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西集眉山集二十四卷 > 眉山文集卷一 <<

       宋 唐庚 撰論
       名治論
       古者一代之興則有一代之治故曰夏后氏尚忠商人尚質周人尚文雖聖人之道不可以名言而施之政事必有稱號可指非但王者如此而一國之治亦然故曰周公治魯尚齒而親親太公治齊尚賢而尊尊自是以來謀謨之臣議論之士亦未有不明當世之治體而識其面目者故漢世每以雜霸自名而晉人亦云以道勝寛和為本今宋之為政久矣其所尚者何也士之通經術知古誼者不為不衆日夜講究治道以遊于世者亦不為不熟其所稱引動以宗周為言而問以當代治體則茫然不知所以名之惟其無得於此是以有慕于彼愚誠不自揆盖嘗妄論之矣屨不必同要之適足治不必同要之適時故成周之治任人而國朝之治任法任人者非不用法也以人為本而輔之以法任法者非不用人也以法為本而行之以人自古法無全是亦無全非而人之忠佞智愚賢不肖至為遼絶故任法之世無甚利亦無甚害而任人之世非大治則大亂矣周時公卿不過數族周召毛原執政至數百載不絶今之大臣更出迭入遠者十餘年極矣近者朞月而已雖無累世輔弼之利亦無妨賢專恣之害矣周之諸侯既錫以土宇則刑賞生殺之柄悉舉以委之今郡縣之權不過鞭扑爾過此以往則相顧而議法矣雖無藩屏形勢之利亦無戰爭侵奪之害矣周時任官必考論人物謂之量才度德今不然矣以資歷為高下以注籍為先後掲闕于道應法者得之雖無為官擇人之利亦無好惡狥私之害矣周時取士使之自相推擇謂之鄉舉里選今又異于此矣盖自國初以來三易取士之法然要之不離文字晦名易書暗考而明取之雖無出長入治之利亦無毁譽比周之害矣其大略如此故周之極熾至刑措不用四十餘年典章文物之盛信有以絶人而晚節禍敗亦足以稱此國家受命百五六十年間海内晏然如一日者此任人任法之效也昔李勣為將無大勝亦無大敗薛萬徹非大勝即大敗而近世論將未嘗不以英衛為先然則今之所得多於成周亦明矣而士方歉然不足爭說人主以成康之隆而不知國朝規模處置所以成就天下之勢者固已如此非獨不知國朝亦復不知成康矣何則人有情而法無心情之所在恩怨以之其無心者漠然而已今者欲成康乎則必脱略文法而一切任人夫以天下之大利而索之于繩墨之内是猶以李勣之節制而求萬徹之奇勝終不可冀然與其蹈萬徹之險孰若李勣之持重足任也哉
       存舊論
       漢時儀注大抵率意制造不應古誼者十至八九其文采法度略矣然而天下之人見即喜不見即悲中更王氏之亂廢棄不用者十餘年光武入洛東都之民始見司隸僚屬歡喜踊躍父老或至垂泣曰不圖今日復見漢官威儀自是天下翕然歸之相與出力鋤去禍難以成中興之業而復其宗廟社稷盖又二百餘年雖漢之所以復興者不專在是然亦不可謂無助也且漢官威儀非若三代之盛叔孫所謂非有周公之學術智識也雜以秦制非復聖人之法也而遺民見之如盲者復視廢者復起如流浪積歲而返其故鄊見其父子兄弟感慨之極至于咨嗟流涕其得民心如此此何理耶方是之時以三代車服示之吾知其民不復泣矣何則漢之為漢十世於此矣民知有劉氏而已夫捄天下於戰國秦項水火之中而措之於安全樂逸之地不數十年海内無事斯民得以養生得以送死得以事其父母而長育其子孫者漢之力也三代遠矣何有於我哉由是觀之古者帝王之興其正朔服色自為一王法而不慕前朝異姓已陳之迹其用意深矣由是觀之國家舊物宜使斯民常見而熟識之以習其耳目而繫其心自非不得已者不宜輕有改易變制以自絶於民也亦灼然矣向使今日變其一明日變其二祖宗餘澤日益就盡不在目前不幸而姦人撼之則人心揺而天下去矣古者公卿大夫猶知守其家法至數十世不易其衣冠閥閱豈無隆替而國人信服終莫之敢抗謂之名家舊族而况數百年為天下國家者哉
