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线文库

目錄 歸潛志
◀上一卷 卷九 下一卷▶

余先子翰林令葉時,同郝坊州仲純賦《昆陽懷古詩》,諸公多繼作。先子有云:「營屯滍水橫陳處,計墮劉郎小怯中。天上雷風掃妖氣,人間虎豹畏真龍。千秋一片昆溪月,曾照堂堂蓋世雄。」郝云:「戰骨至今埋滍水,暮云何處是舂陵?」李長源云:「潁川南下鬱坡陀,遐想當年戰疊多。自是真人清宇宙,誰為豎子試干戈?」元裕之云:「英威未覺消沉盡,試向舂陵望鬱蔥。」王飛伯云:「落日一川英氣在,西風萬葉戰聲來。」後云:「誰倚城樓吊興廢,一聲長笛暮雲開。」史學優、李欽叔、白文舉皆有詩,余亦作一古詩也。

古人多有偶得佳句而不能立題者,如山谷云:清鑒風流歸賀八,飛揚跋扈付朱三。」未知可以贈誰。又云:「人得交遊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亦無全篇。余先子嘗有句云:「推愁不去若移石,呼酒不來如望霓。」又,「半生竊祿魚貪餌,四海無家鳥擇棲」。又,「未解作詩如見畫,常憂讀賦錯呼霓」。

夢中作詩,或得句,多清邁出塵。余先祖龍山君嘗夢得句云:「山路嶄有壁,松風清無塵。」先子夢中詩云:「落月浸天池。」余幼年夢中亦作詩云:「玄猿哭處江天暮,白雁來時澤國秋。」如鬼語也。

先翰林罷御史,閑居淮陽,種五竹堂後自娛,作詩云:「撥士移根卜日辰,森森便有氣淩雲。真成闕里二三子,大勝樊川十萬軍。影浸涼蟾窗上見,聲敲寒雨枕邊聞。林間故事傳西晉,不數山王詠五君。」以寄趙閑閑。會閑閑亦於閑閑堂後種竹甚多,一日,禮部詔余曰:「昨夕欲和丈種竹詩,牽於韻,自作一篇,答其意可也。」因出其詩云:「君家種竹五七個,我亦近栽三四竿。兩地平分風月破,大家留待雪霜看。土膏生意葉猶卷,客枕夢魂聲已寒。見此又思君子面,何時相對倚闌干?」先子夏和其韻云:「我家陳郡子梁園,不約同栽竹數竿。清入楚魂千里共,笑開詩眼幾回看。幽姿淡不追時好,苦節相期保歲寒。八座文昌天咫尺,得如閑容倚闌干。」又,李澥公渡因遊圉城,會雲中一僧,曰德超,談及鄉里名家劉、雷事,公渡留詩云:「邂逅雲中老阿師,里人許我話劉雷。略談近日諸孫事,頗覺襄懷一笑開。眾道髯參宜帥莫,人憐短簿去霜台。圍城香火西庵地,嘗記秋高雨後來。」後先子過圉,見之,和其韻云:「上林春晚數歸期,歷轆車聲疾轉雷。翠幄護田桑葉密,綠雲夾路麥花開。偶因假館留蕭寺,試問遊方指厄台。白首衲僧同里閈,亦知吾祖有雲來。」余以示閑閑,閑閑亦和其韻,寄先子云:「屏山歿後使人悲,此外交親我與雷。千里老懷何日寫?一生笑口幾回開?心知契闊留陳土,時復登臨上吹台。目極天低雁回處,西風忽送好詩來。」先子復和云:「兩地相望雲與泥,敢期膠漆嗣陳雷。遙憐曉鏡霜須滿,但對故人青眼開。且趁梅芳醉梁苑,莫因雁過問燕台。上林花柳驚春晚,蓬勃西風卷土來。」

