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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策季書,先字君澤,中山人。少不喜學,鬥雞走狗雄鄉里。南渡後,慨然有為學心,與一時名士遊,盡絕少年事。喜作詩,刻苦向學,自漢魏六朝、唐宋人諸集,無不研究。初為李子遷所知,薦於余,先子亦喜之。王飛伯負其材,素少許可,一見季書詩,即加敬。為人任俠尚氣,然修謹無過失,與余交最深。久之,居南頓。家甚貧,遇朋友,傾所有共樂。天興改元,陳亂,失妻,獨走大梁,詣余。會疾作,數月死。諸朋友為買棺,葬西城。余為誌其墓,刻石。平生詩甚多,同王飛伯唱和南頓,同余唱合梁園,又喜效西昆體,甚有得。其《吊一貴人》云:「歌翻《薤露》芻靈遠,門掩秋風甲第深。」又云:「峰前雨送閨中夢,樓上雲凝扇底歌。」又:「明月花樓間玉鳳,秋風桂漏戛銅龍。」又:「九疑湘瑟悲龍竹,子夜秦蕭隔鳳樓。」又:「幽鳥弄音花覆地,斷虹沈影水明河。」又,《詠雨》云:「勢侵書帙湘芸潤,聲入簾旌蠟炬清。」又,《和飛伯》云:「世事催人南去早,夢魂失路北歸遲。」置之唐人集中,誰復疑其非也?」

雷琯伯威,坊州人。父秀實,亦名進士。伯威博學能文,作詩曲雅,多有佳句,時輩稱之。初,余過陽夏聞其名,及一見,傾倒歡甚。後伯威赴葬余先子淮陽,為誄文,雅澹可喜。余以示雷翰林,奇之。已而,以家貧母老,為國史院書寫。秩滿,為八作使。亂後南奔,道為兵士所殺,年未四十,哀哉!伯威為人議論刻深,然於文字甚工細。每酒酣,談說今古莫能窮。又欲取奇異功名,自喜,亦不羈之士也。其詩多散落,有《遊龍德宮》云:「千年金谷銅駝怨,萬里蜀天杜宇啼。」又「明月清風一壺酒,與君同酹信陵墳。」