       辨同論
       道至於聖人極矣豈容復有異乎然禹之措置如此湯之措置則如此文武周公之措置則又如此使數人者比肩而事主交臂而共政則論事之際吾意其必有同異者矣寧能盡合乎是猶有辭焉曰時不同也若諸子論性豈復繫於時哉而孟子之說如此荀子楊子之說則如此韓子之說則又如此使數人者比肩而事主交臂而共政則論事之際吾意其必有同異者矣寧能盡合乎是亦有辭焉曰師友不同也若子夏子游曾子子張之徒則又將安所諉哉皆出於周末不得謂之異時皆受道于洙泗之間不得謂之異師請業請益周旋出處奔走憂患盖無適而不同者凡數十年不得謂之異友而論交論學如黑白之相反方圓水火之不相入也此復何哉說者以為孔子沒學者無所統一使夫子在學者宜不至此然吾聞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之所是卒而非之曰言豈一端而已夫各有所當也此一人爾而有所謂昔日之言者有所謂今日之言者而况於衆口乎是以先王知羣言之不可一也因使人人得極其說而不以同異為誅賞公卿大夫之出于斯時者亦人人各荐其所聞而不以同異為喜慍何者閨門之内父子兄弟相與言而有可有不可筮人布筴卜師引龜而參之一從一不從故曰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寧可罪哉今為申商之學者則不然以謂同心同德者周人所以興離心離德者商人所以亡刑賞生殺足以整齊天下而不能塞異議之口則非所以一道德而同風俗噫古之所謂同心同德者果謂此耶吾不忍聞是說矣周公之時朝廷之士不為少矣而東征之議書稱十夫予翼則同者寡而不同者衆矣豈皆小人耶豈皆誅之耶夫以周公之權而十人者助之其勢足以誅鋤羣臣之異已者為有餘矣鼻息所向天下其誰敢違然近于人情通于物理忠於王室而推至公于天下者終不肯為此何則駕馭羣臣正恐其雷同耳奴婢同則家道危臣下同則人主孤人主孤則天下之禍可勝講哉古之人所以貴和而賤同者慮此
       禍福論
       昔之談禍福者固嘗歸之善惡矣然其效可睹也其始曰為善者必得福為惡者必得禍取報于天如操左契於是天下之人悚然而畏然為善者果得福乎為惡者果得禍乎是特未可知也言既不效則遷就其說曰為善者非遽有福也要久而後吉為惡者非遽有禍也要久而後凶譬之果穀要待其熟于是天下之人憮然而疑今君子長者子孫苗裔不為少矣而果吉乎妒民害物專門為惡者古亦衆矣而果凶乎是亦未可知也既又不效則復遷就其說曰為善者得福常多不幸而抵禍者或寡矣為惡者大概得禍幸而免者亦時時有之於是天下之人啞然而笑今所謂常得者果多乎所謂幸不幸者果少乎是亦未可知也自始至此三易其說而言輒不效其民益解體而矯激之論生焉曰為善者反得禍為惡者反得福自漢以來嘗有是說然蹈道者豈盡得禍乎奸佞險賊不忠不孝者豈盡得福乎其效亦可睹矣吾意以為禍福出於天善惡出於人二者不相為謀如五星散行而有時乎相值人見其適相值也而遂引以為常此不可謂合于理矣今世或為善而禍或為善而福或為善而漠然無有禍福其為惡也亦如之不為善不為惡者亦如之要之不可測善乎揚子之言曰修其善者為善人修其惡者為惡人善惡之報惟是為有證易稱積善餘慶詩言自求多福書言福善禍淫孟子言禍福自己求之彼非有失也有為而然也
       辨蜀論