正大初,先君由葉令召入翰林,諸公皆集余家,時春旱有雨,諸公喜而共賦詩,以「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為韻。趙閑閑得發字,其詩云:「君家南山有衣缽,叢桂馨香老蟾窟。從來青紫半門生,今日兒孫床滿笏。邇來雲卿復秀出,論事觀書眼如月。豈惟傳家秉賜彪,亦復生兒勔勮勃。往時曾乘御史驄,未害霜蹄聊一蹶。雙鳧古邑試牛刀,百里政聲傳馬卒。。今年視草直金鑾,雲章妙手看揮發。老夫當避一頭地,有慚老驥追霜鶻。座中三館盡豪英,健筆縱橫建安骨。已知良會得四並,再許深杯辭百罰。我雖不飲願助勇,政要青燈照華發。但令風雨破天慳,未厭歸途洗靴襪。」先君得好字,因用解嘲,其詩云:「春寒桑未稠,歲旱麥將槁。此時得一雨,奚翅萬金寶。吾賓適在席,喜氣溢襟抱。酒行不計觴,花底玉山倒。從來慳混嘲,蓋為俗子道。北海得開尊,天氣豈常好?況當生發辰,沾足恨不早。東風又吹簷滴幹,主人不慳天自慳。」是日,諸公極歡,皆沾醉而歸。後月餘,先君以疾不起,趙以「天慳」為詩讖云。

元裕之、李長源同鄉里,各有詩名。由其不相下,頗不相咸。李好憤怒,元嘗云:「長源有憤擊經。」元好滑稽,李輒以詩譏罵,元亦無如之何。元嘗權國史院編修官,時末帝召故駙馬都尉仆散阿海女子入宮,俄以人言其罪,又蒙放出。元因賦《金谷怨》樂府詩,李見之,作《代金谷佳人答》一篇以拒焉,一時士人傳以為笑談。元詩云:「娃兒十八嬌可憐,亭亭嫋嫋春風前。天上仙人玉為骨,人間畫工畫不出。小小油壁車,軋軋出東華。繡帶盤綾結,雲裙蹋雁沙。嬌雲一片不成雨,被風吹去落誰家?豈無年少恩澤侯,錦韉貂帽亦風流。不然典取鷫鸘裘,四壁相如堪白頭。金谷樓台杳無主,燕子不飛花著雨。隻知環珮作離聲,誰解琵琶得私語?有情蜂雄蛺蝶雌,無情鸂鶒欺翡翠兒。勸君滿飲金曲卮,明日無花空折枝。」李詩云:「石家園林洛水濱,粉垣碧瓦迷天津。樓台參差映金谷,歌舞日日嬌青春。是時天下甲兵息,江南已傳歸命臣。永平以來太康治,四海一家無窮人。洛陽城中厭酺醵,司隸夜過不敢嗔。王門戚里爭豪侈,車馬如水爭紅塵。燒金斫玉延上客,季倫豈輸趙王倫?兩家炎炎貴相軋,笙竽嘈嘈妓成列。珊瑚紅樹鞭擊碎,步障青絲馬踏裂。因緣睚眥貴人怒,詔下黃門促收捕。郵夫防吏急喧驅,河南牒係御史府。鐘鳴漏盡行不休,生存華屋歸山丘。綠珠香魂涴塵土,侍兒忍居樓上頭。君王慈明宥率土,妾身竄名籍民伍。平生作得健兒婦,狗走雞飛豈敢惡?」元和其詩,先子稱工。

麻徵君知幾在南州,見時事擾攘,其催科督賦如毛,百姓不安,嘗題《雨中行人扇圖詩》云:「幸自山東無稅賦,何須雨裏太倉黃?尋思此個人間世,畫出人來也著忙。」雖一時戲語,也有味。知幾若見今日事,又作何語邪?又,《戲題太公釣魚圖》云:「向使文王不獵賢,一竿潦倒渭河邊。當時若早隨時世,直吃羊羔八十年。」亦中時病也。又有《道人》云:「太公壽命八十餘,文王一見便同車。而今若有蟠溪客,也被官中要納魚。」雖俚語,可以想見時世也。

王翰林從之嘗論黃魯直詩穿鑿、太好異云:「『能令漢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絲風。』若道漢家二百年自嚴陵釣竿上來且道得,然關風甚事?」又云:「『猩猩毛筆平生幾,輛屐身後五車書。』此兩事如何合得?且一猩猩毛筆安能寫五車書邪?」余嘗以語雷丈希顏,曰:「不然,一猩猩之毛如何隻作筆一管?」後以語先子,先子大笑云。

