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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詩
作者:葉燮 清


內篇上

一 ■詩始於三百篇,而規模體具於漢。自是而魏,而六朝,三唐,歷宋、元、明,以 至昭代,上下三千餘年間,詩之質文、體裁、格律、聲調、辭句,遞嬗升降不同。而 要之,詩有源必有流,有本必達末;又有因流而溯源,循末以返本。其學無窮,其理 日出。乃知詩之為道,未有一日不相續相禪而或息者也。但就一時而論,有盛必有衰 ;綜千古而論,則盛而必至於衰,又必自衰而復盛。非在前者之必居於盛,後者之必 居於衰也。乃近代論詩者,則曰:三百篇尚矣;五言必建安、黃初;其餘諸體,必唐 之初、盛而後可。非是者,必斥焉。如明李夢陽不讀唐以後書;李攀龍謂〔唐無古詩 〕,又謂〔陳子昂以其古詩為古詩,弗取也〕。自若輩之論出,天下從而和之,推為 詩家正宗,家絃而戶習。習之既久,乃有起而掊之,矯而反之者,誠是也;然又往往 溺於偏畸之私說。其說勝,則出乎陳腐而入乎頗僻;不勝,則兩敝。而詩道遂淪而不 可救。由稱詩之人,才短力弱,識又矇焉而不知所衷,既不能知詩之源流、本末、正 變、盛衰,互為循環;並不能辨古今作者之心思、才力、深淺、高下、長短,孰為沿 為革,孰為因為創,孰為流弊而衰,孰為救衰而盛,一一剖析而縷分之,兼綜而條貫 之。徒自詡矜張,為郛廓隔膜之談,以欺人而自欺也。於是百喙爭鳴,互自標榜,膠 固一偏,剿獵成說。後生小子,耳食者多,是非淆而性情汨。不能不三歎於風雅之日 衰也!

二 ■蓋自有天地以來,古今世運氣數,遞變遷以相禪。古云:〔天道十年一變。〕此理 也,亦勢也,無事無物不然;寧獨詩之一道,膠固不變乎?今就三百篇言之:風有正 風,有變風;雅有正雅,有變雅。風雅已不能不由正而變,吾夫子亦不能存正而刪變 也;則後此為風雅之流者,其不能伸正而詘變也明矣。漢蘇李始創為五言,其時又有 亡名氏之十九首,皆因乎三百篇者也;然不可謂即無異於三百篇,而實蘇李創之也。 建安、黃初之詩,因於蘇李與十九首者也。然十九首止自言其情;建安、黃初之詩, 乃有獻酬、紀行、頌德諸體。遂開後世種種應酬等類;則因而實為創。此變之始也。 三百篇一變而為蘇李,再變而為建安、黃初。建安、黃初之詩,大約敦厚而渾樸,中 正而達情。一變而為晉,如陸機之纏綿鋪麗,左思之卓犖磅礡,各不同也。其間屢變 而為鮑照之逸俊,謝靈運之警秀,陶潛之澹遠。又如顏延之之藻繢,謝朓之高華,江 淹之韶嫵,庾信之清新。此數子者,各不相師,咸矯然自成一家。不肯沿襲前人以為 依傍,蓋自六朝而已然矣。其間健者如何遜、如陰鏗、如沈炯、如薛道衡,差能自立 。此外繁辭縟節,隨波日下,歷梁、陳、隋以迄唐之垂拱,踵其習而益甚,勢不能變 。小變於沈、宋、雲、龍之間,而大變於開元、天寶、高、岑、王、孟、李。此數人 者,雖各有所因,而實一一能為創。而集大成如杜甫,傑出如韓愈,專家如柳宗元、 如劉禹錫、如李賀、如李商隱、如杜牧、如陸龜蒙諸子,一一皆特立興起。其他弱者 ,則因循世運,隨乎波流,不能振拔,所謂唐人本色也。宋初,詩襲唐人之舊,如徐 鉉、王禹偁輩,純是唐音。蘇舜卿、梅堯臣出,始一大變;歐陽修亟稱二人不置。自 後諸大家迭興,所造各有至極。今人一概稱為〔宋詩〕者也。自是南宋、金、元,作 者不一。大家如陸游、范成大、元好問為最,各能自見其才。有明之初,高啟為冠, 兼唐、宋、元人之長,初不於唐、宋、元人之詩有所為軒輊也。自〔不讀唐以後書〕 之論出,於是稱詩者必曰唐詩;苟稱其人之詩為宋詩,無異於唾罵。謂〔唐無古詩〕 ,並謂〔唐中、晚且無詩也〕。噫!亦可怪矣!今之人豈無有能知其非者?然建安盛 唐之說,錮習沁入中心,而時發於口吻,弊流而不可挽,則其說之為害烈也。

三 ■原夫作詩者之肇端,而有事乎此也,必先有所觸以興起其意,而後措諸辭、屬為句 、敷之而成章。當其有所觸而興起也,其意、其辭、其句,劈空而起,皆自無而有, 隨在取之於心;出而為情、為景、為事,人未嘗言之,而自我始言之,故言者與聞其 言者,誠可悅而永也。使即此意、此辭、此句雖有小異,再見焉,諷詠者已不擊節; 數見,則益不鮮;陳陳踵見,齒牙餘唾,有掩鼻而過耳。譬之上古之世,飯土簋,啜 土鉶,當飲食未具時,進一臠,必為驚喜;逮後世臛臇炰膾之法興,羅珍搜錯,無所 不至,而猶以土簋土鉶之庖進,可乎?上古之音樂,擊土鼓而歌康衢;其後乃有絲、 竹、匏、革之制;流至於今,極於九宮南譜。聲律之妙,日異月新,若必返古而聽擊 壤之歌,斯為樂乎?古者穴居而巢處,乃制為宮室,不過衛風雨耳;後世遂有璇題瑤 室,土文繡而木綈錦。古者儷皮為禮;後世易之以玉帛,遂有千純白璧之侈。使今日 告人居以巢穴、行禮以儷皮,孰不嗤之者乎?大凡物之踵事增華,以漸而進,以至於 極。故人之智慧心思,在古人始用之,又漸出之,而未窮未盡者,得後人精求之,而 益用之出之。乾坤一日不息,則人之智慧心思,必無盡與窮之日。惟叛於道、戾於經 、乖於事理,則為反古之愚賤耳。苟於此數者無尤焉;此如治器然,切磋琢磨,屢治 而益精,不可謂後此者不有加乎其前也。

■彼虞廷〔喜〕〔起〕之歌,詩之土簋、擊壤、穴居、儷皮耳。一增華於三百篇;再 增華於漢;又增華於魏。自後盡態極妍,爭新競異,千狀萬態,差別井然。苟於情、 於事、於景、於理隨在有得,而不戾乎風人〔永言〕之旨,則就其詩論工拙可耳,何 得以一定之程格之,而抗言風雅哉?如人能適千里者,唐虞之詩,如第一步;三代之 詩,如第二步;彼漢魏之詩,以漸而及,如第三、第四步耳。作詩者知此數步為道途 發始之必經,而不可謂行路者之必於此數步焉為歸宿,遂棄前途而弗邁也。

■且今之稱詩者,祧唐 虞而褅商 周,宗祀漢 魏於明堂,是也;何以漢 魏以後之詩 ,遂皆為不得入廟之主?此大不可解也。譬之井田封建,未嘗非治天下之大經;今時 必欲復古而行之,不亦天下之大愚也哉!且蘇李五言與亡名氏之十九首,至建安、黃 初,作者既已增華矣;如必取法乎初,當以蘇李與十九首為宗,則亦吐棄建安、黃初 詩可也。詩盛於鄴下,然蘇李、十九首之意,則寖衰矣。使鄴中諸子,欲其意義摹倣 蘇 李,尚且不能,且亦不欲;乃於數千載之後,胥天下而盡倣曹 劉之口吻,得乎哉 ?

■或曰:〔『溫柔敦厚,詩教也。』漢、魏去古未遠,此意猶存,後此者不及也。〕 不知〔溫柔敦厚〕,其意也,所以為體也,措之於用,則不同;辭者,其文也,所以 為用也,返之於體,則不異。漢、魏之辭,有漢、魏之〔溫柔敦厚〕,唐、宋、元之 辭,有唐、宋、元之〔溫柔敦厚〕。譬之一草一木,無不得天地之陽春以發生。草木 以億萬計,其發生之情狀,亦以億萬計,而未嘗有相同一定之形,無不盎然皆具陽春 之意。豈得曰:若者得天地之陽春,而若者為不得者哉!且〔溫柔敦厚〕之旨,亦在 作者神而明之,如必執而泥之,則巷伯〔投畀〕之章,亦難合於斯言矣。

■從來豪傑之士,未嘗不隨風會而出,而其力則嘗能轉風會。人見其隨乎風會也,則 曰:其所作者,真古人也;見能轉風會者,以其不襲古人也,則曰:今人不及古人也 !無論居古人十年之後,即如左思去魏未遠,其才豈不能為建安詩耶?觀其縱橫躑踏 、睥睨千古,絕無絲毫曹劉餘習。鮑照之才,迥出儕偶,而杜甫稱其〔俊逸〕;夫〔 俊逸〕則非建安本色矣。千載後無不擊節此兩人之詩者,正以其不襲建安也。奈何去 古益遠,翻以此繩人耶?

■且夫風雅之有正有變,其正變係乎時,謂政治、風俗之由得而失、由隆而污。此以 時言詩,時有變而詩因之。時變而失正,詩變而仍不失其正,故有盛無衰,詩之源也 。吾言後代之詩,有正有變,其正變係乎詩,謂體格、聲調、命意、措辭、新故升降 之不同。此以詩言時;詩遞變而時隨之。故有漢、魏、六朝、唐、宋、元、明之互為 盛衰,惟變以救正之衰,故遞衰遞盛,詩之流也。從其源而論,如百川之發源,各異 其所從出,雖萬派而皆朝宗於海,無弗同也。從其流而論,如河流之經行天下,而忽 播為九河;河分九而俱朝宗於海,則亦無弗同也。

■歷考漢、魏以來之詩,循其源流升降,不得謂正為源而長盛,變為流而始衰。惟正 有漸衰,故變能啟盛。如建安之詩,正矣,盛矣;相沿久而流於衰。後之人力大者大 變,力小者小變。六朝諸詩人,間能小變,而不能獨開生面。唐初沿其卑靡浮豔之習 ,句櫛字比,非古非律,詩之極衰也。而陋者必曰:此詩之相沿至正也。不知實正之 積弊而衰也。迨開寶諸詩人,始一大變。彼陋者亦曰:此詩之至正也。不知實因正之 至衰,變而為至盛也。盛唐諸詩人,惟能不為建安之古詩,吾乃謂唐有古詩。若必摹 漢 魏之聲調字句,此漢 魏有詩,而唐無古詩矣。且彼所謂陳子昂〔以其古詩為古詩 〕;正惟子昂能自為古詩,所以為子昂之詩耳。然吾猶謂子昂古詩,尚蹈襲漢魏蹊徑 ,竟有全似阮籍詠懷之作者,失自家體段,猶訾子昂不能以其古詩為古詩;乃翻勿取 其自為古詩,不亦異乎!杜甫之詩,包源流,綜正變。自甫以前,如漢魏之渾樸古雅 ,六朝之藻麗穠纖、澹遠韶秀,甫詩無一不備。然出於甫,皆甫之詩,無一字句為前 人之詩也。自甫以後,在唐如韓愈、李賀之奇奡,劉禹錫、杜牧之雄傑,劉長卿之流 利,溫庭筠、李商隱之輕豔,以至宋、金、元、明之詩家,稱巨擘者,無慮數十百人 ,各自炫奇翻異;而甫無一不為之開先。此其巧無不到、力無不舉,長盛於千古,不 能衰,不可衰者也。今之人固群然宗杜矣,亦知杜之為杜,乃合漢、魏、六朝並後代 十百年之詩人而陶鑄之者乎!唐詩為八代以來一大變。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 ,其思雄,崛起特為鼻祖。宋之蘇、梅、歐、蘇、王、黃,皆愈為之發其端,可謂極 盛。而俗儒且謂愈詩大變漢、魏,大變盛唐,格格而不許,何異居蚯蚓之穴,習聞其 長鳴,聽洪鍾之響而怪之,竊竊然議之也!

■且愈豈不能擁其鼻、肖其吻,而效俗儒為建安、開、寶之詩乎哉?開、寶之詩,一 時非不盛;遞至大曆、貞元、元和之間,沿其影響字句者且百年,此百餘年之詩,其 傳者已少殊尤出類之作,不傳者更可知矣。必待有人焉起而撥正之,則不得不改絃而 更張之。愈嘗自謂〔陳言之務去〕,想其時陳言之為禍,必有出於目不忍見,耳不堪 聞者。使天下之心思智慧,日腐爛埋沒於陳言中,排之者比於救焚拯溺,可不力乎? 而俗儒且栩栩然俎豆愈所斥之陳言,以為秘異而相授受,可不哀耶!故晚唐詩人,亦 以陳言為病;但無愈之才力,故日趨於尖新纖巧,俗儒即以此為晚唐詬厲,嗚呼,亦 可謂愚矣!