王鬱飛伯,奇士也。少余一歲,與余交最深。儀狀魁奇,目光如鶻,步武翩然,相者云:「病鶴狀貌也。」少居鈞台,閉門讀書,不接人事數載。為文閎肆奇古,動輒數千百言,法柳柳州。歌詩飄逸,有太白氣象。初為御史程公震所知,繼為李翰林欽叔、麻徵君知幾、史盧氏學優嘉賞,且共為延譽籍籍。正大初,余先子令葉,飛伯持諸公書來投,先子異其文,置門下,遂與余定交,每觴酒宴遊無不在。已而入南京,見趙、雷諸公,皆稱之不已。布衣少年,名動京師。後因下第,西遊洛中。余居淮陽,凡三過,留輒數月,唱酬談論相高。每相別,輒以所著相寄,且相高訂為益。正大末,南京被圍,復相守圍城中。天興改元秋,飛伯忽過余別曰:「吾跧伏陷阱,不自得,今將突圍遠舉,然生死未可知。」因出其所作《王子小傳》屬余曰:「茲不朽之托也。」余不能止之而去,三年不知存亡。丙申歲南遊,遇交遊輩說,飛伯初為東諸侯兵士所得,其將厚遇之。飛伯徑行不設機,久之,為其下所忌,見殺。臨終,懷中出書曰:「是吾平生著述,可傳付中州士大夫,王飛伯死矣。」計其時,年甫三十。予哭諸鎮陽。蓋飛伯為人雖聰穎絕人,然涉世日淺,頗驁岸不通徹,此所以不免。余嘗見其舉止言談無顧忌,旁為A5然,而飛伯益自信莫能戒,以是常得謗議,為俗人所憎,迄今談其名不悅者多矣。嗟呼,以斯人之才氣,稍有鍛煉,其文章所至,豈易量哉?今而中道催折,不迄於大成,可以為斯文歎。其詩文往來與余最多,有淮陽唱和、南頓聯句、古賦銘讚、書序數十首,遭亂,皆在余橐中。今仍略載其《小傳》云:「先生名青雄,一句鬱,大興府人也。十五代祖圭,相唐太宗,官侍中、永寧郡公。曾祖衍,金紫光祿大夫、定海軍節度使,兼菜州管內觀察使。祖彥信,邠州宜祿尉。父欽,山東路轉運司鹽鐵判官。先生始生之月,父夢神人自天而下,開所負紫絲囊,賜一大雕,且云:『呈後必來取。』其雕在地振羽一鳴,驚而寤。訪諸日者,繇曰:『凜凜霜鶚,賜自上穹。既文於外,又剛於中。法生貴子,其應在公。他日必作,青雲之雄。』先生既生,因采其語為名字。年十八,父歿。家素富,貲累千金,遭亂,蕩散無幾,先生殊不以為意,發憤讀書。是時,學者惟事科舉時文,先生為文,一掃積弊,專法古人,最早為麻徵君九疇所賞,其後潛心述作,未嘗輕求人知。李欽叔過鈞台,得其所著《傷魯麟》、《導懷》等賦並《楊孝童碑》、《王夢祥哀辭》,大驚,謄書,遍薦於諸公,先生之名始滿天下。自此,去鈞台,放遊四方,又移隱陘山,覃思古學。正大五年,先生年二十五矣,來遊京師,諸公倒屣爭識其面。宰相聞其名,取其所作文章,將薦之,事中格。樗軒、閑閑朝廷二大老,皆致禮於先生,交館之。明年,以兩科舉進士,不中,西遊洛陽,放懷詩酒,盡山水之歡。先生平日好議論,尚氣,自以為儒中俠。所向敢為,不以毀譽易心。又自能繼大事,其論學,孔氏能兼佛老。佛老為世害,然有從事於孔氏之心學者,徒能言而不能行,縱欲行之,又皆執於一隅,不能周遍。故嘗欲著書,推明孔氏之心學,又別言之行之二者之不同,以去學者之弊。其論經學,以為宋儒見解最高,雖皆知東漢之傳注,今人唯知蹈襲前人,不敢誰何,使天然之智識不具,而經世實用不宏,視東漢傳注尤為甚。亦欲著書,專與宋儒商訂。其論為文,以為近代文章為習俗所蠹,為能遽洗其陋,非有絕世之人奮然以古作者自任,不能唱起斯文。故嘗欲為文,取韓、柳之辭,程、張之理,合而為一,方盡天下之妙。其論詩,以為世人皆知作詩,而未嘗有知學詩者,故其詩皆不足觀。詩學當自三百篇始,其次《離騷》,漢魏六朝,唐人,近皆置之不論,蓋以尖慢浮雜,無復古體。故先生之詩,必求盡古從之所長,削去後人之所短。其論詩之詳皆成書。其論出處,以為仕宦本求得志,行其所知以濟斯民。其或進而不能行,不若居高養豪行樂自適。不為世網所羈,頗以李白為則。先生受知最深者,曰樗軒公完顏璹、閑閑公趙秉文、余先子、雷淵、李獻能、王若虛、麻九疇、史學優、程震、宋九嘉。其遊從最久者,曰李汾、楊宏道、元好問,魏蟠、張邦直、杜仁傑、曹居一、雷琯、冀禹錫、張介、王說、王采苓、趙著、張甫、王鑄、劉輯、李仝、劉源、楊奐、胡權、徒單公履、呂鯤、史環、李倵、侯策、張傑、劉鬱、左坦、牛汝霜、術虎邃、烏林答爽、僧性英諸公。隨得書無次第。至於心交者,惟李冶、劉祁二人而已。八年,先生復至京師,十二月,遇後俊,京城被圍,先生上書言事,不報。明年四月,圍稍解,五月,先生挺身獨出,遠隱名山,不知所終。

