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部 > 說苑 > 卷第四

  士君子之有勇而果於行者,不以立節行誼,而以妄死非名,豈不痛哉!士有殺身以成仁,觸害以立義,倚於節理而不議死地;故能身死名流於來世,非有勇斷,孰能行之?子路曰:「不能勤苦,不能恬貧窮,不能輕死亡;而曰我能行義,吾不信也。」昔者申包胥立於秦庭,七日七夜喪不絕聲,遂以存楚,不能勤苦,安能行此!曾子布衣縕袍未得完,糟糠之食,藜藿之羹未得飽,義不合則辭上卿,不恬貧窮,安能行此!比干將死而諫逾忠,伯夷叔齊餓死于首陽山而志逾彰,不輕死亡,安能行此!故夫士欲立義行道,毋論難易而後能行之;立身著名,無顧利害而後能成之。詩曰:「彼其之子,碩大且篤。」非良篤修激之君子,其誰能行之哉?王子比干殺身以作其忠,伯夷叔齊殺身以成其廉,此三子者,皆天下之通士也,豈不愛其身哉?以為夫義之不立,名之不著是士之恥也,故殺身以遂其行。因此觀之,卑賤貧窮,非士之恥也。夫士之所恥者,天下舉忠而士不與焉,舉信而士不與焉,舉廉而士不與焉;三者在乎身,名傳於後世,與日月並而不息,雖無道之世不能污焉。然則非好死而惡生也,非惡富貴而樂貧賤也,由其道,遵其理,尊貴及己,士不辭也。孔子曰:「富而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富而不可求,從吾所好。」大聖之操也。詩云:「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言不失己也;能不失己,然後可與濟難矣,此士君子之所以越眾也。

  楚伐陳,陳西門燔,因使其降民修之,孔子過之,不軾,子路曰:「禮過三人則下車,過二人則軾;今陳修門者人數眾矣,夫子何為不軾?」孔子曰:「丘聞之,國亡而不知,不智;知而不爭,不忠;忠而不死,不廉;今陳修門者不行一於此,丘故不為軾也。」

  孔子見齊景公,景公致廩丘以為養,孔子辭不受,出謂弟子曰:「吾聞君子當功以受祿,今說景公,景公未之行而賜我廩丘,其不知丘亦甚矣!」遂辭而行。曾子衣弊衣以耕,魯君使人往致邑焉,曰:「請以此修衣。」曾子不受,反復往,又不受,使者曰:「先生非求於人,人則獻之,奚為不受?」曾子曰:「臣聞之,受人者畏人,予人者驕人;縱子有賜不我驕也,我能勿畏乎?」終不受。孔子聞之曰:「參之言,足以全其節也。」子思居於衛,縕袍無表,二旬而九食,田子方聞之,使人遺狐白之裘,恐其不受,因謂之曰:「吾假人,遂忘之;吾與人也,如棄之。」子思辭而不受,子方曰:「我有子無,何故不受?」子思曰:「伋聞之,妄與不如棄物於溝壑,伋雖貧也,不忍以身為溝壑,是以不敢當也。」

  宋襄公茲父為桓公太子,桓公有後妻子,曰公子目夷,公愛之,茲父為公愛之也。欲立之,請於公曰:「請使目夷立,臣為之相以佐之。」公曰:「何故也?」對曰:「臣之舅在衛,愛臣,若終立則不可以往,絕跡於衛,是背母也。且臣自知不足以處目夷之上。」公不許,彊以請公,公許之,將立公子目夷,目夷辭曰:「兄立而弟在下,是其義也;今弟立而兄在下,不義也;不義而使目夷為之,目夷將逃。」乃逃之衛,茲父從之。三年,桓公有疾,使人召茲父,若不來,是使我以憂死也,茲父乃反,公復立之以為太子,然後目夷歸也。