■至於宋人之心手日益以啟,縱橫鉤致,發揮無餘蘊,非故好為穿鑿也;譬之石中有 寶,不穿之鑿之,則寶不出。且未穿未鑿以前,人人皆作模稜皮相之語,何如穿之鑿 之之實有得也。如蘇軾之詩,其境界皆開闢古今之所未有,天地萬物,嬉笑怒罵,無 不鼓舞於筆端,而適如其意之所欲出,此韓愈後之一大變也,而盛極矣。自後或數十 年而一變;或百餘年而一變;或一人獨自為變;或數人而共為變;皆變之小者也。其 間或有因變而得盛者,然亦不能無因變而益衰者。

■大抵古今作者,卓然自命,必以其才智今與古人相衡,不肯稍為依傍,寄人籬下, 以竊其餘唾。竊之而似,則〔優孟衣冠〕;竊之而不似,則〔畫虎不成〕矣。故寧甘 作偏裨,自領一隊,如皮、陸人是也。乃才不及健兒,假他人餘焰,妄自僣王稱霸, 實則一土偶耳。生機既無,面目塗飾,洪潦一至,皮骨不存。而猶侈口而談,亦何謂 耶?

■惟有明未造,諸稱詩者專以依傍臨摹為事,不能得古人之興會神理,句剽字竊,依 樣葫蘆。如小兒學語,徒有喔咿,聲音雖似,都無成說,令人噦而卻走耳。乃妄自稱 許曰:〔此得古人某某之法〕。尊盛唐者,盛唐以後,俱不掛齒。近或有以錢劉為標 榜者,舉世從風,以劉長卿為正派。究其實不過以錢劉淺利輕圓,易於摹倣,遂呵宋 斥元。又推崇宋詩者,竊陸游、范成大與元之元好問諸人婉秀便麗之句,以為秘本。 昔李攀龍襲漢、魏古詩樂府,易一二字,便居為已作;今有用陸、范及元詩句,或顛 倒一二字,或全竊其面目,以盛誇於世,儼主騷壇,傲睨千古,豈惟風雅道衰,抑可 窺其術智矣!

內篇下

一 ■大凡人無才,則心思不出;無膽,則筆墨畏縮;無識,則不能取捨;無力,則不能 自成一家。而且謂古人可岡,世人可欺,稱格稱律,推求字句,動以法度緊嚴,扳駁 銖兩。內既無具,援一古人為門戶,藉以壓倒眾口;究之何嘗見古人之真面目,而辨 其詩之源流本末正變盛衰之相因哉!更有竊其腐餘,高自論說,互相祖述,此真詩運 之厄!故竊不揣,謹以數千年詩之正變盛衰之所以然,略為發明,以俟古人之復起。 更列數端於左:

二 ■或問於余曰:〔詩可學而能乎?〕曰:〔可。〕曰:〔多讀古人之詩而求工於詩而 傳焉,可乎?〕曰:〔否。〕曰:〔詩既可學而能,而又謂讀古人之詩以求工為未可 ,竊惑焉。其義安在?〕

■余應之曰:〔詩之可學而能者,盡天下之人皆能讀古人之詩而能詩,今天下之稱詩 者是也;而求詩之工而可傳者,則不在是。何則?大凡天資人力,次序先後,雖有生 學困知之不同,而欲其詩之工而可傳,則非就詩以求詩者也。我今與子以詩言詩,子 固未能知也;不若借事物以譬之,而可曉然矣。

■今有人焉,擁數萬金而謀起一大宅,門堂樓廡,將無一不極輪奐之美。是宅也,必 非憑空結撰,如海上之蜃,如三山之雲氣。以為樓台,將必有所託基焉。而其基必不 於荒江、窮壑、負郭、僻巷、湫隘、卑濕之地;將必於平直高敞、水可舟楫、陸可車 馬者,然後始基而經營之,大廈乃可次第而成。我謂作詩者,亦必先有詩之基焉。詩 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後能載其性情、智慧、聰明、才辨以出,隨遇發 生,隨生即盛。千古詩人推杜甫,其詩隨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無處不發其 思君王、憂禍亂、悲時日、念友朋、弔古人、懷遠道,凡歡愉、幽愁、離合、今昔之 感,一一觸類而起,因遇得題,因題達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為基。如星 宿之海,萬源從出;如鑽燧之火,無處不發;如肥土沃壤,時雨一過,夭矯百物,隨 類而興,生意各別,而無不具足。即如甫集中樂遊園七古一篇:時甫年才三十餘,當 開寶盛時;使今人為此,必鋪陳颺頌,藻麗雕繢,無所不極;身在少年場中,功名事 業,來日未苦短也;何有乎身世之感?乃甫此詩,前半即景事無多排場,忽轉〔年年 人醉〕一段,悲白髮,荷皇天,而終之以〔獨立蒼茫〕,此其胸襟之所寄託何如也! 余又嘗謂晉王羲之獨以法書立極,非文辭作手也。蘭亭之集,時貴名流畢會;使時手 為序,必極力鋪寫,諛美萬端,決無一語稍涉荒涼者。而羲之此序,寥寥數語,託意 於仰觀俯察,宇宙萬彙,係之感憶,而極於死生之痛。則羲之之胸襟,又何如也!由 是言之,有是胸襟以為基,而後可以為詩文。不然,雖日誦萬言,吟千首,浮響膚辭 ,不從中出,如剪綵之花,根蒂既無,生意自絕,何異乎憑虛而作室也!

■乃作室者,既有其基矣,必將取材。而材非培塿之木、拱把之桐梓,取之近地闤闠 村市之間而能勝也。當不憚遠且勞,求荊湘之楩楠,江漢之豫章,若者可以為棟為榱 ,若者可以為楹因為柱,方勝任而愉快,乃免支離屈曲之病。則夫作詩者,既有胸襟 ,必取材於古人,原本於三百篇、楚騷,浸淫於漢、魏、六朝、唐、宋諸大家,皆能 會其指歸,得其神理。以是為詩,正不傷庸,奇不傷怪,麗不傷浮,博不傷僻,決無 剽竊吞剝之病。乃時手每每取捷徑於近代當世之聞人,或以高位,或以虛名,竊其體 裁、字句,以為秘本。謂既得所宗主,即可以得其人之讚揚獎借;生平未嘗見古人, 而才名已早成矣。何異方寸之木,而遽高於岑樓耶!若此等之材,無論不可為大廈; 即數椽茅把之居,用之亦不勝任,將見一朝墮地,腐爛而不可支。故有基之後,以善 取材為急急也。

■既有材矣,將用其材,必善用之而後可。得工師大匠指揮之,材乃不枉。為棟為樑 ,為榱為楹,悉當而無絲毫之憾。非然者,宜方者圓,宜圓者方,枉棟之材而為桷, 枉柱之材而為楹,天下斫小之匠人寧少耶!世固有成誦古人之詩數萬首,涉略經史集 亦不下數十萬言,逮落筆則有俚俗庸腐,窒板拘牽,隘小膚冗種種諸習。此非不足於 材,有其材而無匠心,不能用而枉之之故也。夫作詩者,要見古人之自命處、著眼處 .作意處、命辭處、出手處,無一可苟,而痛去其自己本來面日。如醫者之治結疾, 先盡蕩其宿垢,以理其清虛,而徐以古人之學識神理充之。久之,而又能去古人之面 目,然後匠心而出,我未嘗摹擬古人,而古人且為我役。彼作室者,既善用其材而不 枉,宅乃成矣。

■宅成,不可無丹雘赭堊之功;一經俗工絢染,徒為有識所嗤。夫詩,純淡則無味, 純樸則近俚,勢不能如畫家之有不設色。古稱非文辭不為功;文辭者,斐然之章采也 。必本之前人,擇其麗而則、典而古者,而從事焉,則華實並茂,無誇縟鬥炫之態, 乃可貴也。若徒以富麗為工,本無奇意,而飾以奇字,本非異物,而加以異名別號, 味如嚼蠟。展誦未竟,但覺不堪。此鄉里小兒之技,有識者不屑為也。故能事以設色 布采終焉。

■然余更有進:此作室者,自始基以至設色,其為宅也,既成而無餘事矣。然自康衢 而登其門,於是而堂、而中門,又於是而中堂、而後堂、而閨闥、而曲房,而賓席東 廚之室,非不井然秩然也;然使今日造一宅焉如是,明日易一地而更造一宅焉,而亦 如是,將百十其宅,而無不皆如是,則亦可厭極矣。其道在於善變化。變化豈易語哉 !終不可易曲房於堂之前,易中堂於樓之後,入門即見廚,而聯賓坐於閨闥也。惟數 者一一各得其所,而悉出於天然位置,終無相踵沓出之病,是之謂變化。變化而不失 其正,千古詩人惟杜甫為能,高、岑、王、孟諸子,設色止矣,皆未可語以變化也。 夫作詩者,至能成一家之言足矣。此猶清、任、和三子之聖,各極其至;而集大成, 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惟夫子。杜甫,詩之神者也。夫惟神,乃能變化。子言〔多讀 古人之詩而求工於詩〕者,乃囿於今之稱詩者論也。

三 ■或曰:〔今之稱詩者,高言法矣。作詩者果有法乎哉?且無法乎哉?〕

■余曰:法者,虛名也,非所論於有也;又法者,定位也,非所論於無也。子無以余 言為惝恍河漢,當細為子晰之:

■自開闢以來,天地之大,古今之變,萬彙之賾,日星河嶽,賦物象形,兵刑禮樂, 飲食男女,於以發為文章,形為詩賦,其道萬千。余得以三語蔽之:曰理、曰事、曰 情,不出乎此而已。然則,詩文一道,豈有定法哉!先揆乎其理;揆之於理而不謬, 則理得。次徵諸事;徵之於事而不悖,則事得。終絜諸情;絜之於情而可通,則情得 。三者得而不可易,則自然之法立。故法者,當乎理,確乎事,酌乎情,為三者之平 準,而無所自為法也。故謂之曰〔虛名〕。又法者,國家之所謂律也。自古之五刑宅 就以至於今,法亦密矣,然豈無所憑而為法哉!不過揆度於事、理、情三者之輕重大 小上下,以為五服五章、刑賞生殺之等威、差別,於是事、理、情當於法之中。人見 法而適愜其事、理、情之用,故又謂之曰〔定位〕。

■乃稱詩者,不能言法所以然之故,而嘵嘵曰:〔法!〕吾不知其離一切以為法乎? 將有所緣以為法乎?離一切以為法,則法不能憑虛而立。有所緣以為法,則法仍託他 物以見矣。吾不知統提法者之於何屬也?彼曰:〔凡事凡物皆有法,何獨於詩而不然 !〕是也。然法有死法,有活法。若以死法論,今譽一人之美,當問之曰:〔若固眉 在眼上乎?鼻口居中乎?若固手操作而足循履乎?〕夫妍媸萬態,而此數者必不渝, 此死法也。彼美之絕世獨立,不在是也。又朝廟享燕以及士庶宴會,揖讓升降,敘坐 獻酬,無不然者,此亦死法也。而格鬼神、通愛敬,不在是也。然則,彼美之絕世獨 立,果有法乎?不過即耳目口鼻之常,而神明之。而神明之法,果可言乎!彼享宴之 格鬼神、合愛敬,果有法乎?不過即揖讓獻酬而感通之。而感通之法,又可言乎!死 法,則執塗之人能言之。若曰活法,法既活而不可執矣,又焉得泥於法!而所謂詩之 法,得毋平平仄仄之拈乎?村塾中曾讀千家詩者,亦不屑言之。若更有進,必將曰: 律詩必首句如何起,三四如何承,五六如何接,末句如何結;古詩要照應,要起伏。 析之為句法,總之為章法。此三家村詞伯相傳久矣,不可謂稱詩者獨得之秘也。若捨 此兩端,而謂作詩另有法,法在神明之中,巧力之外,是謂變化生心。變化生心之法 ,又何若乎?則死法為〔定位〕,活法為〔虛名〕。〔虛名〕不可以為有,〔定位〕 不可以為無。不可為無者,初學能言之,不可為有者,作者之匠心變化,不可言也。

■夫識辨不精,揮霍無具,徒倚法之一語,以牢籠一切。譬之國家有法,所以儆愚夫 愚婦之不肖而使之不犯;未聞與道德仁義之人講論習肄,而時以五刑五罰之法恐懼之 而迫脅之者也。惟理、事、情三語,無處不然。三者得,則胸中通達無阻,出而敷為 辭,則夫子所云〔辭達〕。〔達〕者,通也。通乎理,通乎事,通乎情之謂。而必泥 乎法,則反有所不通矣。辭且不通,法更於何有乎?