       自頃諸公論議多以蜀人為疑苟可以防閑阻遏無不為矣吾不知其說也以公孫述嘗有蜀乎是時王郎據邯鄲盧芳據九原劉永據梁宋隗囂據秦隴而秦豐李憲之屬不可勝數何獨蜀也以劉氏嘗有蜀乎是時曹氏據河南袁紹據河朔袁述據九江劉表據荆州孫氏據江表而公孫度宋度建之屬不可勝數何獨蜀也以王孟嘗有蜀乎是時劉隱稱南漢李景稱南唐錢鏐稱吳越劉崇稱東漢而馬商王審知高季興之屬不可勝數何獨蜀也議者以謂蜀有劍閣之險白帝之隘是大不然吳有長江魏有成臯趙有井陘燕有非狐秦有崤圅天下之險有甚於蜀者矣而議者又謂蜀有沃野之饒鹽鐵之富是又不然史稱秦地膏腴謂之陸海齊有魚鹽絲麻戰國最為強雄楚通百越擅三江五湖之利吳人鼓鐵熬鹽通天下天下之富有甚于蜀者矣江左寇盜不止於譙縱山東藩鎮十倍于劉闢甘陵之圍難拔于均順江津之謀易敗於逢育今天下無事大臣長慮却顧推自昔禍患之所從起而逆閑之此其意則是矣而獨施於蜀則吾不知也
       正友論
       庾公之斯以朋友之故廢君命而君子不以為私扣輪去金發虚矢以塞責而君子不以為欺酈况之說其友也其言甚甘而君子不以為險其友為之隳肌隕首覆宗絶祀而君子不以為忍知此二義然後可以言友矣方漢之時呂祿之權為如何其宗族親黨日夜相與思慮計議者為如何國家社禝宗廟之勢為如何而父又刧質其急為如何又安得捨所重以全所輕則以計刧之也固宜彼子濯孺子之事豈至是耶以區區之鄭固非衛之所以存亡以區區之子濯孺子又非鄭之所以強弱敵去而追之茲又國事之區區者而彎弓於其友則在名義為至重此孟子所謂一鉤金與一輿羽之勢也何得以呂禄比之夫莫重於金莫輕于羽此雖三尺之童足以知之至於輕重之中又有輕重焉則非通孟子者不能權之矣孟子之書世未有通之者故漢魏之臣如蘇章于禁之徒皆以得已之事親誅其友猶復毅然自謂忠於朝廷而世亦莫知其為天下之至惡自是而後一變而相證再變而相告三變而至相誣衊也豈不愈惑哉嗚呼名教之事聖賢談之盡矣患不深考耳君使已誅其友則如之何曰審之禍大則誅之餘者可救則救之可贖則贖之無罪者辨之不可則辭于君要之不可以執戈友為不善則如之何曰審之禍大則誅之其次痛責而方正之不從則去之其小者則忠告之不從則已終不可棄也夫上則善其君下則善其友使君臣朋友之間無不滿焉者豈非人之所欲哉不幸而至於此則古人所以處之者亦有道矣而論者不察以君臣為公指朋友謂之私何其不思之甚歟孔子曰以孝事君則忠曾子曰朋友不信非孝也是相生法也何名為私乎父子兄弟出於天君臣夫婦朋友出於人而父子兄弟夫婦主恩君臣朋友主義則五敎之中近於君臣者唯朋友為然故欲知人臣之忠者必于朋友焉觀之寧有賊害其友而能忠於所事者乎是物理之必不然者夫以公心處之何適而非公苟私矣則君臣父子夫婦長幼皆私也寧獨友哉嗟夫教之所自出者三而世闕其一曰師其所以為教者五而抑其一曰友
       察言論
       古之人臣抵掌緩頰說人主以用兵者其言未嘗不引義慷慨豪健俊偉使聽者踊躍激發奮然而從之至考論其心則有為國計者有為身謀者是不可以不察也今夫戰則除害于時不戰則遺害于後此有必勝之勢彼有必敗之道思慮深熟利害之形了然于胷中知其决不誤國而後為之若此者為國計非身謀也張華裴度是已天下既平謀臣宿將以侯就第杜門却掃無所用其奇則瞑目扼腕爭為用兵之說庶幾有以騁其智勇而舒其意氣若此者為身謀非國計也臧宫馬武是已國家無事貪財嗜利之臣無所僥倖則必鼓倡兵端以求其所欲兵革一動則金錢貨幣玉帛子女何求而不得若此者為身謀非國計也陳湯甘延夀是已官崇祿厚無所羨慕惴惴然惟恐一日失勢而不得保其所有則必建開邊之議以中人主之欲以久其權若此者為身謀非國計也楊國忠是已前侯故將失職之臣負罪憂畏思有以撼動其君則爭議邊功以希復進若此者為身謀非國計也竇憲是已古之人臣逆節已萌而功效未著人心未服則未嘗不因戰代之功以收天下之望若此者為身謀非國計也桓溫劉裕是已嗟乎秦漢以來說人主以用兵者多矣或勝或不勝要之為國計者至少為身謀者如此其多途也可不鑒哉可不戒哉