金朝律賦之弊不可言,大定間,諸公所作氣質渾厚,學問深博,猶可觀。其後,張承旨行簡知貢舉,惟以格律痛繩之,洗垢求瘢,苛甚,其一時士子趨學,模題畫影,至不成語言,以是有「甘泉」、「甜水」之諭,文風浸衰。故士林相傳,但君題小賦,必曰「國欲圖治,君當灼知」。隔句貼多用「可得而知」四字,故文人見一舉子,必指曰:「又一可得而知者。」有人云:「聞一老師令席生作《漢高祖斬白蛇賦》,席生小賦破題云:『蛇不難斬,君為灼知。』師改曰:『不然,不若國欲圖治,君當斬蛇。』又令作《鴻雁來賓賦》,曰:『秋既雲至,雁當灼知』。」此可以軒渠也。

許州有蘇嗣之者,云東坡後裔,蓋子由久居潁川,有族不南渡者也。其人頗蠢騃,富於財,以貲入官,交結權要、短衣,女直中士大夫多以為笑。以其肥碩也,呼為「蘇胖」。余嘗與雷希顏談及之,雷曰:「頗聞夜僵水牛之說乎?」余對「不知也」。雷曰:「昔東坡生,一夕眉山草木盡死。今蘇胖生,一夕鄭村水牛盡死也。」此可大笑。

趙翰林周臣為學士,楊之美為禮部尚書,二公相得甚歡。蓋楊雖視趙進稍後,且齒少趙,以其學問、政事過人,雅重之,而楊事趙亦謹。正大初,朝廷以夏國為北兵所廢,將立新主,以趙公年德俱高,且中朝名士,遂命入使冊之。既行,館閣諸公以為趙公此行必厚獲,蓋趙素清貧也。至界上,朝議罷其事,飛驛卒遣追回。當驛卒之行也,楊公在禮部,召至,授以一卷書,封印甚謹,諭以直至學士面前開拆。卒既至趙所,先授以省符,次白有禮部實封。趙公疑訝,不知為何事,啟之,乃楊公詩一首也。其詩云:「中朝人物翰林才,金節煌煌使夏台。馬上逢人唾珠玉,筆頭到處灑瓊瑰。三封書貸揚州命,半夜碑轟薦福雷。自古書生多薄命,滿頭風雪卻回來。」趙公撫掌大笑。後朝野喧傳,以為笑談。

張特立文舉,東明人。少擢第,有能聲。調萊州節度判官,不赴。居杞之圉城,躬耕田野,以經學自樂。正大初,侯左丞摯薦諸朝,起為洛陽令,稱治,召拜監察御史,奉法無所私。因劾省掾高楨輩受請托、飲娼家,坐不實得罪。蓋初劾時,嘗以草示應奉王鶚伯翼,共議之。王乃其門生也。事既行,高楨輩訟之。當時同席並有省掾王賓德卿,張以其進士也,故不劾。於是,朝省疑其私,並治文舉、德卿。文舉左遷邳州軍事判官,杖五十,賓亦勒停。士論皆惜文舉之去,賓因作詩有云:「王鶚既曾經手改,高楨自是著心攀。就中最苦張文舉,收拾閑雲返故山。」時人傳以為笑。

高丞相岩夫,自南渡執政,在中書十餘年,無正言直諫聞於外,清論鄙之。公性勤慎密,以此為人主見知。每朝,入待漏院,必先百官至。有人云:「丞相方秉燭至院中,忽一朝士朝服立於前,公不識之,問曰:『卿為誰?』其人曰:『我歐陽修也。』『爾為誰?』公曰:『吾丞相也,卿不識邪?』其人曰:『修不識丞相,丞相亦不識修。』」朝野相傳以為笑。又,為三司使時,主行鈔法。及出支軍糧,頗靳惜,且折支他物,軍民號「不支」。及薨,人又云:「丞相死,既焚,其聲猶不支也。」嗟乎,士大夫得志可不慎歟?一有失眾心,其譏誚如此,可畏也夫。