■曰理、曰事、曰情三語,大而乾坤以之定位,日月以之運行,以至一草一木一飛一 走,三者缺一,則不成物。文章者,所以表天地萬物之情狀也。然具是三者,又有總 而持之,條而貫之者,曰氣。事、理、情之所為用,氣為之用也。譬之一木一草,其 能發生者,理也。其既發生,則事也。既發生之後,夭矯滋植,情狀萬千,咸有自得 之趣,則情也。苟無氣以行之,能若是乎?又如合抱之木,百尺干霄,纖葉微柯以萬 計,同時而發,無有絲毫異同,是氣之為也。苟斷其根,則氣盡而立萎。此時理、事 、情俱無從施矣。吾故曰:三者藉氣而行者也。得是三者,而氣鼓行於其間,絪縕磅 礡,隨其自然,所至即為法,此天地萬象之至文也。豈先有法以馭是氣者哉!不然, 天地之生萬物,捨其自然流行之氣,一切以法繩之,夭矯飛走,紛紛於形體之萬殊, 不敢過於法,不敢不及於法,將不勝其勞,乾坤亦幾乎息矣。

■草木氣斷則立萎,理、事、情俱隨之而盡,固也。雖然,氣斷則氣無矣,而理、事 、情依然在也。何也?草木氣斷則立萎,是理也;萎則成枯木,其事也;枯木豈無形 狀?向背、高低、上下,則其情也。由是言之:氣有時而或離,理、事、情無之而不 在。向枯木而言法,法於何施?必將曰:法將析之以為薪,法將斫之以為器。若果將 以為薪為器,吾恐仍屬之事、理、情矣;而法又將遁而之他矣。

■天地之大文,風雲雨雷是也。風雲雨雷變化不測,不可端倪,天地之至神也,即至 文也。試以一端論:泰山之雲,起於膚寸,不崇朝而遍天下。吾嘗居泰山之下者半載 ,熟悉雲之情狀:或起於膚寸,瀰淪六合;或諸峰競出,升頂即滅,或連陰數月;或 食時即散;或黑如漆;或白如雪;或大如鵬翼;或亂如散鬊;或塊然垂天,後無繼者 ;或連綿纖微,相續不絕;又忽而黑雲興,土人以法佔之,曰:〔將雨〕,竟不雨; 又晴雲出,法占者曰:〔將晴〕,乃竟雨。雲之態以萬計,無一同也。以至雲之色相 ,雲之性情,無一同也。雲或有時歸,或有時竟一去不歸;或有時全歸,或有時半歸 :無一同也。此天地自然之文,至工也。若以法繩天地之文,則泰山將出雲也,必先 聚雲族而謀之曰:吾將出雲而為天地之文矣。先之以某雲,繼之以某雲,以某雲為起 ,以某雲為伏;以某雲為照應、為波瀾,以某雲為逆入,以某雲為空翻,以某雲為開 ,以某雲為闔,以某雲為掉尾。如是以出之,如是以歸之,一一使無爽,而天地之文 成焉。無乃天地之勞於有泰山,泰山且勞於有是雲,而出雲且無日矣!蘇軾有言:〔 我文如萬斛源泉,隨地而出。〕亦可與此相發明也。

四 ■或曰:〔先生言作詩,法非所先,言固辯矣。然古帝王治天下,必曰『大經大法』 ,然則,法且後乎哉?〕

■余曰:帝王之法,即政也。夫子言〔文武之政,布在方策。〕此一定章程,後人守 之;苟有毫髮出入,則失之矣。修德貴日新;而法者舊章,斷不可使有毫髮之新。法 一新,此王安石之所以亡宋也。若夫詩,古人作之,我亦作之。自我作詩,而非述詩 也。故凡有詩,謂之新詩。若有法,如教條政令而遵之,必如李攀龍之擬古樂府然後 可。詩,末技耳,必言前人所未言,發前人所未發,而後為我之詩。若徒以效顰效步 為能事,曰:〔此法也。〕不但詩亡,而法亦且亡矣。余之後法,非廢法也,正所以 存法也。夫古今時會不同,即政今尚有因時而變通之;若膠固不變,則新莽之行周禮 矣。奈何風雅一道,而踵其謬戾哉!

■曰理、曰事、曰情,此三言者足以窮盡萬有之變態。凡形形色色,音聲狀貌,舉不 能越乎此。此舉在物者而為言,而無一物之或能去此者也。曰才、曰膽、曰識、曰力 ,此四言者所以窮盡此心之神明。凡形形色色,音聲狀貌,無不待於此而為之發宣昭 著。此舉在我者而為言,而無一不如此心以出之者也。以在我之四,衡在物之三,合 而為作者之文章。大之經緯天地,細而一動一植,詠嘆謳吟,俱不能離是而為言者矣 。

■在物者前己論悉之,在我者雖有天分之不齊,要無不可以人力充之。其優於天者, 四者具足,而才獨外見,則群稱其才;而不知其才之不能無所憑而獨見也。其歉乎天 者,才見不足,人皆曰才之歉也,不可勉強也;不知有識以居乎才之先,識為體而才 為用。若不足於才,當先研精推求乎其識。人惟中藏無識,則理事情錯陳於前,而渾 然茫然,是非可否,妍媸黑白,悉眩惑而不能辨,安望其敷而出之為才乎!文章之能 事,實始乎此。今夫詩,彼無識者,既不能知古來作者之意,並不自知其何所興感、 觸發而為詩。或亦聞古今詩家之論,所謂體裁、格力、聲調、興會等語,不過影響於 耳,含糊於心,附會於口,而眼光從無著處,腕力從無措處。即歷代之詩陳於前,何 所抉擇?何所適從?人言是,則是之;人言非,則非之。夫非必謂人言之不可憑也; 而彼先不能得我心之是非而是非之,又安能知人言之是非而非之也!有人曰:〔詩必 學漢 魏,學盛唐。〕彼亦曰:〔學漢 魏,學盛唐。〕從而然之。而學漢魏與盛唐所 以然之故,彼不能知,不能言也。即能效而言之,而終不能知也。又有人曰:〔詩當 學晚唐,學宋、學元。〕彼亦曰:〔學晚唐,學宋、學元。〕從而然之。而學晚唐與 宋元所以然之故,彼又終不能知也。或聞詩家有宗劉長卿者矣,於是群然而稱劉隨州 矣。又或聞有崇尚陸游者矣,於是人人案頭無不有劍南集,以為秘本,而遂不敢他及 矣。如此等類,不可枚舉一概。人云亦云,人否亦否,何為者耶?

■夫人以著作自命,將進退古人,次第前哲,必具有隻眼而後泰然有自居之地。倘議 論是非,聾瞀於中心,而隨世人之影響而附會之,終日以其言語筆墨為人使令驅役, 不亦愚乎!且有不自以為愚,旋愚成妄,妄以生驕,而愚益甚焉!原其患始於無識, 不能取捨之故也。是即吟詠不輟,累牘連章,任其塗抹,全無生氣。其為才耶?為不 才耶?

■惟有識,則是非明;是非明,則取捨定。不但不隨世人腳跟,並亦不隨古人腳跟。 非薄古人為不足學也;蓋天地有自然之文章,隨我之所觸而發宣之,必有克肖其自然 者,為至文以立極。我之命意發言,自當求其至極者。昔人有言:〔不恨我不見古人 ,恨古人不見我。〕又云:〔不恨臣無二王法,但恨二王無臣法。〕斯言特論書法耳 ,而其人自命如此。等而上之,可以推矣。譬之學射者,盡其目力臂力,審而後發; 苟能百發百中,即不必學古人,而古有后羿、養由基其人者,自然來合我矣。我能是 ,古人先我而能是,未知我合古人歟?古人合我歟?高適有云:〔乃知古時人,亦有 如我者。〕豈不然哉!故我之著作與古人同,所謂其揆之一;即有與古人異,乃補古 人之所未足,亦可言古人補我之所本足。而後我與古人交為知己也。惟如是,我之命 意發言,一一皆從識見中流布。識明則膽張,任其發宣而無所於怯,橫說豎說,左宜 而右有,直造化在手,無有一之不肖乎物也。

■且夫胸中無識之人,即終日勤於學,而亦無益,俗諺謂為〔兩腳書櫥〕。記誦日多 ,多益為累。及伸紙落筆時,胸如亂絲,頭緒既紛,無從割擇,中且餒而膽愈怯,欲 言而不能言,或能言而不敢言,矜持於銖兩尺矱之中,既恐不合於古人,又恐貽譏於 今人。如三日新婦,動恐失體。又如跛者登臨,舉恐失足。文章一道,本攄寫揮灑樂 事,反若有物焉以桎梏之,無處非礙矣。於是,強者必曰:〔古人某某之作如是,非 我則不能得其法也。〕弱者亦曰:〔古人某某之作如是,今之聞人某某傳其法如是, 而我亦如是也。〕其黠者心則然而秘而不言;愚者心不能知其然,徒誇而張於人,以 為我自有所本也。更或謀篇時,有言已盡,本無可贅矣,恐方幅不足,而不合於格, 於是多方拖沓以擴之:是蛇添足也。又有言尚未盡,正堪抒寫,恐逾於格而夫矩度, 亟闔而已焉:是生割活剝也。之數者,因無識,故無膽,使筆墨不能自由,是為操觚 家之苦趣,不可不察也。

■昔賢有言:〔成事在膽〕、〔文章千古事〕,苟無膽,何以能千古乎?吾故曰:無 膽則筆墨畏縮。膽既詘矣,才何由而得伸乎?惟膽能生才,但知才受於天,而抑知必 待擴充於膽邪!吾見世有稱人之才,而婦美之曰:〔能斂才就法。〕斯言也,非能知 才之所由然者也。夫才者,諸法之蘊隆發現處也。若有所斂而為就,則未斂未就以前 之才,尚未有法也。其所為才,皆不從理、事、情而得,為拂道悖德之言,與才之義 相背而馳者,尚得謂之才乎?夫於人之所不能知,而惟我有才能知之,於人之所不能 言,而惟我有才能言之,縱其心思之氤氳磅礡,上下縱橫,凡六合以內外,皆不得而 囿之,以是措而為文辭,而至理存焉,萬事準焉,深情託焉,是之謂有才。若欲其斂 以就法,彼固掉臂遊行於法中久矣。不知其所就者,又何物也?必將曰:〔所就者, 乃一定不遷之規矩。〕此千萬庸眾人皆可共趨之而由之,又何待於才之斂耶?故文章 家止有以才禦法而驅使之,決無就法而為法之所役,而猶欲詡其才者也。吾故曰:無 才則心思不出。亦可曰:〔無心思則才不出。而所謂規矩者,即心思之肆應各當之所 為也。蓋言心思,則主乎內以言才;言法,則主乎外以言才。主乎內,心思無處不可 通,吐而為辭,無物不可通也。夫孰得而範圍其心,又孰得而範圍其言乎!主乎外, 則囿於物而反有所不得於我心,心思不靈,而才銷鑠矣。

■吾嘗觀古之才人,合詩與文而論之,如左丘明、司馬遷、賈誼、李白、杜甫、韓愈 、蘇軾之徒,天地萬物皆遞開闢於其筆端,無有不可舉,無有不能勝,前不必有所承 ,後不必有所繼,而各有其愉快,如是之才,必有其力以載之。惟力大而才能堅,故 至堅而不可摧也。歷千百代而不朽者以此。昔有人云:〔擲地須作金石聲。〕六朝人 非能知此義者,而言金石,喻其堅也。此可以見文家之力。力之份量,即一句一言, 如植之則不可僕,橫之則不可斷,行則不可遏,住則不可遷。易曰:〔獨立不懼。此 言其人:而其人之文當亦如是也。譬之兩人焉,共適於途,而值羊腸蠶叢峻棧危梁之 險。其一弱者,精疲於中,形戰於外,將裹足而不前,又必不可已而進焉。於是步步 有所憑藉,以為依傍:或藉人之推之挽之;或手有所持而捫;或足有所緣而踐。即能 前達,皆非其人自有之力;僅愈於木偶,為人舁之而行耳。其一為有力者,神旺而氣 足,逕往直前,不待有所攀援假借,奮然投足,反趨弱者扶掖之前。此直以神行而形 隨之,豈待外求而能者!故有境必能造,有造必能成。吾故曰:立言者,無力則不能 自成一家。夫家者,吾固有之家也。人各自有家,在己力而成之耳;豈有依傍想像他 人之家以為我之家乎!是猶不能自求家珍,穿窬鄰人之物以為已有,即使盡竊其連城 之壁,終是鄰人之寶,不可為我家珍。而識者窺見其裏,適供其啞然一笑而已。故本 其所自有者而益充而廣大之以成家,非其力之所自致乎!

