈。王颛庵督学行部东浙,表章启、祯忠节,立六贤祠;以忠端公爲首,次劉忠正宗周、施忠愍邦曜、倪文正元璐、祁忠敏彪佳、周文忠凤翔。咸丰辛酉,毁于贼。宗涤楼观察稷辰议重建,未及举行,附其主于四贤书院);古兰亭土人張敬吾导之,始得其地(在崇山下。有华表,万历時徐贞明立)。十一月四日,梦哭王仲撝侍御,醒而衾湿。自订南雷文案、吾悔集、撰杖集、蜀山集,钩除其不必存者三分之一,曰南雷文定;后复欲芟爲文约(文定前集十一卷、后集四卷,武密靳熊封使君校刊;三集四卷、四集四卷,山阳小门人戴唯一、西洮杨禹江諸先生校刊;五集三卷,主一公编辑、仁和沈荻林廉访校梓;文约四卷,慈水郑南溪先生编梓,其板存二老阁)。筑生圹于忠端公陇畔,内设石床;有筑墓杂言。
二十八年(己巳),公八十岁。
元夕,公会讲于姚江书院,邑侯康公如琏实来。绍守李公铎以乡饮大宾请;公曰:某蒙圣天子之召,則避其劳而不往;召之爲宾,則贪其養而饮食衎衎,可乎哉?因作书辞之。主一公自京归觐,呈徐立斋相国述怀詩三章;即次韵寄之。三月,之甬上,送万子季野北上。登清道观,遇冯令仪,留宿張炼师房。集諸老人作千岁会,郑近川、陈赓卿、邵陶叔、潘某年皆百岁,余六人亦九十,公八十爲最少云。乌山胡氏产麟,公謂是大水之兆;作获麟赋。
二十九年(庚午),公八十一岁。
二月,圣祖仁皇帝问徐尚书干学:海内有博学洽聞、文章尔雅可备顾问者?干学对:以臣所知,止有浙江黄宗羲学问渊博,行年八十,犹手不释卷;曾经臣弟元文奏荐。圣祖曰:可召至京,朕不任以事;如欲回,即遣官送之。干学对:前业以老病辞,恐不能就道也。圣祖因叹人才之难如此。督学晋陵周公清源按临东浙,舟次竹浦,访公山中。云间族侄仲简公炳来姚,访寻祖墓;公展阅家谱,知爲竹桥畈头之支(公集族祖文僖公讳韶、道南公讳韶、半山公讳嘉仁、颍州公讳嘉爱、丁山公讳元釜、景州公讳尚质、蛰庵公字川遗稿,爲黄氏攗残集伸,公任剞劂之事)。三月,之杭,次子直方公随侍广化寺,拜忠端公神位。遂往姑苏,吊劉龙洲先生墓;同周子洁文與也点(文肃公孙)门士裘殷玉琏游虎邱,遇蔡九霞、張茂深,赋詩一章。五月,始返。至五夫,见大鸟满田,初以爲鹳,察之則鹤也。公謂东浙無鹤,海鸟之来,其如鲁之鸜鹆、天津之杜鹃乎?七月杪,大雨,山水骤至,忠端公祠圮。姚人讹言邑当沉,父老思爲压胜之术,祭告城隍神,彻城楼「余姚县」三大字投之江;公作姚沉记。十月,复之杭六一泉,谒忠端公神位;先觉祠,谒讲学諸贤(崇祯初,子劉子请建五君子祠于西湖,先忠端與魏忠节及其子学洢生于浙、周忠毅宦于浙、高忠宪讲学于浙也。寻改爲先觉祠,并祀讲学諸贤。今移附六一泉广化寺后)。
三十年(辛未),公八十二岁。
得吳公及裔之(霞洲先生子)手书;公感四十三年前航海之事,赋詩二章。靳使君熊封治荆任新安,招公游黄山;公遂之新安,爲黄山之游。龙鍾曳杖,一步九顿。适汪栗亭黄山续志告成,公即爲之序。四月杪,旋里。复建忠端公祠于新城南门。
三十一年(壬申),公八十三岁。
海盐李明府梅墅请公主讲,不果。宋中丞牧仲荦以詩赠,公次韵即寄。秋七月,公病几革;文字因缘,一切屏除。接仇子沧柱都中来书,言北地贾醇庵(若水子)已将明儒学案梓行;公暂彻呻吟,作序文一首,口授季子主一公书之。公平日读水经注,参考各省通志多不相合;乃不袭前作,条贯諸水,名曰今水经。是年书成,遂序之(桐川鲍以文校梓)。是年后所作文,曰「病榻集」(今入文定五集)。修儒学落成,公爲记。
三十二年(癸酉),公八十四岁。
寄万子贞一五古五百字。姚志底本,皆公所着,考核颇详;而人物一门,爲后来妄增颠倒。公恐言之則招怨,因作八绝,使读者可追寻也。明文海四百八十二卷选成。謂主一公曰:唐文苑英华百本,有明作者轶于有唐,非此不足存一代之书。顾读本不须如许,我爲择其尤者若干篇授汝读之。于是有明文授读六十二卷(四明门士張子锡琨校梓。公又有续宋文鉴、元文钞,未梓)。冬,仲子直方公卒。
三十三年(甲戌),公八十五岁。
