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部 > 西湖二集 > 第十六卷 月下老错配本属前缘

    晚山青,一川云树冥冥。正参差烟凝紫翠,斜阳画出南屏。馆娃归吴台游鹿,铜仙去汉苑
  飞萤。怀古情多,凭高望极。且将樽酒慰漂零。自湖上爱梅仙远,鹤梦几时醒?空留在六桥疏
  柳,孤屿危亭。待苏堤歌声散尽,更须携妓西泠。藕花深、雨凉翡翠;菰蒲软、风弄蜻蜓。澄
  碧生秋,闹红驻景,彩菱新唱最堪听。一片水天无际,渔火两三星。多情月为人留照,未过前
  汀。

这首词儿是石次仲西湖《多丽》一曲。天下有两种大恨伤心之事,再解不得。是那两种?一是才子困穷,一是佳人薄命。你道这两种真个可怜也不可怜?在下未入正回,先把月下老故事说明。唐朝杜陵一人姓韦名固,幼丧父母,思量早娶妻子,以续父母一脉,不意高卑不等,处处无缘。韦固甚是心焦。贞观二年将游清河,寓于送城南店。韦固求婚之念甚切,就像猪八戒要做女婿相似,好不性急,到处求亲。适有一个人道:“此处恰好有一头亲事,是前清河司马潘昉的女儿,正在此要寻一好女婿,你来得正好,明日与你到他家去议亲。”约定明早在店西龙兴寺门首相会。这一夜韦固只思量一说便圆,巴不得即刻成亲,在牀上翻来覆去好生睡不着。未到鸡鸣,早起梳洗,戴了巾子,急忙出门,三脚两步,早已到龙兴寺门首。不意去得太早,那里有起五更说亲的媒人?并不见所约之人,那时斜月尚明,但见一个白须老父倚着一个巾囊,坐在龙兴寺门首阶上,向月下翻书。韦固暗暗道:“这老父好生怪异,怎生这般勤学,在月下观书?不知所观何书?”遂走到老父身边,看这书上之字都是篆、籀之文,一字也识不出。韦固甚是诧异,问这老父道:“老父所看何书?小生少年苦学,无不识之字,怎生这字恁般奇异?”老父道:“此非世间之书。”韦固道:“既非世间之书,请问老父果是何人?”老父道:“吾乃幽冥之人也。”韦固惊异道:“既是幽冥之人,何以到此?”老父道:“你自来得太早,非我不当来也。凡幽吏都主人生之事,生人既可行,幽冥独不可行乎?今道途之行人,人与鬼各半,人自不识耳。”韦固道:“请问老父所主何事?”老父道:“主天下婚姻之事,这便是婚姻簿籍。”韦固见老父说“主天下婚姻事”,正是搔着痒处,便问道:“今我十年以来,遍求婚姻,处处无缘。今潘司马的亲事还成否?”老父道:“非也。君之妇方三岁,到十七岁方与君成亲。”韦固道:“怎恁般迟?”老父道:“此是冥数使然,不可早也。”韦固道:“囊中何物?”老父道:“这是赤绳子。”韦固道:“要他何用?”老父道:“凡是婚姻,及其相坐之时,潜用赤绳系其足,随你贵、贱,穷、通,远、近,老、少,中国、夷狄,冤、亲,再不走开。今君之足,我已与你系于彼矣。”韦固道:“吾妻安在?其家何为?”老父道:“此店北卖菜家陈妪的女儿。”韦固道:“可见否?”老父道:“可见。彼常抱来卖菜,郎君若能随我同行,我当指示。”说话之间,不觉天明,那所约之人尚未来。老父把手中之书藏于囊中,遂负囊而行。韦固跟随在后,走入菜市,果然见一眇目老妪,手中抱着一个三岁女孩,且是生得丑陋。老父指道:“此君之妻也。”韦固大怒道:“杀之可乎?”老父道:“此女子明日有子有福,当食大禄,因子之贵,当封夫人,又可杀乎?”说罢,便不见了老父。韦固明知其异,毕竟怪那女子丑陋,遂磨快一把小刀付与小厮道:“你若与我杀了卖菜的女儿,我赏你万钱。”小厮次日袖中藏了这把快刀,走到卖菜场中,看定这眇妪的女儿,一刀刺之而走。一市鼎沸起来,大叫:“捉杀人贼!”这小厮落荒而走,幸而得脱回来。韦固问道:“曾刺得杀否?”小厮道:“咱看定了要刺其心,不意中眉,但不知死活何如?”后来潘司马亲事究竟不成,连求数处,都似鬼门上占卦一般。直到十四年,韦固以父荫参相州军,刺史王泰命韦固摄司户椽。韦固大有才能,王泰甚是得意,遂把女儿嫁与韦固为妻。那女子年可十六七,颜色艳丽,眉间贴一花钿。韦固问道:“你怎生眉间贴这花钿?”女子不觉泪下道:“妾非郡守之亲女,乃其侄女也。父亲曾为宋城知县,卒于任所。妾时尚在襁褓,母兄相继而亡,只有一庄在宋城南。乳母陈氏怜妾幼小不忍弃妾,养于宋城南店,日日卖菜,供给朝夕。妾时只得三岁,被贼人所刺,幸而不死,但眉心伤痕尚在,故贴花钿以掩其丑。七八年间,叔父从事卢龙,哀妾孤苦,遂认以为女,因而嫁君也。”韦固道:“汝之乳母陈氏眇一目乎?”妻道:“果眇一目,君何以知之?”韦固道:“刺汝者非他人,即我也。”妻子惊问,韦固细细说缘故道:“汝当日甚丑,我心嗔怪,所以要刺死。若像今日这般颜色,断不刺也。”夫妻遂惊叹冥数之前定如此。后妻果生男名韦鲲,做雁门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与月下老人之言一毫无异。后宋城宰闻知此事,题此店为“定婚店”。如今说媒人为“月老”者此也。有诗为证:

    急急求婚二十年,谁知婚在店门前。
    有刀难断赤绳子,徒使伤痕贴翠钿。古来道:“红颜薄命。”这“红颜”二字不过是生得好看,目如秋水,唇若涂朱,脸若芙蓉,肌如白雪,玉琢成,粉捏就,轻盈袅娜,就随你怎么样,也不过是个标致,这也还是有限的事,怎如得“佳人”二字?那佳人者,心通五经子史,笔擅歌赋诗词,与李、杜争强,同班、马出色,果是山川灵秀之气,偶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却不是个冠珠翠的文人才子,戴簪珥的翰苑词家?若说红颜薄命,这是小可之事,如今是佳人薄命,怎么得不要痛哭流涕!从来道:

    聪明才子无钱使,龌龊村夫有臭钱。
    骏马每驮痴汉走,巧妻常伴拙夫眠。

话说那朱淑真是钱塘人,出在宋朝,他父母都是小户人家出身,生意行中不过晓得一日三餐、夜眠一觉,如此过日便罢,那里晓得什么叫做“诗书”二字?那朱淑真自小聪明伶俐,生性警敏,十岁以外自喜读书识字。看官,譬如那汉曹大家,他原是班固之妹,所以能代兄续成《汉书》;蔡文姬是蔡中郎的女儿,所以能赋《胡笳十八拍》;谢道韫是谢太傅的女儿,所以能咏柳絮之句;苏小妹是三苏一家,所以聪明有才: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朱淑真是何人所生,还是何人所教,不知不觉渐渐长大,天聪天明,会得做起诗来,真叫做“诗有别才,非关学也”。曾有《清昼》一绝做得最妙,道:

    竹摇清影罩幽窗,两两时禽嗓夕阳。
    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朱淑真一法通时万法通,会得做诗,又会得做词。从来做词的道:“要宛转入情,低徊飞舞,惊魂动魄。”朱淑真偶然落笔,便与词家第一个柳耆卿、秦少游争雄,岂不是至妙的事么?他因春光将去,杜宇鸣叫,柳絮飞扬,爱惜那春光  不忍舍去,遂作《送春词》一首道:

    楼外垂扬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满目山川
 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意。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朱淑真虽然做得甚妙,却没一个人晓得他。就是做了,也没处请教人,不过自得其得而已。那时年登十七岁,出落得更好一个模样。怎见得好处,有《鹧鸪天》词儿为证:

    盈盈秋水鬓堆鸦,面若芙蓉美更佳。十指袖笼春笋锐,双莲簇地印轻沙。神情丽,体态
  嘉。螓首蛾眉更可夸。杨柳舞腰娇比嫩,嫦娥仙子落飞霞。

不说这朱淑真聪明标致,且说他一个娘舅叫做吴少江,是个不长进之人,混名“皮气球”。你道他专做的是那一行生意?

    踢打为活计,赌博作生涯。
    一生无信行,只是口皮喳。

这吴少江始初曾开个酒店在天瓦巷,后来一好赌博,把本钱都消耗了下去,借了巷内金三老官二十两银子,一连几年再也没有得还。金三老官问他讨了几十次,吴少江只是延挨。那金三老官前世不积不幸,生下一个儿子,杭州人口嘴轻薄,取个绰号叫做“金罕货”,又叫做“金怪物”。你道他怎么一个模样?也有《鹧鸪天》词儿为证:

    蓬松两鬓似灰鸦,露嘴龇牙额角叉,后面高拳强蟹鳖,前胸凸出胜虾蟆。铁包面,金裹牙,
  十指擂槌满脸疤。如此形容难敌手,城隍门首鬼拿挝。

金三老官生下这样一个儿子,连自己也看不过,谁人肯把女儿与他做妻子?除非是阴沟洞里掏臭的肯与他结亲。金三老官门首开个木屐雨伞杂货铺。这金罕货也有一着可取,会得塌伞头、钉木屐钉,相帮老官做生意。吴少江少了银子,无物可以抵偿,见金三老官催逼不过,要将这外甥女儿说与金三老官做媳妇,那里管他是人是鬼,是对头不是对头,不过是赖债的法儿。那金三老倒有自知之明,见自己儿子丑陋不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也再不与他说亲,恐苦害人家女儿。今日见吴少江说要将外甥女儿与他做媳妇,便是一天之喜,那二十两银子竟不说起,反买些烧鹅、羊肉之类,请吴少江吃起媒酒。杭州风俗,请人以烧鹅、羊肉为敬。吴少江见金三老官买烧鹅、羊肉请他,一发满怀欢喜,放出大量,一连倒了十来壶黄汤,吃得高兴,满口应承,不要说自己外甥女儿,连隔壁的张姑、李姑、钱姑一齐都肯应承。倒是金三老官过意不去,道:“难得少江与我作伐,但我儿子十分丑陋,恐令亲未必肯允。”吴少江道:“我家舍妹,凡事极听我的说话,就是人家儿子相貌丑陋些何妨,只要挣家立业赚得钱,明日养得老婆儿女过活,便是成家之子。若是那少年白面郎君,外貌虽好看,全不中用,养娇了性子,日后担轻不得、负重不得,好看不中吃,反苦害了老婆儿女。你儿子实是帮家做活之人,说甚么丑陋不丑陋!”金三老官连声称谢道:“全要少江包荒。”吴少江道:“这头亲事全在于我。”金三老官甚是感激,就走进去箱子里寻出那二十两借票,送还了吴少江,道:“事成之后,还有重谢。”吴少江喏喏连声,收了这纸借票作谢回家。有诗为证:

    皮球作怪事全差,岂有嫦娥对夜叉?
    二十两头先到手,乱将甥女委泥沙。

话说那吴少江一心只要赖他这一主债,那里管外甥女儿?果然一席之话,先骗了这一纸借票过来,满心欢喜道:“亲事说成了,还有谢礼在后。只不要说出相貌丑陋,自然成事。事成之后怕翻悔恁的来?”遂走到妹夫家里,见了妹夫妹妹,说了些闲话的谎。说谎之后,便道:“我今日特来替你女儿做媒。”妹妹道:“是那一家?”吴少江道:“就是我那天瓦巷内金三老官的儿子。金三老官且是殷实过当得的好人家,做人又好,儿子又会帮家做活,你的女儿嫁去,明日不愁没饭吃、没衣穿,这也不消得你两个老人家记挂得的了。况且又在我那巷内,只当贴邻间壁相似,朝夕相见的,又不消得打听。我决无误事之理,也不必求签买卦,那些求签买卦都是虚文。只是你知我见,便是千稳万稳之事。只要那里拣日下礼便是。”那皮气球的嘴,好不伶俐找绝,说的话滴溜溜使圆的滚将过去,就在别人面前,尚且三言两语骗过,何况嫡亲骨肉,怎不被他哄了?若是朱淑真的父母是个有针线的人,一去访问,便知细的,也不致屈屈断送了如花似玉的女儿。只因他的父母又是蠢愚之人,杭州俗语道:“飞来峰的老鸦,专一啄石头的东西。”听了皮气球之言,信以为真,并不疑心皮气球是惯一要说谎之人,实时应允。

那皮气球好巧,得了妹妹口气,实时约金三老官行聘。恐怕夜长梦多,走了消息,妹妹翻悔,趁不得这一主银子,遂急忙行了聘礼。行聘之后,父母方才得知女婿是个残疾之人,怨怅哥哥作事差错。那皮气球媒钱已趁落腰,况且已经行聘,便胆大说道:“律上只有女人隐疾要预先说过,不然,任凭退悔。那里有女家休男之理?若是女人丑陋,便为不好,如今是男人丑陋,有甚妨事?男人只要当得家,把得计,做得生意,赚得钱来养老婆儿女,便是好男子。若是白面郎君,好看不中吃,要他何用?稂不稂,莠不莠,日后反要苦害儿女。况且你女儿是个标致之人,走到他家,金三老官夫妻自然致敬尽礼,不到轻慢媳妇,你一发放心得下,怨怅恁的?你的女儿只当我的女儿一般。我曾看《西游记》,那猪八戒道得好:‘世上谁见男儿丑,只要阴沟不通通一通,地不扫扫一扫。’那猪八戒是个猪精,尚且菩萨还要化身招赘他做女婿,何况金三老官儿子,又不像猪八戒那般丑头怪脑之人,清清白白,父精母血所生,又不是恁么外国里来的怪物东西,为甚么做不得你家的女婿?”皮气球说了这一篇话,父母也不知《西游记》是何等之书,只道猪八戒是真有的事,况且已经行聘,无可奈何,怨怅一通,也只得罢了。有皮气球诗为证:

    八片尖皮砌作球,水中浸了火中揉。
    原来此物成何用,惹踢招拳卒未休。那时只苦了朱淑真,听得皮气球这一篇屁话,恨得咬牙切齿,无明业火高三千丈。只因闺中女孩儿,怎生说得出口?只得忍气吞声,暗暗啼哭不住,道:“我恁般命舍,不要说嫁个文人才子,一唱一和,就是嫁个平常的人,也便罢了。却怎么嫁那样个人,明日怎生过活?只当堕落在十八层阿鼻地狱,永无翻身之日了。空留这满腹文章,教谁得知!”终日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一日听得笛声悠扬,想起终身之苦,好生凄惨,遂援笔赋首诗道:

    谁家横笛弄轻清,唤起离人枕上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关吹出断肠声。

次年红鸾天喜星动,别人是红鸾天喜,唯有朱淑真是黑鸾天苦星动,嫁与金罕货,那时是十八岁。朱淑真始初只道还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及至拜堂成对之时,看见金罕货奇形怪状,种种惊人,连三分也不像人,竟苦得他两泪交流,暗暗的道:“这样一个人,教奴家怎生承当!这皮气球害我不浅,我前世与你有甚冤仇,直如此下此毒手?只当活活的坑死我了。”有董解元《弦索西厢》曲为证:

    觑了他家举止行为,真个百种村。行一似栲栳,坐一似猢狲。甚娘身分,驼腰与龟胸,包
  牙缺上边唇。这般物类,教我怎不阴哂?是阎王的爱民。说话的,你只看《水浒传》上一丈青扈三娘嫁了矮脚虎王英,一长一短之间,也还不甚差错。那潘金莲不过是人家一个使女,有几分颜色,嫁了武大郎这个三寸钉谷树皮,他尚且心下不服,道错配了对头,长吁短叹。何况这朱淑真是个绝世佳人,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嫁了这样人,就是玉帝殿前玉女嫁了阎王案边小鬼一样,叫他怎生消遣,没一日不是愁眉泪眼。那金三老官夫妻见媳妇果然生得标致,貌若天仙,晓得吃亏了媳妇,再三来安慰。你道这桩心事,可是安慰得的么?只除不见丈夫之面,倒也罢了,若见了丈夫,便是堆起万仞的愁城,凿就无边的愁海,真是眼中之钉一般。无可奈何,只得顾影自怜,灯下照看自己的影子,以遣闷怀。有《如梦令》词为证:

    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

朱淑真自言自语道:“昔日贾大夫丑陋,其妻甚美,三年不言不笑。因到田间,丑丈夫射了一雉,其妻方才开口一笑。我这丑丈夫只会塌伞头、钉木屐钉,这妇人又好如我万倍矣。古诗云‘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若嫁了这样丈夫,不如嫦娥孤眠独宿,多少安闲自在!若早知如此,何不做个老女,落得身子干净,也不枉坏了名头。”你看,他一腔愁绪,无可消遣,只得赋诗以写怨怀:

    静看飞蝇触晓窗,宿酲未醒倦梳妆。
    强调朱粉西楼上,愁里春山画不长。

又一首道:

    门前春水碧如天,座上诗人逸似仙。
    彩凤一双云外落,吹箫归去又无缘。

又一首道: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事休生连理枝?

那朱淑真看了春花秋月,好风良日,果是触处无非泪眼,见之总是伤心。你教他告诉得那一个,不过自己闷闷。倏忽之间,已是正月元旦。曾有《蝶恋花》词记杭州的风俗道:

    接得灶神天未晓,炮仗喧喧催要开门早。新褙钟馗先挂了,大红春帖销金好。炉烧苍朮香
  缭绕,黄纸神牌上写天尊号。烧得纸灰都不扫,斜日半街人醉倒。

话说杭州风俗,元旦五更起来,接灶拜天,次拜家长,为椒柏之酒以待亲戚邻里,签柏枝于柿饼,以大橘承之,谓之“百事大吉”。那金妈妈拿了这“百事大吉”,进房来付与媳妇,以见新年利市之意。朱淑真暗暗的道:“我嫁了这般一个丈夫,已够我终身受用,还有什么‘大吉’?”杭州风俗,元旦清早,先吃汤圆子,取团圆之意。金妈妈煮了一碗,拿进来与媳妇吃。淑真见了汤圆子好生不快,因而比意做首诗道:

    轻圆绝胜鸡头肉,滑腻偏宜蟹眼汤。
    纵有风流无处说,已输汤饼试何郎。

那诗中之意无一不是怨恨,错嫁了丈夫之意。不觉过了一年,次年上元佳节又到,灯景光辉。朱淑真看了往来看灯之人,心想:“纵使未必尽是佳人才子,难道有我这样一个丈夫不成?我前世怎生作孽,受此苦报?”做首词儿名《生查子》道: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
  年人,泪湿春衫袖。

又题诗一首道:

    火树银花触目红,极天歌吹暖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经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长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话说那朱淑真愁恨之极,日日怨天怨地,无可告诉,只得写一张投词,在家堂面前日日哭诉道:“我怎生有此不幸之事?上天,你怎生这般没公道?你的眼睛何在?怎生将奴家配了这般人?”拜了又诉,诉了又拜。那投词上写道:

    诉冤女朱淑真诉为冤气难伸事:窃以因材而笃,乃天道之常;相女配夫,实人事之正。以
  故佳人才子,适叶其宜;愚妇村夫,各谐所偶。半斤配以八两,轻重无差;六画共成三爻,阴
  阳有定。念淑真生无一黍之非,配有千寻之谬,虽面目肌发具体而微,乃籧篨、戚施较昔而甚。
  春花秋月,谁与言哉?良夜好风,啜其泣矣!断肠有分,瞑目何嫌?缱绻司乃尔胡涂,赤绳子
  何其贸乱?恨纤手不能劈华嵩之石,怨绵力无由触不周之山。实天道之无知,岂人心之多瞶?
  试问淑真以何因缘而受此苦!谨诉。

那朱淑真怨恨冲天,日日拜告天地,从春间拜起拜至深秋。

一日晚间,正在那里焚香拜告,只见两个青衣女童请他到一个所在。重重宫殿,中有金字额,题“缱绻之司”四字。左右皆锦衣花帽之人,威仪齐整。黄罗帐内,中间坐着一尊神道,眉清目秀,三绺髭须,带紫金冠,束红抹额,穿红锦袍,系白玉带,开口道:“吾乃氤氲大使是也,主天下婚姻簿籍。汝怨气冲天,日日告拜天地,玉帝将汝投词敕下缱绻司,吾今阅汝投词上有‘生无一黍之非,配有千寻之谬’,汝但知今行无‘一黍之非’,不知前世有‘千寻之非’哩!汝听我道,汝前世本一男子,名何养元,系读书之人。里中有一女子名奚二姐。那何养元一日在楼下走过,见奚二姐生得标致,遂起不良之心,勾引奚二姐身边一个丫鬟,名为玉兰,传消递息,将奚二姐奸骗了,誓有夫妻之约。一年之后,何养元中了进士,嫌奚二姐是小户人家,又嫌他是失节之人,不肯成其夫妻。奚二姐遂嗔怪那玉兰道:‘是他传消递息,坏了我身体!’奚二姐遂含恨而死,玉帝殿前告了御状,要索取何养元性命。从来阴府之罪以负心杀生为重,幸何养元生平不食牛肉,曾有戒杀之功,功德广大。又曾诵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三年,头上火光冲天,鬼使不敢近身。因此官高爵显,位列三台,寿余七十,福报已尽。命终之日,玉帝敕我缱绻司行报,我遂把奚二姐为汝之夫。因他不守闺门,淫奔失节,有伤风化,所以罚他丑头怪脑,愚蒙不识,为人世所贱。因何养元破败奚二姐女身,又害他性命,所以罚汝转身为女子。因有不食牛肉戒杀诵经之功,所以使汝标致聪明,能为诗文,亦罚你五年含恨而死,以偿其负心之罪。玉兰转世为皮气球,当日是汝叫他传消递息,害了奚二姐性命。如今亦是他做媒说合,害汝性命。但玉兰是罪之首,皮气球死后罚作粪中之蛆,永绝人身。总是一报还一报之事,并无一毫差错,你待埋怨谁来?不要说你一人,俺这婚姻簿上就如算子一般,一边除进,一边除退,明明白白,开载无差。”遂命帐前判官取簿籍过来,一一指与朱淑真道:“我细说与你听,昔日西子倾覆吴王社稷,我嫌他生性狠毒,把他转世为王昭君,吴王转世为毛延寿,点坏了昭君容貌,使他有君不遇,有宠难招,直罚他到漠北苦寒之地,与胡虏为妻,死葬沙场,至今有青冢之恨。卓文君乃王母玉女,蟠桃会上拍手惊了群仙,玉帝牒我缱绻司注他有再嫁之过。蔡文姬前世为妒妇,绝夫之嗣,上帝大怒,遂罚他初适卫仲道,被胡虏左贤王虏去十二年,又嫁屯田都尉董祀,一生失节,极流离颠沛之苦。潘贵妃、张贵妃、孔贵妃等俱以骄淫惑主,败国亡家,罚他二十世为娼妓。薛涛、苏小小前世俱为文人才子,只因生性轻薄,不信三宝,转世罚作妓女。晋绿珠有坠楼之忠,田六出有投河之烈,正气凛凛;绿珠转世为刘令娴,嫁与徐悱,田六出转为关氏,嫁与常修,都为佳人才子,诗词唱和。苏若兰织锦回文以邀夫主,后世仍托身苏氏门中为苏小妹,窦韬为秦少游,依旧夫妻相得,小妹微妒,所以先少游而死。原妾赵阳台,为长沙义娼以终其志。赵阳台生前不信三宝,亦罚为娼女。其它夫妻俱有因缘报应,一一都载有这簿籍上,尽是前世之事,不止于今生也,我缱绻司断不胡涂。汝五年限满,偿了奚二姐之命,若仍旧戒杀诵经,命终之日当转世为男子,投托好处,休得怨恨!”说罢,仍命青衣女童送回。朱淑真从殿门而出,一路上回来,还至身边,青衣女童大叫数声,遂欠伸而醒,恍惚之间,如有所见,都一一记得明白。自此之后,怨恨少减,因而戒杀诵经,以保来世。