■然力有大小,家有鉅細。吾又觀古之才人,力足以蓋一鄉,則為一鄉之才;力足以 蓋一國,則為一國之才;力足以蓋天下,則為天下之才。更進乎此,其力足以十世, 足以百世,足以終古;則其立言不朽之業,亦垂十世,垂百世,垂終古,悉如其力以 報之.試合古今之才,一一較其所就,視其力之大小遠近,如分寸銖兩之悉稱焉。又 觀近代著作之家,其詩文初出,一時非不紙貴,後生小子,以耳為目,互相傳誦,取 為摸楷;及身沒之後,聲問即泯,漸有起而議之者。或間能及其身後;而一世再世, 漸遠而無聞焉。甚且詆毀叢生,是非競起,昔日所稱其人之長,即為今日所指之短。 可勝歎哉!即如明三百年間,王世貞、李攀龍輩盛嗚於嘉隆時,終不如明初之高、楊 、張、徐,猶得無毀於今日人之口也;鍾惺、譚元春之矯異於末季,又不如王、李之 猶可及於再世之餘也。是皆其力所至遠近之份量也。統百代而論詩,自三百篇而後, 惟杜甫之詩,其力能與天地相終始,與三百篇等。自此以外,後世不能無入者主之, 出者奴之,諸說之異同,操戈之不一矣。其間又有力可以百世,而百世之內,互有興 衰者:或中湮而復興;或昔非而今是;又似世會使之然。生前或未有推重之,而後世 忽崇尚之:如韓愈之文,當愈之時,舉世未有深知而尚之者;二百餘年後,歐陽修方 大表章之,天下遂翕然宗韓愈之文,以至於今不衰。信乎,文章之力有大小遠近,而 又盛衰乘時之不同如是!欲成一家言,斷宜奮其力矣。夫內得之於識而出之而為才, 惟膽以張其才;惟力以克荷之。得全者其才見全;得半者其才見半;而又非可矯揉蹴 至之者也,蓋有自然之候焉。千古才力之大者,莫有及於神禹。神禹平成天地之功, 此何等事!而孟子以為行所無事,不過順水流行坎止自然之理,而行疏淪、排決之事 。豈別有治本之法,有所矯揉以行之者乎!不然者,是行其所有事矣。大禹之神力, 遠及萬萬世;以文辭立言者,雖不敢幾此,然異道同歸,勿以篇章為細務自遜,處於 沒世無聞已也。

■大約才、膽、識、力,四者交相為濟。苟一有所歉,則不可登作者之壇。四者無緩 急,而要在先之以識;使無識,則三者俱無所託。無識而有膽,則為妄,為鹵莽,為 無知,其言背理、叛道,蔑如也。無識而有才,雖議論縱橫,思致揮霍,而是非淆亂 ,黑白顛倒,才反為累矣。無識而有力,則堅僻、妄誕之辭,足以誤人而惑世,為害 甚烈。若在騷壇,均為風雅之罪人。惟有識,則能知所從、知所奮、知所決,而後才 與膽、力,皆確然有以自信;舉世非之,舉世譽之,而不為其所搖。安有隨人之是非 以為是非者哉!其胸中之愉快自足,寧獨在詩文一道已也!然人安能盡生而具絕人之 姿,何得易言有識!其道宜如大學之始於〔格物〕。誦讀古人詩書,一一以理事情格 之,則前後、中邊、左右、向背,形形色色、珠類萬態,無不可得;不使有毫髮之罅 ,而物得以乘我焉。如以文為戰,而進無堅城,退無橫陣矣。若捨其在我者,而徒日 勞於章句誦讀,不過剿襲、依傍、摹擬、窺伺之術,以自躋於作者之林,則吾不得而 知之矣!

五 ■或曰:〔先生發揮理事情三言,可謂詳且至矣。然此三言,固文家之切要關鍵。而 語於詩,則情之一言,義固不易;而理與事,似於詩之義,未為切要也。先儒云:『 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若夫詩,似未可以物物也。詩之至處,妙在合蓄無垠,思致 微渺,其寄託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 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人於冥漠恍惚之境,所以為至也。若一切以理概之 ,理者,一定之衡,則能實而不能虛,為執而不為化,非板則腐。如學究之說書,閭 師之讀律,又如禪家之參死句、不參活句,竊恐有乖於風人之旨。以言乎事:天下固 有有其理,而不可見諸事者;若夫詩,則理尚不可執,又焉能一一徵之實事者乎!而 先生斷斷焉必以理事二者與情同律乎詩,不使有毫髮之或離,愚竊惑焉!此何也?〕

■予曰:子之言誠是也。子所以稱詩者,深有得乎詩之旨者也。然子但知可言可執之 理之為理,而抑知名言所絕之理之為至理乎?子但知有是事之為事,而抑知無是事之 為凡事之所出乎?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詩人之言之!可徵之事,人人能述 之,又安在詩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於默會意象之表,而理 與事無不燦然於前者也。今試舉杜甫集中一二名句,為子晰之而剖之,以見其概,可 乎?

■如玄元皇帝廟作〔碧瓦初寒外〕句,逐字論之:言乎〔外〕,與內為界也。〔初寒 〕何物,可以內外界乎?將〔碧瓦〕之外,無〔初寒〕乎?〔寒〕者,天地之氣也。 是氣也,盡宇宙之內,無處不充塞;而〔碧瓦〕獨居其〔外〕,〔寒〕氣獨盤踞於〔 碧瓦〕之內乎?〔寒〕而曰〔初〕,將嚴寒或不如是乎?〔初寒〕無象無形,〔碧瓦 〕有物有質;合虛實而分內外,吾不知其寫〔碧瓦〕乎?寫〔初寒〕乎?寫近乎?寫 遠乎?使必以理而實諸事以解之,雖稷下談天之辯,恐至此亦窮矣。然設身而處當時 之境會,覺此五字之情景,恍如天造地設,呈於象、感於目、會於心。意中之言,而 口不能言,口能言之,而意又不可解。劃然示我以默會想像之表,竟若有內、有外, 有寒有初寒。特借碧瓦一實相發之,有中間,有邊際,虛實相成,有無互立,取之當 前而得,其理昭然,其事的然也。昔人云:〔王維詩中有畫。〕凡詩可入畫者,為詩 家能事。如風雲雨雪,景象之至虛者,畫家無不可繪之於筆;若初寒內外之景色,即 董 巨復生,恐亦束手擱筆矣!天下惟理事之入神境者,固非庸凡人可摹擬而得也。

■又宿左省作〔月傍九霄多〕句:從來言月者,祗有言圓缺,言明暗,言升沉,言高 下,未有言多少者。若俗儒不曰〔月傍九霄明〕,則曰〔月傍九霄高〕,以為景象真 而使字切矣。今曰〔多〕,不知月本來〔多〕乎?抑〔傍九霄〕而始〔多〕乎?不知 月〔多〕乎?月所照之境〔多〕乎?有不可名言者。試想當時之情景,非言〔明〕、 言〔高〕、言〔升〕可得,而惟此〔多〕字可以盡括此夜宮殿前之景象。他人共見之 ,而不能知、不能言;惟甫見而知之,而能言之。其事如是,其理不能不如是也。

■又夔州雨濕不得上岸作〔晨鐘雲外濕〕句:以〔晨鐘〕為物而〔濕〕乎?雲外之物 ,何啻以萬萬計!且鐘必於寺觀,即寺觀中,鐘之外,物亦無算,何獨濕鐘乎?然為 此語者因聞鐘聲有觸而云然也。聲無形,安能濕?鐘聲入耳而有聞,聞在耳,止能辨 其聲,安能辨其濕?曰〔雲外〕,是又以目始見雲,不見鐘;故云〔雲外〕。然此詩 為雨濕而作,有雲然後有雨,鐘為雨濕,而鐘在雲內,不應云〔外〕也。斯語也,吾 不知其為耳聞耶?為目見耶?為意揣耶?俗儒於此,必曰:〔晨鐘雲外度〕,又必曰 〔晨鐘雲外發〕,決無下〔濕〕字者。不知其於隔雲見鐘,聲中聞濕,妙悟天開,從 至理實事中領悟,乃得此境界也。

■又摩訶池泛舟作〔高城秋自落〕句:夫〔秋〕何物,若何而〔落〕乎?時序有代謝 ,未聞云〔落〕也;即〔秋〕能〔落〕,何繫之以〔高城〕乎?而曰〔高城落〕,則 〔秋〕實自〔高城〕而〔落〕,理與事俱不可易也。

■以上偶舉杜集四語,若以俗儒之眼觀之:以言乎理,理於何通?以言乎事,事於何 有?所謂言語道斷,思維路絕;然其中之理,至虛而實,至渺而近,灼然心目之間, 殆如鳶飛魚躍之昭著也。理既昭矣,尚得無其事乎?

■古人妙於事理之句,如此極多,姑舉此四語以例其餘耳。其更有事所必無者,偶舉 唐人一二語:如〔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似將海水添宮漏〕,〔春風不度玉門 關〕,〔天若有情天亦老〕,〔玉顏不及寒鴉色〕等句,如此者何止盈千累萬!決不 能有其事,實為情至之語。夫情必依乎理;情得然後理真。情理交至,事尚不得耶! 要之作詩者,實寫理事,情可以言,言可以解,解即為俗儒之作。惟不可名言之理, 不可施見之事,不可徑達之情,則幽渺以為理,想像以為事,惝恍以為情,方為理至 事至情至之語。此豈俗儒耳目心思界分中所有哉!則余之為此三語者,非腐也,非僻 也,非錮也。得此意而通之,寧獨學詩,無適而不可矣。

六 ■或曰:〔先生之論詩,深源於正變盛衰之所以然,不定指在前者為盛,在後者為衰 。而謂明二李之論為非,是又以時人之模稜漢魏、貌似盛唐者,熟調陳言,千首一律 ,為之反覆以開其錮習、發其憒蒙。乍聞之,似乎矯往而過正;徐思之,真膏肓之針 砭也。然則,學詩者,且置漢魏初盛唐詩勿即寓目,恐從是入手,未免熟調陳言,相 因而至,我之心思終不出也;不若即於唐以後之詩而從事焉,可以發其心思,啟其神 明。庶不墮蹈襲相似之故轍,可乎?〕

■余曰:吁!是何言也?余之論詩,謂近代之習,大概斥近而宗遠,排變而崇正,為 失其中而過其實,故言非在前者之必盛,在後者之必衰。若子之言,將謂後者之居於 盛,而前者反居於衰乎:吾見歷來之論詩者,必曰:蘇李不如三百篇,建安、黃初不 如蘇李,六朝不如建安、黃初,唐不如六朝。而斥宋者,至謂不僅不如唐;而元又不 如宋。惟有明二三作者,高自位置,惟不敢自居於三百篇,而漢、魏、初盛唐居然兼 總而有之,而不少讓。平心而論,斯人也,實漢、魏、唐人之優孟耳。竊以為相似而 偽,無寧相異而真,故不必泥前盛後衰為論也。

■夫自三百篇而下,三千餘年之作者,其間節節相生,如環之不斷,如四時之序,衰 旺相循而生物、而成物,息息不停,無可或間也。吾前言踵事增華,因時遞變,此之 謂也。故不讀〔明〕〔良〕、擊壤之歌,不知三百篇之工也;不讀三百篇,不知漢魏 詩之工也;不讀漢魏詩,不知六朝詩之工也,不讀六朝詩,不知唐詩之工也;不讀唐 詩,不知宋與元詩之工也。夫惟前者啟之,而後者承之而益之,前者創之,而後者因 之而廣大之。使前者未有是言,則後者亦能如前者之初有是言;前者已有是言,則後 者乃能因前者之言而另為他言。總之,後人無前人,何以有其端緒;前人無後人,何 以竟其引伸乎!譬諸地之生木然:三百篇,則其根;蘇李詩,則其萌芽由蘗;建安詩 ,則生長至於拱把;六朝詩,則有枝葉;唐詩,則枝葉垂蔭;宋詩則能開花,而木之 能事方畢。自宋以後之詩,不過花開而謝,花謝而復開。其節次雖層層積累,變換而 出;而必不能不從根柢而生者也。故無根,則蘗何由生?無由蘗,則拱把何由長?不 由拱把,則何自而有枝葉垂蔭、而花開花謝乎?若曰:審如是,則有其根斯足矣,凡 根之所發,不必問也。又有由蘗及拱把,成其為本,斯足矣;其枝葉與花,不必問也 。則根特蟠於地而具其體耳,由蘗萌芽僅見其形質耳,拱把僅生長而上達耳;而枝葉 垂蔭,花開花謝,可遂以已乎?故止知有根芽者,不知木之全用者也;止知有枝葉與 花者,不知木之大本者也。由是言之:詩自三百篇以至於今,此中終始相承相成之故 ,乃豁然明矣。豈可以臆劃而妄斷者哉!