王翰林從之貌嚴重若不可親,然喜於狎笑,酒間風味不淺。崔翰林伯善性儉嗇,家居止蔬食為常。故院中為之語曰:「崔伯善有肉不餐,王從之無花不飲。崔伯善有肉不餐卻圖個甚?王從之無花不飲誰慣了你來?」又云:「崔伯善有肉不餐,要餐也沒;王從之無花不飲,不飲即休。」

李屏山在燕都時,與雷希顏、張伯玉諸公宴遊,李嗜酒,雷善飲啖,因相戲言:「之純愛酒如蠅,希顏見肉如鷹,伯玉好色如僧。」遂相與大笑。

李長源雖才高,然不通世事,傲岸多怒,交遊多畏之。李欽叔嘗云:「長源上頗通天文,下粗知地理,中間全不曉人事也。」或者傳為本謂王飛伯。正大中,長源遇余淮陽,因談及飛伯,余舉欽叔言,長源大笑曰:「此政謂我也。」

李屏山視趙閑閑為丈人行,蓋屏山父與趙公同年進士也。然趙以其才,友之忘年。屏山每見趙致禮,或呼以老叔,然於文字間未嘗假借;或因醉嫚罵,雖慍亦無如之何。其往刺寧夏,嘗以詩送,有云:「百錢一匹絹,留作寒儒褌。」譏其多為人寫字也。又云:「一婢醜如鬼,老腳不作溫。」譏其侍妾也。又,《送王從之南歸》有云:「今日始服君,似君良獨難。惜花不惜金,愛睡不愛官。」亦一時戲之也。

趙閑閑本好書,以其名重也,人多求之,公甚以為苦。嘗於禮部廳壁上榜云:「當職係三品官,為人書扇面失體,請諸人知。」既致仕,於宅門首書曰:「老漢不寫字。」然燕居無客未嘗不鈔書。相識輩強請亦不能拒。若夫其心所不喜者,雖懇求竟不得也。雷希顏得其書最多,凡有求,未嘗拒。蓋公頗憚雷,且雷善求其書。時或邀公食後,出古人墨跡使觀之,又出佳研、精紙、名墨在前;或飲以一二杯,待公有書興,引紙落筆,俄頃數幅。雷旁觀,輒稱歎,凡一點一畫,必曰:「此顏平原也。」「此米元章也。」公既喜,遂書不倦。又,雷與屏山皆不工書,趙公嘗笑之曰:「希顏堂堂如此,而寫如此字。」一日,在禮部,適公為王從之書,末云:「某月日為從之天下士書,髯雷在側,笑其不工也。」闔坐大噱。又一日,雷得郭恕先篆數幅,甚珍之,以示趙公。公亦喜,雷因求跋尾,公跋云:「恕先篆不減唐人,然迄宋百餘年不經諸名士發揚。」此一反雷希顏而趣售之」。其鑒裁如此。然其書不減李屏山,此一反。後數日,公婿張履求書,余亦在座,公跋其尾云:「年月日,微雨中為張倩書,雷希顏欲以恕先篆相易。」雷愕然,公徐曰:「劉京叔不可,乃止。」因相與大笑。又,王武叔出館補外,未赴,甚貧,會五月麥熟,將出京求濟於交友輩,持素紈扇數十,詣公求書,公拒之。武叔素嗜酒不檢,既出公門,大叫呼公,公聞而遽召,為書之。然每一扇頭但書古詩一聯,有曰「黃花入麥稀」者,有曰「麥天晨氣潤」者,有曰「麥隴風來餅餌香」者,蓋嘲王求麥也。然王竟以其書多所獲。又一日,公在禮部,白樞判文舉諸人邀公飲丹陽觀。公將往,先謂諸人曰:「吾今往,但不寫字耳。如求字者,是吾兒。」文舉曰:「先生年德俱高,某等真兒行也。」公笑,又為書之。

