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廈門通信
作者:魯迅
1926年12月
廈門通信(二)
本作品收錄於《華蓋集續編補編》和《波艇

H.M.兄:

  我到此快要一個月了,懶在一所三層樓上,對於各處都不大寫信。這樓就在海邊,日夜被海風呼呼地吹著。海濱很有些貝殼,檢了幾回,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四圍的人家不多,我所知道的最近的店舖,只有一家,賣點罐頭食物和糕餅,掌櫃的是一個女人,看年紀大概可以比我長一輩。

  風景一看倒不壞,有山有水。我初到時,一個同事便告訴我:山光海氣,是春秋早暮都不同。還指給我石頭看:這塊像老虎,那塊像癩蝦蟆,那一塊又像什麼什麼……。我忘記了,其實也不大相像。我對於自然美,自恨並無敏感,所以即使恭逢良辰美景,也不甚感動。但好幾天,卻忘不掉鄭成功的遺跡。離我的住所不遠就有一道城牆,據說便是他築的。一想到除了台灣,這廈門乃是滿人入關以後我們中國的最後亡的地方,委實覺得可悲可喜。台灣是直到一六八三年,即所謂「聖祖仁皇帝」二十二年才亡的,這一年,那「仁皇帝」們便修補「十三經」和「二十一史」的刻板。現在呢,有些國民巴不得讀經;殿板「二十一史」也變成了寶貝,古董藏書家不惜重資,購藏於家,以貽子孫云。然而鄭成功的城卻很寂寞,聽說城腳的沙,還被人盜運去賣給對面鼓浪嶼的誰,快要危及城基了。有一天我清早望見許多小船,吃水很重,都張著帆駛向鼓浪嶼去,大約便是那賣沙的同胞。

  周圍很靜;近處買不到一種北京或上海的新的出版物,所以有時也覺得枯寂一些,但也看不見灰煙瘴氣的《現代評論》。這不知是怎的,有那麼許多正人君子,文人學者執筆,竟還不大風行。

  這幾天我想編我今年的雜感了。自從我寫了這些東西,尤其是關於陳源的東西以後,就很有幾個自稱「中立」的君子給我忠告,說你再寫下去,就要無聊了。我卻並非因為忠告,只因環境的變遷,近來竟沒有什麼雜感,連結集舊作的事也忘卻了。前幾天的夜裡,忽然聽到梅蘭芳「藝員」的歌聲,自然是留在留聲機裡的,像粗糙而鈍的針尖一般,刺得我耳膜很不舒服。於是我就想到我的雜感,大約也刺得佩服梅「藝員」的正人君子們不大舒服罷,所以要我不再做。然而我的雜感是印在紙上的,不會振動空氣,不願見,不翻他開來就完了,何必冒充了中立來哄騙我。我願意我的東西躺在小攤上,被願看的買去,卻不願意受正人君子賞識。世上愛牡丹的或者是最多,但也有喜歡曼陀羅花或無名小草的,朋其還將霸王鞭種在茶壺裡當盆景哩。不過看看舊稿,很有些太不清楚了,你可以給我抄一點麼?

  此時又在發風,幾乎日日這樣,好像北京,可是其中很少灰土。我有時也偶然去散步,在叢葬中,這是Borel講廈門的書上早就說過的:中國全國就是一個大墓場。墓碑文很多不通:有寫先妣某而沒有兒子的姓名的;有頭上橫寫著地名的;還有刻著「敬惜字紙」四字的,不知道叫誰敬惜字紙。

  這些不通,就因為讀了書之故。假如問一個不識字的人,墳裡的人是誰,他道父親;再問他什麼名字,他說張二;再問他自己叫什麼,他說張三。照直寫下來,那就清清楚楚了。而寫碑的人偏要舞文弄墨,所以反而越舞越胡塗,他不知道研究「金石例」的,從元朝到清朝就終於沒有了局。

  我還同先前一樣;不過太靜了,倒是什麼也不想寫。

  魯迅。九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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