正月杪,万子公择冒雪来访,信宿而去;八月,卒。公思之如阳明之于曰仁,不俟其家人之请而铭之(万履安先生八子多从公游,而公择、充宗、季野三先生最称高座云)。甲子(八月二十九日),长子弃疾公卒(弃疾公幼患背疳。博学强记,着有留穷草)。哭徐立斋相国。
三十四年(乙亥),公八十六岁。
七月癸亥(三日)卯時,考终正寝。疾革,谕家人曰:我死后,即于次月舁至圹中,敛以時服,一被、一褥;安放石床,不用棺椁;不作佛事,不做七七。凡鼓吹、巫觋、铭旌、纸旛、纸钱,一概不用。作葬制或问(载文定五集。全氏祖望曰:公自以身遭家国之变,期于速朽,而不欲明言其故耳)。又书梨洲末命一篇(略云:余圹雖成,然顶未淋土,非三百担不可,此吾日夕在心者也。吾死后,即于次日之早,用棕绷抬至圹中,一被、一褥,不得增益。棕绷抽出,安放石床圹中;须令香气充满,不可用纸块、钱串一毫入之。随掩圹门,莫令香气出外。墓前随宜分爲阶级拜坛,其下小田分作三池,种荷花。春秋祭扫,培士要紧,切不可以一两担循故事而已。其祭品:干肉一盘、鱼腊一盘、果子两色、麻餈一盘、馒首一盘。上坟须择天气晴明第一,不可杀羊;天雨变爲堂祭,此流俗無礼之至也。凡世俗所行折斋、做七,一概扫除。来吊者,五分以至一两并纸烛尽行却之。相厚之至,能于坟上植梅五株,則稽首谢之。有石条两根,可移至我圹前作望柱;上刻「不事王侯,持子陵之风节;诏钞著述,同虞喜之传文」。若再得二根,架以木梁,作小亭于其上尤妙)。主一公谨遵末命,即于卒之次日,舁至化安山,安卧圹中,即塞圹门。其圹前片石,平時嘗求郑高州梁爲文勒之;高州卒,未及成文。后鄞人全太史祖望补爲之曰:梨洲先生神道碑文。铭曰:鲁国而儒者一人,矧其爲甘陵之党籍、崖海之孤臣?寒芒熠熠,南雷之村;更亿万年,吾铭不泯(梓入鲒埼亭集)。
三十八年,学使黄冈張公石虹希良如详批准入祀府庠。
五十六年,学使休宁汪公荇洲漋捐俸置姚邑通德乡作字号田四十一亩有奇,爲公祀田(汪公系郑寒村先生甲戌会试分房所得士,此举盖南溪请之也);绍守古滇俞公卿有记,海昌查编修慎行书丹勒石。越三十余年,公仲子后嗣某以贱值私质于族内,亩仅十缗;公曾孙雪汀公储文以原质价赎其三之二,公元孙稚圭公璋、清遠公璘以原质价赎其三之一,各入于私,雪汀公并移碑石藏于家。惟户管仍属通德三都三里文孝公祀,奉宪永不准易户故也(同治二年清厘户管,开列黄文孝祀作字号田四十一亩一分一厘八毫,永不易户)。一時士论哗然,雪汀公归四亩于公祭,霜露凄然,烝嘗未能备物矣(本慈水郑征君书常孝廉勋祀田记后跋。案文孝祀田系汪公捐助,岂有可分裂入私之理繇。雪汀、稚圭、清遠三公讼諸官,以私赀赎归,未取赎费于公祭(?);因据其田而收所入,以偿本息。延滞至今,后人遂以爲入私耳)。后贤有能复其旧者,亦九原所深慰也。
六十年,郑南溪性建二老阁于半浦,祀公及其祖秦川公溱;成其父寒村先生梁之志也。春秋仲丁,祀以少牢;至今百五十年矣。
同治十一年,炳建留书种阁(取公楹联「留天下读书种」之意)于敝庐西北,爲观象读书之所。谨奉公遗像于中,朝夕瞻仰,用■〈面力〉绍衣之志。后三年,光绪纪元,岁在乙亥,敬撰联语,勒于神座旁云:耄年终乙亥,距诞生小子,六甲两周;愧而今运转三元,趋步难追祖武。幽阁建壬申,溯继序大宗,七传遥嬗;愿此后祀延百世,詩书弗替家声(贱诞嘉庆乙亥,爲大宗七世矣)。
乙巳长夏,辑成此稿,卷分爲四。公之一言、一事,與夫文詩目之有年可稽者,捃摭殆尽,久爲同志钞传矣。戊申、己酉间,宗涤楼先生讲学吾姚龙山书院,就而正焉。先生曰:年谱自有体例,曷以夸多斗靡爲?遗献事实甚繁,取其言行之大节、师友之结契、际遇之轗轲、行踪之经历,有足见性情学问者编而入之,使后人得以论世知人巳耳。琐屑之事,盍从芟削!且年谱之作,将弁諸遗集也。文定、詩历諸篇,各标年次;而复次其目于谱中,毋乃赘乎!炳因删繁就简,合爲三卷;兵燹時存于牖下者是也。岁丙寅,重加厘订。時先生归老越中,炳复缮清乞正。先生曰:得之矣。不违阳明、蕺山二先生年谱之例矣。今剞劂告成,而先生已归道山六稔。爰书此以志师承之自云。
癸酉仲秋,炳垕又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