■大抵近時詩人,其過有二:其一奉老生之常談,襲古來所云忠厚和平、渾樸典雅、 陳陳皮膚之語,以為正始在是,元音復振,動以道性情、託比興為言。其詩也,非庸 則腐,非腐則俚。其人且復鼻孔撩天,搖唇振履,面目與心胸,殆無處可以位置。此 真虎豹之鞹耳!其一好為大言,遺棄一切,掇採字句,抄集韻腳。睹其成篇,句句可 劃;諷其一句,字字可斷。其怪戾則自以為李賀,其濃抹則自以為李商隱,其澀險則 自以為皮陸,其拗拙則自以為韓孟。土苴建安,弁髦〔初〕、〔盛〕。後生小子,詫 為新奇,競趨而效之。所云牛鬼蛇神,夔蚿魍魎;揆之風雅之義,風者真不可以風, 雅者則已喪其雅,尚可言耶!吾願學詩者,必從先型以察其源流,識其升降。讀三百 篇而知其盡美矣,盡善矣,然非今之人所能為;即今之人能為之,而亦無為之之理, 終亦不必為之矣。繼之而讀漢魏之詩,美矣、善矣,今之人庶能為之,而無不可為之 ;然不必為之;或偶一為之,而不必似之。又繼之而讀六朝之詩,亦可謂美矣,亦可 謂善矣,我可以擇而間為之,亦可以恝而置之。又繼之而讀唐人之詩,盡美盡善矣, 我可盡其心以為之,又將變化神明而達之。又繼之而讀宋之詩、元之詩,美之變而仍 美;善之變而仍善矣;吾縱其所如,而無不可為之,可以進退出入而為之。此古今之 詩相承之極致,而學詩者循序反覆之極致也。

■原夫創始作者之人,其興會所至,每無意而出之,即為可法可則。如三百篇中,里 巷歌謠、思婦勞人之吟詠居其半。彼其人非素所誦讀講肄推求而為此也。又非有所研 特極思、腐毫輟翰而始得也;情偶至而感,有所感而嗚,斯以為風人之旨,遂適合於 聖人之旨而刪之為經以垂教。非必謂後之君子,雖誦讀講習,研精極思,求一言之幾 於此而不能也。乃後之人,頌美、訓釋三百篇者,每有附會。而於漢、魏、初盛唐亦 然,以為後人必不能及。乃其弊之流,且有逆而反之:推崇宋元者,菲薄唐人;節取 〔中〕、〔晚〕者,遺置漢魏。則執其源而遺其流者,固已非矣;得其流而棄其源者 ,又非之非者乎!然則,學詩者,使竟從事於宋、元近代,而置漢、魏、唐人之詩而 不問,不亦大乖於詩之旨哉!

外篇上

一 ■五十年前,詩家群宗〔嘉隆七子〕之學。其學五古必漢、魏,七古及諸體必盛唐。 於是以體裁、聲調、氣象、格力諸法,著為定則。作詩者動以數者律之,勿許稍越乎 此。又凡使事、用句、用字,亦皆有一成之規,不可以或出入。其所以繩詩者,可謂 嚴矣。惟立說之嚴,則其途必歸於一,其取資之數,皆如有份量以限之,而不得不隘 。是何也?以我所製之體,必期合裁於古人;稍不合,則傷於體,而為體有數矣!我 啟口之調,必期合響於古人;稍不合,則戾於調,而為調有數矣!氣象、格力無不皆 然。則亦俱為有數矣!其使事也,唐以後之事戒勿用,而所使之事有數矣!其用字句 也,唐以前未經用之字與句,戒勿用,則所用之字與句亦有數矣!夫其說亦未始非也 ;然以此有數之則,而欲以限天地景物無盡之藏,並限人耳目心思無窮之取,即優於 篇章者,使之連詠三日,其言未有不窮,而不至於重見疊出者寡矣!

■夫人之心思,本無涯涘可窮盡、可方體,每患於局而不能攄、扃而不能發;乃故囿 之而不使之攄,鍵之而不使之發,則萎然疲苶,安能見其長乎!故百年之間,守其高 曾,不敢改物,熟調膚辭,陳陳相因;而求一軼群之步,弛跅之材,蓋未易遇矣!

■於是楚風懲其弊,起而矯之。抹倒體裁、聲調、氣象、格力諸說,獨闢蹊徑,而栩 栩然自是也,夫必主乎體裁諸說者或失,則固盡抹倒之,而入於瑣屑、滑稽、隱怪、 荊棘之境,以矜其新異,其過殆又甚焉!故楚風倡於一時,究不能入人之深,旋趨而 旋棄之者,以其說之益無本也。

■近今詩家,知懲〔七子〕之習弊,掃其陳熟餘派,是矣。然其過:凡聲調字句之近 乎唐者,一切屏棄而不為,務趨於奧僻,以險怪相尚;目為生新,自負得宋人之髓。 幾於句似秦碑,字如漢賦。新而近於俚,生而入於澀,真足大敗人意。夫厭陳熟者, 必趨生新;而厭生新者,則又返趨陳熟。以愚論之:陳熟、生新,不可一偏;必二者 相濟,於是陳中見新,生中得熟,方全其美。若主於一,而彼此交譏,則二俱有過。 然則,詩家工拙美惡之定評,不在乎此,亦在其人神而明之而已。

二 ■陳熟、生新,二者於義為對待。對待之義,自太極生兩儀以後,無事無物不然:日 月、寒暑、晝夜,以及人事之萬有——生死、貴賤、貧富、高卑、上下、長短、遠近 、新舊、大小、香臭、深淺、明暗,種種兩端,不可枚舉。大約對待之兩端,各有美 有惡,非美惡有所偏於一者也。其間惟生死、貴賤、貧富、香臭,人皆美生而惡死, 美香而惡臭,美富貴而惡貧賤。然逢、比之盡忠,死何嘗不美!江總之白首,生何嘗 不惡?幽蘭得糞而肥,臭以成美;海木生香則萎,香反為惡。富貴有時而可惡,貧賤 有時而見美,尤易以明。即莊生所云:〔其成也毀,其毀也成〕之義。對待之美惡, 果有常主乎?生熟、新舊二義,以凡事物參之:器用以商、周為寶,是舊勝新;美人 以新知為佳,是新勝舊;肉食以熟為美者也;果食以生為美者也。反是則兩惡。推之 詩,獨不然乎?舒寫胸襟,發揮景物,境皆獨得,意自天成,能令人永言三歎,尋味 不窮,忘其為熟,轉益見新,無適而不可也。若五內空如,毫無寄託,以勦襲浮辭為 熟,搜尋險怪為生,均為風雅所擯。論文亦有順、逆二義,並可與此參觀發明矣。

三 ■詩家之規則不一端,而曰體格、曰聲調,恆為先務,論詩者所謂總持門也。詩家之 能事不一端,而曰蒼老、曰波瀾,目為到家,評詩者所謂造詣境也。以愚論之:體格 、聲調與蒼老、波瀾,何嘗非詩家要言妙義!然而此數者,其實皆詩之文也,非詩之 質也;所以相詩之皮也,非所以相詩之骨也。試一論之。

■言乎體格:譬之於造器,體是其製,格是其形也。將造是器,得般倕運斤、公輸揮 削,器成而肖形合製,無毫髮遺憾,體格則至美矣;乃按其質,則枯木朽株也,可以 為美乎!此必不然者矣。夫枯木朽株之質,般輸必且束手,而器亦烏能成!然則,欲 般輸之得展其技,必先具有木蘭、文杏之材也;而器之體格,方有所託以見也。

■言乎聲調:聲則宮商協韻,調則高下得宜,而中乎律呂,鏗鏘乎聽聞也。請以今時 俗樂之度曲者譬之。度曲者之聲調,先研精於平仄陰陽。其吐音也,分唇鼻齒齶開閉 撮抵諸法,而曼以笙簫,嚴以顰鼓,節以頭腰截板,所爭在渺忽之間。其於聲調,可 謂至矣。然必須其人之發於喉、吐於口之音以為之質,然後其聲繞樑,其調遏雲,乃 為美也。使其發於喉者啞然,出於口者颯然,高之則如蟬,抑之則如蚓,吞吐如振車 之鐸,收納如鳴窌之牛;而按其律呂,則於平仄陰陽、唇鼻齒齶開閉撮抵諸法,毫無 一爽,曲終而無幾微愧色!其聲調是也,而聲調之所麗焉以為傳者,則非也。則徒恃 聲調以為美,可乎?

■以言乎蒼老:凡物必由稚而壯,漸至於蒼且老。各有其侯,非一於蒼老也。且蒼老 必因乎其質,非凡物可以蒼老概也。即如植物,必松柏而後可言蒼老。松柏之為物, 不必盡干霄百尺,即尋丈楹檻間,其鱗鬣夭矯,具有淩雲磐石之姿。此蒼老所由然也 。苟無松柏之勁質,而百卉凡材,彼蒼老何所憑籍以見乎?必不然矣。

■又如波瀾之義,風與水相遭成文而見者也。大之則江湖,小之則池沼,微風鼓動而 為波為瀾,此天地間自然之文也。然必水之質,空虛明淨,坎止流行,而後波瀾生焉 ,方美觀耳。若汙萊之瀦,溷廁之溝瀆,遇風而動,其波瀾亦猶是也;但揚其穢,曾 是云美乎?然則,波瀾非能自為美也;有江湖池沼之水以為之地,而後波瀾為美也。

■由是言之,之數者皆必有質焉以為之先者也。彼詩家之體格、聲調、蒼者、波瀾, 為規則、為能事,固然矣;然必其人具有詩之性情、詩之才調、詩之胸懷、詩之見解 以為其質。如賦形之有骨焉,而以諸法傅而出之;猶素之受繪,有所受之地,而後可 一一增加焉。故體格、聲調、蒼老、波瀾,不可謂為文也,有待於質焉,則不得不謂 之文也;不可謂為皮之相也,有待於骨焉,則不得不謂之皮相也。吾故告善學詩者, 必先從事於〔格物〕,而以識充其才,則質具而骨立,而以諸家之論優遊以文之,則 無不得,而免於皮相之譏矣。

四 ■虞書稱〔詩言志〕。志也者,訓詁為〔心之所之〕,在釋氏,所謂〔種子〕也。志 之發端,雖有高卑、大小、遠近之不同,然有是志,而以我所云才、膽、識、力四語 充之,則其仰觀俯察、遇物觸景之會,勃然而興,旁見側出,才氣心思,溢於筆墨之 外。志高則其言潔,志大則其辭弘,志遠則其旨永。如是者,其詩必傳,正不必斤斤 爭工拙於一字一句之間。乃俗儒欲炫其長以嗚於世,於片語隻字,輒攻瑕索疵,指為 何出;稍不勝,則又援前人以證。不知讀古人書,欲著作以垂後世,貴得古人大意; 片語隻字,稍不合,無害也。必欲求其瑕疵,則古今惟吾夫子可免。孟子七篇,欲加 之辭,豈無微有可議者!孟子引詩書,字句恆有錯誤,豈為子輿氏病乎!詩聖推杜甫 ,若索其瑕疵而文致之,政自不少,終何損乎杜詩!俗儒於杜,則不敢難;若今人為 之,則喧呶不休矣。今偶錄杜句,請正之俗儒,然乎?否乎?如:〔自是秦樓壓鄭谷 。〕俗懦必曰:〔秦樓〕與〔鄭谷〕不相屬,〔壓鄭谷〕何出?〔愚公谷口村。〕必 曰:愚公,谷也,從無〔村〕字,押韻杜撰。〔參軍舊紫髯。〕必曰;止有髯參軍, 紫髯另是一人,杜撰牽合。〔河隴降王款聖朝。〕必曰:〔降〕則〔款〕矣,〔款〕 則〔降〕矣,字眼重出,湊句。〔王綱尚旒綴。〕必曰:綴旒倒用,何出?〔不聞夏 殷衰,中自誅褒 妲。〕必曰:褒 妲是殷周,與夏無涉,遺卻周,錯誤甚。〔前軍蘇 武節,左將呂虔刀。〕必曰:蘇武前軍乎?呂虔左將乎?〔第五橋邊流恨水,皇陂亭 北結愁亭。〕必曰:〔恨水〕、〔愁亭〕何出?牽〔橋〕〔陂〕,尤杜撰。〔蘇武看 羊陷賊庭。〕必曰:改〔牧〕作〔看〕,又〔賊庭〕俱錯。〔但訝鹿皮翁,忘機對芳 草。〕必曰:鹿皮翁〔對芳草〕事,何出?〔舊諳疏懶叔。〕必曰:懶是嵇康,牽阮 家不上。〔囚梁亦固扃。〕必曰:〔固扃〕押韻,何出?〔歷下辭姜被,關西得孟鄰 。〕必曰:姜被、孟鄰,豈歷下、關西事耶?〔處士禰衡俊〕。必曰:禰衡稱〔俊〕 ,何出?〔斬木火井窮猿呼。〕必曰〔斬木〕一事,〔火井〕一事,〔窮猿呼〕一事 ,硬牽合。〔片雲天共遠,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必曰:言〔片 雲〕、言〔天〕、言〔永夜〕、言〔月〕、言〔落日〕、言〔秋風〕,二十字中,重 見疊出,無法之甚。〔永負蒿里餞。〕必曰:〔蒿里餞〕何出?〔不見杏壇丈。〕必 曰:函丈耶?可單用丈字耶?抑指稱孔子耶?〔侍祠恧先露。〕必曰:〔恧先露〕不 成文,費解。〔涇 渭開愁容。〕必曰:涇 渭亦有〔愁容〕耶?〔氣劘屈賈壘,日短 曹劉牆。〕必曰:〔屈賈壘〕、〔曹劉牆〕何出?〔管寧紗帽淨。〕必曰:改〔皂〕 為〔紗〕,取協平仄,杜撰。〔潘生驂閣遠。〕必曰:散騎省曰〔驂閣〕,有出否? 〔豺遘哀登楚。〕必曰:王粲七哀詩〔豺虎方遘患〕,登荊州樓五字何異〔蛙翻白出 闊〕耶?〔楚星南天黑,蜀月西霧重。〕必曰:〔楚星〕、〔蜀月〕、〔西霧〕何出 ?〔孔子釋氏親抱送。〕必曰:杜撰,俗極。〔傾銀注玉驚人眼。〕必曰:銀瓶邪? 玉碗耶?杜撰,不成文,且俗。〔郭振起通泉。〕必曰:郭元振去〔元〕字,何據? 〔嚴家聚德星。〕必曰:簡嚴遂州以〔聚德星〕屬嚴家,則一部千家姓,家家可聚德 星矣!〔把文驚小陸。〕必曰:小陸何人耶?若指陸雲,何出?〔師伯集所使。〕必 曰:據注,雨師、風伯也,杜撰極。〔先儒曾抱麟。〕必曰:即泣麟耶?〔抱〕字何 出?〔修文將管輅。〕必曰:〔修文〕非管輅事。〔莫徭射雁鳴桑弓。〕必曰:〔桑 弧〕曰〔桑弓〕,有出否?〔悠悠伏枕左書空。〕必曰:〔左〕字何解?〔只同燕石 能星隕。〕必曰:隕石也,稱〔燕石〕何出?〔涼憶峴山巔。〕必曰:峴山之〔涼〕 有出乎?〔名參漢望苑。〕必曰:博望苑去〔博〕字,何出?〔馮招疾病纏。〕必曰 :左思詩〔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曰〔馮招〕可乎?以疾病屬馮,尤無謂。〔 韋經亞相傳。〕必曰:韋玄成稱〔亞相〕,有出否?〔舌存恥作窮途哭。〕必曰:不 是一事,牽合。〔投閣為劉歆。〕必曰:劉歆子棻事,借協韻可乎?〔嫌疑陸賈裝。 〕必曰:馬援薏苡嫌疑,陸賈裝有何嫌疑乎?〔穀貴沒潛夫。〕必曰:王符以穀貴沒 乎?