按,閑閑以書名世,其真跡流傳絕少。予藏有草書詩稿一卷,附錄以永其傳。

金源閑閑老人真跡

和擬韋蘇州西澗

西荒行逕草叢生,樹隔前溪一犢鳴。
步尋幽澗疑無路。忽有人家略杓橫。

和煙寺鐘

近壑斂暝色,遠山猶夕暉。
聲從煙際起,復向煙中微。
隨風散林野,渡頭人未歸。

和西塞山龍門

雙闕聳苕嶢,神斧忽中斷。
一水從中來,千龕道旁滿。

和山耕叟

步逐麋鹿跡,詎知朝市情。
負薪南澗曲,榛棘雨中行。
呼兒問牛飽,又向山田耕。

和上方僧

石潤雲生衲,崖傾月照禪。
曬衣橫竹錫,洗缽落岩泉。
但見山花發,幽居不記年。

擬詠夜

明從暗中去,暗從明際來。
流光不相待,暗盡玉爐灰。

擬詠聲

萬籟靜中起,猶是生滅因。
隱几以眼聽,非根亦非塵。

和寄全椒道士

新移白閣峰,遠訪中條客。
結茅授經台,共坐雲間石。
松龕讀《易》朝,月窗談道夕。
從此到終身,區中了無跡。

和遊溪

青溪霧氣散,水涵天影空。
白雲翻著底,移舟明鏡中。
鳥近前灘日,花移別岸風。
遙知夜來雨,山色翠如蔥。

和秋齋獨宿

冷暈侵殘燭,雨聲在深竹。
驚鳥時一鳴,寒枝不成宿。

和聽嘉陵江水聲代深師答

驚湍瀉石崖,百步無人跡。
愛此靜中暄,聊布安禪席。
水無激石意,云何轉雷聲?
仁者自生聽,達士了不驚。
心空境自寂,澹然兩無情。

和演師西齋

不見竹間僧,但聞花外磬。
敲檻出魚游,巢簷知鳥性。
雲蒸坐禪石,露濕行道逕。
夜寂一燈殘,山月來破暝。

和遊開元精舍

松軒風掃淨,終日閉門居。
犬臥青苔地,鳥銜紅柿初。
瓶殘夜禪起,經潤雨翻餘。
自是少人跡,非關往來疏。

和答山中道士

行轉青溪又別峰,馬蹄終日認樵蹤。
翠微深處無人住,寺在深山何處鐘。

西樓

十去龍沙雁,年年九不歸。
煙塵猶未息,莫近塞雲飛。

擬漠漠帆來重

薄暮瀟瀟雨,何人獨倚欄。
濛濛山氣重,澹澹水紋寒。
草際光猶泫,松梢滴未幹。
燈前未歸客,無夢到長安。

擬何時風雨夜

幽居少人事,有客來不速。
爐內火正紅,尊中酒新綠。
高齋始聞雁,隔窗時動竹。
何當風雪夜,抱被還同宿。

擬綠陰生晝寂

了無車馬跡,終日掩禪關。
不下溪頭路,坐看簷際山。
好鳥破午寂,幽花澹春閑。
簪組方為累,來遊不知還。

擬兵衛森畫轔

冠帶事朝謁,清坐彈鳴琴。
以彼塵外趣,遠我遺世心。
岸幘送歸鳥,隱几見遙岑。
聊得靜者樂,豈必居山林。

右《擬和韋詩》幾廿首。數年前致政時作,今歲過超化少林,意欲卜居,病未能也。

正之郎中送此幅,褙者用礬糊,不能書,書不成字,重違雅意,勉強作此。正大八年七夕後一日秉文。

閑閑公以正大九年五月十二日下世,此卷最為暮年書,故能備鍾、張諸體,於屋漏雨錐畫沙之外,別有一種風氣,令人愛之而不厭也。百年以來,詩人多學坡、谷,能擬韋蘇州、王右丞者,唯公一人。唯真識者乃能賞之耳。後廿二年三月五日門生元好問敬覽。