  晉驪姬譖太子申生於獻公,獻公將殺之,公子重耳謂申生曰:「為此者非子之罪也,子胡不進辭,辭之必免於罪。」申生曰:「不可,我辭之,驪姬必有罪矣,吾君老矣,微驪姬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如何使吾君以恨終哉!」重耳曰:「不辭則不若速去矣。」申生曰:「不可,去而免於此,是惡吾君也;夫彰父之過而取美諸侯,孰肯納之?入困於宗,出困於逃,是重吾惡也。吾聞之,忠不暴君,智不重惡,勇不逃死,如是者,吾以身當之。」遂伏劍死。君子聞之曰:「天命矣夫世子!」詩曰:「萋兮斐兮,成是貝錦。彼譖人者,亦已太甚!」

  晉獻公之時,有士焉,曰狐突,傅太子申生,公立驪姬為夫人,而國多憂,狐突稱疾不出。六年,獻公以譖誅太子,太子將死,使人謂狐突曰:「吾君老矣,國家多難,傅一出以輔吾君,申生受賜以死不恨。」再拜稽首而死。狐突乃復事獻公,三年,獻公卒,狐突辭於諸大夫曰:「突受太子之詔,今事終矣,與其久生亂世也,不若死而報太子。」乃歸自殺。

  楚平王使奮揚殺太子建,未至而遣之,太子奔宋,王召奮揚,使城父人執之以至,王曰:「言出於予口,入於爾耳,誰告建也?」對曰:臣告之,王初命臣曰:「事建如事余,臣不佞,不能貳也;奉初以還,故遣之,已而悔之,亦無及也。」王曰:「而敢來,何也?」對曰:「使而失命,召而不來,是重過也,逃無所入。」王乃赦之。

  晉靈公暴,趙宣子驟諫,靈公患之,使鉏之彌賊之;鉏之彌晨往,則寢門闢矣,宣子盛服將朝,尚早,坐而假寢,之彌退,歎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於此,不如死也。」遂觸槐而死。

  齊人有子蘭子者,事白公勝,勝將為難,乃告子蘭子曰:「吾將舉大事於國,願與子共之。」子蘭子曰:「我事子而與子殺君,是助子之不義也;畏患而去子,是遁子於難也。故不與子殺君以成吾義,契領於庭,以遂吾行。」

  楚有士申鳴者,在家而養其父,孝聞於楚國,王欲授之相,申鳴辭不受,其父曰:「王欲相汝,汝何不受乎?」申鳴對曰:「舍父之孝子而為王之忠臣,何也?」其父曰:「使有祿於國,立義於庭,汝樂吾無憂矣,吾欲汝之相也。」申鳴曰:「諾。」遂入朝,楚王因授之相。居三年,白公為亂,殺司馬子期,申鳴將往死之,父止之曰:「棄父而死,其可乎?」申鳴曰:「聞夫仕者身歸於君而祿歸於親,今既去子事君,得無死其難乎?」遂辭而往,因以兵圍之。白公謂石乞曰:「申鳴者,天下之勇士也,今以兵圍我,吾為之奈何?」石乞曰:「申鳴者,天下之孝子也,往劫其父以兵,申鳴聞之必來,因與之語。」白公曰:「善。」則往取其父,持之以兵,告申鳴曰:「子與吾,吾與子分楚國;子不與吾,子父則死矣。」申鳴流涕而應之曰:「始吾父之孝子也,今吾君之忠臣也;吾聞之也,食其食者死其事,受其祿者畢其能;今吾已不得為父之孝子矣,乃君之忠臣也,吾何得以全身!」援桴鼓之,遂殺白公,其父亦死,王賞之金百斤,申鳴曰:「食君之食,避君之難,非忠臣也;定君之國,殺臣之父,非孝子也。名不可兩立,行不可兩全也,如是而生,何面目立於天下。」遂自殺也。