■以上偶錄杜句,余代俗儒一一為之評駁。其他若此者甚多,亦何累乎杜哉!今有人 ,其詩能一一無是累,而通體庸俗淺薄,無一善,亦安用有此詩哉!故不觀其高者、 大者、遠者,動摘字句,刻畫評駁,將使從事風雅者,惟謹守老生常談,為不刊之律 ,但求免於過,斯足矣。使人展卷,有何意味乎?而俗儒又恐其說之不足以勝也,於 是遁於考訂證據之學,驕人以所不知,而矜其博。此乃學究所為耳;千古作者心胸, 豈容有此等銖兩瑣屑哉!司馬遷作史記,往往改竄六經文句,後世無有非之者,以其 所就者大也。然余為此言,非教人杜撰也。如杜此等句,本無可疵;今人急於盲瞀之 說,而以杜之所為無害者,反嚴以繩人,於是詩亡,而詩才亦且亡矣。余故論而明之 。詩之工拙,必不在是,可無惑也。

五 ■杜句之無害者,俗儒反嚴以繩人,必且曰:〔在杜則可,在他人則不可。〕斯言也 ,固大戾乎詩人之旨者也。夫立德與立言,事異而理同。立德者曰:〔舜何人也,予 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乃以詩立言者,則自視與杜截然為二,何為者哉!將以杜 為不可學邪?置其媺之可而不能學,因置其瑕之不可而不敢學,僅自居於調停之中道 ,其志巳陋,其才已卑,為風雅中無是無非之鄉願,可哀也!將以杜為不足學邪?則 以可者僅許杜而不願學,而以不可者聽之於杜而如不屑學,為風雅中無易無識之冥頑 ,益可哀已!然則,〔在杜則可,在他人則不可〕之言,捨此兩端,無有是處。是其 人既不能反而得之於心,而妄以古人為可不可之論,不亦大過乎!

六 ■〔作詩者在抒寫性情〕。此語夫人能知之,夫人能言之;而未盡夫人能然之者矣。 〔作詩有性情必有面目〕。此不但未盡夫人能然之,並未盡夫人能知之而言之者也。 如杜甫之詩,隨舉其一篇,篇舉其一句,無處不可見其憂國愛君,憫時傷亂,遭顛沛 而不苟,處窮約而不濫,崎嶇兵戈盜賊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盃酒抒憤陶情,此杜 甫之面目也。我一讀之,甫之面目躍然於前。讀其詩一日,一日與之對;讀其詩終身 ,日日與之對也。故可慕可樂而可敬也。舉韓愈之一篇一句,無處不可見其骨相稜嶒 ,俯視一切;進則不能容於朝,退又不肯獨善於野,疾惡甚嚴,愛才若渴;此韓愈之 面目也。舉蘇軾之一篇一句,無處不可見其凌空如天馬,遊戲如飛仙,風流儒雅,無 入不得,好善而樂與,嬉笑怒罵,四時之氣皆備:此蘇軾之面目也。此外諸大家,雖 所就各有差別,而面目無不於詩見之。其中有全見者,有半見者。如陶潛、李白之詩 ,皆全見面目。王維五言,則面目見,七言,則面目不見。此外面目可見不可見,分 數多寡,各各不同;然未有全不可見者。讀古人詩,以此推之,無不得也。余嘗於近 代一二聞人,展其詩卷,自始至終,亦未嘗不工;乃讀之數過,卒未能睹其面目何若 ,竊不敢謂作者如是也。

七 ■杜甫之詩,獨冠今古。此外上下千餘年,作者代有,惟韓愈、蘇軾,其才力能與甫 抗衡,鼎立為三。韓詩無一字猶人,如太華削成,不可攀躋。若俗儒論之,摘其杜撰 ,十且五六,輒搖唇鼓舌矣。蘇詩包羅萬象,鄙諺小說,無不可用。譬之銅鐵鉛錫, 一經其陶鑄,皆成精金。庸夫俗子,安能窺其涯涘!並有未見蘇詩一斑,公然肆其譏 彈,亦可衰也!韓詩用舊事而間以己意易以新字者,蘇詩常一句中用兩事三事者,非 騁博也,力大故無所不舉。然此皆本於杜。細覽杜詩,知非韓蘇創為之也。必謂一句 止許用一事者,此井底之蛙,未見韓蘇,並未見杜者也。且一句止用一事——如七律 一句,上四字與下三字,總現成寫此一事,亦謂不可;若定律如此,是記事冊,非自 我作詩也。詩而曰〔作〕,須有我之神明在內。如用兵然:孫吳成法,懦夫守之不變 ,其能長勝者寡矣;驅市人而戰,出奇制勝,未嘗不愈於教習之師。故以我之神明役 字句,以我所役之字句使事,知此,方許讀韓、蘇之詩。不然,直使古人之事,雖形 體眉目悉具,直如芻狗,略無生氣,何足取也!

八 ■詩是心聲,不可違心而出,亦不能違心而出。功名之士,決不能為泉石淡泊之音; 輕浮之子,必不能為敦龐大雅之響。故陶潛多素心之語,李白有遺世之句,杜甫興〔 廣廈萬間〕之願,蘇軾師〔四海弟昆〕之言。凡如此類,皆應聲而出。其心如日月, 其詩如日月之光。隨其光之所至,即日月見焉。故每詩以人見,人又以詩見。使其人 其心不然,勉強造作,而為欺人欺世之語,能欺一人一時,決不能欺天下後世。究之 閱其全帙,其陋必呈。其人既陋,其氣必苶,安能振其辭乎!故不取諸中心而浮慕著 作,必無是理也。

九 ■古人之詩,必有古人之品量。其詩百代者,品量亦百代。古人之品量,見之古人之 居心;其所居之心,即古盛世賢宰相之心也。宰相所有事,經綸宰制,無所不急,而 必以樂善、愛才為首務,無毫髮媢嫉忌忮之心,方為真宰相。百代之詩人亦然。如高 適、岑參之才,遠遜於杜;觀甫贈寄高岑諸作,極其推崇贊嘆。孟郊之才,不及韓愈 遠甚;而愈推高郊,至低頭拜東野,願郊為龍身為雲,四方上下逐東野。盧仝、賈島 、張籍等諸人,其人地與才,愈俱十百之;而愈一一為之歎賞推美。史稱其〔獎借後 輩,稱薦公卿間,寒署不避〕。歐陽修於詩,極推重梅堯臣、蘇舜欽。蘇軾於黃庭堅 、秦觀、張耒等諸人,皆愛之如己,所以好之者無不至。蓋自有天地以來,文章之能 事,萃於此數人,決無更有勝之而出其上者;及觀其樂善愛才之心,竟若欿然不自足 。此其中懷闊大,天下之才皆其才,而何媢嫉忌忮之有!不然者,自炫一長,自矜一 得,而惟恐有一人之出其上,又惟恐人之譏己,日以攻擊詆毀其類為事:此其中懷狹 隘,即有著作,如其心術,尚堪垂後乎!昔人惟沈約聞人一善,如萬箭攢心;而約之 所就,亦何足雲!是猶以李林甫、盧杞之居心,而欲博賢宰相之名,使天下後世稱之 ,亦事理所必無者爾!

十 ■詩之亡也,亡於好名。沒世無稱,君子羞之,好名宜亟亟矣。竊怪夫好名者,非好 垂後之名,而好目前之名。目前之名,必先工邀譽之學,得居高而呼者倡譽之,而後 從風者群和之,以為得風氣。於是風雅筆墨,不求之古人,專求之今人,以為迎合。 其為詩也,連捲累帙,不過等之揖讓周旋、羔雁筐篚之具而已矣!及聞其論,別亦盛 言三百篇、言漢、言唐、言宋,而進退是非之,居然當代之詩人;而詩亡矣。

十一 ■詩之亡也,又亡於好利。夫詩之盛也,敦實學以崇虛名;其衰也,媒虛名以網厚實 。於是以風雅壇坫為居奇,以交遊朋盍為牙市,是非淆而品格濫,詩道雜而多端,而 友朋勿劘之義,因之而衰矣。昔人言〔詩窮而後工〕,然則,詩豈救窮者乎!斯二者 ,好名實兼乎利。好利,遂至不惜其名。夫〔三不朽〕,詩亦〔立言〕之一,奈何以 之為壟斷名利之區!不但有愧古人,其亦反而問之自有之性情可矣!