那时有个魏夫人,也会得做诗,但他的夫主不似金罕货这般粗蠢。魏夫人闻知朱淑真做得好诗,自己不信,道:“世上既生周瑜,难道又生诸葛亮不成?我不信还有好如我的哩!”遂置办酒肴以邀淑真,命丫鬟队舞,因要淑真面试,以辨其真伪,遂以“飞雪满群山”五字为韵。淑真乘着酒兴,磨得墨浓,蘸得笔饱,依韵赋五绝句。“飞”字韵道:

    管弦催上锦茵时,体态轻盈只欲飞。
    若使明皇当日见,阿蛮无计恍杨妃。

“雪”字韵道:    香茵稳衬半钩月,往来凌波云影灭。
    弦催紧拍促将遍,两袖翻然作回雪。“满”字韵道:    柳腰不被春拘管,凤转鸾回霞袖缓。
   彻《伊州》力不禁,筵前扑簌花飞满。“群”字韵道:

    占断京华第一春,清歌妙舞实超群。
    只因到晓人星散,化作巫山一段云。

“山”字韵道:

    烛花影里粉姿闲,一点愁侵两点山。
    不怕带他飞燕妒,无言逐拍省弓弯。

朱淑真走笔题完,文不加点,不惟词旨艳丽,连那飞舞之妙一一写出。魏夫人见了大惊道:“真既生瑜又生亮也!”从此敬服,结为相知之契。朱淑真生平没人知他诗词,今日遇见了魏夫人,方有知己,每每诗词往来,互相谈论古今文义,极其相得,竟如女夫妻一般。虽然,女夫妻怎比男夫妻,毕竟郁郁而死,只得二十二岁,果应缱绻司五年限满之言。淑真死后,皮气球亦立刻而死,人说他被淑真活捉而去,足以为说谎做媒者之戒。那蠢父母又信和尚之言,把朱淑真的尸首清明前三日一把火烧化了。杭州风俗,小户人家每每火葬,投骨于西湖断桥之下。白骨累累,深为可恨。他那蠢父母不唯火葬了朱淑真的尸首,又并生平所做诗文也拿来火葬了,今所传者不过百分之一耳,岂不可惜!后来王唐佐为之立传,魏端礼为辑其诗词,名曰《断肠集》,刊布于世,人人脍炙,朱淑真之名方才惊天动地,人人叹息其薄命。至今杭州俗语道:“大瓦巷怨气冲天”者此也。有诗赞道:

    女子风流节义亏,文章惊世亦何如!
    苹蘩时序宁无预,诗酒情怀却有余。
    愁对莺花春苑寂,苦吟风月夜窗虚。
    丈夫莫羡多才思,宋女不闻曾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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