李屏山平日喜佛學,嘗曰:「中國之書不及也。」又曰「西方之書「,又曰「學至於佛則無所學」。《釋迦讚》云:「竊吾糟粕,貸吾比糠;粉澤丘軻,刻畫老莊。」嘗論以為宋伊川諸儒,雖號深明性理,發揚六經、聖人心學,然皆竊吾佛書者也。因此,大為諸儒所攻。興定間,再入翰林,時趙閑閑為翰長,余先子為御史,李欽止、欽叔、劉光甫俱在朝,每相見,輒談儒佛異同,相與折難。久之,屏山因以禪語解「《中庸》那著無多事,隻怕諸儒認識神」。先子和之,亦書其後云:「談玄政自伯陽孫,佞佛真成次律身。畢竟諸儒扳不去,可憐饒舌費精神。」蓋屏山嘗言:「吾祖老子,豈敢不學老莊?吾生前一僧,豈敢不學佛?」故先子及之。屏山覽之,大笑,且曰:「扳字如何下來?」先子曰:「《公羊》諸大夫扳隱而立之是也。」又,屏山解「道生一」云:「一二三四五,蝦蟆打杖鼓。」大抵皆如此葛藤語。及其屬疾,蓋酒後傷寒,至六七日髮黃,遍身如金,迄卒,色不變,醫所謂酒疸者。交遊因戲之曰:「屏山平日喜佛,今化為丈六金身矣。」而張介夫祭文直云:「公不必乘雲氣、騎日月,為汗漫之遊,不然,則西方之金仙矣。」

趙閑閑本喜佛學,然方之屏山,頗畏士論,又欲得扶教傳道之名,晚年,自擇其文,凡主張佛老二家者皆削去,號《滏水集》,首以中和誠諸說冠之,以擬退之原道性,楊禮部之美為序,直推其繼韓、歐。然其為二家所作文,並其葛滕詩句另作一編,號《閑閑外集》。以書與少林寺長老英粹中,使刊之,故二集皆行於世。余嘗與王從之言:「公既欲為純儒,又不舍二教,使後人何以處之?」王丈曰:「此老所謂藏頭露尾耳。」又深戒殺生,中年斷葷腥。嘗謂余曰:「凡人欲甘己之口舌而害生物,彼性命與人何異也?」又曰:「吾先人晚年亦斷葷腥,臨終,閉目逝,少頃,復開目曰:『我見數人擔肉數擔過去,蓋吾命所得食而不食者也。』」或者戲曰:「死則已矣,不亦枉了此肉乎?」然推公之心本慈祥,嘗曰:「吾生前是一僧。」又曰:「吾前生是趙抃閱道。」蓋閱道亦奉佛也。余先子自初登第識公,公喜其政事。既南渡,喜其有直名。後由公薦入翰林,相得甚歡。嘗謂同僚曰:「吾將老而得此公入館,當代吾。」又曰:「某官業當為本朝第一。」未幾,先子歿,公哭甚哀。又為文以祭,為詩以挽,又取諸朝士所作挽詞親書為一軸寄余。余請表諸墓。至於《新修葉縣學詩》及先子惠政碑,皆公筆也。余興定末因試南京,初識公,已而,先子罷御史,歸淮陽,余獨留,日從公遊,論詩講道,為益甚多。然公以吾家父子不學佛,議小不可,且屢誘余,余亦不能從也。嘗謂余曰:「學佛老與不學佛老不害其為君子;柳子厚喜佛,不害為小人,賀知章好道教,不害為君子;元微之好道教,不害為小人。亦不可專以學二家者為非也。」余因悟公以吾父子不學二家恐其相疵病,故有是論。已而,余亦歸淮陽,公又與余書曰:「慎不可輕毀佛老二教,墮大地獄則無及矣。聞此必大笑,但足下未知大聖人之作為耳。」余答書曰:「若二教,豈可輕毀之?自非當韓、歐之世,豈可橫取謗議哉?自非有韓、歐之智,豈可漫浪為哉?君子者,但知反身則以誠,處事則以義,若所謂地獄則不知也。」然公終於余有所恨。石抹嵩企隆亦從公遊,學佛,公甚愛之。嘗於慧林院謁長老,公親教企隆持香爐三棹腳作禮,因與梁戶部鬥南曰:「此老不亦壞了人家子弟邪?」士林傳以為笑。公既致仕,苦人求書,大書榜於門。有一僧將求公作化疏,以釘釘其手於公門,公聞,遽出,禮之,為作疏且為書也。

◀上一卷 下一卷▶
歸潛志


每日一字一词

 题库  题库 题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