十二 ■詩道之不能長振也,由於古今人之詩評雜而無章,紛而不一。六朝之詩,大約沿襲 字句,無特立大家之才。其時評詩而著為文者,如鍾嶸,如劉勰,其言不過吞吐抑揚 ,不能持論。然嶸之言曰:〔邇來作者,競須新事,牽攣補納,蠹文已甚。〕斯言為 能中當時、後世好新之弊。勰之言曰:〔沈吟鋪辭,莫先於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 樹骸。〕斯言為能探得本原。此二語外,兩人亦無所能為論也。他如湯惠休〔初日芙 蓉〕、沈約〔彈丸脫手〕之言,差可引伸;然俱屬一斑之見,終非大家體段。其餘皆 影響附和,沉淪習氣,不足道也。

■唐宋以來,諸評詩者,或概論風氣,或指論一人,一篇一語,單辭複句,不可殫數 。其間有合有離,有得有失。如皎然曰:〔作者須知復變,若惟復不變,則陷於相似 ,置古集中,視之眩目,何異宋人以燕石為璞。〕劉禹錫曰:〔工生於才,達生於識 ,二者相為用而詩道備。〕李德裕曰:〔譬如日月,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皮日 休曰:〔才猶天地之氣,分為四時,景色各異;人之才變,豈異於是?〕以上數則語 ,足以啟蒙砭俗,異於諸家悠悠之論,而合於詩人之旨為得之。其餘非戾則腐,如聾 如瞶不少。而最厭於聽聞、錮蔽學者耳目心思者,則嚴羽、高柄、劉辰翁及李攀龍諸 人是也。羽之言曰:〔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意須高,以漢、魏、晉、盛唐 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夫羽言學 詩須識,是矣。既有識,則當以漢、魏、六朝、全唐及宋之詩,悉陳於前,彼必自能 知所抉擇,知所依歸,所謂信手拈來,無不是道。若雲漢、魏、盛唐,則五尺童子, 三家村塾師之學詩者,亦熟於聽聞、得於授受久矣。此如康莊之路,眾所群趨,即瞽 者亦能相隨而行,何待有識而方知乎?吾以為若無識,則一一步趨漢、魏、盛唐,而 無處不是詩魔;苟有識,即不步趨漢、魏、盛唐,而詩魔悉是智慧,仍不害於漢、魏 、盛唐也。羽之言何其謬戾而意義矛盾也!彼柄與辰翁之言,大率類是;而辰翁益覺 惝恍無切實處。詩道之不振,此三人與有過焉。

■至於明之論詩者,無慮百十家。而李夢陽、何景明之徒,自以為得其正而實偏,得 其中而實不及,大約不能遠出於前三人之窠臼。而李攀龍益又甚焉。王世貞詩評甚多 ,雖祖述前人之口吻,而掇拾其皮毛,然間有大合處。如云:〔剽竊摹擬,詩之大病 ,割綴古語,痕跡宛然,斯醜已極。〕是病也,莫甚於李攀龍。世貞生平推重服膺攀 龍,可謂極至;而此語切中攀龍之隱,昌言不諱。乃知當日之互為推重者,徒以虛聲 倡和,藉相倚以壓倒眾人;而此心之明,自不可掩耳。

■夫自湯惠休以〔初日芙蓉〕擬謝詩,後世評詩者,祖其語意,動以某人之詩如某某 :或人,或神仙,或事,或動植物,造為工麗之辭,而以某某人之詩一一分而如之。 泛而不附,縟而不切,未嘗會於心、格於物,徒取以為談資,與某某之詩何與?明人 遞習成風,其流愈盛。自以為兼總諸家,而以要言評次之,不亦可哂乎!我故曰:歷 來之評詩者,雜而無章,紛而不一,詩道之不能常振於古今者,其以是故歟。

外篇下

一 ■三百篇如三皇五帝,雖法制多有未備,然所以為君而治天下之道,無能外此者矣。 漢魏詩如三王,已有質文治具,煥然耳目,然猶未能窮盡事物之變。自此以後,作者 代興,極其所至,如漢祖、唐宗,功業炳耀,其名王,其實則霸。雖後人之才,或遜 於前人;然漢唐之天下,使以三王之治治之,不但不得王,並且失霸。故後代之詩, 為王則不傳,為霸則傳。漢祖、唐宗之規模,而以齊桓、晉文之才與術用之,業成而 儼然王矣。知此,方可登作者之壇,紹前哲,垂後世。若徒竊漢唐之規模,而無桓文 之才術,欲自雄於世,此宋襄之一戰而敗,身死名滅,為天下笑也。

二 ■漢魏之詩,如畫家之落墨於太虛中,初見形象。一幅絹素,度其長短、闊狹,先定 規模;而遠近濃淡,層次脫卸,俱未分明。六朝之詩,始知烘染設色,微分濃淡;而 遠近層次,尚在形似意想間,猶未顯然分明也。盛唐之詩,濃淡遠近層次,方一一分 明,能事大備。宋詩則能事益精,諸法變化,非濃淡、遠近、層次所得而該,刻畫掉 換,無所不極。

■又嘗謂漢 魏詩不可論工拙;其工處乃在拙,其拙處乃見工,當以觀商 周尊彝之法 觀之。六朝之詩,工居十六七,拙居十三四;工處見長,拙處見短。唐詩諸大家、名 家,始可言工;若拙者則竟全拙,不堪寓目。宋詩在工拙之外:其工處固有意求工, 拙處亦有意為拙;若以工拙上下之,宋人不受也。此古今詩工拙之分劑也。

■又漢魏詩,如初架屋,棟樑柱礎,門戶已具;而窗櫺楹檻等項,猶未能一一全備, 但樹棟宇之形製而已。六朝詩始有窗楹檻、屏蔽開闔。唐詩則於屋中設帳幃床榻器用 諸物,而加丹堊雕刻之工。宋詩則製度益精,室中陳設,種種玩好,無所不蓄。大抵 屋宇初建,雖未備物,而規模弘敞,大則宮殿,小亦廳堂也。遞次而降,雖無製不全 ,無物不具,然規模或如曲房奧室,極足賞心;而冠冕闊大,遜於廣廈矣。夫豈前後 人之必相遠哉!運會世變使然,非人力之所能為也,天也。

三 ■六朝詩家,惟陶潛、謝靈運、謝脁三人最傑出,可以鼎立。三家之詩不相謀:陶潛 澹遠,靈運警秀,脁高華。各闢境界、開生面,其名句無人能道。左思、鮑照次之。 思與照亦各自開生面,餘子不能望其肩項。最下者潘安、沈約,幾無一首一語可取, 詩如其人之品也。齊梁駢麗之習、人人自矜其長;然以數人之作,相混一處,不復辨 其為誰,千首一律,不知長在何處!其時膾炙之句,如〔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 ,〔亭皋木葉下,隴首秋雲飛〕等語,本色無奇,亦何足豔稱也!

四 ■謝靈運高自位置,而推曹植之才獨得八斗,殊不可解。植詩獨美女篇,可為漢魏壓 卷;箜篌引次之,餘者語意俱平,無警絕處。美女篇意致幽眇,含蓄雋永,音節韻度 ,皆有天然姿態,層層搖曳而出,使人不可髣彿端倪,固是空千古絕作。後人惟杜甫 新婚別可以伯仲,此外誰能學步!靈運以八斗歸之,或在是歟!若靈運名篇,較植他 作,固已優矣;而自遜處一斗,何也?

五 ■陶潛胸次浩然,吐棄人間一切,故其詩俱不從人間得。詩家之方外,別有三昧也。 遊方以內者,不可學;學之猶章甫而適越也。唐人學之者,如儲光羲,如韋應物。韋 既不如陶,儲雖在韋前,又不如韋。總之,俱不能有陶之胸次故也。

六 ■六朝諸名家,各有一長,俱非全壁。鮑照、庾信之詩,杜甫以〔清新〕、〔俊逸〕 歸之,似能出乎類者;究之拘方以內,畫於習氣,而不能變通。然漸闢唐人之戶牖, 而啟其手眼,不可謂庾不為之先也。

七 ■沈約云:〔好詩圓轉如彈丸。〕斯言雖未盡然,然亦有所得處。約能言之,及觀其 詩,竟無一首能踐斯言者,何也?約詩惟〔勿言一樽酒,明日難重持。〕二話稍佳, 餘俱無可取。又約郊居賦初無長處,而自矜其〔雌霓連蜷〕數語,謂王筠曰:〔知音 者稀,真賞殆絕,僕所相邀,在此數語。〕數語有何意味,而自矜若此!約之才思, 於此可推。乃為音韻之宗,以四聲八病、疊韻雙聲等法,約束千秋風雅,亦何為也!

八 ■李白天才自然,出類拔萃;然千古與杜甫齊采,則猶有間。蓋白之得此者,非以才 得之,乃以氣得之也。從來節義、勳業、文章,皆得於天,而足於己;然其間亦豈能 無分劑!雖所得或未至十分,苟有氣以鼓之,如弓之括,力至引滿,自可無堅不摧, 此在彀率之外者也。如白清平調三首,亦平平宮豔體耳;然貴妃捧硯,力士脫靴,無 論懦夫於此,戰慄趑趄萬狀,秦舞陽壯士,不能不色變於秦皇殿上,則氣未有不先餒 者,寧暇見其才乎!觀白揮灑萬乘之前,無異長安市上醉眠時,此何如氣也!大之即 舜 禹之巍巍不與,立勳業可以鷹揚牧野,盡節義能為逢 比碎首。立言而為文章,韓 愈所言〔光焰萬丈〕,此正言文章之氣也。氣之所用不同,用於一事則一事立極,推 之萬事,無不可以立極。故白得與甫齊名者,非才為之,而氣為之也。而歷觀千古詩 人,有大名者,捨白之外,孰能有是氣者乎!

九 ■ 盛唐大家,稱高、岑、王、孟。高 岑相似,而高為稍優,孟則大不如王矣。高七 古為勝,時見沉雄,時見沖澹,不一色;其沉雄直不減杜甫。岑七古間有傑句,苦無 全篇。且起結意調,往往相同,不見手筆。高岑五七律相似,遂為後人應酬活套作俑 。如高七律一首中,疊用巫峽啼猿、衡陽歸雁、青楓江、白帝城;岑一首中疊用雲隨 馬、雨洗兵、花迎蓋、柳拂旌,四語一意。高岑五律,如此尤多。後人行笈中攜廣輿 記一部,遂可吟詠遍九州,實高岑啟之也。總之以月白、風清、烏啼、花落等字,裝 上地頭一名目,則一首詩成,可以活板印就也。王維五律最出色,七古最無味。孟浩 然諸體,似乎澹遠,然無縹緲幽深思致,如畫家寫意,墨氣都無。蘇軾謂〔浩然韻高 而才短,如造內法酒手,而無材料〕,誠為知言。後人胸無才思,易於衝口而出,孟 開其端也。總而論之,高七古,王五律,可無遺議矣。

十 ■ 王世貞曰:〔十首以前,少陵較難入;百首以後,青蓮較易厭。〕斯言以蔽李杜 ,而軒輊自見矣。以此推之,世有閱至終卷皆難入,纔讀一篇即厭者,其過惟均。究 之難入者可加工,而即厭者終難藥也。

十一 ■白居易詩,傳為〔老嫗可曉〕。余謂此言亦未盡然。今觀其集,矢口而出者固多, 蘇軾謂其〔局於淺切,又不能變風操,故讀之易厭。〕夫白之易厭,更甚於李;然有 作意處,寄託深遠。如重賦、不致仕、傷友、傷宅等篇,言淺而深,意微而顯,此風 人之能事也。至五言排律,屬對精緊,使事嚴切,章法變化中條理井然,讀之使人惟 恐其竟,杜甫後不多得者。人每易視白,則失之矣。元稹作意勝於白,不及白舂容暇 豫。白俚俗處而雅亦在其中,終非庸近可擬。二人同時得盛名,必有其實,俱未可輕 議也。

十二 ■李賀鬼才,其造語入險,正如蒼頡造字,可使鬼夜哭。王世貞曰:〔長吉師心,故 爾作怪,有出人意表;然奇過則凡,老過則稚,所謂不可無一,不可有二。〕余嘗謂 世貞評詩,有極切當者,非同時諸家可比。〔奇過則凡〕一語,尤為學李賀者下一痛 砭也。

十三 ■論者謂〔晚唐之詩,其音衰颯〕。然衰颯之論,晚唐不辭;若以衰颯為貶,晚唐不 受也。夫天有四時,四時有春秋。春氣滋生,秋氣肅殺。滋生則敷榮,肅殺則衰颯。 氣之候不同,非氣有優劣也。使氣有優劣,春與秋亦有優劣乎?故衰颯以為氣,秋氣 也,衰颯為聲,商聲也。俱天地之出於自然者,不可以為貶也。又盛唐之詩,春花也 。桃李之穠華,牡丹芍葯之妍豔,其品華美貴重,略無寒瘦儉薄之態,固足美也。晚 唐之詩,秋花也。江上之笑蓉,籬邊之叢萄,極幽豔晚香之韻,可不為美乎?夫一字 之褒貶以定其評,固當詳其本末,奈何不察而以辭加人,又從而為之貶乎!則執盛與 晚之見者,即其論以剖明之,當亦無煩辭說之紛紛也已。

十四 ■開宋詩一代之面目者,始於梅堯臣、蘇舜欽二人。自漢魏至晚唐,詩雖遞變,皆遞 留不盡之意。即晚唐猶存餘地,讀罷掩卷,猶令人屬思久之。自梅蘇變盡〔崑體〕, 獨創生新,必辭盡於言,言盡於意,發揮鋪寫,曲折層累以赴之,竭盡乃止。才人伎 倆,騰踔六合之內,縱其所如,無不可者,然合蓄渟泓之意,亦少衰矣。歐陽修極服 膺二子之詩,然歐詩頗異於是。以二子視歐陽,其有〔狂〕與〔狷〕之分乎!

十五 ■古今詩集,多者或數千首,少者或千首,或數百首。若一集中首首俱佳,並無優劣 ,其詩必不傳。又除律詩外,若五七言古風長篇,句句俱佳,並無優劣,其詩亦必不 傳。即如杜集中,其率意之作,傷於俚俗率直者頗有。開卷數首中,如為南曹小司寇 作〔惟南將獻壽,佳氣日氤氳〕等句,豈非累作乎?又如丹青引,真絕作矣,其中〔 學書須學衛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豈非累句乎!譬之於水,一泓澄然,無纖翳微 塵,瑩淨徹底;清則清矣,此不過澗沚潭沼之積耳!非易竭,即易腐敗,不可久也。 若大海之水,長風鼓浪,揚泥沙而舞怪物,靈蠢畢彙,終古如斯,此海之大也。百川 欲不朝宗,得乎?