劉昴霄景賢,陵川人。博學能文,從屏山遊,又與雷希顏、辛敬之、元裕之善。嘗由任子入官,已而隱居洛西山水間。逾四十,病卒。其詩有云:「歲月銷磨詩硯裏,河山浮動酒杯中。迢迢萬里乾坤眼,凜凜千年草木風。」元裕之嘗稱之,余恨未之識也。

術虎邃士玄,先名玄,字溫伯,女直納鄰猛安也。雖貴家,刻苦為詩如寒士。喜與士大夫遊。初,受學於辛敬之,習《左氏春秋》。後與侯季書交,築室商水大野中。惡衣糲食,以吟詠為事,詩益工。時余在淮陽,屢相從講學。迨北兵入河南,被命提兵戍亳州,已而亳亂見殺,年未四十也。少年詩云:「山連嵩少雲煙晚,地接崤函草木秋。」其寄余云:「西湖風景昔同遊,醉上蘭舟泛碧流。楊柳風生潮水闊,芙蕖煙盡野塘幽。花邊落日明金勒,雲裏清歌繞畫樓。今夜相思滿城月,梁台楚水兩悠悠。」又,《睢陽道中》云:「又渡溵江二月時,淮陽東下思依依。邱園寂寞生春草,城闕荒涼對落暉。去國十年初避亂,投荒萬里正思歸。臨岐卻羨春來雁,亂逐東風向北飛。」又,《書懷》云:「關中客子去遲遲,飄泊炎荒兩鬢絲。三楚樓台淹此日,五陵鞍馬想當時。春風草長淮陽路,落日雲埋漢帝祠。回首故鄉何處是,北山天際綠參差。」甚有唐人風致。

烏林答爽,字肅孺,女直世襲謀克也。風神瀟灑,美少年。性聰穎,作奇語,喜從名士遊。居淮陽,日詣余家,夜歸其室,抄寫諷誦終夕。雖世族家,甚貧。為後母所制,逾冠未娶。惡衣糲食恬如。遇交遊,杯酒豪縱可喜。余謂使其志不輟,年稍長,則當魁其輩流。壬辰陳陷,赴水死,年未三十。初,賦《鄴研詩》有云:「上有丹錫花,秋河碎星鬥。磨研清且厲,玉瑟鳴風牖。」又賦《古尺》云:「背逐一道十三虹,赤鬛金鱗何夭矯!翻思昨夜雷霆怒,只恐乘雲上天去。」又,《七夕曲》云:「天上別離淚更多,滿空飛下清秋雨。」其才清麗俊拔似李賀,惜乎,不見其大成也。

劉琢伯成,中山人,刻苦為學,事母教弟,以孝友聞朋友。居鄧州,人甚重之。正大初,舉進士南京,余始與相識。俄下第歸。久之,河南亂,聞在武仙軍中。仙使使宋,回為所殺,哀哉。作詩甚工,有云:「吳蠶絲就方成繭,楚柳綿飛又作萍。」非淺淺者所能道也。其過葉哭余先子詩亦佳。

史懷季山,陳郡人。少遊宕不羈,然有才思。既壯,乃折節為學,與名士李子遷、侯季書、王飛伯遊。作詩甚有力,《冬日即事》云:「簷雪日高晴滴雨,爐煙風定暖雲。」亦可喜也。又作《古劍詩》,極工。陳陷,死。

劉昉仲宣,中山人。讀書有才學,作詩甚有可稱。嘗作《淮陽八詠》,工甚。居西華之小姚鎮,時來遊陳,余識之。遭亂歿。

高永信卿,漁陽人。倜儻尚氣,輕財好交遊。頗讀書,喜談兵。文辭豪放,長於論事。嘗從屏山遊,與李長源、元裕之、村仲梁、李稚川相善。累舉不第,家甚貧。正大末,余居淮陽,信卿持諸公書來謁,因為定交。留月餘,西去。未幾,同在南京被圍。嘗上書言事,不報。以病死。自號應庵。