  齊莊公且伐莒,為車五乘之賓,而杞梁華舟獨不與焉,故歸而不食,其母曰:「汝生而無義,死而無名,則雖非五乘,孰不汝笑也?汝生而有義,死而有名,則五乘之賓盡汝下也。」趣食乃行,杞梁華舟同車侍於莊公而行至莒,莒人逆之,杞梁華舟下鬥,獲甲首三百,莊公止之曰:「子止,與子同齊國。」杞梁華舟曰:「君為五乘之賓,而舟梁不與焉,是少吾勇也;臨敵涉難,止我以利,是污吾行也;深入多殺者,臣之事也,齊國之利,非吾所知也。」遂進鬥,壞軍陷陣,三軍弗敢當,至莒城下,莒人以炭置地,二人立有間,不能入。隰侯重為右曰:「吾聞古之士,犯患涉難者,其去遂於物也,來,吾踰子。」隰侯重仗楯伏炭,二子乘而入,顧而哭之,華舟後息。杞梁曰:「汝無勇乎?何哭之久也?」華舟曰:「吾豈無勇哉,是其勇與我同也,而先吾死,是以哀之。」莒人曰:「子毋死,與子同莒國。」杞梁華舟曰:「去國歸敵,非忠臣也;去長受賜,非正行也;且雞鳴而期,日中而忘之,非信也。深入多殺者,臣之事也,莒國之利非吾所知也。」遂進鬥,殺二十七人而死。其妻聞之而哭,城為之陁,而隅為之崩。此非所以起也。

  越甲至齊,雍門子狄請死之,齊王曰:「鼓鐸之聲未聞,矢石未交,長兵未接,子何務死之?為人臣之禮邪?」雍門子狄對曰:「臣聞之,昔者王田於囿,左轂鳴、車右請死之,而王曰:『子何為死?』車右對曰:『為其鳴吾君也。』王曰:『左轂鳴者工師之罪也,子何事之有焉?』車右曰:『臣不見工師之乘而見其鳴吾君也。』遂刎頸而死,知有之乎?」齊王曰:「有之。」雍門子狄曰:「今越甲至,其鳴吾君也,豈左轂之下哉?車右可以死左轂,而臣獨不可以死越甲也?」遂刎頸而死。是日越人引甲而退七十里,曰:「齊王有臣,鈞如雍門子狄,擬使越社稷不血食。」遂引甲而歸,齊王葬雍門子狄以上卿之禮。

  楚人將與吳人戰,楚兵寡而吳兵眾,楚將軍子囊曰:「我擊此國必敗,辱君虧地,忠臣不忍為也。」不復於君,黜兵而退,至於國郊,使人復於君曰:「臣請死!」君曰:「子大夫之遁也,以為利也,而今誠利,子大夫毋死!」子囊曰:「遁者無罪,則後世之為君臣者,皆入不利之名而效臣遁,若是則楚國終為天下弱矣,臣請死。」退而伏劍。君曰:「誠如此,請成子大夫之義。」乃為桐棺三寸,加斧質其上,以狥於國。

  宋康公攻阿,屠單父,成公趙曰:「始吾不自知,以為在千乘則萬乘不敢伐,在萬乘則天下不敢圖。今趙在阿而宋屠單父,則是趙無以自立也。且往誅宋!」趙遂入宋,三月不得見。或曰:「何不因鄰國之使而見之。」成公趙曰:「不可,吾因鄰國之使而刺之,則使後世之使不信,荷節之信不用,皆曰趙使之然也,不可!」或曰:「何不因群臣道徒處之士而刺之。」成公趙曰:「不可,吾因群臣道徒處之士而刺之,則後世之臣不見信,辯士不見顧,皆曰趙使之然也。不可!吾聞古之士怒則思理,危不忘義,必將正行以求之耳。」期年,宋康公病死,成公趙曰:「廉士不辱名,信士不惰行,今吾在阿,宋屠單父,是辱名也;事誅宋王,期年不得,是惰行也。吾若是而生,何面目而見天下之士。」遂立槁於彭山之上。