十六 ■詩文集務多者,必不佳。古人不朽可傳之作,正不在多。蘇李數篇,自可千古。後 人漸以多為貴,元白長慶集實始濫觴。其中頹唐俚俗,十居六七。若去其六七,所存 二三,皆卓然名作也。宋人富於詩者,莫過於楊萬里、周必大。此兩人作,幾無一首 一句可采。陸遊集佳處固多,而率意無味者更倍。由此以觀,亦安用多也!王世貞亦 務多者,覓其佳處,昔人云〔排沙簡金,尚有寶可見〕。至李維楨、文翔鳳諸集,動 百卷外,益〔彼哉〕不足言矣!

十七 ■作詩文有意逞博,便非佳處。猶主人勉強遍處請生客,客雖滿座,主人無自在受用 處。多讀古人書,多見古人,猶主人啟戶,客自到門,自然賓主水乳,客不知誰主誰 賓。此是真讀書人,真作手。若有意逞博,搦管時翻書抽帙,搜求新事、新字句,以 此炫長,此貧兒稱貸營生,終非己物,徒見蹴踖耳。

十八 ■應酬詩有時亦不得不作。雖是客料生活,然須見是我去應酬他,不是人人可將去應 酬他者。如此,便於客中見主,不失自家體段,自然有性有情,非幕下客及捉刀人所 得代為也。每見時人,一部集中,應酬居什九有餘,他作居什一不足。以題張集,以 詩張題,而我喪我久失。不知是其人之詩乎?抑他人之詩乎?若懲噎而廢食,盡去應 酬詩不作,而卒不可去也。須知題是應酬,詩自我作,思過半矣。

十九 ■遊覽詩切不可作應酬山水語。如一幅畫圖,名手各各自有筆法,不可錯雜;又名山 五嶽,亦各各自有性情氣象,不可移換。作詩者以此二種心法,默契神會,又須步步 不可忘我是遊山人,然後山水之性情氣象、種種狀貌、變態影響,皆從我目所見、耳 所聽、足所履而出,是之謂遊覽。且天地之生是山水也,其幽遠奇險,天地亦不能一 一自剖其妙,自有此人之耳目手足一歷之,而山水之妙始洩,如此方無愧於遊覽,方 無愧於遊覽之詩。

二十 ■何景明與李夢陽書,縱論歷代之詩而上下是非之。其規夢陽也,則曰:〔近詩以盛 唐為尚。宋人似蒼老而實疏鹵;元人似秀俊而實淺俗。今僕詩不免元習,而空同近作 間入於宋。〕夫尊初、盛唐而嚴斥宋 元者,何李之壇坫也,自當無一字一句入宋 元 界分上;乃景明之言如此,豈陽斥之而陰竊之,陽尊之而陰離之邪?且李不讀唐以後 書,何得有宋詩入其目中而似之邪耶?將未嘗寓目,自為遙契吻合,則此心此理之同 ,其又可盡非邪?既已似宋,則自知之明且不有,何妄進退前人邪?其故不可解也。 竊以為李之斥唐以後之作者,非能深入其人之心,而洞伐其髓也,亦僅髣彿皮毛形似 之間,但欲高自位置,以立門戶,壓倒唐以後作者。而不知已飲食之,而徒隸於其家 矣!李與何彼唱予和,互相標榜.而其言如此,亦見誠之不可揜也。由是言之,則凡 好為高論大言,故作欺人之語,而終不可以自欺也夫!

二十一 ■從來論詩者,大約伸唐而絀宋。有謂〔唐人以詩為詩,主性情,於三百篇為近;宋 人以文為詩,主議論,於三百篇為遠。〕何言之謬也!唐人詩有議論者,杜甫是也, 杜五言古,議論尤多。長篇如赴奉先縣詠懷、北征及八哀等作,何首無議論!而以議 論歸宋人,何歟?彼先不知何者是議論,何者為非議論,而妄分時代邪?又三百篇中 ,二雅為議論者,正自不少。彼先不知三百篇,安能知後人之詩也!如言宋人以文為 詩,則李白樂府長短句,何嘗非文!杜甫前、後出塞及潼關吏等篇,其中豈無似文之 句!為此言者,不但未見宋詩,並未見唐詩。村學究道聽耳食,竊一言以詫新奇,此 等之論是也。

二十二 ■五古,漢魏無轉韻者,至晉以後漸多。唐時五古長篇,大都轉韻矣,惟杜甫五古, 終集無轉韻者。畢竟以不轉韻者為得。韓愈亦然。如杜北征等篇,若一轉韻,首尾便 覺索然無味。且轉韻便似另為一首,而氣不屬矣。五言樂府,或數句一轉韻,或四句 一轉韻,此又不可泥。樂府被管絃,自有音節,於轉韻見宛轉相生層次之妙。若寫懷 、投贈之作,自宜一韻,方見首尾聯屬。宋人五古,不轉韻者多,為得之。

二十三 ■七古終篇一韻,唐初絕少;盛唐間有之。杜則十有二三,韓則十居八九。逮於宋, 七古不轉韻者益多。初唐四句一轉韻,轉必蟬聯雙承而下,此猶是古樂府體。何景明 稱其〔音韻可歌〕,此言得之而實非。七古即景即物,正格也。盛唐七古,始能變化 錯綜。蓋七古,直敘則無生動波瀾,如平蕪一望,縱橫則錯亂無條貫,如一屋散錢。 有意作起伏照應,仍失之板;無意信手出之,又苦無章法矣。此七古之難,難尤在轉 韻也。若終篇一韻,全在筆力能舉之,藏直敘於縱橫中,既不患錯亂,又不覺其平蕪 ,似較轉韻差易。韓之才無所不可,而為此者,避虛而走實,任力而不任巧,實啟其 易也。至如杜之哀王孫,終篇一韻,變化波瀾,層層掉換,竟似逐段換韻者。七古能 事,至斯巳極,非學者所易步趨耳。

二十四 ■燕歌行學〔柏梁體〕,七言句句協韻不轉,此樂府體則可耳。後人作七古,亦間用 此體,節促而意短,通篇竟似湊句,毫無意味,可勿傚也。二句一轉韻,亦覺侷促。 大約七古轉韻,多寡長短,須行所不得不行,轉所不得不轉,方是匠心經營處。若曰 :〔柏梁體〕並非樂府,何不可效為之?柏梁體是眾手攢為之耳,出於一手,豈亦如 各人之自寫一句乎?必以為古而效之,是以虞廷〔喜〕、〔起〕之歌,律今日詩也。

二十五 ■杜甫七言長篇,變化神妙,極慘淡經營之奇。就贈曹將軍丹青引一篇論之:起手〔 將軍魏武之子孫〕四句,如天半奇峰,拔地陡起。他人於此下便欲接〔丹青〕等語, 用轉韻矣。忽接〔學書〕二句,又接〔老至〕、〔浮雲〕二句,卻不轉韻,誦之殊覺 緩而無謂。然一起奇峰高插,使又連一峰,將來如何撒手?故即跌下陂陀,沙礫石確 ,使人褰裳委步,無可盤桓。故作畫蛇添足,拖沓迤邐,是遙望中峰地步。接〔開元 引見〕二句,方轉入曹將軍正面。他人於此下,又便寫御馬〔玉花驄〕矣。接〔淩煙 〕、〔下筆〕二句:蓋將軍丹青是主,先以學書作賓;轉韻畫馬是主,又先以畫功臣 作賓。章法經營,極奇而整。此下似宜急轉韻入畫馬。又不轉韻,接〔良相〕、〔猛 士〕四句,賓中之賓,益覺無謂。不知其層次養局,故紆折其途,以漸升極高極峻處 ,令人目前忽劃然天開也。至此方入畫馬正面,一韻八句,連峰互映,萬笏淩霄,走 中峰絕頂處,轉韻接〔玉花〕、〔御榻〕四句,峰勢稍平,蛇蟺遊衍出之。忽接〔弟 子韓幹〕四句。他人於此必轉韻,更將韓幹作排場。仍不轉韻,以韓幹作找足語。蓋 此處不當更以賓作排場,重複掩主,便失體段。然後永歎將軍善畫,包羅收拾,以感 慨係之篇終焉。章法如此,極森嚴,極整暇。余論作詩者,不必言法;而言此篇之法 如是,何也?不知杜此等篇,得之於心,應之於手,有化工而無人力,如夫子從心不 踰之矩,可得以教人否乎!使學者首首印此篇以操觚,則窒板拘牽,不成章矣。決非 章句之儒,人功所能授受也。

二十六 ■蘇轍云:〔大雅綿之八九章,事文不相屬,而脈絡自一,最得為文高致。〕轍此言 譏白居易長篇,拙於敘事,寸步不遺,不得詩人法。然此不獨切於白也。大凡七古必 須事文不相屬,而脈絡自一。唐人合此者,亦未能概得,惟杜則無所不可。亦有事文 相屬,而變化縱橫,略無痕跡,竟似不相屬者,非高、岑、王所能幾及也。

二十七 ■七言絕句,古今推李白、王昌齡。李俊爽,王含蓄。兩人辭、調、意俱不同,各有 至處。李商隱七絕,寄託深而措辭婉,實可空百代無其匹也。王世貞曰:〔七言絕句 ,盛唐主氣,氣完而意不盡;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氣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斯言 為能持平。然盛唐主氣之說,謂李則可耳,他人不盡然也。宋人七絕,種族各別,然 出奇入幽,不可端倪處,竟有秩駕唐人者。若必曰唐、曰供奉、曰龍標以律之,則失 之矣。

二十八 ■杜七絕輪囷奇矯,不可名狀。在杜集中,另是一格。宋人大概學之。宋人七絕,大 約學杜者什六七,學李商隱者什三四。

二十九 ■七言律詩,是第一棘手難入法門。融各體之法、各種之意,括而包之於八句。是八 句者,詩家總持三昧之門也。乃初學者往往以之為入門,而不知其難。三家村中稱詩 人,出其稿,必有律詩數十首。故近來詩之亡也,先亡乎律。律之亡也,在易視之而 不知其難。難易不知,安知是與非乎?故於一部大集中,信乎拈其七言八句一首觀之 ,便可以知其詩之存與亡矣。

三十 ■五言律句,裝上兩字即七言;七言律句,或截去頭上兩字,或抉去中間兩字,即五 言:此近來詩人通行之妙法也。又七言一句,其辭意算來只得六字。六字不可以句也 ,不拘於上下中間嵌入一字,而句成全。句成而詩成,居然膾炙人口矣!又凡詩中活 套,如〔剩有〕、〔無那〕、〔試看〕、〔莫教〕、〔空使〕、〔還令〕等救急字眼 ,不可屈指數,無處不可扯來,安頭找腳。無怪乎七言律詩,漫天遍地也!夫〔剩有 〕、〔無那〕等字眼,古人用之,未嘗不是玉尺金針;無如點金成鐵手用之,反不如 牛溲馬勃之可奏效。噫,亦可歎已!

三十一 ■五言排律,近時作者動必數十韻,大約用之稱功頌德者居多。其稱頌處,必極冠冕 闊大,多取之當事公卿大人先生高閥扁額上四字句,不拘上下中間,添足一字,便是 五言彈丸佳句矣!排律如前半頌揚,後半自謙,杜集中亦有一二。今人守此法,而決 不敢變。善於學杜者,其在斯乎?

三十二 ■學詩者,不可忽略古人,亦不可附會古人。忽略古人,麤心浮氣,僅獵古人皮毛。 要知古人之意,有不在言者,古人之言,有藏於不見者;古人之字句,有側見者,有 反見者。此可以忽略涉之者乎?不可附會古人:如古人用字句,亦有不可學者,亦有 不妨自我為之者。不可學者,即三百篇中極奧僻字,與尚書殷盤、周誥中字義,豈必 盡可入後人之詩?古人或偶用一字,未必盡有精義,而吠聲之徒,遂有無窮訓詁以附 會之,反非古人之心矣。不妨自我為之者:如漢魏詩之字句,未必一一盡出於三百篇 ,六朝詩之字句,未必盡出於漢 魏,而唐及宋 元,等而下之,又可知矣。今人偶用 一字,必曰本之昔人,昔人又推而上之,必有作始之人。彼作始之人,復何所本乎? 不過揆之理、事、情,切而可,通而無礙,斯用之矣。昔人可創之於前,我獨不可創 於後乎?古之人有行之者,文則司馬遷,詩則韓愈是也。苟乖於理、事、情,是謂不 通。不通則杜撰。杜撰,則斷然不可。苟不然者,自我作古,何不可之有!若腐儒區 區之見,句束而字縛之,援引以附會古人,反失古人之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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