       憫俗論
       自古諸侯風俗小大曷嘗不與其國相稱齊地負海膏壤二千里則其俗闊逹寛緩而多智全晉未分時在春秋世最為強國則其俗用意深遠有古帝王之遺風鄒魯居洙泗之間廹于齊楚國小而地狹則其俗亦復齷齪而謹畏今天下大矣堯舜三代之地蓋不至於此民生其間耳之所聞目之所睹體之所安者壯矣而風俗之大不足以稱之有是理否風俗非一事要以人材為本今士大夫逹時變識事情警敏有餘矣至于學治道通大體氣力量度足以支久而任重者不可多得是豈無有也有而不容於時今之建言者類皆薄物細故非天下所以治亂安危而士之所言亦不過趣一切辦治而已非能有益于宗廟社稷計也學術小故無大議論力量狹故無大功名以為上世悉然則前此風俗嘗廣矣當是之時惟恐其疏爾形勢非有不同年表日歷非甚相遠而更病其隘是必有說矣吾聞江海之水必有吞舟之魚通邑大都必有千金之家以四方萬里之國而非得恢廓宏遠之風以充之是猶衣九尺之衣束十圍之帶高視闊步而血氣不逾中人也可乎建武永平之治未必不優於西京而風俗不及者正其小也傳曰不知其形視其影也今百工之所造商賈之所鬻士女之所服者日益狹隘而一時之人物大率精悍而短小此非其影耶古之化俗惡者可使善邪者可使正今俗非有他也獨患小耳顧不可使之大乎
       議賞論
       刑賞為用尚矣自堯舜時已有是說今夏書有之商書亦有之至周禮為最詳而孔子孟子無取焉以為上意所向天下靡然而從惟患其過不患其不及故為人主者示以好惡榮辱足矣何至用刑賞哉天下無事民各安其性命之情非有夏啓伐國之舉盤庚涉河之役重賞以募善痛劾以懼惡此駭民亂俗之本王者之所深惡也揚子曰民可使覿德不可使覿刑覿德則治覿刑則亂以吾觀之寧獨刑哉刑賞皆不可覿而賞為甚秦法斬一首賜爵一級而秦人賜爵者十室而九方是之時宗室非此者不得附屬籍而民非此者不得有芬華故閭閻以公乘侮其鄉人郎中以上爵傲其父兄世知覿刑之弊至于亡秦而不知秦俗之敗正坐覿賞爾高祖以金錢爵邑收天下豪俊此可與創業矣而不可與守成可與立事矣而不可與善俗何則利者君子之所諱也宋牼一言及之孟子恐懼變色以為不可訓而况以利誘天下得乎漢道之雜盖始于此是術也施之衆庶猶若有理焉施之士大夫則過矣古之誓師必以賞戮為言至告羣臣則曰用罪罰厥死用德彰厥善謂之德者盖有恩禮存焉不指謂賞而已不言戮者以士可殺不可辱故也德近義所以待君子賞近利所以待小人古之所以待君子小人故有間矣世稱伯夷叔齊適周使叔旦往視之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盟之二子相視而笑此固虚語也武王周公豈至是哉使誠有此則其見笑也固宜何則貪夫狥利烈士狥名不察其所狥為何如而一切以利啗之豈其志哉是術也施之士大夫猶有理焉施之大臣則又過矣昔平原君用魏無忌兵解邯鄲之圍虞卿為之請封公孫龍曰不可王舉君相趙封君東城非以有功也以親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辭割地不言無功亦自以親戚故也今有功而求益封是以親戚受城而以國人計功也而可乎世以龍為知言吾聞留侯晚節决策都關中出奇策取馬邑皆不復益封其所以自待者重矣而朝廷所以處之者亦復有體漢世君臣惟此為近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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