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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鬍鬚 論照相之類
作者:魯迅
1925年1月
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本作品收錄於《》和《語絲

一 材料之類

我幼小時候,在S城,——所謂幼小時候者,是三十年前,但從進步神速的英才看來,就是一世紀;所謂S城者,我不說他的真名字,何以不說之故,也不說。總之,是在S城,常常旁聽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談論洋鬼子挖眼睛。曾有一個女人,原在洋鬼子家裏傭工,後來出來了,據說她所以出來的原因,就因為親見一罈鹽漬的眼睛,小鯽魚似的一層一層積疊著,快要和罈沿齊平了。她為遠避危險起見,所以趕緊走。

S城有一種習慣,就是凡是小康之家,到冬天一定用鹽來醃一缸白菜,以供一年之需,其用意是否和四川的榨菜相同,我不知道。但洋鬼子之醃眼睛,則用意當然別有所在,惟獨方法卻大受了S城醃白菜法的影響,相傳中國對外富於同化力,這也就是一個證據罷。然而狀如小鯽魚者何?答曰:此確為S城人之眼睛也。S城廟宇中常有一種菩薩,號曰眼光娘娘。有眼病的,可以去求禱;愈,則用布或綢做眼睛一對,掛神龕上或左右,以答神庥。所以只要看所掛眼睛的多少,就知道這菩薩的靈不靈。而所掛的眼睛,則正是兩頭尖尖,如小鯽魚,要尋一對和洋鬼子生理圖上所畫似的圓球形者,決不可得。黃帝岐伯尚矣;王莽誅翟義黨,分解肢體,令醫生們察看,曾否繪圖不可知,縱使繪過,現在已佚,徒令“古已有之”而已。宋的《析骨分經》,相傳也據目驗,《說郛》中有之,我曾看過它,多是胡說,大約是假的。否則,目驗尚且如此胡塗,則S城人之將眼睛理想化為小鯽魚,實也無足深怪了。

然而洋鬼子是喫醃眼睛來代醃菜的麼?是不然,據說是應用的。一,用於電線,這是根據別一個鄉下人的話,如何用法,他沒有談,但云用於電線罷了;至於電線的用意,他卻說過,就是每年加添鐵絲,將來鬼兵到時,使中國人無處逃走。二,用於照相,則道理分明,不必多贅,因為我們只要和別人對立,他的瞳子裏一定有我的一個小照相的。

而且洋鬼子又挖心肝,那用意,也是應用。我曾旁聽過一位念佛的老太太說明理由:他們挖了去,熬成油,點了燈,向地下各處去照去。人心總是貪財的,所以照到埋著寶貝的地方,火頭便彎下去了。他們當即掘開來,取了寶貝去,所以洋鬼子都這樣的有錢。

道學先生之所謂“萬物旨備於我”的事,其實是全國,至少是S城的“目不識丁”的人們都知道,所以人為“萬物之靈”。所以月經精液可以延年,毛髮爪甲可以補血,大小便可以醫許多病,臂膊上的肉可以養親。然而這並非本論的範圍,現在姑且不說。況且S城人極重體面,有許多事不許說;否則,就要用陰謀來懲治的。

二 形式之類

要之,照相似乎是妖術。咸豐年間,或一省裏,還有因為能照相而家產被鄉下人搗毀的事情。但當我幼小的時候,——即三十年前,S城卻已有照相館了,大家也不甚疑懼。雖然當鬧“義和拳民”時,——即二十五年前,或一省裏,還以罐頭牛肉當作洋鬼子所殺的中國孩子的肉看。然而這是例外,萬事萬物,總不免有例外的。

要之,S城早有照相館了,這是我每一經過,總須流連賞玩的地方,但一年中也不過經過四五回。大小長短不同顏色不同的玻璃瓶,又光滑又有刺的仙人掌,在我都是珍奇的物事;還有掛在壁上的框子裏的照片:曾大人,李大人,左中堂,鮑軍門。一個族中的好心的長輩,曾經借此來教育我,說這許多都是當今的大官,平“長毛”的功臣,你應該學學他們。我那時也很願意學,然而想,也須趕快仍復有“長毛”。

但是,S城人卻似乎不甚愛照相,因為精神要被照去的,所以運氣正好的時候,尤不宜照,而精神則一名“威光”:我當時所知道的只有這一點。直到近年來,纔又聽到世上有因為怕失了元氣而永不洗澡的名士,元氣大約就是威光罷,那麼,我所知道的就更多了:中國人的精神一名威光即元氣,是照得去,洗得下的。

然而雖然不多,那時卻又確有光顧照相的人們,我也不明白是什麼人物,或者運氣不好之徒,或者是新黨罷。只是半身像是大抵避忌的,因為像腰斬。自然,清朝是已經廢去腰斬的了,但我們還能在戲文上看見包爺爺的鍘包勉,一刀兩段,何等可怕,則即使是國粹乎,而亦不欲人之加諸我也,誠然也以不照為宜。所以他們所照的多是全身,旁邊一張大茶几,上有帽架,茶碗,水煙袋,花盆,几下一個痰盂,以表明這人的氣管枝中有許多痰,總須陸續吐出。人呢,或立或坐,或者手執書卷,或者大襟上掛一個很大的時錶,我們倘用放大鏡一照,至今還可以知道他當時拍照的時辰,而且那時還不會用鎂光,所以不必疑心是夜裏。