胡權直卿,衛州人。南渡,有詩聲,累舉不第。貧甚,性狂狹,不能容尋常人,年過四十方娶。嘗投余先子淮陽,又與余同試於京。遭亂北歸,以病卒。

田永錫,義州人。叔思敬耀卿,名進士。永錫少有詩聲,其《過東坡墳詩》云:「富貴一場春夜夢,文章萬斛冷雲泉。英魂返卻眉山秀,依舊春風草木天。」為人傳誦。興定末,同余試南京,擢第。遭亂南奔,在江淮間,病卒。

李澥公渡,相州人,王黃華門生也,自號六峰居士。為詩及字畫,皆得法於黃華。與趙閑閑諸公遊,連蹇科場,竟不第。至六十餘,病終。時人言公渡賦不如詩,詩不如字,字不如畫。科舉,賦最緊,何公渡最緊下也。興定末,與余同試開封,中選,公渡甚喜,有詩示余先子,後云:「姓名偶脫孫山外,文字幸為坡老知。誰念三生李方叔,欲將殘喘寄爐錘。」先子和答云:「瓶有儲糧鬢有絲,蹉跎歲晚坐書癡。輞川畫隱王摩詰,錦里詩窮杜拾遺。應舉尚陪新進士,主文多是舊相知。春闈看決魚龍陣,未必尖錐勝鈍錘。」士林相傳以為笑談。

劉勳少宣,雲中人。初名訥,字辯老,與其兄漢老俱工詩。幼隨官居濟南二十餘載。後南渡居陳,數與余先子唱酬。為人俊爽滑稽,每尊俎間一談一笑可喜。科舉連蹇,竟不第。年五十餘,陳陷,死。平生詩甚多,大概尖新,長於對屬。其佳句有云:「午風襟袖知秋早,甲夜闌干得月多。」又,《濟南泛舟》云:「人行著色屏風裏,舟在回文錦字中。」又,上先人云:「南山有後傳能賦,北闕無人繼敢言。」送余赴試云:「文章四海名父子,孝友一門佳弟兄。」又,《贈王清卿》云:「長拖酒債杜工部,新有詩聲侯校書。」《贈馬元章》云:「曾著麻鞋見天子,敢將道服襯朝衣。」又「車轂春雷震屋山,馬蹄亂雹響柴關。何時得個茅庵子,不在車塵馬足間。」又,《畫馬》末云:「神物世間尋不見,五陵春草色萋萋。」仲兄譙,字庭老,亦好古,作詩不凡。

寧知微明甫,宿州人。博學,無所不知,尤長於史事。劇談古今治亂或諸家文章,歷歷不可窮。援筆為詩文亦敏贍可喜。舉經義,連不中。遷居淮陽,與余遊二載。家積書萬卷,載以行。麻知幾及余先子皆重之。後還鄉遭亂,不知所在。或云,渡淮在南中。余嘗有《西遊詩》四十餘篇,明甫取而觀,一夕盡和其韻以見示,其間佳句甚多。

崔遵懷祖,燕人。父建昌曼卿,名進士。懷祖少有詞賦聲,所交皆名士。累舉不第。南渡,輟科舉不為,居嵩山下,以讀書作詩為事。正大末,北兵入河南,懷祖為兵所得,脅令往招洛陽,見殺。嘗有詩云:「青山似有十年舊,小雪又為三日留。」元裕之稱之。

曹恒君章,應州人,高丞相汝礪之婿也。少讀書,不喜為科舉計。惟性孤介,不肯事富貴人。南渡,居大梁,葺軒種竹,號「友直」,余先子為作賦記之。又好收古人書畫、器物,藹然有士君子風。遭亂病歿。有子之謙,擢第。

王賓德卿,亳州人。擢第,為虹令,有聲。入為省掾,坐事罷。遭亂還鄉,會兵變,賓起率眾據城,復屬金朝。已而見殺。為人詼諧、輕脫,嗜酒,無威儀。詩頗工,有上先子云:「致君有道莫如律,敢諫不行猶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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