  佛肸用中牟之縣畔,設祿邑炊鼎曰:「與我者受邑,不與我者其烹。」中牟之士皆與之。城北餘子田基獨後至,袪衣將入鼎曰:「基聞之,義者軒冕在前,非義弗受;斧鉞於後,義死不避。」遂袪衣將入鼎,佛肸播而之趙,簡子屠中牟,得而取之,論有功者,用田基為始,田基曰:「吾聞廉士不恥人,如此而受中牟之功,則中牟之士終身慚矣。」襁負其母,南徙於楚,楚王高其義待以司馬。

  齊崔杼弒莊公,邢蒯瞶使晉而反,其僕曰:「崔杼弒莊公,子將奚如?」邢蒯瞶曰:「驅之,將入死而報君。」其僕曰:「君之無道也,四鄰諸侯莫不聞也,以夫子而死之不亦難乎?」邢蒯瞶曰:「善能言也,然亦晚矣,子早言我,我能諫之,諫不聽我能去,今既不諫又不去;吾聞食其祿者死其事,吾既食亂君之祿矣,又安得治君而死之?」遂驅車入死。其僕曰:「人有亂君,人猶死之;我有治長,可毋死乎?」乃結轡自刎於車上。君子聞之曰:「邢蒯瞶可謂守節死義矣;死者人之所難也,僕夫之死也,雖未能合義,然亦有志之意矣,詩云:『夙夜匪懈,以事一人,』邢生之謂也。孟子曰:『勇士不忘喪其元,』僕夫之謂也。」

  燕昭王使樂毅伐齊,閔王亡,燕之初入齊也,聞蓋邑人王歜賢,令於三軍曰:「環蓋三十里毋入。」以歜之故,已而使人謂歜曰:「齊人多高子之義,吾以子為將,封子萬家。」歜固謝燕人,燕人曰:「子不聽,吾引三軍而屠蓋邑。」王歜曰:「忠臣不事二君,貞女不更二夫;齊王不聽吾諫,故退而耕於野。國既破亡,吾不能存,今又劫之以兵,為君將,是助桀為暴也,與其生而無義,固不如烹。」遂懸其軀於樹枝,自奮絕脰而死,齊亡,大夫聞之曰:「王歜布衣義猶不背齊向燕,況在位食祿者乎?」乃相聚如莒,求諸公子,立為襄王。

  左儒友於杜伯,皆臣周宣王,宣王將殺杜伯而非其罪也,左儒爭之於王,九復之而王弗許也,王曰:「別君而異友,斯汝也。」左儒對曰:「臣聞之,君道友逆,則順君以誅友;友道君逆,則率友以違君。」王怒曰:「易而言則生,不易而言則死。」左儒對曰:「臣聞古之士不枉義以從死,不易言以求生,故臣能明君之過,以死杜伯之無罪。」王殺杜伯,左儒死之。

  莒穆公有臣曰朱厲附,事穆公,不見識焉,冬處於山林食杼栗,夏處於洲澤食蔆藕。穆公以難死,朱厲附將往死之。其友曰:「子事君而不見識焉,今君難吾子死之,意者其不可乎!」朱厲附曰:「始我以為君不吾知也,今君死而我不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將死之,以激天下不知其臣者。」遂往死之。

  楚莊王獵於雲夢,射科雉得之,申公子倍攻而奪之,王將殺之,大夫諫曰:「子倍自好也,爭王雉必有說,王姑察之。」不出三月,子倍病而死。邲之戰,楚大勝晉,歸而賞功,申公子倍之弟請賞於王曰:「人之有功也,賞於車下。」王曰:「奚謂也?」對曰:「臣之兄讀故記曰:射科雉者不出三月必死,臣之兄爭而得之,故夭死也。」王命發乎府而視之,於記果有焉,乃厚賞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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