然而名士風流,又何代蔑有呢?雅人早不滿於這樣千篇一律的呆鳥了,於是也有赤身露體裝作晉人的,也有斜領絲縧裝作X人的,但不多。較為通行的是先將自己照下兩張,服飾態度各不同,然後合照為一張,兩個自己即或如賓主,或如主僕,名曰“二我圖”。但設若一個自己傲然地坐著,一個自己卑劣可憐地,向了坐著的那一個自己跪著的時候,名色便又兩樣了:“求己圖”。這類“圖”曬出之後,總須題些詩,或者詞如“調寄滿庭芳”“摸魚兒”之類,然後在書房裏掛起。至於貴人富戶,則因為屬於呆鳥一類,所以決計想不出如此雅致的花樣來,即有特別舉動,至多也不過自己坐在中間,膝下排列著他的一百個兒子,一千個孫子和一萬個曾孫(下略)照一張“全家福”。

Th.Lipps在他那《倫理學的根本問題》中,說過這樣意思的話。就是凡是人主,也容易變成奴隸,因為他一面既承認可做主人,一面就當然承認可做奴隸,所以威力一墜,就死心塌地,俯首帖耳於新主人之前了。那書可惜我不在手頭,只記得一個大意,好在中國已經有了譯本,雖然是節譯,這些話應該存在的罷。用事實來證明這理論的最顯著的例是孫皓,治吳時候,如此驕縱酷虐的暴主,一降晉,卻是如此卑劣無恥的奴才。中國常語說,臨下驕者事上必諂,也就是看穿了這把戲的話。但表現得最透澈的卻莫如“求己圖”,將來中國如要印《繪圖倫理學的根本問題》,這實在是一張極好的插畫,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諷刺畫家也萬萬想不到,畫不出的。

但現在我們所看見的,已沒有卑劣可憐地跪著的照相了,不是什麼會紀念的一群,即是什麼人放大的半個,都很凜凜地。我願意我之常常將這些當作半張“求己圖”看,乃是我的杞憂。


三 無題之類

照相館選定一個或數個闊人的照相,放大了掛在門口,似乎是北京特有,或近來流行的。我在S城所見的曾大人之流,都不過六寸或八寸,而且掛著的永遠是曾大人之流,也不像北京的時時掉換,年年不同。但革命以後,也許撤去了罷,我知道得不真確。

至於近十年北京的事,可是略有所知了,無非其人闊,則其像放大,其人“下野”,則其像不見,比電光自然永久得多。倘若白晝明燭,要在北京城內尋求一張不像那些闊人似的縮小放大掛起掛倒的照相,則據鄙陋所知,實在只有一位梅蘭芳君。而該君的麻姑一般的“天女散花”“黛玉葬花”像,也確乎比那些縮小放大掛起掛倒的東西標緻,即此就足以證明中國人實有審美的眼睛,其一面又放大挺胸凸肚的照相者,蓋出於不得已。

我在先只讀過《紅樓夢》,沒有看見“黛玉葬花”的照片的時候,是萬料不到黛玉的眼睛如此之凸,嘴唇如此之厚的。我以為她該是一副瘦削的癆病臉,現在纔知道她有些福相,也像一個麻姑。然而只要一看那些繼起的模倣者們的擬天女照相,都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服,拘束得怪可憐的苦相,也就會立刻悟出梅蘭芳君之所以永久之故了,其眼睛和嘴唇,蓋出於不得已,即此也就足以證明中國人實有審美的眼睛。

印度的詩聖泰戈爾先生光臨中國之際,像一大瓶好香水似地很熏上了幾位先生們以文氣和玄氣,然而夠到陪坐祝壽的程度的卻只有一位梅蘭芳君:兩國的藝術家的握手。待到這位老詩人改姓換名,化為“竺震旦”,離開了近於他的理想境的這震旦之後,震旦詩賢頭上的印度帽也不大看見了,報章上也很少記他的消息,而裝飾這近於理想境的震旦者,也仍舊只有那巍然地掛在照相館玻璃窗裡的一張“天女散花圖”或“黛玉葬花圖”。

惟有這一位“藝術家”的藝術,在中國是永久的。

我所見的外國名伶美人的照相並不多,男扮女的照相沒有見過,別的名人的照相見過幾十張。託爾斯泰,伊孛生,羅丹都老了,尼采一臉兇相,勗本華爾一臉苦相,淮爾特穿上他那審美的衣裝的時候,已經有點獃相了,而羅曼羅蘭似乎帶點怪氣,戈爾基又簡直像一個流氓。雖說都可以看出悲哀和苦鬪的痕跡來罷,但總不如天女的“好”得明明白白。假使吳昌碩翁的刻印章也算雕刻家,加以作畫的潤格如是之貴,則在中國確是一位藝術家了,但他的照相我們看不見。林琴南翁負了那麼大的文名,而天下也似乎不甚有熱心於“識荊”的人,我雖然曾在一個藥房的仿單上見過他的玉照,但那是代表了他的“如夫人”函謝丸藥的功效,所以印上的,並不因為他的文章。更就用了“引車賣漿者流”的文字來做文章的諸君而言,南亭亭長我佛山人往矣,且從略;近來則雖是奮戰忿鬪,做了這許多作品的如創造社諸君子,也不過印過很小的一張三人的合照,而且是銅板而已。

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的藝術是男人扮女人。

異性大抵相愛。太監只能使別人放心,決沒有人愛他,因為他是無性了,——假使我用了這“無”字還不算什麼語病。然而也就可見雖然最難放心,但是最可貴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為從兩性看來,都近於異性,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所以這就永遠掛在照相館的玻璃窗裏,掛在國民的心中。外國沒有這樣的完全的藝術家,所以只好任憑那些揑錘鑿,調采色,弄墨水的人們跋扈。

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藝術也就是男人扮女人。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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